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变羊（散文）

老游湖 · 发表于湖北省襄阳市 2022-6-14 16:40:46

村长老王正疾疾地往村里赶，朔风正在头上咆哮，双脚正在路上磨擦，传出的并非惯听到的刷刷声，并是一阵别样的嚓嚓声，而在这嚓嚓声响中，偶尔竟传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来，仿如玻璃被暗力击中而碎裂。老王无心去管这些，只是不时地往前走，走到路口，望到前面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和山头下的一排房屋，叹息一声，低头瞅准脚下的一条羊肠小道，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
　　但心中那抹愁云，却依然没有散去，依然笼罩在脸上，双脚也似灌了铅样沉重。
　　原来，今天早晨，村长老王正在家中吃早饭，家中的电话响了，村长老王刚准备起身去接，一旁的孙女放下匙子，脆声声地嚷道：“爷爷，爷爷，我来，我来。”
　　说着，蝴蝶样地飞了去。
　　脑后的两只羊角辫，也一上一下地忽闪着。
　　村长老王见了，不由露出了笑容。
　　拿起电话，孙女问道：“喂！您是哪个？”
　　停了下，孙女扭转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脆声声地嚷道：“爷爷爷爷，找您的。”
　　说完，放下话筒，又从房中跑了出来。
　　村长老王边起身，边问道：“哪个啊？”
　　孙女边摇头，边回答：“是个爷爷，他只说找老王。”想一想，又道：“声音蛮熟，可我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村长老王笑笑，哦了声，伸手在孙女的头上摸了摸，眼中满是宠溺。手里的筷子也来不及放下，脚步慌慌地往房里赶。
　　身后，响起一连串的咚咚声。
　　却由于走得疾，没顾及脚下，过房门坎时，右脚尖被门坎一绊，整个身子忽地向前冲去，好在村长老王此时还没有失去理智，反手猛地抓住门框，这才阻止了身子继续前冲，也阻止了事故的继续演化，身子虽阻止住了，可村长老王的额上，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心脏也“突突突”地蹦跳个不止。村长老王斜倚靠门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身后，也突兀地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呼喊声“爷爷，爷爷”。
　　听到声音，村长老王平缓了下心绪，缓缓地转过身子，当面对孙女时，满脸都是云淡风清，咧开满脸胡茬的嘴唇，柔声道：“吃饭，吃饭。”
　　孙女听了，哦了一声，低头又去对付饭菜去了。
　　又长呼了口气，村长老王又疾疾地走过去。
　　拿起话筒，哑哑地问道：“哪个？”
　　话筒中，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老王，没得问题嘚？”
　　显然，对方早已知道了。
　　村长老王连忙回道：“没事，没事。缓了缓，这才问道，黄乡长，什么事啊？”
　　黄乡长收敛起笑，正色道：“吃了饭了来乡里一趟。”不待村长老王再问，黄乡长已挂断了电话。
　　村长老王也不计较，边放下话筒，边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身一步一步朝房外走去。
　　又叮嘱了孙女几句，村长老王这才走出大门，仰头望了眼天空，裹紧了棉袄，甩开大步，朝外走去。
　　来到乡政府，村长老王抹了把脸，也来不及喘息，径直朝间办公室走去。站在门口，刚想招呼，里面的人像早已知道模样，开口喊道“快进来，里面热乎些。”
　　原来，这是一套两开间的办公室，外面是会客室，里面才是办公室。
　　村长老王麻利地跺了跺脚，又掸了下身上的灰尘，这才快走了进去。
　　刚一撩开门帘，一股暖气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触不及防下，竟冲得村长老王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
