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屋角的天空

天下大平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说：“扶起来，到马桶上去蹲一下，是不是拉肚子了？”
农村人对待肚子痛有个最简单的处置办法，就是蹲马桶。
几个女人七手八脚地将袁霄扶起来，搀到马桶上，一个女人帮她解下裤子，让她蹲上去，还有一个女人看着房门未关，连忙过来关上了。
只听房里一阵水响，接着又是扑通扑通几声，一阵臊气顿时弥漫到堂屋来，堂屋里尽是一些男人，大家十分尴尬地皱眉，却是谁也没说什么，都是过来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
约摸蹲了有一刻钟的时间，众人问袁霄怎么样了，袁霄说好多了，于是有人扶起她，有人替她系裤子。系好裤子，众人便扶着袁霄躺到床上，那系裤子的人突然觉得手上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却吓得尖叫起来，原来满手竟是血淋淋的。这是怎么了？众人急忙去马桶里看，也见一片浑黑的血色，又去床上看袁霄，掀起被单，却见床上裤子上满是血渍——是来了例假吗？例假也不会有那么多呀？看着这满是血渍的一幕，众女人心头都是一震，都是女人，心头明白这血就是女人的命，血流干了，女人的命也就没有了，众人都是心头凉凉的。
看出众人的怪相，袁霄苦笑一声说：“没事，肯定是流产了。”
“流产了？”众女人更是惊奇，忙问，“你不是还在喂奶中，怎么就怀起了，还流产了？”
袁霄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润，就是女人面前说到怀孕的事，袁霄还是有点儿害羞，她低声说道：“生娃娃之后，不到两个月，我们就行房事了，我记着月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来了，而且奶水很少，娃娃不够吃，她奶奶就经常将蜂蜜当奶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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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高，一点儿也不关心老婆，还经常打骂，连老婆又怀孕了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就活该找不到老婆才是！女人生娃做家务，还要上工做活儿，哪一点比男人差，怎么就在家里不招待见了，偏要受着这些窝囊气？”众女人一边骂着年高，一边替袁霄换衣服，换床单。
李卫英在一边插不上手，听着看着，也觉得凄惨，待那些女人弄好了袁霄，她便打开房门出来，径直走到年高面前，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拖进房里，对着马桶说：“你自己去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你的另外一个孩子？你这样的男人呀——”
年高待到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便转身扑通跪到袁霄的床前，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一边骂道：“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袁霄侧过脸去，面向床里，一语不发，却是头发散乱，泪涕并下。
郝不凡明白时候已到，可以相机处置了，看来袁霄说的离婚多半是不可能的，那年高已经认错，袁霄挨了那么多回的打也没有逃离年家，说明她还是爱着年高的，只是农村女人有个很根深蒂固的观念，从一而终，不到万不得已，活不下去的时候，才有可能离婚的，既然这样，常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那就只能做工作了，维持这个家庭的稳定是最好的方式。如果能搞清那孩子是谁的当然是最好的，搞不清也不要紧，只要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袁霄与别的男人有过苟且关系就行了，就能间接证明她没有红杏出墙，无疑也是封住悠悠之口的第二优选择。
想到这里，他招手程浩然让过来，附耳说了几句，程浩然一面点头，一面说道：“这，我能行吗？”郝不凡笑说：“这算多大的事？比这大得多了的事儿你都处理过，怎么怕了这个案子？何况已经水落石出了。行吧，就是你，你来断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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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不凡笑眯眯地对着屋里众人说：“这位是我们鄂东市公安局副局长程浩然同志，也是我们鄂东的大英雄，今天这事儿我全权交给他处理了，他的意见就代表我的意见。”
