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这也算是根据？这是你刚才说的法律事实吧？”
“故意或者不是故意，应当是头脑中所想的，是一个没有办法证明的思维方式，你怎么能凭这个就判定我是有罪的呢？”
柳玉叶虽然病了许多天，但脑子似乎还好使，思维比较清晰，与检察官唇枪舌剑激辩不停。
检察官一时语塞，半天才说：“你，是认为自己没有罪的？”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没有罪。”柳玉叶傲然说。
“但你必须对死者，对死者的家属有个交待吧？”检察官终于抛出了最后一张牌。
“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嘛？”柳玉叶叫起来，“难道你们仅仅只是因为为了向何三姑的家属有所交待就要徇私枉法？”
“不对，我们依法公诉你，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至于你是否有罪，那是法院的事，与我们不相干。你的案件现在二审打回来了重审，在中院，还是我们作公诉人，我们还是那个观点，你是有罪的，你必须受到惩处。”
“天啦！”柳玉叶再次叫起来，“你与我有仇吗？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
“没有，我们之间没有仇，我们只是执行法律。”
“好吧，既然你们一意孤行，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就算判我有罪，我也不服。我还是要上诉的。”
“行，这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利，你也有。”
交谈无法达成一致，结局是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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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叶已经从最初的入狱时的恐惧渐渐地转变成理性了，她要从法律的角度来证明自己是无罪的，而不是原来所想的对不起何三姑，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那种思想了。
“我是无罪的，那只是个意外。”柳玉叶心里反复强调着这个观点，“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无罪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要说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个意外，的确，那就是个意外。”
意外，意外，那是个意外。柳玉叶走着，站着，坐着，躺着，睡着，跑操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拉屎拉尿的时候，嘴里念叨的就是这几个字，这几句话。
黄梅看着她，笑说：“你都着魔了，别弄出精神病来才好。”
谷小米笑说：“我看她有点儿像祥林嫂了，我是单知道冬天会下雪的，我不知道春天也会下雪，我让我家阿毛去门口剥豆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才是祥林嫂呢。”柳玉叶反唇相讥。
“什么祥林嫂？”黄梅奇怪地问，“祥林嫂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谷小米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柳玉叶对黄梅说：“别理她，活脱脱的一个八婆。”
黄梅笑道：“祥林嫂我不晓得，但八婆我还是晓得的，我看她呀，是有点像个八婆。”
“你们才是八婆哩。”谷小米止住笑，“八婆有什么不好？八婆才过得开心呢。”
八婆是农村里对那些说话不经过大脑的口无遮拦的一类女人的一种蔑视的称呼。在生活中，通常她们都活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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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38！9438！给你的衣服。”铁门边的小窗子打开了，扔进来一包东西。
“是给我的吗？”柳玉叶问。
“给9438的。”
“我就是9438。”
“那你就来拿去吧。”
柳玉叶走过去接过包袱，打开来看时，却是一件绿色的大衣，还有两件夹袄、夹裤之类的衣服。
黄梅看着衣服说：“哦，我想起来了，上次你生病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过你没有衣服的，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真的拿衣服来了？”
柳玉叶说：“原来是这样呵，那我得感谢你呵。”
黄梅说：“别谢我，也不是我给你的衣服，我不过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柳玉叶说：“想我谢他们，他们也不希罕呀，再说，要是冻死我了，他们也有看守不力的责任嘛。”
谷小米说：“监狱中死个把人有什么希奇的？成批的死的时候也有的。”
“是吗？我不相信。你说的那肯定是国民党的监狱。”柳玉叶怀疑她的话，摇着头说，“新社会不是这样的。”
谷小米淡淡地说：“你不相信就算了，你的那点见识算啥子？你见过真正的监狱吗？”
“奇怪了？难道这里不是真正的监狱？”
“我是说那种关押男犯人的，而且是那种很暴力的那种男犯人。”
