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屋角的天空

天下大平

李卫英道：“什么来了？”忽而明白了他说话的意思，便拖长声音叫道：“程哥——”
程浩然连忙说：“对不起呵，英英，说错话了。”
俩人打起了口水仗，倒把那小女孩凉在了一边，那小女孩见半天没人理她，又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小妹妹，我们一会儿送你回家。”俩人都一起哄着她。带着小女孩来到车前，跟郝不凡说了那女孩的情况。郝不凡正要说话，司机却说：“熊家墩呀，我知道的，我们正好顺路，可以乘车将她送回去。”郝不凡说：“那好，我们出发吧。”
顺着巴河曲折的河岸行去，二十多分钟便到了一个庄子，司机将车刹住，回头说：“这就是熊家墩。”
李卫英一路哄着那小女孩，到了这里，指着那庄子问：“小妹妹，认识那庄子吗？是不是你家呀？”
小女孩抬头向车窗外看了一眼，便从座位上蹦下来，走到车门边，跳下车，便头也不回地向庄子里跑去。李卫英从车窗探出头去喊道：“小妹妹，别跑那么快，小心摔跤了。”
程浩然笑说：“可真是归心似箭啦。”
看着小女孩跑进了村子里，车子才重新启动，继续向前驶去。
行不到三四里远近，忽然前面聚着一大群人，手中各拿铁锹、锄头、镰刀等工具，闹闹嚷嚷的，似乎是要打架的样子。
司机回头问郝不凡道：“郝书记，我们是直接开过去，还是在这里停下来？”
郝不凡看着前方说：“靠近一点停下，我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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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向前又行驶了两三百米远，在路边的一处荫树下停住。郝不凡直身招呼程浩然说：“小程，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其他人原地休息。”
程浩然答应一声，便和郝不凡一起下了车。李卫英说：“我也去。”郝不凡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顾自向前迈开大步走去。
三里畈虽然靠近巴河，但巴河水在此时水流尚细，几天不下雨，河底便露出大半，只有中间有一道两三米宽的小河沟才有水。如果一下雨，上百米宽的河道便河水汹涌澎湃，从海拔上千米的地方一直奔泻到海拔不足一百米的长江，正所谓急流二百里，直落一千米，水势是相当可怕的。巴河在三里畈有一道较大的支流，叫熊家河。熊家河左岸有个熊家墩大队，熊家墩大队有七八百户人家，以熊姓为主，专门熊姓人口就有两三千，所以称熊家墩大队；熊家河右岸有个皮家坳大队，以皮姓人家为主，皮姓虽然比熊姓人口少一点，但也有两千出头。这熊皮两姓在熊家河一左一右地居住着，按常理来说，属于邻居，关系应当挺好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老人们都说，这熊皮两家本是结义的异姓兄弟，老大姓熊，叫熊天吉，弟弟姓皮，叫皮天祥。两人本是大明将领，清朝入关后，两人一起归顺了大清，后来因各种原因辞官不做，归隐在这大山之中，修庐筑屋，过起了世外桃源般的神仙日子。两人订成和约：两家修好，世代联姻。这样过了大约有两百余年，经历了七八代人，人口也慢慢地增加了。两家原本贫富不相上下，但由于人口的增加不平衡，贫富也逐渐不均起来。熊天吉是老大，当初为了照顾弟弟皮天祥，将熊家河右岸的水浇地让给了他，自己居于左岸较为贫瘠的山坡地带。但二百年后，熊姓人口增长却快于皮姓，人口多、土地贫瘠，生活水平一下子就降下来了，熊姓人逐渐沦为皮姓人的长工、佃户。皮姓人也常以此为荣，全不念当初两姓祖上的兄弟之情。于是矛盾日益显露出来，到最后，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族群相斗的悲剧。导火索却是熊姓一位男青年因在皮姓人家当长工，与皮姓家小姐对上眼了，两人成了生死相随的恋人。然而，富裕的皮姓人家却看不起已经没落的熊姓，坚持不让他们结合。于是苦苦相恋的情人便想方设法私奔。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两人做事不机密，被家人发现了，将两人捉回关了起来，并对熊姓男青年进行了抠打。一个失手，将男青年打死了。这下事情就闹大了。虽然熊姓都是穷人，但人口多，胆子大，又齐心，于是在族长的带领下，到皮姓家族讨说法。这样的说法哪里好讨？皮姓也仗着自己势力不弱便硬顶，针尖对麦芒，两姓大打出手，打死打伤多人。于是从前的结义的异姓兄弟便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虽然两个庄子鸡犬之声相闻，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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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了解放后才稍有转机，通过土改、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等一系列土地改革，原来的贫富不均的现象得到了遏制，两姓关系逐渐融洽起来，通婚也慢慢地恢复了。