　　村长老王赶紧缩回手，只听“哗啦”一阵脆响，门帘又散了开来，这才遮挡住了向外直涌的暖气，村长老王这才感觉好受了些，大口喘息了几下，又伸手撩开门帘，也许是有了先前的教训，村长老王并未急着进去，待暖气稍稍平缓了些，这才迈步走了进去，抬眼望见黄乡长正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慢慢地品尝着，股股茶香直扎村长老王的鼻孔。
　　黄乡长见了，也不起身，只是抬起另只手，指了指对面沙发，连声道，坐，坐。
　　边说边拿过只塑料杯，又倒上茶水，笑盈盈地道，喝茶，喝茶。
　　村长老王嘴里唔唔地答应着，身子却如生了根样钉在那里，双眼却不停地在室内扫视，心中却在不住地惊叹，嘴里禁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的声响。
　　黄乡长见了，却不以然，只是瘪了瘪嘴，又喝了口茶，笑着道，别看了，快坐下喝茶，说着，推过杯子，又道，暖暖身子。
　　村长老王这才抬手擦去唇边的唾液，挪动着双腿，慢慢地移向沙发，可那双眼睛，却依然在室内扫视。
　　见村长老王坐了下来，黄乡长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杯子，笑着道，今天找你来呢，是有件事找你帮个忙。
　　一听这话，村长老王先是一惊，接着，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黄乡长，满脸充斥着诧异。
　　瞥了眼村长老王，黄乡长笑笑，道：“前不久呢，市扶贫办给我们乡拨了批款子，指明道姓说是要给你们村……”
　　听到这话，村长老王不由瞪大双目，傻傻地望着黄乡长，满脸划满了问号。
　　黄乡长却并不理会，而是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
　　“还记得你们村边的那座秃山吗？”
　　村长老王连连小鸡啄米样点个不停，心道，记得，记得，哪不记得呢？每天都要看个几十遍，再不想看都要看，嘴唇不停地嚅动。
　　黄乡长挥了挥手，道：“说是要绿化那座山，还说要给你们村买批羊，就在那座山上喂养……”
　　村长老王忽地站起，呼呼地喘着粗气，双手不住地搓着，双眼直直地盯视着黄乡长。
　　黄乡长却不以为然，示意村长老王坐下，又续了杯茶，继续不紧不慢地道：“我原以为是明年的事，所以我就……”抬手划了一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村长老王神情一阵恍惚，眼前闪现的竟是一只只鲜活的小羊，那嗡嗡声，仿佛变成了声声咩咩叫，双拳竟不由慢慢攥紧。
　　见此，黄乡长只是一阵苦笑，喝了口茶，这才继续道：“你也知道，后年，我就要退了，想着还有那大的运作空间，所以我就……唉……”抹了把脸，又道：“哪成想，昨天上头来电话，说明天就要来检查，所以我就，我就，找你来帮忙了。”
　　说到这儿，声音小得犹如蚊蝇。
　　村长老王嗐了一声，哧溜一声，又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蹲在地上，嘴里不住地直嗐嗐，显得六神无主。
　　黄乡长瘪了瘪嘴，看了眼村长老王，道：“老王……”
　　村长老王抬起头，停止了叹息，瞪大双眼，莫名地看着黄乡长。
　　黄乡长笑笑，道：“村里，现在还有好多人啦？”
　　说完，死死地盯着村长老王，显出一脸的正色。
　　看到黄乡长这副样子，村长老王禁不住一阵哆嗦，赶紧站起，一侧身子，又慢慢地坐在了沙发上。
　　可这时，却已没了先前的舒坦，有的只是难耐，沙发上似长了根根细针，屁股一挨上去，细针正在锥刺着屁股，疼痛感正在飞速蔓延全身，村长老王弹簧样地弹跳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伸过去，不住地上下揉搓。
　　黄乡长见了，摇摇头，指着村长老王，哈哈大笑了起来，嘴里却在不住地调侃：“老王啊，老王，你也是搞了几十年的村长，就这点能耐？”擦去眼角边的泪水，又道：“你哪一样怂过？可现在，只要你帮个小忙，就怕成这样？”
　　喝了口茶，又道：“说吧，村里还有好多人？”
　　村长老王咬了咬牙，猛地坐了下去，却听到格吱一声响，整个身子又弹跳了起来，眨眼的功夫，又坐了下去，身子虽未再弹起，可一连串的格吱格吱声在屁股下乱响。
　　见黄乡长仍看着自己，村长老王这才开口道：“伢儿老小加起来，共有二三百人呃。”
　　黄乡长一拍大腿，日的一声跳起，哈哈大笑道：“这不就解决啦？”
　　说着，疾步走到村长老王身边，俯下身去，凑在村长老王耳边，一阵低语。说完，又返身走回去，坐下，端起茶怀，又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村长老王却嗫嚅道：“能，能，能行吗？”
