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占鹊巢

张桂军

一
北风凛冽寒气刺骨，三九天的晚上，马处长又失眠了。不是说上了年纪就没有了瞌睡，而是那么多的事儿都一股脑涌来像刀子一样争先恐后捅着他的心。马处长的宝贝儿子心性高，一心想通过读书登堂入室干一番轰轰烈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而自古天难遂人愿，况且他又命运多舛，所以尽管异常努力依然难以上天。复读一年后勉强上了所大学，但好歹也算是够着了一个饭碗，不枉这么多年来受了那么多的罪流了那么多的汗。值得庆幸的是国家实行的分配原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马处长在县城上班，老婆是教师，虽然在乡镇上班，可户口也在城郊，马处长的儿子即使留不到县城也不会离县城有多远，这样以后爷儿俩早晚都能有个照应，看似不足，其实也是上天的眷顾呢？有心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这是马处长的一厢情愿，马处长的儿子才不这么想呢，在象牙塔里一向被奉为掌上明珠的他怎甘愿在旮旯里作一棵寂寞的小草呢？他要飞出去，他要再次起飞！依旧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学习，头悬梁锥刺骨闻鸡起舞。知识有时确实是登天的梯，可现实里又怎能拧过命运的大腿呢？在同学们羡慕的眼神里，他无奈中还是走进了母亲户口所在地的那所学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向草莾，马处长的儿子决定走仕途，知识是什么？知识不就是用来拼杀的刀剑吗？或许从来就没实现过理想，心像漂浮在水上的球；或许一直就生活在理想的虚幻里，而没品尝过实实在在生活的甜蜜与幸福，马处长儿子的灵魂始终都无处安放。马处长儿子的眼光确实不赖，那确实是一条不错的人生这路，不是不错，是极好。明里暗里哪个不在处心积虑地盯着呢？越是不发达的地方，人们便是盯得越紧。马处长的儿子小时候是只病鸭子，三天两头生病。他生病可不像别人，喝两颗药被子蒙着头睡一觉就好了，他一生病就拉窝，没的个仨月俩月要想好那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后来好一些了，却一头又钻进了书本里。一句话，马处长的儿子从小跟社会接触就不多。你本身就是只旱鸭子，却设想着去指导别人游泳，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何况我们又奉行两套做人规则，两套规则泾渭分明。人们总是笑那些完全按书本上的东西来扣现实的人“迂”、“书呆子”，不就是因为此吗？可惜书本上的有人教，现实中的则很大程度上靠你自己去揣摩去领悟。当你被现实撞得满身伤痕时，才有可能豁然开朗：哦，现实原来是这样的！这才是现实！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像当年做题，马处长的儿子不怕失败，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行三遍，不怕万次千番从头做起。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一起参加的工作的同事都纷纷走进洞房、纷纷抱上儿子，这才慌了起来……
马处长的儿子其实根本就不用慌，小伙子生得漂亮：细高个儿，“国”字脸，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而且还随马处长，聪慧肯学，从小学起就是学校的尽人皆知的名人，刚上初中说媒的就踢玉的门槛，上了高中那暗送秋波的美女更是多了去。尽管马处长的老婆也经常掰着耳朵开导:上学时女孩子多，而且都单纯，好谈，瞅准了也抓一个。一进入社会，大的大小的小不说，想法也多了。可马处长的儿子才不呢，他有他的宏伟理想：男子汉大丈夫，只要站到一定地位，还愁接不到老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背水一战当然好，然而孤注一掷一旦失败……
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吃皇粮”当然是男女青年的不二选择，倘若在乡镇，那些找不到行政干部的女教师退而求其次的首先则一定会是同校的老师，不管歪瓜裂枣，生活才是最重要的。马处长儿子的学校虽说在城郊，但城郊也是城，城里比学校好的单位那可多了去。这样一来，像马处长儿子这样的男同胞可就无米下锅了……
马处长的儿子有自己的自信，这些自信来源于老师无数次的表扬、来源于自己无数次对那些校花、校长的置之不理视而不见。马处长的儿子把橄榄枝抛向了比自己晚来一年的学妹。学妹长相一般，成绩一般，而且老爹还是一个看大门的，在校时自然难入自己的法眼，今非昔比啊。谁知学妹说什么？你长得漂亮，教学能力也强，就是没有权也没有钱。学妹相中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电工，电工人不怎么样，而且嫁过去还是个填房，但人家有钱，一个月一两万呢。