“我们这九号监室的女犯人也很暴力呀，你不就是因为暴力而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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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小米生气地说：“我不跟你说了，跟你也说不清楚，总之，你没有见过那种真正的监狱的。”
“哦，你是说渣滓洞那种的？”
“差不多吧？”
“那只有国民党统治时期才有，现在还有吗？不会有吧？”
“算啦，算啦。不提这个事情啦。”谷小米摇头说，“我们看你的衣服合身不？”
柳玉叶见她不愿意多说，自己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其实对于这样的事了解得越少越好，何必问那么多呢？有时候并不总是知道得越多越好的。
柳玉叶将外衣脱了，把夹袄穿上，顿时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又披上了大衣，顿感精神振奋。她将黄梅的衣服还给了她，并说了谢谢。
黄梅说：“着什么急呀，你穿着就是了，我还有衣服哩。”
柳玉叶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有了这些还留着你的那些衣服干吗？也不是开服装店？”
黄梅只好收起。
转眼之间，春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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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往年的惯例监狱里是要举行联欢活动的，就象在学校举行的那种联欢晚会那样的。按监室为单位，每个监室可以出一到两个节目。对于九号监室来说，孟小康的黄梅戏自然可以算一个节目，但另外一个找谁表演呢？演一个什么样的节目呢？
苏媛是班长，又是九号囚室的大姐，安排节目的事自然就是她负责了。
苏媛问孟小康说：“你准备唱哪一曲？”
孟小康看着她，不明白她突然这么一说指的是什么？
见她愣着，苏媛说：“就是元旦联欢会的事儿，你准备唱哪一曲？”
孟小康说：“我有说过我要唱吗？”
苏媛说：“你只有唱哪一曲的权利，却没有唱与不唱的权利。”
孟小康觉得很委屈，但她看着苏媛心里怕得很，苏媛平时不爱说话，但一旦说了话那就是命令式的，根本不容许你改变或者辩解。她进监狱也有两年的时间了，晓得这里面的规矩，元旦联欢会每年都要举行，她已经唱了两回了，这一次她实在不想唱了，但看苏媛和室友们的意思，不唱还通不过的。
“好吧，我唱。”她咬着嘴唇点头同意了。
苏媛满意地笑说：“这就对了嘛，唱戏也不是一件坏事，你的事儿不在唱戏上，肯定有别的原因，等将来有机会出去，你肯定会明白的。”
她回过头来对众人说：“小康是我们最小的姐妹，无论哪个以后发达了，都要支持她把黄梅戏唱下去。黄梅戏在中国还是十分受欢迎的一个古老的剧种，经过严凤英发扬光大之后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小康是我们的好姐妹，她有这个特长，有这样的根基，如果不能坚持下去，实在是可惜了。记住呵，小康，我们都是支持你的，无论以后你身在何方，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九号囚室的姐妹们呵。”
苏媛很少讲话，更少讲这样长篇大道理的话，一时间说得孟小康眼泪汪汪的，十分感动。她似乎也在下着决心，半天方说，我一定记着各位姐姐的好处的，我一定会唱，一定要把黄梅戏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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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说：“这就对了嘛。一时的挫折是吓不倒我们的，就算我们身在监狱，我们也要想到未来，我们还是会有未来的，而且未来一定很美好。”
柳玉叶问：“大姐，我们另一个节目演什么好？”
“我也正想问你呢？”苏媛说，“你看演个什么节目好呢？”
柳玉叶说：“我也不晓得，我是新来的，对这些情况都不了解嘛，但是我想，这个与我们在学校时候也差不多，要不我们九号搞个小合唱？”
苏媛说：“我倒是赞成这个想法，毕竟九号是一个集体，搞个集体节目也是可以的，只是大家对歌曲的熟悉程度不一样，不知唱什么歌曲好呢？”
黄梅连忙摆手说：“别把我算在内，我不会唱也不会跳，无能为力，最多能帮你们跑腿而已。”与这些能歌善舞的室友相比，黄梅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的确什么也不会。
柳玉叶笑说：“你是第一个要上场的，还能退后？”
黄梅说：“那你是要出我的洋相了？”
柳玉叶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就图个快乐，何必在乎其他的呢？再说，我们都是在什么地方？监狱，我们既然进到了这个地方，就要抛开世俗的那种脸面了吧？用佛语说，我们已经在十八层地狱之下，就算我们再堕落，也只在这一层了，还能落到第十九层下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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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很对。”谷小米插话说，“我是从来不在乎别人说啥的，我活着是我自己，死了也是我自己。我不为别人活着，也不会为别人死去。一个人如果顾忌这样那样的，那能成什么事？你看古今中外，哪个能成大业的人会顾虑重重？都是不顾一切的人！”
“八婆，都像你这样，女人还要脸不？”黄梅不客气地笑骂道。
“好呀，你看我不撕你的脸？看是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谷小米呵了一下手扑到黄梅面前，黄梅往后退着，退到了柳玉叶的身后，拉着柳玉叶的衣袖说，“二姐救我。”
