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 严伍台村东通往黄家咀的那条土路上,走着两个小男孩,那是我和地儿。我们的上半截身子一样长,只不过有一个的腿要短一些,另一个要稍长一些。这就造成了一高一矮很可以分辨的对象。高的那个生得是近似长圆形的脸,眼睛倒很大,眉不是特别的浓,鼻高,最为鲜明的是两只耳,耳廓大而肥长,尤其耳垂过长,头发特别的黑,有些微微地卷。这在严伍台是少见的。矮的那个也是长圆的脸,眼要小些,很大的不同是,头发不够齐整,长过瘌痢的地方,亮出几块牙膏色的头皮。 高的是我。 我们欢快地走在这乡村的路上。 路边的棉花很高了,肥大的叶子在秋阳下亮得油油的。些许的棉桃比鸡蛋还要大了,里面的内容开始撑破那个硬的壳,要跳出来看一看太阳。这是完全合理的。花儿仍还往常一样地开放,与牵牛花有些相仿,也还好看。田沟里长出一种野的瓜,它的藤蔓在棉的根部横冲直撞,虽是阳光不多,也不妨碍它照样地两性相悦并结出小瓜蛋来,虽只有西红柿那么大小,其诱惑力对于我们,仍然显现出下面那个场面。 我蹲下来,朝田沟一看。 “吴某地,那儿有。” “给我一个。” “好的,你把书包拿好。” 我把书包给了他。这书包其实是个布袋子,洗过了补过了。那是哥哥用过的,有些故事了。母亲是个很会持家的女人,总把孩子们的东西收得等待以后还可以再用。 吴某地接下书包,蹲在路边看着我如何接近那枝瓜蔓。我接近瓜蔓,就直把那瓜蔓拖出来。 “有三个,我两个,你一个。” “一人一半!” “是我拉的!” “我帮你拿书包了。” “那又怎样?” “那就来!” 来就是打一架。 我赶快脱了下布衫子。那衫子太老了,经不住两个孩子的拉扯。我也怕,衫子破了,光着膀子会不会上不了学? “常山赵子龙来了!” “岳飞来了!” 我想抓对方的头发,但吴某地是癞痢头,可抓性很小。对方也来抓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很短,也抓不住。母亲为省钱,我常光头一个,两个月不理发,也长不了多少。 我一侧身又揽住吴某地的腰,我个子稍高于对方,用力向对方猛地压去,吴某地倒地。 “这次不算!”吴某地不依。 “算了,给你两个,你赢了好不?” 吴某地才罢手。我们不能打得太久。 我们要去黄家咀小学报名。我去年没报上,今年再不上,我就会被黄某青羞死了。 这小瓜蛋并不好吃,我咬了一口就扔了。 “我叫吴某地,今年8岁。” “我叫***,今年7岁。” 这次报名一定要会了。我去年就因此没报上名。 面前就是黄咀小学,一个破的庙。 黄咀小学在黄家咀的中间,上湾在它的东面,下湾在它的西面。它的后面是个大土坡,像一座山的样子。前面很大一个平平的场地,场地南端有个很陡的坎,坎下一条路通往杨台、徐马湾。 这庙一共有三间,中间一个厅,两厢是房。厅不大,20平方的样子。房却大,50平方足有。 报名处就在厅里,接待我的老师比我的父亲还老,比祖父又年轻一些。人们叫他徐老师。祖母说他是徐保长。 “去年你来过?” 徐老师认出了我。 这叫我好羞。脸红不红只有老师看得见。 “你叫什么?” 我马上纠正:“该问你叫什么名?” 因为去年是这么问的。 老师们哈哈地笑,其中有个还笑得咳了起来。 我的自尊心受了伤害,心里不免说:你错了还笑? “对的,你叫什么名?” “我的大名叫***,小名叫**。” “今年几岁了?” “8岁2个月。” “哦,8岁两个月了。” “不对。”我纠正老师,“二个月。” 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种快乐的声音是这座古庙从没有这样昂扬过的,有个女孩子把鼻子的分泌物都溢出在下巴上。 笑过后,老师又问。 “爸爸叫什么?” 去年没这么问过。 我想。我实在想不起父亲叫什么。 “父亲姓什么?” 这在我还是不知道,只好摇头。今年怕是又上不了学了。那个黄某青更有得笑了。我有点想哭,自己太笨了。 吴某地比我聪明,当场就报上名了。 “给他报了吧,他已满8岁了。” 徐老师问身边的一个老师。那老师点点头。那老师姓胡,比父亲年轻。 回来的路上,两个小伙伴都摇头晃脑的。过黑鱼沟时,我想下去抓鱼,吴某地说,回去还要包书。 过谭李坡,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地爬了上去,还站到最高处,一个大的坟头上面,大声哇哇地叫唤。我从来都没有过十分正当的歌曲与歌词,哇哇地叫,在于我就是一支很美妙的乐章了。 今天真开心。我要刻意地在黄某青面前好好表露一番,怎么,我也上学了。 这句话是去年黄某青上学第一天时,我就想说的。 黄某青比我小,但没有小的样子。她从来都不会把两个说成二个,处处都以我的老师自居,一个姐姐的样子。 这让我不服气。 那是去年九月开学第一天。下午,太阳落在了桑树的桠,浑黄的,没有了多大力气,像没有吃饭的人一样萎萎的。天上不那么的蓝,比不得上午蓝了,小鸟也叽叽地叫窝。 昨天,我答不上你叫什么名,我羞得中午都不想吃饭。下午放牛时,肚子咕咕地直叫。放罢牛我一口干了一海碗稀饭。 母亲说“参死江的,学都上不了,就知道海吃!” 这让我好难过。我明白自己,是太笨了。 我来到村头,远远地看着谭李坡,只要那坟头间有人头蛙出来,黄某青他们就放学了。 我还怕他们看出自己是在等他们。我从棉花地里刨出一堆土来,撩开上衣,小鸡鸡就流出水来,把那堆土正好泡过。我和着那泥,直到透了,才开始捏着一头牛。 远远的,谭李坡的坟头上,有人影蛙出来了。黄某青在最前面,接着是姚某喜、严某河等。 “你,又不穿裤子!” “与你**相干!” “你不文明!” 我最怕黄某青这么说我。我的脸就热起来。 黄某青还是大度的,额上那个疤红红的,在夕阳下像颗月亮。 “来,我教你读书: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 我声音好大:“一会儿一个人字,一会儿一个一字。” “再来两遍。要会背的。” 两遍很快过去了。 “背给我听。”黄某青像是老师。 “秋天来了,天气不热了。” “错了。是天气凉了。” “天气凉了。一个大雁往……。” 黄某青打断了我。“错!一群。”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变成人……” 黄某青一掌打在我的脸上:“错!错!错!真笨!” 她把我甩在身后,异常决绝地走进了严伍台。留下我立在那里不知错在哪里。我也打了自己一巴掌。嗨!真的是雷都寻不着的笨人么? 晚饭后,我跳进白龙沟里洗了澡。除开冬天,我很少在家里洗澡。父亲挑水费力气,母亲烧水费柴火。 天已是没有太阳了,月亮也升起来,星星们也一个一个地跳了出来,门前的枣子树都看不见枣子了。 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找了一条长裤子套上,也穿上了鞋。我要去找黄某青,弄明白:秋天来了,大雁怎么了。 小青的妈妈还未歇息,在自家的屋台上握把子,就是把长长的麦秸折成四十厘米长的一小捆柴火。这样烧起来就省柴火。 “**,你怎么没上学?” “没报上名。“ “哇,还大小青的呢?” “小青呢?” “在做作业。你可别打扰她。” “妈妈,让他进来。”黄某青在里屋里叫妈妈。 我看见黄某青在她爸爸的书房里写字。等我进去后,她便把课本扔给我:“自己看。” 我接过书,上面有一幅画,好几个鸟儿在天上飞,飞成一个人字。 “读啊。”黄某青命令。 看了看她额上那个疤,那个自己的作品,我读了起来:“秋天来了,天气不热了。” 黄某青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好看。 我也笑起来。 “知道我笑什么?” 我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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