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锐评
湖北女作家新作短评(四篇) 樊 星 一,“怀旧”的“汉味小说” ——姜燕鸣小说印象 在武汉作家群中,写“怀旧”主题的作品已经相当可观了——从彭建新具有“清明上河图”气象的《红尘》三部曲到何祚欢讲述老武汉商人故事的《养命的儿子》、《失踪的儿子》、《舍命的儿子》,还有胡榴明介绍武汉老公馆的散文集《夕阳无语》、方方刻画老武汉汉剧名角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回首北伐战争惨烈往事的长篇小说《武昌城》、罗时汉追溯辛亥革命来龙去脉的长篇历史纪实《城市英雄》、董宏猷、钱五一反映码头风云的《汉口码头》……老武汉,在当代作家笔下,越来越呈现出令人感慨的清晰面貌。这座曾经在明代就跻身“四大名镇”、到晚清成为洋务运动重镇、到民国赢得了“东方芝加哥”美名的大都市,有多少往事值得缅怀!有多少故事不应该随风而逝! 最近,又有一位女作家出版了两部讲述汉口往事的小说——《汉口的风花雪月》和《汉口之春》。姜燕鸣,一位武汉作家协会的签约作家,一位对老武汉一往情深的武汉女子,从外祖母对她说过的一些汉口往事中获得了创作的灵感,怀着“在怀念中感知自己从何而来,再到何处去”的深情,在这两部作品中生动再现了老武汉的市井沧桑——在老会宾酒楼、天声剧场、六渡桥、满春街……留下了一幅幅旧时代的汉口“仕女图”。一说到武汉文化,人们常常谈到的是“码头文化”。其实,紧挨着码头的,就是洋气十足的租界区。那里,氤氲着欧美风味,生活过并且现在还生活着不少具有“小资”气质的男男女女,他们上演的一出出爱情故事,他们经历的一幕幕人生悲欢,正是姜燕鸣小说的主要题材。看,“风花雪月”,这题目就非常“小资”。 《汉口的风花雪月》由一系列中篇小说组合而成。其中,不论是青春已逝、辉煌不再的楚戏名角的感伤婚恋(《蝴蝶杯》),还是因为坚持英雄崇拜而敢于违抗父母之命、并因为英雄的牺牲更毅然投身抗战洪流中的女学生(《白梅生的初恋》),或者是饱经磨难、自强不息、终于开出自己的店铺的丫环(《徽香梦》),还有那位“要强,受不得一点委屈”,同时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柔情,并最终为了爱和民族大义而牺牲的女老板(《夏家客栈的女人》)……她们的身份不同,性格各异,却都在柔顺的外表下有不变的追求、坚韧的内心。努力在时代洪流的沉浮中把握自己的命运,虽然经历重重波折也并不随波逐流,而是尽力而为——许多普通人都是这么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的。当然,生活中也不乏因为慕虚荣而吃了大亏的可怜人(如《杜文丽小姐》的主人公)。但作家显然更欣赏那些自强不息的“小女人”。 到了《汉口之春》,写的还是那些“小女人”——云娘、芳芝、宝春……作家笔下的她们,“大都美丽而坚强,承受着命运的磨难和屈辱,却无怨无悔、充满希望地活着”。小说在六十年的时间跨度里,写了几代武汉女子在生活的漩流中对于爱情的向往与“失足”、对于现实的承担与坚守。她们在政治的风浪、生活的困苦、情感的波动中靠着对于梦想的缅怀、靠着勤快、节俭、坚忍的平民本色,度过了一个个难关。当然,常常也免不了女人之间的龃龉、夫妻之间的斗争、姐妹之间的攀比、母女之间的矛盾,但一切都会时过境迁,留下的,是顽强的生命意志、练达的人生感悟。围绕着她们命运的起起伏伏,小说中还相当真切地还原了困难年代里的百姓生活——从六渡桥、满春街的热闹场面到买“香香”(雪花膏)、买萝卜汤的细节描写……那个年代的拮据与温馨,只有过来人才能体会。这些细节描写,与小说中那些汉口方言一起,烘托出浓浓的“汉味”。虽然,小说中对于有的人物性格的刻画有时还显得分寸感不够,有些历史背景的点染也略显匆匆,但《汉口之春》毕竟是可喜的收获。它显示了姜燕鸣追求更高境界的可贵努力。