　　黄乡长一挥手，大声道：“搞去！”
　　村长老王忽地站起身，端起茶杯，一仰脖，灌了下去，豪气地道：“搞！”
　　说完，一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当快走出办公室时，耳中又传来黄乡长的声音：“开春，把你提为村支书。”
　　身子一顿，却不回头，只把身子晃了晃，又迈开大步，毅然向前走去。
　　一连串的脚步声，也随之炸响。
　　听在耳中，却是那样的坚定、有力。
　　黄乡长慢慢站起，口中喃喃：“老伙计，熬过了这关，我们都修成正果了。”
　　第二天，朔风更紧了，都打起了呼哨，快十点的时候，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眨眼的功夫，地上现了一片白，小道、沟壑也都分辨不清了。
　　此时，公路上开来长长一溜小车，看到那座小山，小车纷纷停了下来。
　　望着那白茫茫的一片，黄乡长舒展开了眉头，口中喃喃：“天不亡我！”
　　说着，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这时，从头车上，下来个中年男人，男人见了黄乡长，哈哈笑道：“不错，不错！”
　　说着，抬腿就要往公路下走。
　　黄乡长连忙道：“领导有功，领导有功。”见男人往前走，黄乡长心头一紧，却还是开口道：“小……”心字还未出口，脚下一滑，咚，摔了个四仰八叉。
　　听见响声，男人连忙回头，见黄乡长那副尊样，又转头看了看前面，犹豫了一下，又慢慢退回了公路。
　　黄乡长长舒口气，忽地爬起，也不拍打身上的雪花，站在那儿，冲着男人，一个劲地傻笑。
　　男人走到黄乡长面前，拍着黄乡长的肩膀，哈哈笑道：“都要退休了，还是这个傻相。”
　　说完，拉起黄乡长的手，大声道：“走，上车，好好说说你是怎么落实的。”
　　黄乡长呵呵笑着，乐颠颠地跟在了身后。
　　另一只手却悄悄抬起，擦去额上的汗珠。
　　风，越刮越紧，啸声越来越大；雪，也下得更大了。
　　这时，却从那座山上传来阵阵呼喊声：“救人啦，救人啦！”
　　原来，村长老王昨天回家，召集全村的伢儿老小开了个会，并按人头当场分发了钱钞。
　　众人手拿百元大钞，喜得都合不拢嘴巴了。
　　回家的路上，却还在叨叨，这轻的活，还给一百块，苕不去搞！
　　今晨，全村伢儿老小吃过早饭，穿上厚棉袄，手拿厚塑料薄膜，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有说有笑，似去赶集，似去走亲戚，相互搀扶着上了山。
　　此时，村长老王已站在了山头。
　　见众人来齐，村长老王咳了声，大声喊道：“按昨天教的，盖上薄膜，弓下身子，别动！”
　　众人连忙停止嘻笑，系牢薄膜，弓下身子，一刻都不敢动弹。
　　村长老王扫视一圈，口中连连道：“还真象羊！”又扫了圈，肯定地道：“嗯，真象！”
　　停了下，又道：“这个老黄，还是这多鬼板眼！”
　　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可心内，却似针在扎！
　　开始，众人倒还受得住，可时间一长，加之气温一降再降，又是在山上，风刮得满胸满怀，渐渐的，有人开始受不了了，开始了咳嗽，先是一人，不久，这里那里，都有了咳嗽，有人忍不住，抬头问老王，村长，还得好半天啦？
　　村长老王听了，却没好气地道：“这好赚的钱？”
　　口中这样说着，心内却在不住地叨叨，还不来？还不来？
　　双眼不住地在公路上扫视。
　　听村长老王这一说，那人不再说话了。
　　其他人也不再咳嗽了。
　　当又向公路上扫视时，村长老王心头一喜，连忙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众人一听，赶紧捂上了嘴巴，口中只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村长老王却在心内直催促，快点，快点！
　　因为在村长老王的视线中，有人的身子开始支撑不住了。
　　没过多久，车队走了。
　　村长老王刚想开口宣布，不远处却传来一声喊：“救人啦，救人啦！”
　　跟着，又传来哭泣声，“奶奶，奶奶！”
　　村长老王忽地站起，仰头大声咆哮道：“造一一孽一一呀！”
　　可这咆哮声，却被那啸利的风声淹没住了。
　　雪，下得更大了。
　　眨眼的功夫，遮盖住了一切形迹，整个天地，都是一片雪白。
　　只是，它能遮盖长久吗？
　　二0二二年六月四日于薇湖水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