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社会主义农村教育工作队简称社教工作队。那年头经常有县里、公社下派的工作队。工作队员薛主民之所以选中应格严家驻点,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 应格严的母亲许氏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老土改根子。国家解放以来,土地改革清匪反霸,在一系列对敌斗争中,许氏出身贫苦觉悟高,立场坚定冲在前,是丰湾村为数不多的三个妇女代表之一。可惜,她在甲午年夏季江汉平原发生特大洪水灾害时病故了。许氏虽然不在了,可她对敌斗争的影响还在。不培养她的儿子培养谁?薛主民经过一番调查了解之后,就决定住进应格严家。应格严除了一个革命的母亲,还有一个当公社社长的舅爷,就在与他们杨林公社相邻的古场公社。更何况,应格严虽然只读了几年私塾,可他的字墨算盘都不错,一手小楷毛笔字也写得熟练,还有什么“六百六十六”、“六归七二五除”等珠算也打得很快,见了人也是一脸笑。薛主民在住进应格严家三天之后,就向队委会举荐应格严当了临时会计,也就是试用干部。可是,薛主民很快就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应格严虽然具备了当干部的背景和水平,可他缺少了当干部的外部协调能力。真是不用不知道,一用吓一跳。他太胆小怕事了,脸皮薄,言语短,三天扯皮,两天怄气,当的哪门子干部?当干部是要管人的,一味地软弱避让,没有诈相(魄力)怎么行?他发现应格严身上几乎没有半点乃母的遗风,倒更像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次发放救济款,虽说是个偶发事件,却越发证明了应格严不是当干部的料。谁都看得出这是武克洋的老婆胡娃在胡搅蛮缠,可他应格严就是有理说不出。工作队的薛同志就在现场啊,他却不晓得请人家来主持公道,反而被胡娃抢先堵了嘴。有理变成了无理,赔钱带怄气,你说这干部还怎么当得下去? 第二天早上,应格严正准备出门去找队长辞职时,工作队员薛主民回来了。 还没等应格严开口,薛主民就说:“昨天我去大队部开会,因为走得急,来不及告诉你。会议开晚了,回来又怕吵了你们,我就在他们那儿挤了一夜。” 应格严有些讪讪地说:“我们一夜都没闩门呢,就等您郎回来。” 薛主民说:“还真是抱歉了。哦,顺便告诉你一下,昨天工作队开会重新调整了驻队人员,已经把我安排到五队去了,今天就搬过去,我收拾一下马上走。”薛主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他住的前房去了。 应格严跟进去说道:“要不要帮忙送一下?” 薛主民说:“不用。反正东西也不多。” 应格严说:“我想把这会计辞了,跟您郎报告一下。” 薛主民说:“你要辞职就找你们云队长去辞。” 应格严又说:“我实在是能力有限,不是当干部的那个料,辜负了您郎的培养。我还是很感激您的。” 薛主民说:“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还有一些其他因素,这个问题很复杂,不那么简单。也好,你这干部当不当也没什么,还不是照样吃饭搞生产哪。” 应格严连连点头称是。 送走了薛主民,应格严就把一大摞账本及算盘等什物一包裹背到了云队长家里。云队长四十几岁了,他从五四年淹大水之后一直当干部,大办钢铁过后接手当队长,也有五六年光景了,是个德高望重的老队长。他一见格严这个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应格严开口就说,这个会计他干不了。 云队长说:“是因为昨天发救济款那个事吧?又没有哪个说你,以后吸取教训不就行了。” 格严说:“不光是这个事,是我自己能力有限,当不了干部。” 云队长说:“我说大侄子,你这个会计还是工作队的薛同志保举的,我得跟薛同志反映一下,看他是什么意见。” 格严不会说假话:“薛同志已经同意了,是他要我来向您辞职的。” 云队长想了一下,又说:“我这队长恐怕也当不了两天了。这样吧,你还等两天,等换了队长之后,你去向新队长辞职吧。” 云队长也是个老土改根子,曾和应格严的母亲许氏姐弟相称呢,他是看着格严长大的。