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钱河畔 于 2020-8-6 17:06 编辑
夏奶奶的电影里,回放最多的还是旺娃。 旺娃小时候是个调皮鬼,可不让人省心。夏奶奶记得后山山佬儿是村里的学校,学校旁边有一片竹林,竹林的西北角,有一个清泉眼,泉水咕噜咕噜的从泉眼里往外冒,源源不断的透着凉气,滋滋的,沁人心脾。小时候,旺娃就在这所学校里读书上课,下午放学时,老校长拿起铁棍,在一个细圆铁桶上“铛铛铛,铛铛,铛”的敲六下。铃声响起,学生娃子们就蜂拥而出,旺娃往往冲在最前头。冲在前头不是回家,而是撒着欢儿冲着凉泉眼跑过去,冲着凉爽跑过去。三两个农家小媳妇把衣裤挽得高高,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小媳妇们挥起棒槌洗衣服,欢声笑语响起一片。旺娃等一群学生娃儿跑过去打起了水仗,相互用手泼水,你把我的衣裳打湿了,我把你的衣裳打湿了,也把洗衣服的小媳妇的衣裳打湿了,引来一片嗔骂声,野到天快黑了也不知道回。 夏奶奶不放心就来找,找到了就扯住耳朵往回拉。 泉水顺着水渠奔腾而去,水渠下是一块一块的稻田,稻田层层叠叠,波光粼粼,远远望去,如龙鳞般逶迤。沿着水渠的路上走,一两朵桐树花飘下来,落在水渠里,随着清泉水缓缓流过,旺娃追着桐花走,时不时蹲下来,把搁浅的桐花顺一顺。有时,还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做一个小纸船,放在水渠里流啊流。 “豌豆拔过,割麦插禾……”端午节前后,杜鹃鸟鸣声响过层林。扬麦场上,厚重的石碾滚过,晒干的豆秧伸展了腰肢,豆角裂开,豆子一粒粒蹦了出来。旺娃折一节麦杆儿,麦杆儿的一端划成喇叭形状,盛一粒豌豆,竖着脖子吹,让豆子欢快的在麦杆的顶端跳舞。田地里,麦子收割了,农民戴着草帽,轻轻的扬起了牛鞭。犁铧走过,麦茬不情愿的翻过身去,露出脚底下黄色的泥土。清泉水哗啦啦的流过来,在黄土地上漫灌,犁耙水响,半晌功夫,麦地有些慌张,渐渐驯服地变成了水田,新鲜泥土的芬芳顿时弥漫在田野的上空。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旺娃嘴里喊叫着,是在念着老师教的诗歌吧。 清泉水缓缓流动,日夜不息。清泉所到之处,几百亩挂在山坡的水田显得格外滋润。 现在呢,山,还是那座山,杜鹃鸟的啼鸣声若隐若现,然而,学校早都搬到坎下的公路边上了,山坡的水田变成旱地,泉水渠似乎找不见踪影,割麦插禾的场景不复存在了。年前,夏奶奶没事瞎转悠,转悠到后山,看到田地里的庄稼有些杂乱,看到野草疯长,看到过去土墙的农舍翻盖了砖瓦,铺设了水泥地面,却稀稀落落,大门紧闭,看到一条黄狗摇尾走过,汪汪的叫上几声,看到隔房表弟刘老爷子蹒跚着开门走出,在院角探出头来,问道:“你是谁啊?”浑然不知面前的就是一起生活多年的老嫂子。 变了,都变了。村里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地里的庄稼没人打理,留着七老八十的老人有什么用呢?夏奶奶又叹了一口气:“我的寿命咋就这么长呢?” 夏奶奶还记得,旺娃9岁那年,村子里还没通电,到了夜晚,一河两岸都是漆黑一团。一个晚上,要死的老天还在不停的下着雨,旺娃子在煤油灯下写了一会儿作业,就吵着说:“奶奶,我又要撒尿。”“你去吧。”夏奶奶说,“懒牛懒马屎尿多。” “奶,奶,你快来,看河那边是啥?”旺娃刚一出门就大呼小叫起来。夏奶奶慌了神,连忙起身去看。只见河对岸的扁头山上,有一条火龙,长长的、巨大的火龙!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火龙在扁头山上窜来窜去,看不清农户的房子,只在火龙的映照下,略微看得见山的轮廓。