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湖北省 2012-12-8 21:3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们那里胡贤木是“疯子”的代名词。但对我而言,胡老师却是一个不死的、自由的精灵。(陈明洋)
在我,胡老师是一个传奇。他没有当过老师,更没有做过我的老师,但说他是我的一尊精神偶像,一点也不为过。这次回家乡仙桃市,我就是冲着他而回的。不过,我没有再见到他本人,两年前,他去世了。
与故乡人说起胡老师,他们自然也还记得,也能眉飞色舞地讲几个他的段子;他们只承认他是一个“文疯子”,却不能同意我的“高度评价”。
然而,在我的心目中,在那高压、蒙昧、没有大学的时代,胡老师是一个自由的精灵,他是知识的化身,一个启蒙者,他启发人们的想象力。在大家都一样的时代,他与众不同。只要他出现在哪里,那里就会有一帮人围住他,问他任何希奇古怪的问题。而他站在市场街上,像古希腊的爱智者苏格拉底,与人来回辩难,直到你无话可说,他是雄辩者。我记得有时他全身前倾,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伸出,掌心向下,目光如电,滔滔不绝,比列宁那个著名的姿势更有压倒的气势。
湖北的沔阳(仙桃市原为沔阳县),乃至当时的荆州地区,几乎没有不知道胡老师的。人们习惯于称他为胡老师,大约是这个称呼对他有奇妙的功能:相当于“请留步”。不少沔阳人都曾试过———也许,小时候的我,也曾试过——— 往往屡试不爽。
胡老师属于那种总是走在路上的人,又极容易被任何人叫而且被期待停住。他的走法非常特别,照例总是昂着头,目不斜视,甩着双手,急速地走,发出呼呼的声音。你直呼其名:“胡贤木!”他不理你,呼呼地往前走;你加大音量喊:“胡疯子!”他仍是呼呼地往前走;一定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胡老师”,他才嘎然止步,偏着头,一脸有些高兴的神色,等着你的提问。
胡老师平时堪称“奇装异服”。他的衣裤,不用扣子皮带,而是用一种剖细的树皮编织联络起来的;脚上也往往穿的是用草、树皮自编的鞋子。平时大多戴一顶帽,头发是不理的,都扎进帽里。有时只用一根布巾束住发脚,露出丝一样的有些卷曲的长发,有如古希腊奥林匹克优胜的少年。夏天,他会采了大的荷叶,抠穿了,围在脖子的根部,仿佛若楚国先贤屈原的打扮。
胡老师有些名言,常被引用,有如当时的“最高语录”。例如,冬天衣服有些单薄,小孩嫌冷,父母会说,“胡老师说,夏天穿棉袄最凉清,冬天穿单衣最热乎。你冷个么事?!”孩子也就无话可说。胡老师说到做到,他的着衣就是反季节的。我记得,夏天他也穿得很厚,而不像一般乡人几乎全身赤裸。
那个时候,农民被粑在土地上,“商品粮”被焊在工作岗位上,全国几乎罕有人口流动,只有胡老师是自由的:他过着流浪的生活。不过,走着走着,有时他会突然刹住脚步,双手背在背后,低着头,眼睛似乎就要脱出眼眶,定定地看住一个什么点———他在沉思。这时,没人敢惊动胡老师。
记得我第一次碰见胡老师,是在自己的村里,一户生了儿子的人家。他跟我父亲差不多的年纪。一群乡邻围住他,用了怪问题难他:胡老师,你说,小孩是怎么生的?那是七十年代初,我六七岁吧。我明知这个话题有些“流氓”,但禁忌令我更有兴趣,只是我听不大懂,他用了一套在后来看来属于科学的术语。那户生了孩子的人家,恭敬地盛了一大碗“发妈(奶)”用的鸡汤给他喝。
在吃上面,人们都知道胡老师的规矩:碗兜子(剩饭剩菜)不吃,肮脏的不吃。穿,则有民政局每年给他两套新衣。听说,他从来不用乞讨来解决温饱的问题。虽然那时我们都到了要吃红苕(旧社会一般用来喂猪)的地步,但人们仍会主动送给他好吃的。
胡老师是所谓的“疯子”,在我们那里,他是被几分怜惜、几分轻慢、几分敬畏的:他是哈工大(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生。他疯狂的原因,小时候我听到过两种版本。一种是说,他与大学女朋友功课都好,门门都是5分。一次打赌好玩:谁有一门功课不是5分,谁就去死。开始还都是5分,没事。有一次女朋友得了个4分,竟跳水自杀了。胡贤木于是疯了。另一种版本是,胡贤木擂功课擂得太紧了,他一年就学完了大学5年的全部功课,成绩还都很好。用功过度,脑子就坏了。