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劝告格严不要辞职。他知道一二次纠纷也没什么,可是一辞职,痕迹就大了。格严还年轻,不懂这些啊,何况他已铁了心,说道:“换不换队长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干不了。”他撂下这一句就往外走。 这时,副队长武克洋一边喊工一边往队长家里来,正与出门的应格严照了个面。两人对视了一眼,应格严把头一低,匆匆走了。 应格严短暂的干部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事情还没完。应氏家族的人却不依了,他们都说格严太老实了,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了那个糊锅巴。 丰湾四队上百户人家,有二十几个杂姓。其中应氏家族占了十几户,为本湾第一大姓。应氏祖先是在清朝咸丰年间(公元1858年)从河南罗山一路逃荒过来的,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俗称挑“八根系”),一头装着两个儿子,一头装着锅盆碗盏棉絮,后来就在江汉平原鲫鱼湖边落了籍。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传到运东这一辈已是第六代。格严的祖父父亲都是长房长孙,所以他家的辈分比同龄族人都要低。比如快嘴媳妇的男人应于劲,还有一个应于栋,跟应格严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可辈分都要高他一辈。 顺便说一下,这里在称谓方面还有一些讲究。长辈对人家的媳妇一般是不叫名字的,只在姓氏后面加上一个词缀:×娃。比如陈安颖姓陈,就叫她陈娃;副队长武克洋的老婆姓胡,就叫她胡娃,而“糊锅巴”是她的外号;吴玉芝姓吴,就叫她吴娃,“快嘴媳妇”则是她的外号。可是小字辈不能这样叫,而应该叫陈姐陈伯或者胡姐胡伯或者吴姐吴伯。论辈分,运东要喊吴玉芝为吴婆或者玉芝婆,因为是隔壁,又是亲房,所以叫玉芝婆亲热些。格严夫妇也依着儿子叫她玉芝婆,应姓族人和外人都跟着叫她“运东的玉芝婆”,久而久之,连“运东的”几个字也省了,就叫她“玉芝婆”,倒把她原先一个“快嘴媳妇”的外号取代了。这一次,应姓族人都是从玉芝婆那里听说了格严的这桩公案,他们都很气愤,第二天晚饭后就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格严家里。 格严家里可热闹了,比工作队员薛主民同志在的时候谈经博古摆龙门阵还要热闹。格严一边端板凳给他们坐,一边给他们发烟。 陈安颖见来了许多人,照例缩回到房里去了。娃们也出奇地安静,不吵也不闹。只有运东又不知野到哪儿玩去了。 应于劲是个急性子,嗓门也大得很:“我说格严哪,你怕他个鬼呀,搞嘈了老子们帮你去打她娘个匹!” 在丰湾学校教书的应于宝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不要鲁莽行事,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们先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武克洋的胡娃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存心的,我们可以上门去问礼行;如果是无意的,那又另当别论了。格严哥你先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格严说:“我要说的都说了,您郎也都知道了,我不想再说。” 应老师说:“你给她钱的时候签字画押了没有?” 格严说:“没有。她说回去拿两角钱了就转来,所以没有。” 应老师说:“这就是你缺了打点,说不清楚,人家就有空子可钻了。” 格严说:“我哪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呢?” 应老师问:“你当时给了她多少钱?” 格严说:“三块钱哪,都是人民银行出来的崭新票子,可以割死人的。