实行集体所有制后，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抢水。因为原先皮家坳以水浇地为主，熊家墩以旱浇地为主。靠着熊家河浅浅的水流，基本能保证两大队用水。后来熊家墩经过农业学大寨，将旱浇地改成了水浇地，这样一来用水量就大了，原来的熊家河的水就不够用了。为了抢水，两个大队又闹起矛盾来了，经常大打出手。
现在正是“双抢”时节，用水量大，而老天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下雨了。三天不下雨，熊家河就只剩下中间还有一线水流，这仅有的水流也成为两个大队争抢的命根子。皮家坳在河上修起了一道拦水坝，熊家墩便在上游的地方又筑起了一道拦水坝，于是皮家坳又要在更上游去筑拦水坝，熊家墩却不让，出手阻止。于是，两姓便争斗起来了。双方已经抡起铁锹、锄头、镰刀等各种农具格斗，打得头破血流，还兀自不停。
郝不凡一行路过这里，正好赶上了这一幕。
郝不凡知道中国自古以来族群之间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虽然解放后这种争斗稍稍平息，但只要有一点火星，便会死灰复燃。争斗的恶果当然就是分裂社会，造成社会不稳定，对于那些有死伤的家庭来说，无疑就是一场悲剧。分析起来，争斗的原因无非是两个字：“利益”，所以解决争斗的办法还是用“平衡利益”四个字来解决。怎么平衡利益呢？这就要因地制宜、因势利导了。作为市委书记，他本可以不需要亲自解决这样的问题，但既然让他碰上了，他就不能回避。对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来说，群众利益无小事，哪里需要就应当出现在哪里！
来到人丛中，郝不凡看到地上已经躺起了七八个，另有几十个人仍手持农具格斗，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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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不凡向程浩然示意，程浩然立即大吼一声：“住手！都不要打了。”
这一声吼叫声音如此之大，连郝不凡、李卫英的耳朵都震得麻了，那些格斗的人呆着，手中的农具仍举在空中，没有落下去，都一齐回头看着这个吼叫的人，却都是面面相觑，疑惑起来：这是哪里来的人？怎么不认识呀？
程浩然见吼一声就有了效果，便进一步吼道：“你们，干吗打架？领头的站出来？”
打架的双方虽然都不认识程浩然，但也看出他是有来头的，否则也不可能管这份闲事，往日打起架来的时候，县公安局也来过人，但都草草地问几句便了事，谁也没奈何谁。今天看样子这人不是县公安局的了，否则怎么会两个人来制止打斗呢？这一个人看起来有点儿公安民警的模样，那一个人戴着一副眼睛，文质彬彬的，全然一副书生打扮，他怎么敢搅和到打架的场面里来了？还有一个是个女子，更不会是来制止打架的了。
“是他们，他们先动手的。”打架的两边一齐指着对方说道。
这时躺地地下的一个满面上血的人说道：“程队长，是你，你怎么来了？”
程浩然见有人认识他，也异常奇怪，低头去看那人，只见他约摸三十多岁，身架魁梧，脸上却血迹斑斑，认不出他是哪个？
“我是熊长江，你不认识我了？”那人想到自己满面血渍，别人是看不出自己的面目的，便憨憨地笑起来，“程队长，这事儿说来话长，到家里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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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然看着打斗的人一边脸上露出喜色，虽然不知道这个“程队长”为何人，是个什么官职，但自己一方有人认识他，当然就好说话了。中国有句古话：“熟人三分理。”意思就是说，你要是认识官儿，打官司的时候他会偏向你三分的。另一边的人可就恼火了，纷纷怒目而视，既然这个人是来拉偏架的，自然不用给他面子，怎么能到熊长江家里去解决问题呢？要去，也得找一个公正的地方嘛。看到这情景，程浩然心里说：可不能到他家里去，虽然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但他既然说认识我，且能叫出我的名字，那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我，可是这里正解决纠纷，他又是参与打斗的一方，怎么说也算是当事人吧？我怎么能到他家里去呢？
