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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冲出困惑的女人 》
去非洲看霜
她直径朝墓地深处走去,怀里揣着一瓶敌敌畏。
距离上次来墓地,已过了二十多年。
这墓地在市郊,山高路窄,台阶陡峭,水泥做的阶面损裂破碎,裸露出尖硬碎石。阶边长满野草,在细细的雨线下,拚命地摇晃着枝叶。
虽说是清明将至,但连日的寒风夹细雨,所以难见一个扫墓的人。
她小心地迈着脚,每迈一步,都担心碎石会滚动,走过一程,思想逐渐分岔,脑海里不断翻滚着母亲去世前的一幕。母亲去世时,她没落一滴泪,反而心态激昂,像打了胜仗的花木兰,扬眉吐气。
而今,她痛哭流涕,心力交瘁,每登一级石阶就气喘吁吁。
大明,大明!谁在喊她?她环视四周,除了阴森森的山,稀朗朗的树,就是遍地墓碑,天上的细雨伴着初春寒风,刮一阵歇一阵。
人家扫墓都带些土纸菊花水果等祭品,她却双手空空,披一件塑料雨衣,怀揣一瓶毒药。
大明,大明!她疑惑有人还在喊,便在路边的一块破石碑上坐下来,边听边想。
“大明,去呀,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了。”妈妈在厨房里催她。
大明放下镜子,伸头出窗,回答说:“没有,是隔壁的鞋匠回了。”
一会,街头有人在吆喝:“打箍罗,打箍咧!”大明听见,朝厨房里喊:“妈,爸爸回了。”然后,拉起弟弟,欢天喜地地冲出屋。那时大明十三岁,时间刚跨进上世纪七十年代。
大明的爸爸是个箍匠。
箍匠四十岁那年,娶了二十五岁的明明妈,育有一女一子。女儿叫大明,扎对球辫,走路一蹦一跳,短辫不停地在脑后晃动,格外神气,小小年纪,爱美,爱对镜子傻笑,穿件花衣裳,就不愿脱下身。儿子小明,刚满八岁,像条毛毛虫,啥都不懂,成天趴在地上与邻居孩子打弹珠打洋画。
每天清晨,老箍匠会煮上一锅面粉糊糊,丢进几片白菜叶,向锅内滴上几滴棉油,再去堂屋把三把牙刷挤上牙膏,摆在桌上,然后朝小房间里喊:“大明小明,起床了。”又向大房间叮嘱:“明明妈,炉灶里火没熄,伢们上学去了,你再起床哈。”
今天,老箍匠快速扒了一大碗面糊糊,就挑起打箍担子出了门。
出门第一件事,清清嗓子,喊声:“打箍,罗……”他把尾音拖得很长,底气浑厚,伴随晨风,飘进家家户户,它仿佛是要打断街坊的睡梦,又似唤醒炉灶上的饮烟。
明明妈没工作,会持家,洗衣做饭,把个小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明明妈也争气,长得水灵,一头乌黑的秀发,齐肩披着。街坊邻居都羡慕她漂亮,又妒忌地骂老箍匠走了狗屎运。老箍匠听见,只是抿嘴笑,心里偷着乐,便一心想多挣钱,没日没夜地干活。
箍匠靠走街串巷揽活做,既靠技术,又靠体力,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要边走边喊:“打箍咧,打箍罗。”这行业是给人家修理挑水的木捅,洗衣的木盆,蹲坐的便桶,洗屁股的腰盆。
一天,老箍匠突然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街坊猜测是痨病。医生也看了,钱也花尽了,一天一罐药,仍不见好转,明明妈开始急疯了。
消息传到老箍匠的乡下老家,来了个小白脸堂弟,说是来帮老箍匠的,他挑起老箍匠的担子,也去走街串巷吆喝了。街坊们瞧见这个堂弟,一百个不顺眼,都反感。恨这堂弟,比老箍匠年轻,比老箍匠健壮,比老箍匠帅气。
有街坊上明明家串门,偷偷对老箍匠说:“小心啦,别引狼入室了。”
老箍匠躺在床只是摇头:“不会的,这个弟弟是我亲手带大的。”说这说那的人多了,老箍匠就烦了,发火说:“别操多了心拉夜屎,都走,走。”
街坊也气,都说不管了,为你好都不领情,好心当做驴肝肺。
嘴上说是不管,却不断有人对大明说:“姑娘,小心你妈呀,不能让你妈单独同那叔叔好,她俩要是好上了,就没人照顾你爸爸的。”
“放学回家盯紧点,特别是夜里。”
明明妈照样把自己打扮得干净,脸上还摸点雪花膏,洗衣做饭,端茶倒尿,伺候着老箍匠。一晃一年过去,老箍匠瘦瘪了,病得下不了床,明明妈每天睡在他的脚头,他咳嗽时,就给他喂热水,水喝多了,她又给他端尿。
家庭收入全靠堂弟挣回来。
大明其实是个懂事的孩子,箍匠身体好时,逢年过节都会给明明妈和两个孩子添新衣裳,大明穿上新衣,去上学的路上就一蹦一跳,她把零花钱拿去买珠子糖,一分钱七粒,同学们都围着她转,抢糖吃。
她开心极了,像个小公主,被孩子们捧上了天。
现在老箍匠倒下了,她一年多没添新衣,仍旧穿着发白的蓝布褂,又短又旧。慢慢地,她回避了周围的小姐妹,也失去了小姐妹们赞美她的笑声,她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连走路都爱低着头,小嘴里还爱自言自语的嘀咕。
她嘀咕啥呢?其实她是在无声祈祷:爸爸快些好起来!
