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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承天寺夜游的手记,苏东坡用了八十四字,写了景,抒了情,生活的态度昭然。
神宗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苏东坡已在黄州过了四个年头。
他被贬到黄州,正式官衔是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水部,是工部下面的一个司,员外郎,只是副职,检校,却是代理或寄衔。这个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只是虚衔,相当于犯了错,以观后效。黄州团练副使,是黄州地区的军事助理官,前面有一个“充”字,实际是挂名的闲职,最后的“本州安置”才是重点,意思是不得参与公事。
在黄州,他先是居定惠寺和僧众同吃住一段时间后,搬到了临皋亭,在元丰五年十月后因年初动工的东坡雪堂落成,便举家搬到雪堂。
这座雪堂,还是黄州的士人出钱出力在州城东隅修筑的。大宋初年著名的直肠子、四十五岁的王禹偁,曾经从知制诰的高位贬到黄州任知州。
乐观的他对人生中的风波淡然处之。在政治上他不想惹麻烦了,他知道自己在政治上处境险恶,在给朋友李之仪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答李端叔书)另一位好友陈季常约他去武昌,他也婉言谢绝。(与陈季常)
元丰六年闰六月,张怀民在承天寺附近西南筑亭,以观流经黄州长江的胜景。
张怀民字梦得,又名偓佺,是清河人,他今年春贬到黄州,暂时栖身寺中。来了数月,屈居主簿一类的小官,但他心胸坦荡,不以为意,很快和苏轼结为好友。
新亭落成后,苏轼因钦佩张怀民的气度,为他题为“快哉”,并赠题一阙《水调歌头》。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快哉亭雄踞长江边上,卷簾下望,天水相连,江山舟楫,岗陵草木,尽收眼底,使人想起扬州平山堂上欣赏江南的烟雨、杳渺无迹的孤鸿,想起欧阳修老师说过“山色有无中”的话。长江江面如镜,峰峦叠嶂,倒影水中。只见白发老翁驾扁舟行于江上,他想起兰台公子宋玉将风分为雌雄的说法,风哪有雌雄呢?有的只是心中浩然正气,就会感到千里来风的“快哉”。
处在贬谪当中,苏东坡、张怀民依旧可以放浪于山水之间,过着随遇而安、乐观倔强地生活。
元丰六年九月二十七日,苏东坡的第四个儿子苏遯(dùn)出生。
苏轼家前三个孩子分别叫:苏迈、苏迨、苏过,都有往前冲的意思。
苏遯是苏东坡的侍妾、二十一岁的王朝云所生。
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收十二三岁的王朝云为侍女,等她长到亭亭玉立如花似玉的十八岁时苏东坡才纳为侍妾。在名士苏东坡身边,常穿一件云蓝色的衣裳,清新美丽。
苏轼见这个婴孩一副修长聪明的模样,在给新生子洗浴时,特地作了首《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惜的是,这个名遯的婴孩,只活了半岁便夭折了。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那夜,是地球上万亿个夜晚中的普通一夜。那一夜的月亮普照大地,也照到了黄州苏轼的居所雪堂。月色入户,使本欲解衣就寝的他决定做一次率性的夜游。
他来到黄州城南的承天寺找寓居寺中的张怀民。
承天寺,据说在今湖北黄冈市南,如今是。在苏轼那个时代,政治斗争已经上演,远离朝堂的风暴中心,倒是可以避祸。
能有同乐之人,苏轼是幸运的。于是,二人相与步于中庭,赏起月来。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承天寺内庭院中,月色空明,对于两个无眠的人就算沉默以对,也是一种无言的慰藉。
竹柏随风拂动,竹柏映照在地上的影子,如同月光照在水面,水中藻荇摇晃,产生了错觉。
苏东坡感喟起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耳。
感喟中有无奈,有解嘲。
月色是属于闲人的,月亮是闲人唯一的伴侣。
独自赏月,肯定不符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古训,也不符合当代人交际学的基本原则,但是月色,是需要闲下来,停下脚步,放下心上的累赘,才能入景入情。
这一个普通的夜晚,苏东坡和张怀民月下漫步,应该到一鼓前,才与张怀民匆匆作别而去。
原来,苏东坡有一个故人突患风疾,病危之下,他急忙去探望,病人已不能言语了。阴阳相隔之际,他想到了病根是酒色所导致的。唐代李姓皇帝有记载得了风疾这种现代称之为“中风”的病的,有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顺宗李涌等。
折腾了一夜,苏东坡写了两篇日记,一是《记承天诗夜游》,二是《记故人病》。在第二篇日记中,他认为佛家所说的“戒生定,定生慧”是真理,告戒年轻人别太贪色,结果当时有个年轻人抬杠说不怕死,苏东坡这才写这篇日记劝导年轻人应洁身自好,不要自欺欺人,游戏人生。
十一月一日,受苏轼乌台诗案牵连、远贬为监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的苏轼之弟苏辙,也奉寄上他写的千古名篇《黄州快哉亭记》:
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
翻译成现代文:风并没有雄雌的区别,而人有生逢其时,生不逢时的不同。楚王感到快乐的原因,而百姓感到忧愁的原因,正是由于人们的境遇不同,跟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人生活在世上,假使心中不坦然,那么,到哪里没有忧愁?假使胸怀坦荡、心情开朗,不因为环境的影响而伤害自己的情绪,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会不整天愉快呢?
苏轼兄弟的观念还是挺像的。
十二月八日腊八那天,张怀民得知自己被解除贬谪生活而回京授命,苏东坡前往张怀民家小阁中饮酒,临行前的欢聚时光,苏东坡填了一阙《南柯子》:
卫霍元勋后,韦平外族贤。吹笙只合在缑山。闲驾彩鸾归去,趁新年。
烘暖烧香阁,轻寒浴佛天。他时一醉画堂前。莫忘故人憔悴,老江边。
张怀民在黄州呆了不到一年,与苏轼及张昌言等人交往。张怀民馈赠给苏东坡二枚墨。有一天,张怀民与张昌言下围棋,赌注是苏轼的条幅。
张怀民很快可以启程回京,还能赶上明年四月的浴佛节。
苏东坡还在黄州等待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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