屋里众人都说了一声好，我们听郝书记的。
程浩然当然知道郝不凡的意思，只是当着郝不凡的面断案，他还有点儿紧张，往日那种从容镇定的神态也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红着脸开口说道：“既然郝书记委托我办这件事，我就一定要办好。”他慢慢地分析着案情，从前至后把整个事情叙述一遍，然后问众人说：“事情是不是这样？”
众人都说：“是这样，没有问题的，你说下面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程浩然得到了肯定，心里坦然多了，第一个便叫“快嘴刘婶”。那“快嘴刘婶”是个乡下女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吓得腿都软了，说不出话来。
程浩然笑问：“刘婶，你对年母说的那些话可是有根据的？”
“快嘴刘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你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你到底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我，我该死，我不该乱嚼舌根的。”“快嘴刘婶”扑通一下子就跪下了，扇着自己的嘴巴子。
程浩然等她扇了十来下，方叫王飞搀她起来，拖过一条板凳让她坐下，方说道：“我们现在问案子不兴跪的，但既然你自己承认干了坏事，也愿意改过，我们也给你一个机会，这也算是小小惩戒了，以后不可再犯，再要犯了，可就不止这样的惩戒了，那可是要坐牢的。”程浩然故意将坐牢二字说得重重的，好让她有所顾忌。
“快嘴刘婶”连忙点头答应：“我已经后悔了，以后再也不乱嚼舌根了。我以后要是乱嚼舌根，让我滚到水库里淹死，喂大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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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出这样的誓言也算是诚心改过了，就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便让她起来，到一边去。又叫年母来问。
程浩然问道：“你从前至后说一下你家年高与袁霄结婚到生娃娃的经过？”
年母抬头看了一眼程浩然，只觉得这个满脸胡须的人长相凶恶，好象画中的捉鬼大神钟馗一般，才问了那“快嘴刘婶”几句，她便吓得倒地叩头，请求饶命，看来他象是玉皇大帝派来给他们家排忧解难的，不能不在真神面前说真话。于是说道：“我儿年高娶了媳妇袁霄几年，小俩口倒也和顺，虽有小闹小吵，但床头打架床尾和，不争不闹不成夫妻。我和他爹都满意袁霄这个媳妇儿，只是一件事有些焦人，结婚两三年，就是没抱上孙子，我便埋怨，不时也说了几句气话。媳妇可真是个好媳妇，就算我怎么样说她，她也没和我顶过一句嘴。不是我在这里夸她，她可真是千里挑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孝顺的好媳妇！这是有一句说一句的，村里众人都可以作证的。年高也可以作证的。袁霄自嫁到年家，我可是没少说她的，但她从来没有回一句硬话，也没向我发过一次脾气。现在想来，我真的是修来了，这么好的媳妇，哪里找去？如果她有半分外心，那还不和我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后找个由头跑回娘家，再不回来的。可是她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年家，任着年高打骂，真的是难为她了。我这个儿子也是个暴脾气的，一点儿不合他意，便要打人。我们也劝过，也骂过，可他就是改不了，可怜我媳妇不知吃了多少打骂，受了多少委屈，却从来不在村里去抱怨，也不把这些事情向娘家诉苦，我真是修来的福，遇着了这么好的媳妇！”
程浩然听她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题上去，却也不好打断她，任她自由发挥。
年母继续说道：“几年没怀上，我们也着急，想尽了法子，村里村外，镇里镇外，县里县外，甚至东到安徽、江苏，西到河南、四川，北到河北、天津，南到江西、湖南，我们也都跑遍了，土方子也用，医院里也看，别人吃药都是论包，我们家吃药论桶，媳妇吃了不知多少桶药，总也没个效验。这年老头子得病死了，把老头子送上山不久，媳妇就怀上了，我天天拜菩萨，感谢观世音娘娘送子，也感谢他爹在天之灵，保佑年家有后了。过得十个月左右，生下了这孙子，我们那个喜呀，自是没法说了。我天天抱着他东家走，西家逛，高兴呀！”
年母说到这里时笑逐颜开的，似乎还沉浸于喜得孙子之喜悦之中。周围都是乡里之人，不是亲就是邻，也都附和说：“老太婆可是高兴得要死，天天抱着孙子嘴都合不拢，喜欢得不得了，何曾想到会生出这风波出来？”
