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柳玉叶叫起来：“那怎么可能？就算是将牢底坐穿，我也坐不完你们所有人的刑期呵。”
“给你开玩笑的，怎么可能会有转刑期这种天方夜谭的事情发生呢？不要说在中国，就是资本主义制度下也没有这种先例呀。”
“我不想上诉。”柳玉叶说。
“你必须上诉。”谷小米说，“上诉你可能会无罪释放的，最多可能坐三年牢。”
柳玉叶说：“你懂法律？”
谷小米环顾了一下周围说：“我们都懂。”
众人笑起来，都说：“原来是不懂的，只是经过坐牢几年的经历，就算是法盲现在也弄清了法律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原来是久病成良医呵。”柳玉叶也笑了起来。
柳玉叶听了几个女囚的劝告打算上诉了，并认真地准备起来。
在判决书生效的前一天，柳玉叶将上诉书递交上去，然后就在九号囚室忐忑不安地等皖省高级人民法院的过堂了。
再一次进入等待的时间，柳玉叶的心又悬吊吊的。
黄梅劝慰她说：“二审过堂其实挺快的，你不用这样着急。”
柳玉叶说：“着急也没有用呵，我怕会加刑呵，本来判七年，结果看你不服给你加上三年五载的，岂不亏大了？”
黄梅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无论怎么判，二审是不会给你加刑的。除非又发现你犯有其他的罪。”
“怎么可能？”柳玉叶叫了起来：“我这一项罪名都是冤枉的，还能犯有其他什么罪呀？”又问，“加刑与不加刑是啷个一回事？”
黄梅说：“具体我也不是很懂，但我知道事实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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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小米插话说：“对头，是这样的，二审不加刑。如果高院认为中院适用法律不当，或者刑期不当，可能发回重审，不会加刑，如果高院认为中院并无不妥，就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那万一高院发回中院重审呢？中院会不会因此而给我加刑？”柳玉叶还是满腹犹疑。
“你看你？”众人说，“我们都那么大的事儿也不怕，你怕什么？大不了要命一条，早死早投生，你看王怀玉和刘雅丽两个，说不定她们已经钻到哪个女的肚子里去了正坐胎哩。”
“你们不要说得那么恐怖，好不好？”孟小康吓得浑身哆嗦，满眼恐惧地说，“我还没有享受这一生哩，来生的事情哪个说得清楚？你们至少还算是个女人，可是我，还是个女孩子呀，连男孩子的手也没有摸一下，更别说其他的了？我不想这么快就死的，我还想找一个男人，生一大堆孩子。”
谷小米嘲笑说：“小康，你看你想男人都快想疯了，要不要我给你当一回男人？”
孟小康骂道：“你才是疯子哩，我看九号里就是你最疯的。”
谷小米听她骂着，丝毫没有生气，脸上一直笑着，好象被骂还是一件挺开心的事情。她笑说：“人都是要死的，早死几天晚死几天，有好大个区别嘛？有时候死还是一种解脱哩。象关在这里，不死不活的，是个什么日子？有些什么意思？”
柳玉叶说：“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赵琴冷笑说：“掉书袋子有什么用？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柳玉叶抚着她的肩膀说：“你不用灰心丧气，我相信将来你是能大有作为的。”
赵琴说：“我也曾经这样想过的，只是呆在这囚室里，就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能飞多高？也不过这四面墙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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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康，来一段黄梅戏吧？”柳玉叶提议说。
“我说过的，我不唱戏了。”孟小康摇头说。
“这也不是在戏台上，只是在囚室中，我们几个姐妹相互之间乐一下，有何不可？”柳玉叶劝道。
几个人坐到床上，腾出中间一块空地来，让孟小康站在中间唱。
孟小康见推脱不过，也就清了清嗓子，将身子扭转几下，迈了几个堂步，假装抖着袖子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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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黄梅戏起于鄂东，兴于皖西，原本是乡下人出外乞讨所唱，不知怎么的就传开了，人们觉得那调调优美动听，又编了许多曲儿，文人们更是演绎出许多动人的故事来，这就有了完整的黄梅戏剧目，后经过了严凤英的发扬光大，黄梅戏不仅流行于鄂东皖西，也走向了全中国，走向了全世界。
