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打个简单的比方说吧，我们一天从早上起来，跑操，洗脸刷牙，吃饭，上厕所，睡觉，政治学习，等等，如果你就这样写了，写上一万字，两万字，甚至于一百万字，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这是流水账，这样的文章哪个也不会看，但是如果你有目的地选取了其中有意义的事情，比如你要表现某种情感，你可以写一个人怎么样从早上起来跑操，洗脸刷牙，吃饭，上厕所，睡觉，政治学习，这就叫高于生活了，你是为着一个目的去写这些事情的。”
“哦，我好象有点儿明白了。”孟小康点点头，进而问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你原来学过这些？”
柳玉叶说：“也算是学过吧，我不是专业学文学的，我是汉语言专业的。”
谷小米说：“总比我们学得多。”
柳玉叶问：“你是学什么的？”
“新闻的。”
“这可是个好专业，可以当记者呵。”
“是撒，我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可以不受拘束地跑来跑去。”
黄梅呵呵一笑说：“你现在就跑来跑去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撒？”
孟小康问：“你是记者？”
谷小米说：“哪里嘛，我还没有毕业哦，哪里就上班参加工作了？”
“哦，原来不是呀。”孟小康语气里明显有些失望。
柳玉叶问：“你老问别人是不是记者干嘛？我记得你原来也问过我的。”
孟小康低着头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们对我不公平，明明我没有杀人，他们却要关着我，我没有办法，希望找个记者说一下，能够得到别人的关注，然后解决我的问题。”
“没用的。”赵琴忽然说，“你以为记者啥子都敢写？报纸啥子都敢发？”

天下大平

孟小康说：“那怎么办？未必我就这样呆在这里过一生？”
众人听了一愣，孟小康的事情现在已经很明确，但为何迟迟不见动静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或许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不成？
当然，众人所听到的也只是孟小康的一面之词，真正内情到底如何，那只有孟小康自己心里清楚。就在众人为着孟小康的案件猜测的时候，柳玉叶案件的重审开始了。
重审依然在“故意”与“意外”当中纠结，这个完全就是法官的裁判权范围之内的事情了。案情并不复杂，双方对事实也都是认可的，问题在于怎么判决，判决多少年的问题上产生了纠纷，判轻了，受害人那边通不过，判重了，柳玉叶这边也通不过，她肯定要上诉，上诉还是会到中院来解决。这是一个很纠结的事情，法官决定亲自出马找柳玉叶谈一下她自己要求怎么判？
柳玉叶坚持说：“我没有罪。”
法官说：“有罪无罪是根据法律的规定而来的，不是你说没有罪就没有罪。”
柳玉叶说：“那你直接判决好了，干吗要来找我呢？”
法官说：“任何案件都会有一个协调的过程，如果能够协调下来，我当然愿意，如果协调不成，我只能依据法律判决了。”
“你想怎么协调？”
“首先你要明确在这个案件中，你不是受害者，你是加害者。”
“我是受害者。”柳玉叶一听到法官的话就大叫起来，“我被她推下悬崖差点儿没命了，不是有人救了我，我已经死了。”

天下大平

“你还没死的嘛，而何三姑已经死了撒，如果你死了，我们当然得根据法律追究她的刑事责任，但现在问题是她死了，我们也得根据法律追究你的刑事责任的。”
“那你们追究好了，我不是在牢里呆着吗？”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法官想了一下说，“我是说首先在这个案件中，她是受害者，你是加害者，虽然我们也同情你的遭遇，但并不代表法律可以对你网开一面。何三姑死了，你是要负责任的。”
“那是个意外。”
“我们也可以认定是你的故意。”
“那你认定好了，你们也不是没有认定过。”
“所以，这就导致了第二个问题，我们不可能偏向原告或者被告，法律的定义是公平，公平的含义是什么？公平在于对损失大的要进行弥补，以保持双方所受到的损失均等，这就是法律意义上的公平。比如说，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都是这个意思。”
“那你现在想怎么处理？”
“我们分析一下你的案情吧，开始，她加害于你，你差点儿没命了，这是你说的事实，我们也通过侦查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还有就是，我们对何三姑这个人也进行了调查，发现她是一个以做媒为名进行拐骗妇女的拐子（意即骗子），她也是有案底的，但这并不等于你可以自由地剥夺她的生命，当然，按照你的话来说，这是个意外。我们没有完全的证据证明这是个意外，如果只是意外，你可以不必受到法律制裁，但如果不是意外，你就必须受到法律制裁。正因为你们之前有那样的过节，我们才没有办法裁定这是个意外，如果裁定了是个意外，我们对上级没法交待，对受害者家属也没有办法交待。但要说到故意，也似乎与事实不符合，我们也没有办法证明是故意的，因为有证人证明你是拉过她的手的，只是拉不住而已。这样就产生个矛盾，这个矛盾就是用意外或者故意都解释不通，不能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所以我们想了一个方案，你看如何？”
“什么方案？”

