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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鄂军] 达度长篇小说《贫困时代》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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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4 13:28: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达度长篇小说《贫困时代》
第一章 草儿娃儿
公元一九六四年:
甲辰年来雨淋淋,夏秋流郎渐渐增。
低田禾稻难得种,高田早禾及时兴。
乌金赤脚豆子好,了角头儿也受惊。
天禾少养丝绵盛,秋冬谷米贵如金。
(当年有水。低田歉收,麦豆好。)
——摘自父亲的《荒年歌》 
1
  一向老实无怨的父亲应格严居然还当过干部。除了母亲陈安颖,恐怕很少有人提起。因为应格严当干部的时间短,不到一个月。再者年深月久,儿子应运东还小,少不更事,即使有点什么印象,也被时光的流水冲得淡而又淡了。
  那是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社员们正在收工回家。有些人家的屋顶上开始冒出缕缕炊烟。
  临时会计应格严在工作队员薛主民的陪伴下,开始挨家挨户地发放救济款。那时“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不久,社员们的生活都很困难,眼下又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现在发放救济款,正是雪中送炭,也正好体现了人民政府在农村的惠民政策。
  丰湾四队的救济方案是按人头三角、劳动力五角的标准发放。应格严拿着刚刚制好的表册,同薛主民一起发放了四五家,就来到了社员唐之强的门口。恰巧副队长武克洋的老婆胡娃收了工,搬着一把铁锹回来,她跟工作队员薛同志打个招呼,听说是发救济款,就问她能不能领。薛同志说行啊。胡娃就来到唐之强家门口,从应格严手中领取了三元钱。她家六口人,按人头是一元八角,再加两个劳动力一元,一共是二元八角,需找回二角。她说收工还没归屋,手里没钱,回去拿了就交来。应格严说好吧。他们就边发边等。可是一等不来,两等也不来,直到他们又发了几个人,才见胡娃姗姗来迟。
  没料到,胡娃在拿出两角钱的同时,又找应格严要三元钱。应格严说:“三元钱已经给你了。”
  胡娃说:“没见你给谁呀。”
  应格严听了胡娃的话,脸上顿时阴了下来。他生性老实,语言短少,这时有如骨鲠在喉,不知说什么才好。
  胡娃见薛同志默不作声,就越发来骚了,她对应格严说:“你还真是没给我钱,不信还有工作队薛同志作证。”可是薛同志始终未发一言。
  胡娃外号“糊锅巴”,在丰湾四队胡搅蛮缠是出了名的。她对付应格严这样口嘴言笨的人,费不了多大的劲。应格严要对付她这样扯横皮耍横枪的人,可就难了。
  不过应格严还是说了这么一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给你了……不认账啊?”
  还没等“不认账”三个字说完,胡娃就反口倒打一耙,指着应格严的鼻子说:“是你不认账!是你想私吞!”说着就往地下一滚,索性撒起泼来干嚎:“你今天要是不给我钱,我就死到你屋里去!”
  太阳快要落土了,成群结队的蜻蜓和蚊子都飞出来了。蜻蜓在空中穿梭似的飞来飞去,它们是在捉蚊子吧。蚊子呢,就在人的头顶上方,密密麻麻地嗡嗡叫。运东家门前的空地上,有一群鸡还在啄食,一只调皮的小公鸡正侧起一只抻开的翅膀,在母鸡周围打旋旋。运东也就是四五岁光景,正引着三岁的妹妹运兰,在自家草屋前边的台坡下和草垛周围玩躲躲猫呢。
  那时,夕阳耀斑突然爆发,像鸡血一样的火烧云立马就布满了西天。霎时天上像发了火,地下像泼了血。这种景象来得太突然,色彩太刺眼。运东从来没见过。以至于许多年以后,当他听母亲讲起父亲的这件往事时,眼前还会闪现出这个特殊的黄昏,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就被涂上了一层鸡血红。
  运东兄妹俩身上像披上了一身金黄,好似两只花蝴蝶在这红色的天地里飞来绕去,反倒是空中的蜻蜓蚊子都看不到了。就连近处的茅屋、草垛,远处的树木、行人也好像一下子融入到了这种红色的画图之中。
  忽然,禾场里有个娃儿朝他们喊道:“运东,你伯伯打架了。”
  不远处的唐家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火烧云把那些人都涂上了一层稀奇古怪的色彩。运东就拉起他的妹妹跑过去瞧热闹。他从人缝里钻进去一看,只见他伯伯应格严傻站在那里,身上脸上也都染了颜色。地下还有个灰不溜秋的人正在一边干嚎一边打滚,就跟他们小娃儿过家家玩输了在地下撒赖差不多。运兰突然哭叫起来,吵着要她伯伯抱。运东就怕大人打家伙,连忙拉了运兰拱出人群,往家里跑去。
  母亲陈安颖正在烧夜饭,看见两个小家伙一路哭喊着跑进屋来,以为又是运东欺负妹妹,就呵斥他。不料运东说:“伯伯,打架了。”陈安颖没听明白。运东又说了一遍:“伯伯在打架了。”说着又自顾玩去了。运兰直喊肚子饿。母亲就说:“你们还等一下,等你伯伯回来就吃饭。”陈安颖拉了运兰的小手就往外边走,她想出去看个究竟。