孟小康今天唱的是黄梅戏经典剧《天仙配》中的回家一段，男女声都是她一人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孟小康唱得声情并茂，声声如珠，字字如玉，字正腔圆，颇有大家风范。
柳玉叶忽然想到，这样一个有天才的戏剧少年是不是有同行妒忌她而加害于她呢？为何她的官司不审也不判，就这么拖着？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但会有哪一个人会对这样一个初学戏的少年动这么大的心思呢？
这样想着，她却已经唱完，柳玉叶立即拍起了巴掌，并叫好，也哼了几句她刚才唱的调调，才一出声，就感到与孟小康差得太远了，不可以道理计。说起来，柳玉叶在大学时也算是一个文艺积极分子，无论是京剧还是黄梅戏，或者革命歌曲，她都能唱，唱得还不错，并在校文艺演唱会上出过风头的。
谷小米笑说：“小康，我给你一个封号吧？”
孟小康扭头看着她，见她一脸的笑，知她不怀好意，肯定是要捉弄她，便说：“才不稀罕你那什么封号呢，留着封号给你自己吧。”
谷小米说：“这个封号于我却不合适，送给你是恰如其分的。”
黄梅抢着说：“快说吧，别磨蹭，吊人胃口。”
“这就奇怪了，她不急，你急了？”谷小米不急不缓地说道，“小康，你是我们九号囚室最能唱的，我们就喊你九号歌唱家好不好？”
“好。”赵琴第一个叫好。
“还算可以吧。”黄梅觉得不错，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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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听。”柳玉叶说，“歌唱家太正式了，不如叫九号歌星，唱歌之星。”
孟小康谦虚说：“我唱得也不好，哪里称得上是什么歌唱家，歌星呵，传出去丑死人的。”
“就是我们内部几个姐妹之间的称呼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柳玉叶解释说。
“就是，将来你要是成名了，可要记得我们哦。”谷小米也说。
“要是有那么一天，那就好了。我一定请你们去看我的戏，还要坐前排。”孟小康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彩。
黄梅说：“小时候在家里我是最喜欢听黄梅戏了，我爹也喜欢，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可是我连一句也不会唱，光会听。”
“会听也是很不错的。”孟小康说，“如果只有唱的没有听的，那叫什么事儿？说明唱的根本就不合格嘛。”
“到时候你唱戏别忘了叫上我哦。”
“那是，好姐妹都是不能忘记的。”
每天就这样在孟小康的黄梅戏中度过，偶尔她们也聊聊自己的故事，时间倒是过得挺快的。
很快高院二审判决书下来了，理由不充分，适用法律不当，发回中院重审。
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这天夜里刮起了北风，风呼呼地沿着铁门吹进来，室内冷得像冰窖一般。柳玉叶盖着薄薄的被子冻得瑟瑟发抖，黄梅听见了她沉重的喘息，关切地问：“你怎么啦？病了吗？”
柳玉叶哆嗦着说：“没，没有。”
黄梅伸出手摸着她的额头，惊叫起来：“你，你怎么这么烫？肯定是发烧了。”
“没事，没事。”柳玉叶打着寒战，可嘴上却说，“不要紧的，我能坚持。”
黄梅笑了起来：“你以为你在这里可以充当英雄哦？行啦，快钻到我被子里来吧，我们睡一起。”
说着将被子掀起压在柳玉叶的被子上，然后自己钻了进去，紧紧地搂着她。
渐渐地，柳玉叶的身子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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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半夜，黄梅被一阵叫嚷声惊醒：“儿子，儿子，我的儿子，妈妈想你，妈妈好想你呵，妈妈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里也不跟妈妈说一声？”
原来是柳玉叶在说梦话。
黄梅摇着她的身子，将她唤醒：“怎么啦？你做恶梦啦？”
柳玉叶的眼睛却似乎睁不开，她仍旧迷迷糊糊的。
黄梅忙喊大家起来，此时众人已被惊醒，只是囚室中没有灯，大家在黑暗中关切地问：“9438，她怎么啦？”
“好象是发烧了，身体有点儿发烫。”
“那要不要喊人呢？”
“这个时候哪个管你哦？明早再说吧。”
“我怕，我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
“那你就喊吧。”
黄梅果然起身披着衣服跑到铁门边拍着铁门喊叫起来：“有人病了，快来人呀。”