一张一块,红的,一张两块,蓝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应老师说:“有没有别人看到呢?” 格严说:“有啊。工作队的薛同志在场。我们都看着胡娃把钱折了又折,折了又折,折成了硬撬撬的一长条,我还怕她把钱搞落咧。” 玉芝婆在一旁插嘴说:“那薛同志怎么说呢?” 格严说:“薛同志一声都没做。” 应老师说:“人家薛同志怎么好说呢?糊锅巴既然敢这样强势霸王地吵,寻死觅活地闹,就是仗着后面有人撑腰,根本就没把薛同志放在眼里。薛同志是个外乡人,还要依靠当地干部搞好工作,他怎么好随便得罪一个副队长的堂客呢?” 大家附和道:“于宝说的有道理。” 格严的弟弟格生插嘴说:“应老师您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应老师把手朝他摇了摇,然后往桌子上一拍,说道:“对了,有可能,完全有这种可能。格严你说,胡娃那天收工回来还没到家,是吧?” 格严说:“是啊,她手上还拿了一把铁锹,身上还有烂泥巴。” 应老师说:“这就对了。她身上穿的肯定是烂衣服。我怀疑胡娃边走边把折好的钱装进衣兜,那衣兜是烂的,她没注意到,钱是硬翘翘的,落出去了她也不晓得,等到回家才发现钱掉了,说不定赶紧往回找,找不到了才急中生计,找你要二道钱。她不找你要二道不行哪。她屋的武羊子还不打死她?” 大家都说:“有这个可能,可她不会承认哪。” 格严说:“难怪那天她说回去拿了零钱转来,我们一等她不来,两等她也不来,未必是在半路上找钱去了?” 应老师说:“你们都晓得,前天天上发了霞,人的眼睛都发了花,地下都是一片红,什么东西掉地下都看不清楚。胡娃要是荷包里落了钱,或者是她不注意随手掉了钱,都是找不到的。如此看来,胡娃一开始并不是存心的,是没有办法了才找你要二道钱的。” 玉芝婆在一旁插嘴说:“糊锅巴会不会像你说的这样承认呢?” 应于劲吼了她一句:“就你嘴巴长,跟老子死到一边去!爷们的事要你插嘴?” 就在这时,应于山走进来了。他刚刚接任了丰湾四队的队长。 大家纷纷说:“这下好了,我们屋的队长来了,正好帮格严做个主,找糊锅巴把那二道钱要转来。” 应于山咳嗽了两声,等大家安静了,他才开口说:“这是你们哪个的主意?是于宝出的主意吧?” 应老师说:“不是哪个的主意,这事明摆着有冤,需要有人出来平冤哪。你队长哥哥来了正好作主。” 应于山说:“好,不是你出的主意就好。你说么事没得冤哪?你看我们老队长,队长当得好好的,还不是有人找工作队告他的阴状啊,说他是个‘四不清’,这次说调整就把他调下来了。格严人呢?” 格严说:“我在呢,于山叔。” 应于山提高嗓门干脆果断地说:“你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不要再纠缠了。我这会儿赶过来就是要跟你说句话,不要再拿这个事生争议了。于劲、于宝、格生你们几个人都在啊,我跟你们说一句,我刚刚上任,你们不要跟我添什么乱子,让外人说我鼓动家族闹事呢,搞的影响不好。” 大家纷纷说:“我们不是闹事啊,要是闹事还有这么平静?还不打上她屋的门去了?我们都听您郎的。” 格严说:“我早就说过,这事不消再提了。” 应于山对格严说:“你把那个会计辞了也好,免得别人说队长、会计都是应家的。你以后就参加劳动力一组干活吧,你家的那个工作队撤走了,我们队暂时不再驻工作队。”应于山又咳嗽了一下,说,“你们都是应家屋的人,我还跟你们说句协心话,我们应家的人受外人欺负,我心里就好受?你们别看姓武的在我们队不算大姓,比我们应家小,可他在全大队是大姓哪,文华武夏四大姓,是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啊?所以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以后日子还长得很,我晓得的。这次调整队委会班子,我只向大队部和工作组提了一个建议,就是增加一个管生产的副队长,把武克洋同志的职务调整一下,让他去管多种经营。暂时也只能这样了。于宝你只管把你的书教好,我就怕你瞎管闲事,跟我添乱。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都回去睡觉吧,休息好了明天好上工。” 于是,大家都烟熄火熄,悄没声息地走出了应格严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