  火烧云下去了,天地之间恢复了本来面目,天色一暗下来就乌眼睛了。唐家门前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估摸是纠纷已经得到了解决。隔壁的快嘴媳妇吴玉芝迎上前来,告诉了陈安颖这场纠纷的来龙去脉。她说:“陈娃,我说你屋的格严是怎么搞的?再苕也不能给武羊子的糊锅巴二道钱吧?”还没等陈安颖反应过来,就传来了玉芝男人的大声嚷叫:“玉芝你这个鬼东西,死到哪儿去了?火烧熟了没有啊?”原来是她男人应于劲收工回来,找她要饭吃呢。吴玉芝怕他男人,一听到叫喊,立刻就低了头缩了颈,急忙往家里去。陈安颖也拖着啼哭不止的运兰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格严回来了。陈安颖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男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格严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就故作轻松地说:“怎么还不吃饭,不怕把娃们饿坏了?”运兰的哭声更响了,把摇窝里的弟弟运喜也引得哭起来了。陈安颖边哄娃儿边啜泣。一时间,大哭小叫的,闹得格严烦透了。他恐怕陈安颖听说了什么,于是发恼地吼道:“你哭么事?嚎丧啊!”听他这一吼,陈安颖就擦了一把眼泪,不哭了,说吃饭吧,又说薛同志怎么没来?格严这才发现薛主民没有跟他一起来,随口道:“他有事去了吧。我们先吃。”
  原来,工作队员薛主民就住在他们家里,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还差三天,就有一个月了。既然薛同志没来,他们也要开饭了,娃们早就饿不得了。
  一家人正吃着,格严的老父亲应于贤披着衣服,手牵着大孙子运东过来了。他也听说了今天的事情,就过来问一下情况。格严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他跟老父亲分家另过,他的姐姐和二妹已经出嫁,现在老父亲就和他弟弟格生、么妹三姑住在他们屋后边临时搭建的草屋里。刚才运东就在他们家同爹爹、小爷和么爷一起吃饭呢。陈安颖见爹爹上前来了,抱了运喜,拉了运兰,就往房里走。运兰看见运东又往外边去,就哭喊着要跟哥哥一起去玩。妈妈不让,说:“你太小了,他们不会要你玩的。”硬生生把运兰拉进房里去了。
  有些气闷的草屋里就剩下了格严父子。他们坐在一盏罐头瓶子做的煤油灯下,闷闷地抽着自己搓卷的劣质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一两句话。
  月儿初升,夜影幢幢。春夏之交的晚上,不冷也不热,正是娃儿们尽情嬉戏的大好时光。村头禾场上已然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和运东相熟的一些小伙伴,于亮、木生、牛娃、石头都来了,还有运东不熟悉的小伙伴也出现了。运东很快就乐在其中了。
  格严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终于,烟抽够了,时候也不早了,老父亲在起身离去时说:“要是算不过账来,你就先把我们的救济款垫进去再说。”格严说:“不用,这三块钱我还亏得起。只是干部这个差事我是做不得了,看来这碗饭不是我能吃的。”
  格严端起煤油灯,照着老父亲的背影消失到后面的小屋之后,这才想起,要去找他那个玩得不知日夜的野小子回来睡觉。
  夜深了,玩辛苦了的娃们都睡着了。陈安颖啜泣了一会儿,也睡去了。要是在以前,应格严会想个法子哄女人,可这次没有。他大睁着眼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仿佛是在倾听着什么。寂静的夜里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猫叫狗咬。
  他在回想白天发生的事。这个武克洋的老婆糊锅巴是存心要骗他的钱吧?那时候十元钱就是一笔家当,三元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钱骗了也就算了,还害得他当众下不来台。早就知道这个糊锅巴可恶,没想到竟是如此可恶。俗话说,恶人还得恶人磨,狠人就怕狠人缠。我应格严肯定是缠她不过了,只有等狠人来降她吧。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等她把老子的钱骗去买药吃、打棺材钉子、发闷火烧吧!应格严从来不会公开骂人,也从来不知阿Q是何许人也。可他现在满脑子都装着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
