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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父亲
武汉市新洲四中 罗相和
小时候,有一个人,我闹不懂,搞不清,他这样一个人也可以变好?
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或许是一个最坏的人。
大集体的时候,有一个人,是我们小队上的会记,后来因为虚报自己家的工分,被别人举报撤职了,他叫耀文。他的儿子当兵转干到地方,在临近的一个县里当管水利的官。因此,他见人就说,当了一个什么管水官,不过,要吃水用水,都归他管,很累人。
现在他也学着我爸爸的样子,随身抗一把铁锹,走过路过,看见路不好,就修修补补,所以他走过的路,都宽了平了直了;小沟小壑,都被他安装上了青砖和石板做的桥,车来人往,平淡畅快多了。
他以前可是很坏呢,妈妈总说他是假公济私,别人用秤砣压死人,他是用算盘压死人。
妈妈说他总是阴笑着说话,我们不懂,倒是感到他说话很在理。
小队每个月要分口粮,其实就是分稻谷,队里统一收割,统一打晒,统一储藏,统一分发。大人们都很忙,分发粮食时,总是我们小孩子去站队,得到粮食后,大人再来挑回家去,或者直接挑到大队机房去加工成米。
以前总是三姐抢到了领粮食领物品的任务,今天妈妈叫三姐去放牛,那一头牛很烈,怕我招呼不了,就把领粮食任务交给我了,我万分高兴,挑起一担箩筐,三个人一样长,摇摇晃晃,拖拖拉拉,一溜烟跑进站好队伍里。过了好久,才看见队长、会记、保管他们陆续来了。保管准备好秤杆子,并打开粮仓。会记摆开算盘和账本,准备停当,准备分发口粮了。
队长背着手,到仓库去这里看看,那里望望,这里摸摸,那里敲敲,又把秤杆子调了一调,自己称量一下砖头,就离开了。
会记拿起算盘,对着队伍大声嚷嚷,“站好,站好,先到先得,后到后得,谁挤就不得”。叽叽喳喳的队伍马上鸦雀无声,乖乖的静立着,老老实实站好队,我是大气都不敢喘,感到要窒息了。
会记翻开账本,大声喊叫我爸爸的名字,我高声大嗓回答一声“有”,就拿着箩筐跑过去,我听到后面有声音说“他不是第一,怎么先发他家?”还有声音说,还不是因为他爸爸是大队书记,哼!唉!呵!
我回头看看,高兴起来,骄傲起来,做了一个鬼脸。
会记也说道:“共产党员心红眼亮,照例要先得。”我不懂他的话,感觉他说得蛮好。保管犹豫了一下,会记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也就说了一句“干部优先”。就拿起我的箩筐,转进粮仓去,一会儿里面就飘浮出一阵阵灰尘,不久,保管的身影也从灰雾中溜下来,像仙女一样,两箩筐黄黄的谷子装好了,满满的,都是会记从粮仓里接出来的,那一箩筐稻谷,好重,我是没有办法拿动的,我感到会记人真好。
耀文看了一看,皱皱眉,对保管说“你筛一下吧,老鼠屎太多了,不好看。”
保管一头灰尘,眉毛也是灰尘,像一个白眉老怪,他很不情愿地拿起大筛子筛了起来。他的手真巧,只见他铲好一大筛子谷子,双手一抖一抖,筛子里的谷子就跟着旋转起来,转动起来,筛子上面是一阵阵灰雾飘起,筛子里就出现了一圈圈的螺纹状,不一会儿,那些又长又大又黑的老鼠屎就随着旋转的稻谷冒出来,冒出来了,好像跳旋转舞一样优美,老鼠屎聚集起来,成为一个黑心圈,保管伸手一把抓起老鼠屎,丢在地下,筛子下面还有一些筛出来的沙土、稗子什么的。地下还有刚才筛出来的灰尘和杂物。三把两把,就筛完了,我的箩筐里堆满了金子一般的谷子。