程浩然道：“那后来你怎么就相信了呢？你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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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母叹了一口气，半天方说道：“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当时也不知怎么的就老糊涂了，居然怀疑媳妇不贞！都是那快嘴刘婆子弄的，我打她算帐去！”说着便要起身去找“快嘴刘婶”。
程浩然示意王飞把她拦住，然后说道：“你现在还相信她说的话么？”
年母愣了一下，然后方说：“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
程浩然笑说：“你心里还是有想法的，这孙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孙子，没个确切的证据来证明，你心里还是不信的。我说的对吧？”
年母无语，扭头看着年高，那份疑惑可想而知。
程浩然想了一想说：“其实生孩子这事儿说到底是两人的事情，但只有女方才清楚孩子的生父是谁？现在国外有一种技术叫做DNA检测，只要经过检测，就能确定孩子的父母是谁，我们现在还没有这技术，将来会有的。过去中国人要想知道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搞个滴血验亲，但现代知识告诉我们，那不科学，容易失误。所以今天我们不能搞滴血验亲，但我们可以推理一下，只要大家不存心存疑虑就行。你们说我这个主意如何？”
年母看着年高，年高看着年母，俩人点头说：“我们听政府的。”
程浩然笑说：“所谓拿贼拿赃，后面一句话不好听，我就不说了，大家都是明白人，还有一句话叫做捕风捉影，所谓捕风捉影，也得有风可捕，有影可捉。我看你们这事儿，风也没有，影也没有，怎么捕，怎么捉？纯粹无中生有。袁霄若平时和哪个男人来往了，背着你们经常不归家，倒是有影儿可捉有风可捕，但你们都说她很好，连叔叔兄弟都敬而远之，从来没有打情骂俏之事发生，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偷人，做出苟且之事来？我看你们都是不动脑子的，凭空想出一件事来就认真了。至于说这孙子有点儿不象年高，那也是正常的。人类繁衍后代，有遗传，也有变异。所谓遗传，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儿子象老子，鼻子、眼睛、耳朵、脸盘都象，说话声音，走路姿势，性格特征都差不多，象人们常说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谓变异，就是不太象，甚至啥也不象，比如老子瘦，儿子胖，老子是方脸，儿子是圆脸，老子是高鼻子，儿子是塌鼻子，老子性格温和，儿子性格暴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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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样，我们才有怀疑的，你看年高很瘦，象他爹，这孙子却胖，谁也不象，是以我们才……”年母吞吞吐吐地说道。
程浩然说：“那是你们不懂科学，这变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那是为何呢？”
“为何？当然原因有多种呀。我说几个主要的吧，一是父系亲叔或者母系亲叔有过此种基因的，比如说，这孩子的祖父、曾祖父、祖母、曾祖母，有过胖子，或者是外祖父、外曾祖父、外祖母、外曾祖母，有过胖子，就算没有，也不足为奇；这就要说到第二种情况了，由于生活环境的变化，吃的食物也不同了，变异就有了依据，比如你们那一代生活贫困，吃的油少，肉类少，摄入的脂肪少，蛋白质少，生下来的瘦子多，而到袁霄他们这一代，生活好了，经常吃些脂肪含量高的食物，肉类食物，养胎的时候吃得多了，生下来的娃娃便要重，便要胖一点，很正常呀；还有第三条，就是在怀孕之前和怀孕之中，吃过药，那药总是有作用的，尤其是保胎呀，安胎呀之类的药对婴儿发育有很大的影响的。”
年母一拍大腿惊叫道：“是了，你老说的太对了，因为前几年不孕，所以他们俩都没少吃药，别人吃药论包，他们俩个吃药论桶，看起来一定是这药有影响了。我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呀。我看着鼻子眼睛也象他爹，脸蛋耳朵象他娘，可就是胖，胖得不象，他娘也不胖，他爹也不胖，可他就那么胖，我这心里就有点儿搁不住，唉，都是我老糊涂了。你老刚才这一说，我就清楚了，叫什么变、变异是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年母也笑了。