奇了怪了,又不是正月十五闹元宵,哪来的火龙呢?但是火龙还在山上窜动着,又过了七、八分钟,才渐渐消失在山那头的天际线间。 第二天凌晨,夏奶奶和旺娃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场景——汉江河发大水了。这里的山分别是秦岭、巴山的余脉,但没有因为是余脉而山势渐缓,依然挟带着秦巴山的剽悍之风,陡峭而险峻,刚劲而奇伟。两岸青山挟持,汉江河水流湍急,但水量大时,却因“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而不得不变得温顺。河岸狭窄,水流不出,就漫上山来,上演一幅“水漫金山”。 对面扁头山,沿河住着不少农户,人们大多抱着被褥、衣裤,牵猪拉羊逃到半山上,焦急的张望,有的还跪地祈祷,祈祷河水不再上涨,不要淹了房屋。一江河水还是漫了上来,慢慢的涨到了门槛,泡湿了墙根。 水还在涨,不一会儿,一户人家的后山墙泡跨了,一面墙倒了下来,几面墙倒了下来,轰隆一声,房屋上的檩条、瓦片砸下来,砸得得水面一腾烟尘一个巨浪一个漩涡,倾刻间化为无有。又是轰隆一声,接着又轰隆了一声,接二连三倒了七八户人家的房屋。狗在狂吠,人在嚎哭,空气中传来绝望的声浪。 那一次发大水,下湾村公路跨了一大截,公路边的观音庙也泡跨了,庙前有棵老冬青树随着公路的塌方,被连根拔起,一头栽进河里,不见了踪影。 夏奶奶还是随着尚婆婆去了尚家。 去尚家不远,但有两三百米礓碴坎儿。礓碴坎儿用石条浆砌,用水泥勾缝,两旁栽了一排刺槐树,树有碗口粗,两棵树之间捆绑着木棍,算是栏杆。 尚家的房子顺着公路盖的。挨着礓碴坎儿,靠着山墙,整齐摆布的就是那一长趟易迁房。楼顶都改成了坡屋顶,搭有屋檐马头墙,白墙黛瓦。夏奶奶知道,她的房子就挨着尚家。尚家是大家人口,就把两套房子打通,一边儿是双扇的铁门,开着,一边儿准备做门面,除掉了窗子,安装有两卷卷闸门。整幢楼的外墙贴着白色的墙砖,太阳一照,反光得有点晃眼。门前散落着鞭炮屑儿,门口两侧水泥地面上各挖了一个窝,栽了两兜千年矮。 尚家的门上也贴着对联,上面写着: 交通基本靠走走南闯北赚钱赚福; 娱乐基本靠手手机微信诚信致富。 夏奶奶不识字,但也看了一眼,知道也是刘老爷子写的。 尚家的儿子儿媳都在家,儿子正搬梯子挂灯笼,一把夺过大孙子的手机,让帮着扶着梯子。小孙女儿坐在火盆边,手机支在凳子上,在看动画片,还有一个小孩儿是邻居家的,刚点燃一个炮竹,双手就紧紧捂住耳朵。夏奶奶跟大伙儿打了声招呼,就随着尚婆婆走进了堂屋。尚家儿媳从厨房里探出头冲夏奶奶笑笑,双手在围裙上揩了揩,端来一杯水。 “把我当客呀。”夏奶奶接过来放在桌子上,随即颠着脚进了厨屋,一屁股在灶门前坐了下来,说:“我来烧火。” “烧什么火啊?咱家都没用柴火灶了。”儿媳说,“奶奶你看,开关一扭,液化气火苗旺着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晌午了。堂屋正中支起了方桌,摆上了猪头肉、蒸丸子、蒸油馍、蒸牛肚、蒸羊脸,蒸藕荚,共七大碗,桌子四方摆上了十副筷子、酒盅,一把铜酒壶放在右上角,里面装的柿子烧酒早已烫热,冒着热气。尚家儿子让大孙子斟酒,酒要每次少斟一点,酒过三巡,不能碰着凳子,是接列祖列宗在席上坐着呢。然后烧纸上香,在堂屋后方神龛前烧火纸,三张一叠的烧,一柱香上在神龛的香炉里,香炉上方挂着寿比南山的挂画,挂画上空出了一块,用红纸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还有“招财童子”、“赐福郎君”、“尚氏宗亲”、“诸大百神”等字样;一柱香上在大门外的墙壁上,插在钉在墙上的竹筒里。