很多鸡都来抢食稻谷,保管挥动大手,赶鸡走,那些鸡跑走了,溜到远处,不愿意离开,一会儿又慢慢嗅过来,鸡们可是不管什么老鼠屎不老鼠屎,嘴巴像雨点一样啄下来。这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就主动帮助保管去赶走那些鸡,鸡们这边摇摇晃晃跑走了,那边又摇摇摆摆跑过来,无论怎么赶,抢一口是一口。
其他的人,也都纷纷领到了自家的口粮,他们的大人都来挑谷子了。我先得粮食,却不见爸爸来挑,心理有一些着急,又不敢离开,因为有一大群饥饿的鸡在等待着要来抢食,还有那树上的麻雀也蠢蠢欲动。
我们家的粮食少得可怜呢。
我一紧张,就要小便,怎么办?急得流下眼泪,哭起来。
爸爸却从我背后来了,他看了一眼谷子,没有说什么,三步两步挑回了家。妈妈在灶房烧火,看见我们把粮食拿回来了,很高兴的跑出来,她手抓一把谷子,用口一吹,那些谷子就纷纷飘起来,扬长而去。
“这哪里是谷子,是谷壳子,都是秕谷。”妈妈脸色转阴,吼起来了。
“他们明明是欺负人!”
“我们家最先得……”我分辩道,还准备说小伙伴都羡慕我家,没有敢说出来。
“你怎么这样苕,得稻谷不能在前面,前面的稻谷都被老鼠吃过的,都是秕谷。”
爸爸说:“算了吧,秕谷加得糠来,喂猪就有食物了,猪长大了也可以卖钱。”
“那,加米不来,没有粮食吃,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吗?”
爸爸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把一担谷子挑到大队部机房去加米去了。妈妈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竟没有说,一脸生气,转身进了厨房。但是从此以后不再让我一个人去领东西,总是叫三姐带着我一起做,还要叫我看着学一学。
这次分棉籽油,妈妈叫我跟着三姐一起去,学着点。还说什么——打仗莫冒前,吃饭莫落后,人要机灵一点。
三姐比我大两岁,以前得东西都是她去领,她领的东西好,总是受到妈妈的称赞。三姐带着我,拿好家里的大壶小罐,一路小跑,我拿的是一个大油罐,又大又重又怕摔碎,小心翼翼跟着小跑,不知道为什么?三姐大一些却拿着小一些的,而我校一些,却拿着大一些的东西,不公平。不过,三姐却不准我叫唤,又不要我唱歌,快要到小队部仓库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在一个转角处,像电影里的解放军侦查员一样,藏着偷偷看队部门前有多少人。
我心想,看什么看,别人先来先得,把食油都领完了,轮到我家就没有了。三姐却一点也不急,她小声说不怕!个个都有份,昨天打的棉籽油,多得很,是用板车拖回来的,有十几大油桶。
我也伸过头去看,人不多,却都不想站在前面,都朝后面挤,这是怎么了?
见状,三姐就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我也跟着她走过去,我们站进队伍里,三姐大声嚷道:“都站好,都站好,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你们先到先得,多好的油!”