于是程浩然高声说：“这样吧，你们先把手中的工具放下来，各方派三个代表，我们一起到镇上去解决。”
这样的提议当然符合双方的意愿，没有人表示不同意，但是很快人群中有人冒出一句来：“没用，到镇上去也没有，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没用的。”
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家附和说：“没用，都到镇上去过多次了，没有哪一次能解决问题。”
郝不凡说：“你们打就能解决问题吗？就算是打死打伤了，还不是要各人治？这么大的热天，打伤了，伤口感染了怎么办？还不要闹出人命来呀？闹出人命了，就能解决问题吗？”
郝不凡几句话问得大家哑口无言。
有人说：“你说的是这么个理，但不打也解决不了问题，打，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郝不凡说：“既然这样，那何不坐下来谈谈，有什么问题，大家商量着办，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动枪动棍的？”
“你们是什么人？凭你们一句话就要我们跟你走？我们也闹过多次，镇上、县里都解决不了，你们就能解决？”人堆里有人提出了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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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然正要说出郝不凡的身份，郝不凡却说：“甭管我们是什么人，你们的问题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你们双方各选三个代表坐我们的车一起去镇上，其余的各自抬着各自的伤员回去治疗。再有动手打架的，一定严惩不怠！”别看郝不凡一介书生模样，但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却自有一份威严，周围人众听了，心里都是一凛，在这大热天里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很快，双方各选了三个人作代表，熊姓这一方将熊长江也选出来作代表了。虽然他也受了伤，要赶紧去医院治疗的，但大家认为他认识“程队长”，不管有用没用，有熟人总比没熟人好说话。熊长江也觉得自己仅仅只是皮外伤，包扎一下就可以的，所以也愿意做这个代表。
六个人选取，郝不凡便带着他们往客车停的地方走去，程浩然走在最后，他不时地回着看着后面那些人，见他们没有再动手打架的意思，方作罢。
来到镇上，镇上只有一个值班的副镇长罗斯福在家，镇委书记和镇长都下乡指导“双抢”去了。
罗斯福见这么大的一群人涌进镇政府，心里有些吃惊，待看到却是熊家墩与皮家坳的两拨人，便说：“你们不是喜欢打架么？打去呀？跟镇里来干什么？跟你们说，让你们不要打，不要打，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们又不听，还坚持要打。那你们就打呗，打出一个结果出来，免得我们操心！怎么你们又不打了，来镇政府了，是来谈判的吗？还是来打架的？今天镇政府只有我一个人，没人陪你们耍。你们想怎么的就怎么的？”
熊皮两姓代表见他是这样一个态度，便转身要走。程浩然拦住他们，对副镇长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这样一个态度对待人民群众？你们镇委书记呢？”
罗斯福冷笑说：“我是什么人？你管得着吗？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多管闲事？这事儿你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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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英在一边早就不耐烦了，大声地说道：“你是当官做老爷，还是为人民服务？人民群众需要你这样的公仆吗？”
罗斯福如果是个机灵人，也不会有后面的戏了，但他平时可能山高皇帝远，大大咧咧惯了，工作时就这样一个恶劣态度，没想到郝不凡一行人的特殊身份，也不会把几个普通老百姓放在眼里。
郝不凡阴沉着脸说：“骆部长，你看你们平时是怎么考察干部的？这样的干部还有，怪不得老百姓有怨言！”
洪森在一边提醒说：“郝书记，骆部长昨天就到汉口去了。”
郝不凡醒悟过来，对着他笑说：“我都忘记了，看来人是很容易犯官僚主义错误的。我犯了，我要作检讨。”
洪森见郝不凡这样说话，知道他已经极为不高兴了，赶忙对罗斯福说道：“赶快派人去把你们镇委书记和镇长都叫回来，就说市委郝书记来了。”
罗斯福一听，顿时傻了眼了，没想到今天出门没有烧好香，居然碰到“微服私访”的市委书记郝不凡来了。