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外面走廊上亮起了灯光，有脚步声向九号囚室方向而来。
监狱里本来就有医务室。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柳玉叶穿上衣服抬到医务室，值班的医生看了看说：“问题不大，打一针，吃两粒药就好了。只是让她要注意保暖，不要受凉了。”
黄梅说：“她家里人根本就不晓得她进到这里来了，所以也没有寄来衣服给她，她身上的冬衣都是我们的，而她自己的衣服都是夏天的衣服，哪里能保暖呵？”
一位管教说：“这样吧，明天我去申请一下，看能不能弄两套衣服过来。”
“那多谢了。”黄梅感谢着。
“唉，虽然你们是犯人，我们是看守，但这时间长了，也就象是姐妹一样，有什么谢不谢的，古人说，同船过渡，前世所修。我们现在不讲这个，但既然能在一起也算是机缘巧合了。”那管教说。
黄梅看着那管教，大概也就二十多岁，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的，但说话做事却是那么老到，也不由得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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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又将柳玉叶抬进九号囚室，黄梅守在她身边，其他人各自睡去。
柳玉叶虽然打了一针，吃了些药，安静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叫起来：“儿子，儿子，我要去找儿子……”
她一叫，黄梅就睡不着，要起来给她盖被子，哄哄她。这样闹腾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柳玉叶才迷糊着睡去。黄梅也就歪在她身边睡下。
早晨按惯例有跑操，但柳玉叶这个样子也是不能出操的，苏媛代她请了假，也帮黄梅请了假，一来黄梅昨晚也没睡好，二来柳玉叶也需要人照顾。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柳玉叶迷迷糊糊地在床上一连躺了七八天，多亏黄梅在身边照顾，才逐渐缓过神来。清醒过来之后得知黄梅和众室友对她的关心照顾，感动不已。
众人说，都是姐妹了，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呢？虽然说病死也是死，枪毙也是死，但大家总不能看着你这样病死呵，就是监狱也得治好你的病再枪毙你嘛。
众人说着笑了起来。
柳玉叶也笑了，但笑得那样无助。
黄梅抚着她的脸轻轻地说：“病了那么些天，你看这张俏脸都瘦成皮包骨头了。要是你老公看到了，还不心疼死？”
提起老公，柳玉叶又是一阵心酸，那日下午的政治学习，她已经知道老公也出事了，死活不知。她不知道老天到底要怎么惩罚他们一家？好好的三口之家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遭难了，儿子与老公失踪，而她，身陷狱中。她做错了什么事儿吗？
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个答案。
这时检察官找她来了。
检察官说明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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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能以故意来起诉我。”
“你有证据证明你不是故意的？”
“你有证据证明我是故意的？”
“对，我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故意的，但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你不是故意的，而事实上是何三姑死了，死在你与她的争执过程中，而且有证据证明当时你们在推搡，在汽渡船上推搡，这是很危险的动作，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应当预见到这种推搡动作的危险性，但你没有设法去避免这种危险性的发生，等到危险发生了以后，你又没有采取能够让危害减轻的办法，或者说，此时你已经无能为力了。”
检察官的一席话说得柳玉叶低下头，她想了一想，抬起头来说：“我是承认我有过错，这一点我始终是承认的，但我的过错是在何三姑对我施加过加害方式之后产生的……”