至于真正的原因,我现在也不甚了然,我所知道的原因就是这样。这种原因,对当时的我有特别的影响。我的小学时代,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学生被鼓励造教师的反,学工学农比读书的时间似乎还多。记得有一个学期,我们连教材都没有,课文是自己手抄的————纸张大约用在了糊大字报或印毛主席著作上了。那时,我见到地上哪怕有一张纸片,都要捡起来,看看上面写了一些什么。父亲偷偷地给我们讲自家的“诗书传家”,讲点“子曰诗云”和屈子的“行吟泽畔” 。在我的心目中,胡老师一下子跟古远的历史长河和广阔的外部世界联在了一起。于是,我对胡老师总是仰望着的。
胡老师那里有无穷的机智和智慧,无限的稀奇古怪的想法。他讲海底造城、天上起屋;他讲人类能够到太阳上去,人可以活到几百岁……这些,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无异于黑夜的一道道闪电!他想的跟眼下的生活毫无关系,众口跟他辩论,却也乐此不疲。他一套一套,滔滔不绝。
胡老师最常逗留的是“文化单位”:沔阳师范,沔阳中学,文化馆,新华书店。他不断地看报,看书。大约是初中吧,我有次到文化馆,胡老师已在那里,有人在木板上钉钉子。有一个人问他,胡老师,你说,木板晓不晓得疼?他说,我不是木板,我怎么晓得木板晓不晓得疼呢?如此之类,一大席话。他甚至提到了我刚从哲学史上知道的名字:康德。后来,我读到了庄子关于鱼的快乐问题的论说,可谓异曲同工。
还有一绝,胡老师会把他的异想天开及其证明“发表”出来。在仙桃的街上,他的“板书”算是一景。不光是有小块的随感,还有长篇大论。从街道这边的门板上,经过马路,到街道另一边的门板上,上两点下一点、上一点下两点,因为所以的数学证明,用漂亮的草体写出来。“人类能够到太阳上去”,证明:上两点下一点,什么什么;上一点下两点,什么什么。结论。就是这样。1981年我上大学以后,每次还乡,都要看看他的板书,我还抄过他的一些因为所以。他是有逻辑的,他有他自己的逻辑。他有难以计数的因为所以的论题,也有对社会一针见血的批评。我认为,他显示了丰厚的知
识背景、严整的科学训练、无羁的想象和自由的精神。
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胡老师了,现在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但我还是回到故乡,去寻找有关胡老师的一切。我发现故乡人能以更平实的眼光看待他,而不像我有某种神化的倾向。再明显不过的一例是:我原来记得他马厩出生,俨如耶稣,而实际上他的父亲是个篾匠,与马无关。人们宁愿说他是个贫困、自尊而又好学的大学生,5年大学只读了三年半,疯了,可惜了。但是,这没有粉碎我的偶像。
胡老师终身未婚,却从未对人有过性骚扰。
不过,有人“骚扰”过他。1990年代以后,因为有“大首长”到仙桃视察,胡老师被当作“有碍观瞻”的“鬼家鬼伙”,给用车远远地丢到长江边上,前后有两次。有些“鬼家鬼伙”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胡老师是两次都走着回家了。
胡老师的死,也叫人称奇。他病了,对人说,“我要回家”。两个粮食学校的老师请人用板车送他。沿路他对人说:“我要走了,我要见马克思了,我要见那边的人了。”回到离仙桃两三公里的袁市,他惟一的亲人————同父异母的妹妹家。他看住亲人,眼雨直流。不到十分钟,他闭上了眼睛。这是1997年的10月6日。他活了63岁。
在外流浪了39年,胡老师死在家里。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去拜了胡老师的墓。墓朝向通顺河,没有墓碑。通顺河不大,但连着长江和汉江。水是清亮的,泛着光。我仿佛看到,胡老师踏着逝波,追随着拦住孔子车的楚狂接舆,饮露水、吃花的屈原,大白天点灯笼在南京满街找“人”的辛亥先贤张难先,胡老师跟他们在一起,走着,走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