柳玉叶拦着谷小米说：“算了，饶她这一回吧？”
谷小米说：“我都饶了她好多回了，这回再不饶她。”
黄梅笑着躲避，不时还伸出手去在谷小米身上挠一下。
谷小米也笑着道：“二姐，你看她就是这么贱，饶她她还不松手，居然向我进行反攻击呵。”
趁着黄梅不注意时，谷小米将她扑倒在地，骑在她身上，伸出两只手爪在黄梅身上胡乱挠痒痒，黄梅浑身乱颤，笑得岔了气，两腿乱蹬，想要翻过身来，却浑身笑软了，哪里翻得动？
两人嬉闹一回，谷小米才从她身上爬起来，拍拍手说：“看你下回还敢放肆不？”
柳玉叶将黄梅拉起来笑道：“看你们闹得这么开心，我也很想闹一回呵。”
谷小米说：“要不下回我也骑在你身上给你挠痒痒？”
“去你的吧？”柳玉叶说，“我骑在你身上还差不多。”
谷小米说：“你这个性格做男人不行，做女人还将就。”
柳玉叶脸上一红：“呸，贱女人，经常想男人想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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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小米也不示弱：“想男人怎么啦？是件嘿丑的事情么？你们就不想了？光有女人，或者光有男人，这世界都是不完整的，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从女人的身体里抽出了一截放到男人身上，这就是男人的阳根，当男人的阳根回到女人的身体中时，这世界就完美了，所以，男人与女人做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你们却认为是肮脏的。你们懂不懂呵？”
众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小小的囚室充满了另类的欢乐。
春节联欢会如期举行。
就算是在监狱里，到处也是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
柳玉叶随着众人进入晚会现场时，只见高高的主席台上挂着红色的横幅，上书“联欢晚会”四个大字，一副对联挂在两边，还有一溜红灯笼在屋檐下吊着。如果不是台下的人都穿着囚服，柳玉叶还以为是在学校开联欢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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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等到全体人员都进入了现场，监狱长宣布晚会开始，全体起立，高唱国歌。这一套形式也完全与学校一样。接着就是各囚室上台表演节目。柳玉叶看了，无非与学校时一样，唱歌，跳舞，说相声，唱大剧。这大剧有很多种，越剧、京剧、黄梅剧、楚剧、湖南花鼓戏、河北梆子、山东快板……看起来这些女囚们还是多才多艺，几乎全国各地的有名的剧种都表演到了。
轮到孟小清上台了。柳玉叶看着她盛装出场，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只见她穿着借来的古装，打扮的像个仙子一般，一出场就惊呆四座，再摆个造型，更让台下喝彩声不断，开口缓缓唱来，她今晚唱的是《女驸马》选段。
只见她步如流水，貌如天仙，声如玉磬，体态袅娜，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风华绝代，颇有大师风范，俨然严凤英再世。
孟小康表演完毕，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柳玉叶也使劲地鼓起掌来。孟小康下台来到面前，柳玉叶赞道：“你表演得太完美了，真好！”孟小康红着脸说：“看你夸的，我真的有那么好吗？”柳玉叶说：“真的好，我都形容不出来。”黄梅几个也说好。孟小清抿着嘴说：“我也希望能好好表现自己，就怕唱砸了。你不晓得，我都慌得不得了，连词儿也差点儿弄错了。不过还算好，总算是完成任务了。”
苏媛也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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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康坐下来看继续表演的节目。一会儿就轮到九号囚室的女声小合唱了。几个人一起上台去，一字排开站成一排。她们唱的第一首歌曲是《十送红军》，然后又唱了一首《洪湖赤卫队》中的一首插曲《洪湖水，浪打浪》。
唱得不好不坏，基本上是算完成任务式的。
回到九号，众人齐声向孟小康道贺，孟小康红着脸说：“这也什么好贺的？不就是唱一曲戏吗？我从小就是学戏的，也算是老本行了。”众人说：“三百六十行，做到顶尖处的人毕竟是少数，你有可以做到顶尖的潜力，再说，你的那个案件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终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还是会出去的，如果出去了，你丢下了这个可以引以为骄傲的事业，你很难有所作为的。”
孟小康说：“那我要怎么去做呢？”
众人说：“从现在起，你每天坚持吊嗓子，练基本功，我们都帮你。”
孟小康笑说：“那怎么好？你们都是大姐，让你们做事不是太委屈你们了？”
众人说：“这有什么？作为做姐姐的，帮助小妹也是应该的嘛。”
柳玉叶说：“我为你编一曲新戏吧，就以你的故事为题目，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换刀》。”
“换刀？”
“对，换刀。”
孟小康惊奇地问：“你知道我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