该书曾获中国作家协会2011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篇目,可谓不易。 人们在谈到武汉女性时,常常用的一个词是“泼辣”(池莉的《生活秀》中的来双扬、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中的水滴的性格都相当泼辣)。武汉的“码头文化”当然塑造了相当一部分武汉女性的泼辣民风。不过另一方面,武汉女性中也不乏情感丰富、个性特别、在柔弱中有坚韧、在默默中有追求的人们。姜燕鸣写出了武汉女性的这一面,为她们谱写了一曲曲混合着缅怀、欣赏、叹息、感慨的咏叹调。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故事的背景大多是战争或者政治运动。动荡的历史背景,为这些气质不凡的女性的感伤故事,平添了一层沧桑感——她们的丰富情感、独立人格、坚韧气概,在乱世中更显出“以柔克刚”的意味。读这些小说,我常常会想起张爱玲、王安忆笔下那些任凭风浪起、我行我素的小女子(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十八春》中的顾曼桢,还有《长恨歌》中的王琦瑶)——那份感伤,那层忧郁,还有想回到从前却不可能的万千感慨。 姜燕鸣的创作历程不长,就已经在《青年文学》、《清明》、《芳草》、《飞天》、《长城》、《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发表了作品,其中有些已经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她还在继续努力。她已经着手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她希望这部小说能够和《汉口的风花雪月》和《汉口之春》一起,组成她写武汉女性的“三部曲”。期待她能够“更上一层楼”吧。 二,“70后”笔下的当代 ——王君小说印象 荆州出作家。古代就有名垂青史的“公安派”、“竟陵派”。现代以来,潜江出了曹禺,京山出了聂绀弩,天门出了邹荻帆、陈立德、华姿,沙市出了黄大荣,沔阳(仙桃)出了楚良、池莉、阿毛、鄢烈山,松滋出了李叔德、宋小词,公安出了陈应松,石首出了刘继明,监利出了刘爱平、易飞,洪湖出了王雄、哨兵……都颇有个性。到了这些年,沙市、荆州城里又出了两位引人注目的女作家——王芸、王君(王小木)。 王君,又名王小木。生于1970年代初,在农村长大。有过在商海中浮沉的经历。2000年开始写作,处女作《关闭》发表于《长江文艺》2002年第3期,并被《中篇小说选刊》2002年第四期转载。此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钟山》等杂志发表十多部中短篇小说。其中不少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等刊选载。她的小说多取材于当今社会上那些晦暗的生活,却又不止于从前作家的“暴露”笔法。她写出了在社会剧烈转型中普通人失衡的活法,也写出了他们人生的多变、人性的复杂。 新世纪以来,文坛上关于“底层写作”的讨论热闹过一阵子。其实,关注“底层”一向是文学的职责。值得注意的是,今天的“底层”有了哪些不大为人知的活法?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底层”绝不仅仅只是强者的“垫背的”。他们有他们的计谋。他们有他们的愤怒。他们也有他们的运气。 例如那篇描写商海沉浮的《香精》:在商场上,除了大家遵守的面上规则,常常还有众所周知的“关系”、“人脉”、“潜规则”在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他”(仁崽)花了10万元行贿,却没想到受贿的领导夫人好像不动声色地使了“掉包计”。