在学校,她无心听老师讲课了,无心去与同学做游戏,却偏爱找个角落,闭上眼,回忆爸爸收班回家的情景。
每当黄昏,老箍匠都准时收摊,没修完的活,他带回家,开夜车,第二天再给人家送去。在距家一百米远处,老箍匠会扯起嗓门喊:“打箍咧,打箍罗!”街坊听见,知道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明听了,赶忙跑进屋对妈妈说:“爸爸回了。”明明妈就去擦净桌子,摆上碗筷,还摆一个小酒杯。
大明则牵着小明的手,飞快地冲出屋,叫着:“花生回了,莲蓬回了。”不等老箍匠回家,就半道劫住,翻开老箍匠的口袋,老箍匠只好歇下担子,说:“慢些,慢些,别把口袋撕破了。”就把口袋撑开,任由四只小手乱抓,嘴里又说:“够了,够了,留点你妈吃。”然后,桃起担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每次想到这情景,大明仿佛又听到了爸爸的吆喝声,她心里就舒坦了。
近段时间,大明特别郁闷,同学,小姐妹,都有意疏远她,回避她,甚至拿鄙视的眼光来看她。她隐隐猜测到与妈妈有关,与叔叔有关。
转眼进入夏季,妈妈说大明长高了,家里没钱添新衣,妈妈就把自己的一件半新的碎花衬衣给她穿上,街坊姐妹看见,都取笑她,说这衣裳上有她叔叔的气味。她哭着跑回家,把衣裳甩给妈妈,死活不穿妈妈的衣服,她开始忌恨妈妈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不知不觉中,总有一双邪恶的眼睛,时刻窥视着大明家。一天深夜,万籁寂静,满天星斗。
突然,有个男人趴在大明家窗户外,拚命地喊:“抓偷人的呀!抓破鞋呀!”这一喊,惊醒了几条街道的居民,大家纷纷涌出屋,跑向大明家。
有街坊问:“大半夜的,乱叫么事?”
一个癞皮头的男人说:“箍匠的堂客偷人,在屋里,我亲眼看见的。”街坊认出他,是隔壁的鞋匠,是个老光棍。
有人说:“吃饱了,管那么宽干什么?”
鞋匠把眼一翻,双手握拳,冲人吼道:“这道德败坏的事,就得管,箍匠平时对大家那么热心快肠,难道忘了不成?哪家不是找他修东西,他都不肯收钱。今天他堂客偷人,我们就该替箍匠做主。”
有人帮腔说:“就是的,老箍匠都快要死了,他堂客还有闲心偷人,把她捆起来,游街。”一些愤怒的人冲进了大明家,把大明妈双手绑在背后,拖出屋,拉到街对面的一个消防栓上捆得死死的。光棍鞋匠说:“男的,跑了,我喊的时候从后门跑的。”
明明妈没有哭,脸色比地上的月光还惨白,头发乱蓬蓬,有一撮头发遮蔽着半个脸,穿着那件碎花衬衣,赤着脚,眼睛惶恐地瞪得大大的。
初夏的夜风,有些冰凉,明明妈身体在颤抖。
大明被众街坊推到妈妈面前,她望着妈妈,单衣赤足被人捆在寒风中,她大哭起来。“哭什么?她丢了你爸爸的人。”癞皮头鞋匠在旁边说。
大明认为妈妈的确太丢人现眼了,自从叔叔进了家门,街坊总在背后说,什么干柴烈火,她虽不懂话意,但晓得是在骂她妈妈。
一想到,受学校里同学的嘲笑,被邻居小姐妹的疏远,还有爸爸躺在床上的呻吟,大明不哭了,只是略微抽泣,一种怨恨骤然升起。
癞皮头鞋匠找来一只破鞋,命令似的对大明说:“去,挂在你妈的脖子上。”众街坊看热闹,起哄地喊:“挂呀,等什么?”
明明妈把那撮遮盖脸的头发,用力吹到一边,向大明点点头,大明去挂了鞋,转身跑回屋,从扫帚中抽出一根竹条,又冲到妈妈跟前,举起竹条,向妈妈头上,脸上,身上,乱抽一阵,边抽边骂:“打死你这破鞋,抽死你这不要脸的。”
街头当搬运的徐老二赶过来,夺下大明手里的竹条,丢在地上,一脚踏断,向大明吼道:“什么破鞋?她是你妈,你懂个卵子,等你长大了,后悔都晚了。”
徐老二又把众人驱散,并指着癞皮头骂道:“就你这狗日的多事,不积德,下辈子还当光棍。”徐老二,五十多岁,生得人高马大,气壮如牛。前几年,一人打跑了二十几个搞造反的小青年,街坊都怕他服他。
徐老二给明明妈松了绳,对大明骂道:“没良心的东西,还不把你妈扶进屋。”
大明瞅着妈妈,月光下,妈妈十分单薄,脆弱,脸色苍白,像个重病号,站不稳,随时会扑倒。但妈妈脸上有微笑,眼睛内含着慈祥,一点都没有责怪大明的意思,她伸展开手臂让大明来搀扶她进屋。
妈妈让大明扶着去见爸爸,爸爸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微举双手,试图想搂抱明明妈,妈妈“咚”地一下,跪在床边,把箍匠的手捧到脸上,箍匠流着泪,轻轻地抚摸着明明妈带血印的脸颊……
第二天,明明妈死了,是喝敌敌畏死的。大明没有掉一滴眼泪。
过了数天,老箍匠也死了,街坊都说,箍匠去追他的堂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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