天下大平

“我们调整一下思路，你与何三姑有纠纷是事实，她推你下悬崖也是事实，你们在汽渡船上打架也是事实，我们就按照打架斗殴来处理，这样就是一个扰乱社会秩序的问题，这个罪名起刑点比较低，管制起刑，可以判处半年到三年的有期徒刑，因为你弄死人了，最多也就判决三年左右吧？”
柳玉叶听了，沉默着，内心激剧地斗争着。
法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趁机说：“你考虑一下吧，我们也是为你好，同时也替受害人有个交待。”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你能给我们想出什么样的更好的办法呢？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论水平，你比我们都高，你应当明白社会公平正义的意义，我们作为执行法律的人，要做到不枉不纵，有时也不外乎注重人情。社会整体利益才是法律精神之所在。就拿你的案件来说，你的理由何三姑之死是个意外，但我们看来，这个意外完全是由于你们之前有恩怨所致，如果你们没有恩怨，我直接可以判决这是意外事件，你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你会用这种手法去剥夺她人的生命。但正因为你们之前有恩怨，你们已经发生了纠斗，而她又落入水中，只有你的手还与她的手相联结，如果是其他人的手拉着她，那么她的死肯定是意外，没有你的责任，但问题就在这儿，是你的手与她的手相联结，最后松开了，你说因为你拉不住她，但这并没有直接的证据来证明，所以你没有拉住，你是有责任的。因为是你的原因将她陷入到了那样一个危险的境地，你就有责任将她拯救到安全的地方，这就是法律上所规定的救赎责任。而你没有尽到这个责任，你就必须付出代价，即承担刑事责任。打个简单的比方吧，你是一个做母亲的，你生了一个娃娃，你把他生下来，你就有责任或者说义务抚养他，如果你把他弄死了，你就要承担刑事责任，虽然说这个娃娃是你亲生的。”
“我自己的娃娃我怎么会去弄死他呢？”柳玉叶叫道。
“这就是了，”法官高兴地说，“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
柳玉叶说：“我还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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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笑说：“看来中国走法治道路还任重而道远呵，这样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法律问题都理解不了，何况其他人？”
法官左一个受高等教育，右一个受高等教育，把柳玉叶惹毛了，柳玉叶大声道：“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啦？就应当啥子都懂吗？”
法官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法律里面讲因果关系，因为你的原因何三姑落水了，结果她落水就淹死了，这是第一重因果；第二重因果，因为你们先前争执过，所以结果你们在汽渡船上相见的时候就发生争执；第三，就是义务责任，因为你的原因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你就有义务将她拯救到安全地带，你没有做到这一点，你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个责任就是法律所规定的刑事处罚。”
“哦，你说的我好象有点儿明白了，只是你要我负多大的责任呢？”
“我们从责任公平的角度来讲，她首先对你有错，要负责任，但她已经死了，死人是不用负法律责任的，这是法律所规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其次，因为她的过错导致你的过错，所以可以减轻你的刑事责任，由于你也对她进行了拯救，但由于不可抗力，这种拯救没有成功，所以应当减轻你的刑事责任，综合起来，你必须负刑事责任，但应当减轻你的刑事责任。我们在一审的时候考虑了这些因素，所以只判你七年，这是一个起点刑期，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你还要说什么？都这样了。”
“不，我们通过调查发现何三姑是一个有案底的人，她的罪行如果追究起来也并不轻，至少是十年有期徒刑以上，但这些并不是你可以剥夺她的生命的理由，但也说明了你们之间关系的特殊性，也成为了应当给你减轻刑罚的理由，所以刚才我就说了，可以用扰乱社会秩序罪来判决，这样的话，刑期就要短得多了。”
“大概好久？”
“你想要好久合适？”