“这绝对不是生意场中的规则!”一句话,足以使人想起贾鲁生1996年出版的那部长篇小说《无规则游戏》。一方面,是许多人利用错综复杂的关系在玩着层出不穷的花招,聚敛财富;另一方面,是另一部分人要么在险恶的商海风浪中吃亏上当、船翻人亡,要么见招拆招、百炼成钢。然而,“他”留了一手“杀手锏”,利用领导偷情的照片向对手施压,不仅挽回了损失,甚至眼看就要打开局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到头来,他其实只是上司七叔公与受贿领导之间游戏的一个棋子。小说写出了商海中的云山雾罩、步步惊心,而且,写得真真切切又朦朦胧胧。读这样的作品,我情不自禁想到了那些讲述儒商往事的作品——从何祚欢先生的《养命的儿子》到成一的《白银谷》。儒商讲“诚信”,可为什么现实中常常充满了“无规则游戏”? 再看她如何写“底层”的悲剧人生——《杀了那条狗》中买赌码的老两口因为沉迷于赌博花掉了孙子的学费,并因为一败涂地而只好双双自尽。这样的悲剧相当典型地写出了当代人“赌一把”的非理性心态。他们的儿子为了报仇杀死的仇人居然是自己的叔叔;儿媳则因为受到强烈刺激神智失常……“底层”有“底层”的疯狂。“底层”还有“底层”的难以理喻:《我不是强奸犯》就通过“大胡子”先是为人窝囊“顶包”而入狱,后来又愤激于被人算计而杀人,最后莫名其妙与歹徒同归于尽的故事,写出了浑浑噩噩的人生、命运的无情多变。然而,“底层”也有“底层”的坚强。《代梅窗前的男人》中的打工女代梅身残、毁容后,曾经恩爱的丈夫疏远了她。她却报以理解:“他怎么会要一个丑陋而残疾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不会要的。”这一笔写出了“底层”人默默独自担当的顽强与豁达。可当她后来遇上一个有缘的男人,眼看就要苦尽甘来时,却意外发现男人使用的是假名字,她于是毅然报警。这是一曲“底层”女性深明大义的咏叹调,只是,今天的许多“底层”人在做着仗义之事时,常常非常低调。这些悲剧,都相当真切地还原了“底层”的形形色色、一言难尽。今日的“底层”,不再是鲁迅笔下那些麻木的“小人物”,也完全不同于“红色经典”中那些意气风发、投身革命的“新人”,而与“新写实小说”中那些浑浑噩噩的人们一脉相承。不过,与“新写实小说”有些不同的,是王君没有像“新写实”作品那样着力去渲染欲望,而是在有意无意间突出了“底层”的幻想与焦虑(如《杀了那条狗》中沉溺赌博的悲剧)、窝囊与反抗(如《我不是强奸犯》中主人公命运的大起大落),以及豁达却不麻木(如《代梅窗前的男人》)。而且,写得很有现实的烟火气、粗砺感。我想,这便是王君小说的不同凡响之处吧。的确,这个时代的变化越来越快,生活越来越不可思议,光怪陆离的传奇层出不穷,人们的感觉也随之越来越粗砺了。人们常常说,现实中人生的巨变、世事的浮沉,已经令人匪夷所思到了连作家的想象力也难以企及的程度。写出了这一点,就写出了文学的“当代感”。事实上,正是因为生活的眼花缭乱、命运的大起大落,人们才见怪不怪、变得相当通达了起来。王君本人由经商到从文的转变,也相当突然。她一面做生意、一面写小说的活法在当代文坛也很有代表性。 王君是“70后”。在谈到湖北文学走过的道路时,都知道多年来“50后”作家一直是挑大梁的角色。因此十多年前,就有了呼唤湖北文坛的“新生代”作家脱颖而出的声音。这些年来,湖北的“70后”作家群已经成长了起来。童喜喜、李榕、桢理、王芸、王晓英、叶子紫、赵小赵,还有王君,都已经写出了不同于“50后”、深深打上了“70后”文化烙印和个性烙印的作品。她们现在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新人辈出、新书不断涌现的文坛上写出厚重的代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