于是赶紧让座、倒茶，吩咐工作人员骑自行车去叫镇委书记和镇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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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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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却说三里畈镇党委书记田七和镇长叶家河正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指导农民抗旱保苗，听到说市委书记到了镇政府，连忙放下裤腿往回赶。一路上询问着有关情况，那送信的工作人员一一说了。田七埋怨说：“这个罗斯福，平时工作还是很出色，怎么今天撞枪口上了，碰到了市委书记郝不凡暗访，这下子算是完了。”
回到镇上，郝不凡一行人还坐在那里，电风扇在头顶咯吱咯吱地转悠，象个有气无力的老头。田七赶紧走过去，作了自我介绍，洪森站起来，指着郝不凡说：“这位就是市委书记郝不凡同志。”
郝不凡看着田七满头大汗，裤腿上还带着泥巴，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地问着他抗旱的情况。田七一一介绍了，语速适中，不卑不亢。郝不凡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田七介绍完他知道的情况，叶家河也介绍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两人都说：“今年旱情特别严重，需要水的地方太多了，而大小水库干了几十座，小塘小堰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干到底了。到处缺水，而三里畈又是个蓄不住水的地方，稍微下一阵雨就成了洪涝，几天不下雨就成了旱灾。这样的地势真不知种啥子作物好？”
郝不凡点头说道：“你们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我们搞工作有时候只想一刀切，不想因地制宜。一刀切多简单，因地制宜多复杂！我们曾经一直提倡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固然不错，这是老人家提出来的，但是老人家的本意是提倡大寨人实干苦干的这种精神，而不是要求每一个地方都把田地搞成梯田，也不是要把旱浇地搞成水浇地。然而，在我们各级干部中，领会农业学大寨时便会错了意，搞一刀切，不管适合不适合水浇地，就一律搞成水浇地，不管适不适合种稻谷，就一律改成种稻谷。这是形而上的机械唯物主义哲学观，但在我们干部当中，很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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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七和叶家河虽然读过几年书，也学过一点哲学理论，但将哲学与现实联系起来看还是头一次听到，既觉得新鲜，又觉得深刻，内心纷纷对郝不凡的理论水平表示了由衷的敬意，两人一个劲地点头：“是是是，郝书记教导的是。”
郝不凡说了一通，然后转到正题上来：“这熊家墩与皮家坳的矛盾由来已久，原来看似风平浪静，那是因为暗流在地下涌动，一旦找到了突破口便要喷发出来。这抢水就是一个突破口。抢水的原因是由于缺水，为什么缺水？一来天上下雨太少，我们农业主要还是靠天吃饭，老天爷三天不下雨，就象你们说的，那水库干了，塘也干了，堰也干了；二来没有因地制宜，将不适合种稻的地方也改成了种稻，这样水少了，用水量却大了，不闹矛盾才怪哩？怎么办？我们的干部又不会做思想工作，也没有恰当的解决办法，任凭老百姓打架去，这样的干部还配当一个干部吗？基层干部虽然艰苦，权小职微，但责任却重大。你们一头系着千万老百姓，一头系着政府形象，你们直接代表了政府。所以，你们更应当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基层干部。而不是当官做老爷，见了老百姓没有好脸色，好口气。”
罗斯福在一边听了，哭丧着脸，不敢吭声。
田七却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罗副镇长，他是做过许多工作的，每年为熊皮两个大队的争执都跑了几十趟，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
“可是事情还是没有解决？”郝不凡接口说，“是不是？这就需要我们干部去想想原因，多问几个为什么？”
田七说：“也许我们不够权威，说的话他们都不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