送菜

张桂军

罗大爷又疼醒了，他咬着牙把左腿缩到胸前，两手紧紧地抱着，那样子倒不像是抱着胞腿，而是抱着木头。可是疼痛不能有丝毫缓解，他又咬紧牙关用两手支着床坐了起来。靠着靠背抱着腿，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这样倒是好过多了。然而没过一会儿，那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又闪电般袭来，让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罗大妈惊醒了：“我就说咱不接那活儿咱不接那活儿，咱现在也不缺那点钱，可你就是不听，说啥子国难当头国难当头，瞧，这老毛病一犯又有好罪受了吧？！”拉亮灯，爬到他的被子里跪坐在他的面前急切地给他揉搓起来。
罗大爷顾不上接腔，紧紧咬着牙关，偶尔倒吸着凉气。双手紧紧抱着左腿，仿佛稍一松就会被谁抢跑了似的。汗珠沁满额头，顺着脸颊扑踏扑踏往下滴着。
罗大妈给他揉着搓着，不住地拉起袖口替他擦着汗：“都是六七十的人了你以为你还年轻？你以为离了你这几根莲菜棒子人家城里人还真就不活了？”抬起头看他脸皮松了些，“好些了吗？”
“嗯，好些了。”好像比鬼门关转了回来，罗大爷语气缓和了。
罗大妈下了床，在桌头柜的碗里重了点热水递给他：“天亮你就去给人家说，这事咱干不成，再干就要了命。”
罗大爷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擦擦嘴巴和额头上的汗：“莫这样说，现在国家有难，咱能出点力就出一点。这些莲菜扔了不也是扔了？给别人送去不也能让他们在家里呆得更安稳一点？!好歹咱都是中国人。”
罗大爷一家在村里承包了四十多亩地，可是连年天灾，不是在麦子拔节时便开始滴雨不下，就是在稻子待收的时候连日暴雨，十年前，罗大爷留下两亩作为菜园外索性把其余的全都改成了水塘，植莲养鱼。由于经常在水里劳作，罗大爷的左腿就得了风湿，一到天阴下雨、一到冬天就钻心得疼。罗大爷的四个儿女都已参加了工作都已成家立业，收入都不错，他们一再要求罗大爷不再干了，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罗大爷怎么舍得呢？那水塘那莲藕就像他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啊！前年冬天，他正挖着莲藕，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身子一歪差点倒在水里。在儿女们强令之下，只好忍痛割爱。嘿，没想到去年一年都没再犯。看看这个冬天又快过去，谁知竟然出现了这么大的疫情，城里小区、乡下村庄全部封闭。封闭是封闭，人们呆在家里不串门就是，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粮食有的是，可这蔬菜……村长和城里几个超市的经理不约而同找到了他。这还有什么可说？自己的儿女不都在城里吗？救人家不就是在救自己吗？罗大爷白天挖一天，晚上洗好，称好斤数装好车，第二天天亮前给他们送去，然后回来随便扒两口饭再接着干。前两天倒不觉得啥，谁知第三天头上就又疼上了。疼起来真要命啊！
罗大爷正要躺下，他在手机上定的门铃就响了。是听战士听到冲锋号，他腾地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掀起被子就下了床。
罗大妈大惊，呼地抬起身子：“你去哪儿？”
“你没听时间到了吗？”罗大爷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大步往外走。临出门时，左腿明显又韧了一下。
罗大妈的心就是一疼：“你不要你的老命了？！”
“不就疼一下子嘛，再坚挺两天也就过去了。”
罗大妈跳下床就去撵，可罗大爷已跳上了他的蹦蹦车。
“你要去也等吃了饭再啊。”
“一会儿也就回来了。说好了这个时间，晚了都会着急。”
“你的老命你不要，可我们还要！”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蹦蹦车已像受惊的牛突突地冲出了大门。

罗大妈再也睡不着了，索性也就起了床。刚过五点，再过好大一会儿天才会亮。鸡、鸭都还没到出笼的时候，圈里的猪也正睡得踏实，狗倒是机灵，一见罗大妈开门走了出来，连忙欣喜地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可罗大妈哪有心思在它们身上？看见它们就跟没看见一样。狗献了一会儿殷勤，自觉没意思，也就只好蔫蔫地转了去。
罗大妈洗漱后就开始做饭。两个人的早饭倒是好做，煮两碗包谷糁熘两个馍，随便再炒一个萝卜条。水是自来水，龙头一开也就到了锅里；火是液化气，一打也就着了。可是罗大妈的心思却总难集中，好像已被罗大爷带走了一样，耳朵总听着门外，几次跑出去，可是不是。包谷糁溢出来几次，萝卜条也有了糊糊的味道……外面忽然响起扑踏扑踏的声音，那么密集，那么响，像是下雨。她收里一惊，拿着筷子又跑了出来。她仰起脸，不是下雨，倒像是在下雪粒。她伸出手，一些细小的珠子在手心乱蹦。借着屋里射出的灯光一看，果然是雪粒。她又仰起头，屏息静气，好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听，还像是在做梦。大约五分钟后，她猛然醒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恶狠狠地骂了句：“这狗日的天！”
（2020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