如果有权……马处长的儿子更加用心地投身到仕途的拼搏中……马处长儿子的胃口不大，他不想当什么一把手、二把手，只要是个官，哪怕教导主任、政教主任、甚至团委书记都行……只要是个官，别人会怎么想？哦，他来就能当个官，说明什么？说明他不是朝中有人就是很能干啊，前程无量啊。今天当个小官，明天……即使是个天仙，只要有一点眼光，又怎能不嫁呢？
在建筑工司干了这么多年，马处长何曾知道当官还需要给人家打坨子呢？当初过年别人给自己提了两包果子自己还火急火燎地让老婆给人家送连夜送了回去。眼见儿子看看在这家跑、在那家跑，总感觉差不多了，怎么一直就没个眉目呢？
日子就这一样一天天过去，一天天过去，眨眼马处长的儿子就过了而立之年。再不能等了再不能等了，虽然看不到儿子的慌乱，马处长却不由还是慌乱了起来，托亲戚找朋友……可很多姑娘一听教师没有第二句就拒绝了。马处长常常迷茫，迷茫的马处长常常彻底难眠：现在教师到底是怎么了呢？怎么一听“教师”二字就拒绝了呢？当初自己找老婆不就是相中了她的教师身份吗？好的找不到咱就找差一点的，教师找不着咱退而求其次，找个工人也行啊，正式要人找不着……正在马处长无路可走的时候，一个朋友介绍了现在的儿媳春香。
春香在县城税务局上班，人机灵灵的，就是个儿有点小。个儿有点小有什么？人家比儿子还小好几岁呢，工作好，条子长得再好，人家还相得中儿子？没想到儿子也相得中，两人一拍即合。看着他们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自己无数次从梦中笑醒。可是，眼看着有了孙子，眼看着喜人的孙子一天天长大，媳妇怎么和儿子生分了呢？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直到有一天，谁也没想到他会在家里，两人又争吵了起来，他才知道，他做梦也没想到媳妇跟儿子争吵原来是讨厌自己，是想让自己出去租房另住。自己天天可着身子给她做，怎么竟然成了一切罪恶的根源呢？自己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还能活几天呢？人们常说婆媳关系是个坎，怎么自己……自己天天赔着小心赔着小心，怎么就……自己不是狗屎，非要粘在这里，可一说出去儿子就……自从那次之后，从心里面自己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个多余的人，不愿再出去，不愿看电视，也不愿再说什么。没有事的时候，自己就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墙上妻子的遗像。时间过得这么快啊，一晃妻就走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年啊，可是竟然只有这段时间里才是那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离去。想到妻，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套房子。那一年单位搞房改，偏偏在这个时候妻查出了癌。妻说什么也不愿去做手术，他知道，妻不是厌生，妻是想乘这个机会给儿子弄一套房子啊。看见这套房子他就想到了妻，看到妻，他又怎能不想到这套房子呢？只有过够了没有房子日子的人，才知道房子的可贵；只有过够了没有房子的日子的人，才能真正领会一个人对房子的渴望。癌症晚期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路人皆知，妻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教师又怎能不知道呢？她已经几年没领到一分钱的工资了，又怎么舍得把那辛辛苦苦才攒下来的一点钱打了水漂呢？想到妻的时候，他就深情地一点点细细地摸着这房子；摸着这房子似乎也就感受到了妻。这几天春香又在跟儿子生气了，儿子从学校跑回来还要买菜还要做饭，一顿不做全家就吃不到嘴。今天中午儿子从学校回来走到半路摩托车坏了，推着到家已经一点多了，孙子饿得大哭春香就是坐着不动。无论如何自己得出去了……他有时候也想到死，死也不能不说是一条出路，他曾模仿老家的九爷爷往喉咙里塞毛巾，模仿爷爷往脖子里挂绳子，模仿姨夫喝农药，模仿有些失恋的小年轻割手腕……他想悄悄地不声不响地走了，可是，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夜渐渐地深了，渐渐地楼上的花公鸡又叫鸣了。在哪住不是住呢？自己出去住，不说儿子，就是孙子不也过几天安生的日子？长痛真地不如短痛！不能再犹豫了！他拿定主意，轻轻拉开灯，就着昏黄的灯光一件件捡起衣服来。他捡的不是他的衣服，那是他老伴儿的。老伴儿老伴儿，到哪儿都还是个陪伴。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洒到墙壁上的时候，马处长把墙上老伴儿的遗像也取了下来。地面确实太光了，当他右脚刚落到地面时，凳子一滑跌倒了。这声音特别脆特别响，一下子就惊动了正开门往客厅走的马处长的儿子。马处长的儿子心一炸，浑身汗手一下子就向外竖了起来。他顾不着扎腰带推开父亲的房门就跨了进去：“爸——”