“所以你要报复她？”检察官不失时机地插话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柳玉叶说，“我当时不过是想抓住她，问她为什么要加害我？我和她无怨无仇，第一次见面她因为我不同意她的说媒就推我下悬崖，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想问她清楚，可是她见了我很害怕，她有一种恐慌在那儿，这就好比老鼠见了猫一样，天然有一种恐惧感，即使这只猫不吃老鼠。她害我，她做错了事，她见我认出了她，她就跑，跑到汽渡船上，我不可能不追，我一追，她就更慌了，其实我们没有纠缠，她见我逼上去，就后退，后退，我一直问她为什么要害我？她后退到船舷边，我也没有注意到，她就落水里去了，我才抓住她，旁边也有人来帮忙，那是个八月份，长江的水流很急，不知怎么的汽渡船剧烈一晃，我的手就松开了，我不是故意松开的，我没有办法拉住她，她好象也害怕我拉住她，居然此时还拼命地想挣脱我的手，她是长江边长大的人，也许她认为可以在这样湍急的江水中可以逃命，所以她想从水里逃走，但是没想到，你们说她已经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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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法律是讲求证据的，没有证据，你说得再多再有道理也没用。”检察听完她的话，然后说，“对于你的事，我也深表同情，但同情并不等于我们不用法律来追究你的犯罪行为，我们是公诉人，我们只能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们希望的就是你要找出证据来证明你不是故意松手的，否则，你就是有罪的。”
柳玉叶似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大声地说：“你们站在受害者的角度，那么谁站在我的角度呢？我也是一个受害者，不仅何三姑加害我，你们现在也来加害我，我找谁说理去？”
“不要那么激动嘛。”检察官温和地说，“我们并没有加害你的意思，我们只是按照法律程序来行诉讼，在我们所掌握的证据范围内，你是有罪的，所以我们公诉你，你应当受到法律的惩罚。”
“我没有罪，如果你们一定要定我有罪，我也是冤枉的，就算判决下来，这也是一桩冤案。”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法律与我们平时所说的事实是有区别的，法律事实是一个可以用证据来证明的事实，就像你心中所想的，可能你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来，但这种想法是没有办法用事实来证明的，所以你想摘下天上的星星是不能用来用为法律事实的依据的。”
“不要跟我讲这些，你讲了我也不懂。”柳玉叶摇着头说。
“就是嘛，你认为你不懂法，法就不制裁你？你错了，不管你懂法还是不懂法，法就在那儿摆着，只要你触犯了，你就得受法律制裁。”
“我没有犯法，那只是个意外。”
“你说意外就是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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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证明我是故意的？有何根据？”
“何三姑落水淹死了，这就是根据。”
“这也算是根据？这是你刚才说的法律事实吧？”
“故意或者不是故意，应当是头脑中所想的，是一个没有办法证明的思维方式，你怎么能凭这个就判定我是有罪的呢？”
柳玉叶虽然病了许多天，但脑子似乎还好使，思维比较清晰，与检察官唇枪舌剑激辩不停。
检察官一时语塞，半天才说：“你，是认为自己没有罪的？”
“那是当然，我本来就没有罪。”柳玉叶傲然说。
“但你必须对死者，对死者的家属有个交待吧？”检察官终于抛出了最后一张牌。
“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嘛？”柳玉叶叫起来，“难道你们仅仅只是因为为了向何三姑的家属有所交待就要徇私枉法？”
“不对，我们依法公诉你，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至于你是否有罪，那是法院的事，与我们不相干。你的案件现在二审打回来了重审，在中院，还是我们作公诉人，我们还是那个观点，你是有罪的，你必须受到惩处。”
“天啦！”柳玉叶再次叫起来，“你与我有仇吗？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
“没有，我们之间没有仇，我们只是执行法律。”
“好吧，既然你们一意孤行，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就算判我有罪，我也不服。我还是人上诉的。”
“行，这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利，你也有。”
交谈无法达成一致，结局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