  应格严在心里一会儿诅咒糊锅巴,一会儿又想到了薛主民。这个薛同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他可是在旁边看全本啊。薛主民不知啥时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晚饭也不回来吃,夜里还给他留着门呢。格严就怕把门闩上了,自己睡着了,薛同志回来进不了屋。他就这样一会儿糊锅巴,一会儿薛同志,胡思乱想了好久,渐渐地意识开始模糊,终至于混沌一团,分不清哪是哪了。而此时,江汉平原上的雄鸡已经开始咯咯咯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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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4 14:34:36 | 显示全部楼层
贫困时代.jpg

圣诞平安夜,全民狂欢日。
小康蓝图在,振兴中华时。

值此圣诞平安夜来临之际,谨以《贫困时代》选段以飨读者。恭祝湖北文坛网友佳节愉快!新年宏图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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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荆州市 2015-12-24 17: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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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4 18:08: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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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4 18:5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书,定会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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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5 09: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2
  社会主义农村教育工作队简称社教工作队。那年头经常有县里、公社下派的工作队。工作队员薛主民之所以选中应格严家驻点,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
  应格严的母亲许氏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老土改根子。国家解放以来,土地改革清匪反霸,在一系列对敌斗争中,许氏出身贫苦觉悟高,立场坚定冲在前,是丰湾村为数不多的三个妇女代表之一。可惜,她在甲午年夏季江汉平原发生特大洪水灾害时病故了。许氏虽然不在了,可她对敌斗争的影响还在。不培养她的儿子培养谁?薛主民经过一番调查了解之后,就决定住进应格严家。应格严除了一个革命的母亲,还有一个当公社社长的舅爷,就在与他们杨林公社相邻的古场公社。更何况,应格严虽然只读了几年私塾,可他的字墨算盘都不错,一手小楷毛笔字也写得熟练,还有什么“六百六十六”、“六归七二五除”等珠算也打得很快,见了人也是一脸笑。薛主民在住进应格严家三天之后,就向队委会举荐应格严当了临时会计,也就是试用干部。可是,薛主民很快就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应格严虽然具备了当干部的背景和水平,可他缺少了当干部的外部协调能力。真是不用不知道,一用吓一跳。他太胆小怕事了,脸皮薄,言语短,三天扯皮,两天怄气,当的哪门子干部?当干部是要管人的,一味地软弱避让,没有诈相(魄力)怎么行?他发现应格严身上几乎没有半点乃母的遗风,倒更像是扶不起的阿斗。这次发放救济款,虽说是个偶发事件,却越发证明了应格严不是当干部的料。谁都看得出这是武克洋的老婆胡娃在胡搅蛮缠,可他应格严就是有理说不出。工作队的薛同志就在现场啊,他却不晓得请人家来主持公道,反而被胡娃抢先堵了嘴。有理变成了无理,赔钱带怄气,你说这干部还怎么当得下去?
  第二天早上,应格严正准备出门去找队长辞职时,工作队员薛主民回来了。
  还没等应格严开口,薛主民就说:“昨天我去大队部开会,因为走得急,来不及告诉你。会议开晚了,回来又怕吵了你们,我就在他们那儿挤了一夜。”
  应格严有些讪讪地说:“我们一夜都没闩门呢,就等您郎回来。”
  薛主民说:“还真是抱歉了。哦,顺便告诉你一下,昨天工作队开会重新调整了驻队人员,已经把我安排到五队去了,今天就搬过去,我收拾一下马上走。”薛主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他住的前房去了。
  应格严跟进去说道:“要不要帮忙送一下?”