程浩然笑说：“你这心里疙瘩要解开了才好，如果没有解开，以后还会有矛盾的，起了矛盾就会旧事儿重提，依着你儿子的暴脾气，他又会对老婆婆拳脚相向，闹出人命来，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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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母说：“有我老太婆在一天，我就维护媳妇一天，除非我死了，我是再不会让他动媳妇一个指头的，我说得到做得到的。”
程浩然说：“那好吧，我希望你们婆媳关系和睦，共同为建设美好家庭而努力。”说着又把年高叫到跟前，问道：“刚才你娘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年高在一边听了许久，自觉无颜面对，低着头，半天方说道：“听到了，我甘愿受罚。”
程浩然笑说：“不用那么紧张，都是男人，听到戴绿帽子这事儿心里都不舒坦。但是不是真的戴了，还是首先要搞清楚再说，不能见风就是雨，仗着自己身高体大，把老婆痛打一顿，出了气吗？没有，如果她真的给你戴了绿帽子，你也挣不脱，如果没有，她岂不是冤枉死了？再说，我们都是生活在新社会的人，国家法律规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男人可以有恋爱的自由，女人也有；男人有婚姻自由，女人也有。也就是说，男人应有的公民权利，女人全部都有。法律没有规定一个男人一生必须只能爱一个女人，也没有规定一个女人一生只能爱一个男人；法律还没有规定一个男人一生只能和一个女人结婚，也没有规定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和一个男人结婚。所以，当感情破裂的时候，法律规定了夫妻可以离婚，这就是婚姻法规定的离婚自由。如果你觉得你妻子背叛你了，你可以选择离婚，但你不能选择暴力，无论你打伤了她或者打死了她，你都要负法律责任的，知道吗？就算不是你打死的，但是因为你的暴力而逼得她自杀，你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这是其一。其二，从今天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你的不对，袁霄跟你生了一个儿子，你却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不相信这就是你的儿子，你真是笨得可笑！凡事都讲因果，你只看到有一个儿子，因为别人说了几句话，你便不相信你的妻子的忠诚，而不会分辨这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依我说，你们每天上工一处，晚上归家一处，离得远不过是十里八里，离得近就在眼前，别说男女相好要多长时间，就是生孩子那一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总得有个原因吧？看今天的情形，啥原因也找不出来，都是你们母子俩臆测出来的，然后你就拳脚相向了。还好，没有闹出人命来，如果闹出人命，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听我训示吗？”
年高被训也只有点头的份，哪敢回半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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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卫英从房里走出来，指着年高的鼻子骂道：“你这样的男人，活该你没有老婆！可是上天可怜你，让你娶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你却不知珍惜，结果差点儿弄成一尸两命！告诉你吧，你老婆流产了。”
“什么？”年高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年高不解，连年母也顿足叹息，周围众人也都摇头。
李卫英说：“你老婆怀孕了，有一个多月，这一跳水，受惊了，流产了，你各人去马桶里看吧？多让人心痛呵，我都不忍心看了。”
年高连爬带滚扑进房中，跪在老婆床头，哭着喊道：“老婆，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郝不凡见事情已经处理完结，便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信任，是家庭和睦的第一条，没有信任，就不能形成和睦的家庭氛围。没有和睦的家庭就没有和谐的社会，没有和谐的社会，生产就不能搞好，生产不能搞好，我们就不会有幸福的生活。所以，信任是第一重要的，不仅夫妻之间要信任，婆媳之间也要信任，还有，邻里之间也要信任。”说着这话的时候还特意看了“快嘴刘婶”一眼。
黄昏时分，郝不凡一行在乡亲们的夹道欢送下，从桃花冲缓步走出，他们向温泉镇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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