我们后面接二连三来了不少小孩子,都老老实实站好队,等着领食油,尽管一个人只有那么少得可怜的几斤,但是终于见到了油水,谁不高兴,所以队伍里,说声笑声吵闹声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队长、保管、会记都来了,他们打开门,进了仓库,然后各自摆开阵势,准备分油。队长检查了做好的记号,就退出去了。等队长走远了,三姐让我排好队,她也像队长一样进去看食油,出来时,对我说,好多好油,清亮清亮的,说话时,她的眼睛也闪闪着光泽,舌头也好像油光水发一般。
会记对着队伍大声说,都听好,轮到那一家就搞快一点,不要挤不要慌,倒油拿油,眼睛要长一点水,泼了就算自己家的,没有谁赔你的,油比眼睛还要金贵。
三姐出门时,曾经告诉我说,得油不能在前,前面的油是泡,泡一破了,就是假油,后面的油水都是渣滓,也不是油,人吃不得,只能给土地吃,或者用来豆腐点卤水。
我心理想着“卤水点豆腐多么神奇,我倒是想看看,豆腐多好吃,父亲最喜欢吃,他没有牙齿”。
好不容易等轮到我家得油了。是按照一家的人头来领取,我们家人最多,油也最多,因此我们带来的油壶也多。倒油时,保管很小心,会记对保管说:“先人后己不是一句空话。”我们听着感觉多好,保管没有说什么,还是按照自己的规矩,慢慢做着事。油壶上要是流下来一线油,他就会用手指轻轻一抹,然后在油壶的嘴边一擦,或者朝自己的头发上抹一抹,那头发马上油光水亮。
三姐张罗着帮他们倒油,她总是找大桶,那里的油更加清亮,照着了人在暗黄色的油波中荡漾。这时候会记就主动帮助保管去倒油,保管不让,说小桶的油都轮着倒干净了,没有了。三姐也不干,轮到我们家的时候,分明应该是用一个大桶的油,怎么搬了一个小桶还要去搬另外一个,小桶是油渣滓,底货,我们家不要。会记说,你懂什么?大桶太大,难得搬动,你不要有人要,不要就没有,说着他硬是多倒了一个小桶的油,那最后的油仿佛很厚实,不再是油光闪亮,而是像泥巴一样,慢慢地掉进我们家的小油壶。
一看那泥巴似的浓油,三姐急得哭起来。
妈妈也来了,她是准备来搬油的,小孩子搬油她不放心,妈妈一来,三姐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跑过去说,轮到我们家得油,他总是用几个小桶的油渣滓。妈妈走过去看了看那些油壶,就生气了,要把分好、称好的油要倒回去,要保管重新分。
保管不干,说要是重新分,那么他和会记一早晨误工要计算在我家里账上,而且别人都说自己家的得到的油不好,都可以来扯筋,怎么办?
会记说,不能把油倒回去,你们家的油还没有得完,剩下的都给大桶里的油。说着他就去倒大桶的油,那油水哦,黄黄的,亮亮的,滑滑的,倒进小油壶里,也没有听见什么响声,倒是能够听见人们的喘息声。
扯着扯着,爸爸来了,我跑过去对爸爸说,我们家得的油了,但是妈妈不要,要倒回去。爸爸可能很远就听到了争吵,他没有理会我,把手中的铁锹一放,就上前去搬油,妈妈先是死活不让,但是爸爸力气大,妈妈争不过,一会儿父亲两只大手就把我和三姐两个人都拿不了的油壶都提上了,妈妈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啰嗦着回家了。
妈妈跟父亲争了几句,妈妈说,会记和保管不是好人,不是公平做事,轮到我们家得油的时候,他就去把小桶中的油渣滓倒给我们家。
妈妈说会记以前借算账为名,不出工,出工不出力,做一会儿就离开了,说是要去算账、记工分,要预算,要预分,要记账等等。
现在他儿子一回来,这个曾经被撤职的会记就主动找到我爸爸说,队上的事要多分一些给他做,他还健旺,有的是力气。
我父亲笑笑着,没有做声。
不过,我感到会记是一个好人,他最爱抽烟,却禁了,他曾经说,饭可以一两餐饭可以不吃,但是烟得吃;不吃盐可以,烟也要吃。现在,他不抽烟,每一天口袋里都装着大把大把的糖,吃糖。
但是父亲却禁不了,一吃烟,就连着咳嗽,鼻子里有一股怪味。妈妈说,他吃烟是半路出家,禁不了的。
所以,我实在佩服会记,能够下决心禁烟的人,很难得。但是我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我们家里得的东西,她总是认为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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