  薛主民说:“不用。反正东西也不多。”
  应格严说:“我想把这会计辞了,跟您郎报告一下。”
  薛主民说:“你要辞职就找你们云队长去辞。”
  应格严又说:“我实在是能力有限,不是当干部的那个料,辜负了您郎的培养。我还是很感激您的。”
  薛主民说:“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还有一些其他因素,这个问题很复杂,不那么简单。也好,你这干部当不当也没什么,还不是照样吃饭搞生产哪。”
  应格严连连点头称是。
  送走了薛主民,应格严就把一大摞账本及算盘等什物一包裹背到了云队长家里。云队长四十几岁了,他从五四年淹大水之后一直当干部,大办钢铁过后接手当队长,也有五六年光景了,是个德高望重的老队长。他一见格严这个架势,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果然,应格严开口就说,这个会计他干不了。
  云队长说:“是因为昨天发救济款那个事吧?又没有哪个说你,以后吸取教训不就行了。”
  格严说:“不光是这个事,是我自己能力有限,当不了干部。”
  云队长说:“我说大侄子,你这个会计还是工作队的薛同志保举的,我得跟薛同志反映一下,看他是什么意见。”
  格严不会说假话:“薛同志已经同意了,是他要我来向您辞职的。”
  云队长想了一下,又说:“我这队长恐怕也当不了两天了。这样吧,你还等两天,等换了队长之后,你去向新队长辞职吧。”
  云队长也是个老土改根子,曾和应格严的母亲许氏姐弟相称呢,他是看着格严长大的。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劝告格严不要辞职。他知道一二次纠纷也没什么,可是一辞职,痕迹就大了。格严还年轻,不懂这些啊,何况他已铁了心,说道:“换不换队长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干不了。”他撂下这一句就往外走。
  这时,副队长武克洋一边喊工一边往队长家里来,正与出门的应格严照了个面。两人对视了一眼,应格严把头一低,匆匆走了。
  应格严短暂的干部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事情还没完。应氏家族的人却不依了,他们都说格严太老实了,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了那个糊锅巴。
  丰湾四队上百户人家,有二十几个杂姓。其中应氏家族占了十几户,为本湾第一大姓。应氏祖先是在清朝咸丰年间(公元1858年)从河南罗山一路逃荒过来的,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俗称挑“八根系”),一头装着两个儿子,一头装着锅盆碗盏棉絮,后来就在江汉平原鲫鱼湖边落了籍。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传到运东这一辈已是第六代。格严的祖父父亲都是长房长孙,所以他家的辈分比同龄族人都要低。比如快嘴媳妇的男人应于劲,还有一个应于栋,跟应格严都是同一年出生的,可辈分都要高他一辈。
  顺便说一下,这里在称谓方面还有一些讲究。长辈对人家的媳妇一般是不叫名字的,只在姓氏后面加上一个词缀:×娃。比如陈安颖姓陈,就叫她陈娃;副队长武克洋的老婆姓胡,就叫她胡娃,而“糊锅巴”是她的外号;吴玉芝姓吴,就叫她吴娃,“快嘴媳妇”则是她的外号。可是小字辈不能这样叫,而应该叫陈姐陈伯或者胡姐胡伯或者吴姐吴伯。论辈分,运东要喊吴玉芝为吴婆或者玉芝婆,因为是隔壁,又是亲房,所以叫玉芝婆亲热些。格严夫妇也依着儿子叫她玉芝婆,应姓族人和外人都跟着叫她“运东的玉芝婆”,久而久之,连“运东的”几个字也省了,就叫她“玉芝婆”,倒把她原先一个“快嘴媳妇”的外号取代了。这一次,应姓族人都是从玉芝婆那里听说了格严的这桩公案,他们都很气愤,第二天晚饭后就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格严家里。
  格严家里可热闹了,比工作队员薛主民同志在的时候谈经博古摆龙门阵还要热闹。格严一边端板凳给他们坐,一边给他们发烟。
  陈安颖见来了许多人,照例缩回到房里去了。娃们也出奇地安静,不吵也不闹。只有运东又不知野到哪儿玩去了。
  应于劲是个急性子,嗓门也大得很:“我说格严哪,你怕他个鬼呀,搞嘈了老子们帮你去打她娘个匹!”
  在丰湾学校教书的应于宝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不要鲁莽行事,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们先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武克洋的胡娃是存心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存心的,我们可以上门去问礼行;如果是无意的,那又另当别论了。格严哥你先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格严说:“我要说的都说了,您郎也都知道了,我不想再说。”
  应老师说:“你给她钱的时候签字画押了没有?”
  格严说:“没有。她说回去拿两角钱了就转来,所以没有。”
  应老师说:“这就是你缺了打点,说不清楚,人家就有空子可钻了。”
  格严说:“我哪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呢?”
  应老师问:“你当时给了她多少钱?”
