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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胡贤木是天上的文曲星,本来可以出将入相,遗憾的是下凡途中出了点状况,思想一打岔,脑袋先落地了。
五十年前,胡贤木在哈尔滨军工大学念书。陈赓是他的校长,林立果是他的同桌。林立果这小子是公子哥儿中的异类,不喜欢养尊处优,偏偏热衷于打江山夺天下,对学习没什么兴趣,抄笔记、做功课这种小事,都请胡贤木代劳。林立果算找对人了,胡贤木是喝襄河水长大的,聪明绝顶,不会误他的事。每逢考试,自然是胡贤木当枪手,门门五分。成绩单寄到北戴河,拍马屁的都来了:“老虎这孩子,真是天才!”分析来分析去,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林家的遗传基因举世无匹。林彪根本不知道有胡贤木这号人,不免得意:“爹妈给的,有什么办法呢?”
胡贤木比华罗庚陈景润厉害多了,一年读完五年的课程,留校搞科研,主攻核武器。不料迷得太深,把脑子搞坏了。陈赓很着急,赶紧送他到莫斯科治病。原打算就地深造的,五年都没治好,只得放弃。中国的导弹原子弹迟了好几年才上天,说不定与此有关。
胡贤木是个工作狂,人回到沔阳,研究却没有停歇。他研究造楼,先造二楼,再造一楼。还研究人类生存的大问题,将来地球爆炸,就把人送到天上去,白天住月亮,晚上住太阳。
时间一长,仙桃镇上的人都看出来了,胡贤木其实是个疯子。不光脑袋有问题,生理机能也紊乱了,不知道休息,不分昼夜地练习竞走,比奥运健将还要勤奋。
胡贤木穿衣服是反传统的。狗热得吐舌头的时候,他却棉衣棉裤的在街上赶路,脑袋罩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脸,活像机器猫。胡贤木的棉衣棉裤与众不同,整个一把大拖把,破布一片片吊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巧夺天工,将他赤裸裸的身体与世隔绝。胡贤木有一句名言:“夏天穿棉袄最凉清,冬天穿单衣最热乎。”原理大概是棉衣棉裤形成了隔热层,高温没法渗透。听起来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事实上也从来不见他流汗,也许真理在他那边。
特征如此明显,想不认识就难了。所以胡贤木一出门,孩子们就前呼后拥,或喊胡贤木,或喊胡疯子。这让他很有成就感,哈工大那会儿,出门也是前呼后拥的。不过不是小孩,而是如花似玉的美女。
仙桃镇上的文化人都爱虚荣,最喜欢被人喊老师。不喊老师,一脸的不高兴,一喊老师,裤子都脱给你穿。胡贤木也一样。喊他胡疯子,他会假装听不见。喊胡老师,马上紧急刹车,转身立正,赵本山一样站着,等你出题。这个时候他一般不糊涂,看问题很有一套,机智百出,往往出人意料。回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特别,都是些大实话。
有人问:“你怎么不显老,年年都是这个样子啊?”胡贤木说:“错!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就不一样。” 这话很有哲学意义,相当于“世界上没有同一条河流”。那人又问:“人怎样才活得长久呢?”胡贤木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老不死!”把人逗笑了。有人插嘴说:“贤木,你什么时候死啊?”胡贤木说:“死的那天,我就死了。”你听,多有水平啊!充满玄机和佛理。
胡贤木也把自己归于文化人之列,喜欢逛文化馆。馆长问他:“知道我是谁吗?”胡贤木说:“你是萝卜!”馆长说:“我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萝卜呢?”胡贤木振振有词:“如果人类出现时,大家都把人喊萝卜,现在的人肯定叫萝卜,而不是叫人了。”馆长说不赢他,就拿他的棉袄开玩笑:“你怎么越到热天穿得越多啊?”胡贤木说:“你真蠢,热胀冷缩都不知道啊?”有人请教他:“你记忆力这么好,有什么诀窍吗?”胡贤木有板有眼地说:“我有速记速背法,比如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就念中解军。”
也有回答不了的。有人问:“在木板上钉钉子,木板晓不晓得疼呢?”胡贤木说:“我不是木板,我怎么晓得木板晓不晓得疼呢?”标准的外交辞令,同样是不知道,却比“无可奉告”强上百倍。
还有些问题很长见识。比如小孩是怎么生的,胡贤木说:“精子和卵子结合,就产生了人。”那时候我们还没开生物课,不知道精子和卵子是咋回事,都以为小孩是树丫里生出来的呢!胡贤木很有耐心,随身带着粉笔,找了块紧闭的大门,板书给我们看。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画了一群小蝌蚪一样的东西,拖着尾巴在门板上游。标了很多xy,x加x等于什么,x加y等于什么。后来搞清楚了,那是染色体。
胡贤木的板书曾经是镇上的一大景观,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大都出现在老街,以老沔阳师范一带最为密集。我曾研究过一篇,是关于人口问题的。开篇提纲挈领,后来越说越糊涂。量词很大胆,不光是亿,还用兆,两个兆三个兆加在一起也敢用。十三亿人不可怕,十三兆如何?十三兆兆又如何?乖乖不得了,让人很有压力,逼着你明白计划生育刻不容缓的道理。还有一篇讲的是台湾问题,跟毛主席的观点高度一致,不留丝毫余地:一定要解放台湾!
胡贤木最擅长的是数学和物理。有人在老沔阳中学门外的树荫底下听过他的课,是讲刚性球体弹性碰撞的,比班上的老师讲得好。就是容易走题,讲着讲着就讲到星球大战了,有点蒙太奇。
最后一次见到胡贤木,是在一个夏天。他迎着夕阳,不急不徐地西去,一副出远门的样子。造型很滑稽,在荷叶中间挖一个洞,套在脖子上体验清凉的感觉。这个场面很奇怪,在我脑海里定格了很久。那模样,好比上下求索的圣者,戴着枷锁迤逦而行。
胡贤木死于一九九七年秋,活了六十有三。据说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忽然感觉自己要死了,就让一辆板车把他拖回来,沿途与人诀别:“我要走了,我要见马克思了,我要见那边的人了。”回到镇上,看到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然后闭上眼睛,再没有睁开。这一刻,他豁然清醒,忆起了自己的前生今世。
胡贤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精灵。他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很多欢乐。每逢孤独,我就到城外找他,而他也会如约而至,目无表情,顶着一张巨大的荷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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