天下大平

听到这话，柳玉叶笑了起来：“好奇怪哟，你居然还问起我这个问题来？我当然是一天的监狱也不想呆的，你以为呆在监狱里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情呀？”
“我们当然不会这样认为，我们巴不得监狱里一个没有就好，一个人也没有就说明社会秩序好，人民生活安定，国家繁荣昌盛。但这种想法是好的，现实却很残酷，你看看，像你这样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免不了要进监狱，别谈其他人了。你看看，我又说到了高等教育了，不好意思呵。你学过历史，应当知道中国监狱里人数最少的一年是唐朝李世民时期，全中国的监狱里只有二十九人，当农忙的时候，还将这二十九个人放回去搞农业生产，最后这二十九个人还是回到了监狱，除此而外，中国的监狱里可能人满为患了。就你看到的，皖西这所女子监狱哪里只有二十九个人嘛？更别说全中国的监狱了。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现在比不上唐朝，每个时代的环境都是不一样的，比如你，无意中就进了监狱，像你这种情况放在唐朝肯定没事，但现在强调的是公平，法律的公平与我们平时想象的公平还是有区别的，法律的公平有一种弥补性质的，向弱者向受损害大的倾斜。”
“你今天来是给我讲解法学课程了？”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法官摇手说，“你的学历比我高，我哪敢班门弄斧嘛？我只是就我所认知的法律基本知识向你作一个说明，希望你对法律有所认识。法律要维护正义，但法律的全部含义不仅仅是维护正义。”
柳玉叶叫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让一个没有罪的人承担罪责，是不是？”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的原则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不枉不纵。”法官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柳玉叶的情绪变化。
“如果我是有罪的，我当然要承担法律事务，但我认为在这个案件中，我是完全无辜的，我也是受害者，你们不能对一个死人追究法律责任，那么就一定要对一个受害者追究法律责任了？”

天下大平

“不对，你是受害者，这一点我们也承认，我们在定罪量刑的时候已经给你考虑到了，但同时你也是一个加害者，加害者，懂不懂？因为你的缘故导致了何三姑的死亡……”
“我重申多次了，那只是个意外，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也实施过救她的方法，但无能为力，用你们的话说叫不可抗力，不可抗力是免责的。”
“呵呵，你也懂了一些法律基本术语了？不可抗力一般是指自然力或者是政+府的政策规定或者爆发战争等等，当然，在你的案件中，后期超出了你的控制力，但前期的责任你还是要负的，这就是因为你而导致何三姑置于危险境地，你有责任将她拉到安全的地方，但你没有做到，所以，你必须负责任，法律上就是刑事责任了。”
柳玉叶实在被他搅得头昏脑涨，思维有些混乱了。最后她只好说“你看着办法吧，判断权在你手上，你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如果我认为合理合法，我就不上诉，如果我认为不合理合法，我就上诉，这也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吧？”

天下大平

  十六

一件非常简单的案件经过一审判决、申诉、二审驳回、重审，反反复复，居然拖了很长时间，柳玉叶觉得心神俱疲，好在九号囚室的几个姐妹不时地给她一些劝慰，否则她担心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每一次的庭审与谈话就像一次激烈的战斗，唇枪舌剑，各展其能。但双方力量的对比是相当悬殊的，柳玉叶是一个人，而对方是整个国家机器。柳玉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底？
她想到了程浩然，要是有他在身边那该多好，他一定能帮她渡过这个难关的。可是程浩然在哪里呢？报纸上说，他已经失踪了，一个大男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次打电话到公安局，说他是执行任务去了，执行一个什么样的任务，居然将一个大男人弄丢了？
想到了程浩然，她心中似乎有了依靠，虽然结婚以后他们没有像结婚以前那么好了，但也都是为家庭琐事而争吵，对于夫妻之间，这样的争吵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炒菜时的味精的盐罢了。她爱她的老公程浩然，她爱她的儿子程小龙，因为有他们，她在大江中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因为有他们，她在狱中才坚持自己无罪的辩护。如今，他们在哪里？
                                 （全文完）

天下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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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平这厢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