二
建筑公司马路对面是一个城中村，随着城市的扩展，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认识到了地皮的价值，于是房前屋后楼上楼下各种各样的房子便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了出来。马处长的儿子给马处长租的是一个门房改的单间，说是门房其实也不小，几乎快赶上马处长以前的卧室了。马处长也不想要得太大，一个人，要那么大，冷清。
马处长的儿子很满意，不就是一路之隔？跟住在家里又有多大的区别？跨步之路也就到了。要仁得仁，这回看她还能怎么样？
其实春香从小就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知疼知暖，一有空就帮父母做这做那，自从父亲去逝后对独居的母亲她更是时刻挂在心头——她多么希望母亲就住在自己身边啊，这样以来一早一晚也能有个照应，人上了岁数，眼睛、胳膊、腿都有不听使唤的时候——虽然母亲住的地方离自己还不到四百米，可是万一有事那可真的就是咫尺天涯啊。就在马处长的儿子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把马处长送出去另觅它居的那天下午，春香就提着大包小包把她母亲接进了家门，虽然人数不变，可气氛却迥然不同。春香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悉心照顾着家里的每一个人，生怕他们吃不好生怕他们穿不暖。马处长的儿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才结婚的那段美好时光……

三
城中村虽然在城里，毕竟也还是一个村子，还有很多像其它村一样的事情，譬如吃饭喜欢端着碗蹲到门前，譬如没事就蹲在门前说说话。马处长是一个爱脸面的人，他不仅不好意思告诉以前的老朋旧友，更不好意思告诉现在的左邻右舍们，为了防备他们追问，他一天到晚甚至连门也很少出了。常常想起过去的事儿，想着想着就发起呆来，一晃就是半天，一晃就是一夜……很多时候甚至连药也忘记了喝。马处长是祖上遗传的高血压，以前妻子还在的时候常常给他以提醒，妻子不在后便常常丢三落四起来。这段时间便愈加地频繁了。
吃罢晚饭后，马处长倒了水，起身去拿药的时候，恍惚中他又看到了妻，两人又像以前那样说起了话……
马处长的儿子心性高，和领导、同事的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去，所以无论考得如何每年落聘教师的行列毫无例外都少不了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次数一多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就成了惊弓之鸟。本来每天吃饭前不到父亲那去一趟吃罢饭后必然就去一趟，可工作的事儿一上头，干什么也就没了心思。吃罢晚饭他感到很累，于是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谁知坐着坐着瞌睡就来了……第二天上午下班回来的时候，他看时间还早，就是又拐去了父亲租住的小屋。
小屋门紧锁着。父亲会到哪儿去呢？他大着嗓子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应声，准备离去，忽然心生疑窦——父亲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刚要转身再去敲门，房东回来了。房东也已经有两天没见他开门了，正琢磨着是不是去建筑公司找一下他，他正好来了。两人一起合力开了门——身材瘦小的马处长在从家里出来刚刚半年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永远闭上了眼睛，享年六十又二。

四
人一上岁数，身子就像机器一样不是这里出现问题就是那里出现问题。出现问题其实并不可怕，只要及时维护和保养，依旧能像新的一样焕发着蓬勃生机。在春香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下，她的母亲像一棵不老的苍松，一年又一年坚强地挺立着……

五

常言说养儿防老，可今天又有几个男人不像马处长的儿子一样憋屈呢？马处长的儿子不是不知道他的辛苦，不是不想让他长命百岁，不是不敢同媳妇斗争，可是他还有儿子啊，他又怎忍心看着儿子天天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们是不是应好好地建几个养老院，当老年人不能在家时在养老院里一样可以开开心心？谁就没有老的时候呢？！

2023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