上完香就放烟花炮竹,一大捆浏阳鞭炮铺在院子里,两大筒烟花摆在院子里,同时点燃,鞭炮在院子里炸开一片红云,烟花冲到半空中炸出一串彩珠,一家老少涌到屋檐下捂的捂耳朵,咧的咧嘴,笑着。 敬了列祖列宗,该一家人团圆了,儿媳又上了六个热菜,桌上摆成了“十三花”。 旺娃恰在这个时候来了电话,发的是微信视频。视频里,旺娃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身子有些发福。旺娃在他媳妇的娘家吃团圆饭,和岳父岳母老婆孩子大舅子二舅子一起,看起来还热闹。旺娃视频发给尚婆婆的儿子,让奶奶接电话,重孙子也凑着头来喊老太老太,都囔着嘴做鬼脸,旺娃说,他吃过午饭就往回赶,粮啊菜啊都带的有,让奶奶不必操心。夏奶奶说,你还记得奶奶我就知足了,你们都成了家立了业,重孙也长大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哟。夏奶奶说着说着,嘴咧了咧,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天还没黑,旺娃带着两辆鸡屁股车回来了,一辆他自己开,带着老婆孩子,一辆是他大舅子开着,带着二舅子,还有两个人不认识,旺娃说,是他公司的人。旺娃几年没回来了,但是与乡里乡亲的交情还在,他一回来就打电话,呼朋唤友,把左邻右舍都叫到他家吃饭。把刘家老爷子也接来了,尚婆婆一家也不能落下。晚饭是尚家儿媳帮忙做的,满满两大桌,大过年的,交警也不可能到乡下查酒驾啊,一屋子人放开了肚子,“七啊七啊、八啊八啊”的划拳赢酒。 夏奶奶在桌子上坐了一会儿,就下席了,一个人坐在火盆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意的笑了。她想着地里的麦子,麦子拔节长高,总有风吹来、雨打来,还有冰霜雪花侵扰,虫儿鸟儿偷蚀,但是还是在长高拔节,然后结穗儿,穗儿结了,总有一些颗料饱满,让农民收割了,收割了,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她想着几年来相依为伴的老母鸡,鸡生蛋,蛋生鸡,鸡又生蛋,老母鸡呢,它的使命也完成了吧。夏奶奶又想着门前有汉江河,河水流啊流啊,怕是有万万年了,人的寿命有万万年吗?就连河边的土墙老屋还是被水淹了泡塌了?房屋塌了一茬又盖了一茬,人也是一茬一茬的啊。她又想着自己,忽然又笑了,叫重孙子过来,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又摸了摸…… 夏奶奶想够了,一个人走进睡屋,在床上半躺着。黑漆漆的梳妆盒还在,钱还在,就又数了一遍,这次数清了,是二万三千七百四。她又笑了笑,满意的笑了笑…… “七啊七啊八啊八啊”, 堂屋里,划拳赢酒的噪杂声仍然一浪高过一浪。 板柜里,香啊火纸啊摆放得整整齐齐。 后山佬儿清泉眼的泉水咕噜咕噜的往外冒,凉滋滋的。 门前的汉江河,河水翻着浪花,映照着年夜的灯光,波光粼粼…… 夏奶奶无疾而终。 陪葬她的,是那个黑漆漆的梳妆盒。 第二年,夏奶奶的老房子拆除了,原址新建了一幢楼房,挂了个牌——下湾村安幼养老中心。是旺娃拿了三百多万建成的,聘请的中心主任是尚婆婆。
作者简介:段秀江,男,湖北郧西县人,农历1975年1月出生,中共党员,长期在县市区党委工作部门工作,文学爱好者,有作品散见于省、市级媒体副刊。
通联:湖北省十堰市茅箭区委党校 段秀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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