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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学堂就在村里天主堂,老远就听到从那里传来嗡嗡的读书声。 天主堂有五间屋那麽大,直形面南,堂门开在山墙上。祭台占去了一间,学童们的书桌就摆在祭台前四间空地上。沐仪进门时默着数了数,五排,每排六张书桌。每张书桌前都坐着一个学童,摇头晃脑地读着书。有读“子月(曰)学儿(而)时习之”的。有读“狗(苟)不叫(教),树枝挫(父之过)的”。一个个涨红着脸仰望着天读得唾沫飞溅。只有前面靠东墙窗子边还空着一张书桌。胡沐仪知道那是他的,是二伯父早上搬来摆好的。 学童们见金玉珍领着小沐仪走了进来,读书声戛然而止——他们都比沐仪大,有的十多岁了还在唸《三字经》——那一双双惊异的目光被小沐仪和他母亲牵着,穿过几排书桌,一直来到祭台跟前一张书桌旁。 书桌后,笔挺地坐着一位身着蓝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的古稀老者。老者须发皆白、皱纹满面,似在闭目养神。桌上搁着一本摊开了的破旧的书,一副缺了条腿,用索线连着的老花镜,还有一把三指宽、尺半长的竹板——沐仪听说过,那叫戒尺,是专门用来打学童手心的。 这位老者就是塾师二先生。 长大后的胡沐仪读了鲁迅的小说《孔乙已》,总觉得鲁迅笔下的孔乙已就是他的蒙师二先生——一个“身着长衫,站着喝酒”的穷书生。 二先生的上辈在伏虎台也算个富户。二先生小时候也是个吃包子只吃馅,吃咸蛋专吃黄的娇娇宝。就是“迂”。头回乡试,人家进场都好半天了,他还坐在一家面馆里翘着二郎腿,要紧不慢地吃着一碗三鲜面。结果误了场,连考卷也没见着。第二回,二先生倒是早早地进了场,文章也写得很顺手。其他考生还没写到一半他就完了。二先生做完卷,见考棚外踱来一位监考官,他连忙捧着卷子迎上去问道: “监考官先生者,学生卷已成矣!可交乎,不可交乎?” 那监考是个武官。只见他皱着眉瞪了二先生一眼,说了声“穷酸”,就一把抓走了考卷。二先生再度榜上无名。 为了供二先生读书,家里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和田产。结果他连个秀才都没捞着。读书不成,种田不会,娶个媳妇跑了,养个儿子死了,父母也被他的“迂”活活气死。只落得他寡人一个光棍一条,靠村里人关照教几个学童糊口。 “二先生,”金玉珍趋身向前轻声说道,“我把沐仪送来了。” 二先生慢慢睁开眼,两手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瞅了瞅胡沐仪,又顿了一小会儿,才要紧不慢地开了口:“来也?”便指了指沐仪的书桌,“坐哉!” 金玉珍忙说:“还是先拜先生吧!” “免也,免也!”二先生摇着头摆了摆手说道。他那白中带青的脸都有些泛红了。 “这不能免——不拜圣人,师总是要拜的,马虎不得!”金玉珍答道。 由于学堂办在天主堂,上方供有天主圣像,孔夫子不好摆,学童上学只敬天主不拜圣人。但蒙生上学第一天,是一定要拜先生的,还要行一拜三磕首的大礼。在金玉珍的敦促下,胡沐仪毕恭毕敬地向二先生拜了三拜,就正式成了二先生的门生。 待胡沐仪拜完师,二先生猛地咳了声,教堂里又响起了嗡嗡的读书声。 胡沐仪读的第一本书是《百家姓》。先是先生给他上书。二先生念一句:“赵、钱、孙、李”。胡沐仪跟着念一句:“赵、钱、生(孙)、你(李)”。二先生再念一句:“周、吴、郑、王。” 胡沐仪也跟着念一句:“周、吴、正(郑)、王。”上完书,他就回到座位上去读。读熟了会背了,就去背给二先生听。二先生说声:“行也!”就又给上一段书,胡沐仪再回到座位上去读,周而复始。胡沐仪起先倒觉得挺新鲜,蛮有味,读起来声音响亮唾沫横飞,整个身子都晃动着,很是带劲。不出三天,一本《百家姓》就背得滚瓜烂熟。可当二先生考他认字就漏馅了。 那一天胡沐仪背过书,二先生要考他认字。二先生把书打开,用手把书上的字都蒙住,单留“孔曹严华”中的“曹”字让胡沐仪认。胡沐仪看了半天,就是不认得。二先生又露出个“严”字,他还是不认得。最后,二先生把手移开,胡沐仪认得“孔”字才都想起来了。二先生气得骂了句:“蠢才也!”让他下去再读。 第二天,二先生又把胡沐仪叫了去,把“曹”字和“严”字分别写在两张纸上让他认,他又不认得了,气得二先生直吹胡子瞪眼睛,大声喝斥道: “中乎哉?不中也!书要一个字一个字瞄着读矣,岂能仰天瞎汪乎?” 结果,一本《百家姓》胡沐仪又读了个把月才勉强过关,弄得他读兴全无。他悻悻地对宝珍和腊生说:“得亏你俩没上学,认字真难,还是放牛自在。” 接着读《三字经》,胡沐仪更没劲了。什么“性本善”,什么“苟不教”,他不懂,二先生又不讲,只是让他坐在那里整天读呀读。直读得口干舌燥屁股都磨疼了。还不能打野,否则小心挨板子。别看二先生平时迂得可笑,打起学生来可不迂。 通常,二先生总是戴着一副老花镜背着手猫着嘴,像个泥菩萨似的杵在祭台前,镜片后一对黄眼珠子满屋睃巡。下面一、二十个学童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尽收眼底。你要是打个野向窗外瞄一下,或者边读书手边在下边玩东西,他都能瞅见。待会儿,他一准把你叫去让你背书。点哪段就得背哪段。背不出,你就得乖乖地把手掌伸到他面前。他拿起桌上那把三指宽的戒尺扬起来,朝着你的手心“啪”地一声打下去。不准哭,更不准躲。越哭越躲打得越狠。胡沐仪就上过一回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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