  格严说:“三块钱哪,都是人民银行出来的崭新票子,可以割死人的。一张一块,红的,一张两块,蓝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应老师说:“有没有别人看到呢?”
  格严说:“有啊。工作队的薛同志在场。我们都看着胡娃把钱折了又折,折了又折,折成了硬撬撬的一长条,我还怕她把钱搞落咧。”
  玉芝婆在一旁插嘴说:“那薛同志怎么说呢?”
  格严说:“薛同志一声都没做。”
  应老师说:“人家薛同志怎么好说呢?糊锅巴既然敢这样强势霸王地吵,寻死觅活地闹,就是仗着后面有人撑腰,根本就没把薛同志放在眼里。薛同志是个外乡人,还要依靠当地干部搞好工作,他怎么好随便得罪一个副队长的堂客呢?”
  大家附和道:“于宝说的有道理。”
  格严的弟弟格生插嘴说:“应老师您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应老师把手朝他摇了摇,然后往桌子上一拍,说道:“对了,有可能,完全有这种可能。格严你说,胡娃那天收工回来还没到家,是吧?”
  格严说:“是啊,她手上还拿了一把铁锹,身上还有烂泥巴。”
  应老师说:“这就对了。她身上穿的肯定是烂衣服。我怀疑胡娃边走边把折好的钱装进衣兜,那衣兜是烂的,她没注意到,钱是硬翘翘的,落出去了她也不晓得,等到回家才发现钱掉了,说不定赶紧往回找,找不到了才急中生计,找你要二道钱。她不找你要二道不行哪。她屋的武羊子还不打死她?”
  大家都说:“有这个可能,可她不会承认哪。”
  格严说:“难怪那天她说回去拿了零钱转来,我们一等她不来,两等她也不来,未必是在半路上找钱去了?”
  应老师说:“你们都晓得,前天天上发了霞,人的眼睛都发了花,地下都是一片红,什么东西掉地下都看不清楚。胡娃要是荷包里落了钱,或者是她不注意随手掉了钱,都是找不到的。如此看来,胡娃一开始并不是存心的,是没有办法了才找你要二道钱的。”
  玉芝婆在一旁插嘴说:“糊锅巴会不会像你说的这样承认呢?”
  应于劲吼了她一句:“就你嘴巴长,跟老子死到一边去!爷们的事要你插嘴?”
  就在这时,应于山走进来了。他刚刚接任了丰湾四队的队长。
  大家纷纷说:“这下好了,我们屋的队长来了,正好帮格严做个主,找糊锅巴把那二道钱要转来。”
  应于山咳嗽了两声,等大家安静了,他才开口说:“这是你们哪个的主意?是于宝出的主意吧?”
  应老师说:“不是哪个的主意,这事明摆着有冤,需要有人出来平冤哪。你队长哥哥来了正好作主。”
  应于山说:“好,不是你出的主意就好。你说么事没得冤哪?你看我们老队长,队长当得好好的,还不是有人找工作队告他的阴状啊,说他是个‘四不清’,这次说调整就把他调下来了。格严人呢?”
  格严说:“我在呢,于山叔。”
  应于山提高嗓门干脆果断地说:“你这个事情就算过去了,不要再纠缠了。我这会儿赶过来就是要跟你说句话,不要再拿这个事生争议了。于劲、于宝、格生你们几个人都在啊,我跟你们说一句,我刚刚上任,你们不要跟我添什么乱子,让外人说我鼓动家族闹事呢,搞的影响不好。”
  大家纷纷说:“我们不是闹事啊,要是闹事还有这么平静?还不打上她屋的门去了?我们都听您郎的。”
  格严说:“我早就说过,这事不消再提了。”
  应于山对格严说:“你把那个会计辞了也好,免得别人说队长、会计都是应家的。你以后就参加劳动力一组干活吧,你家的那个工作队撤走了,我们队暂时不再驻工作队。”应于山又咳嗽了一下,说,“你们都是应家屋的人,我还跟你们说句协心话,我们应家的人受外人欺负,我心里就好受?你们别看姓武的在我们队不算大姓,比我们应家小,可他在全大队是大姓哪,文华武夏四大姓,是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啊?所以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以后日子还长得很,我晓得的。这次调整队委会班子,我只向大队部和工作组提了一个建议,就是增加一个管生产的副队长,把武克洋同志的职务调整一下,让他去管多种经营。暂时也只能这样了。于宝你只管把你的书教好,我就怕你瞎管闲事,跟我添乱。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都回去睡觉吧,休息好了明天好上工。”
  于是,大家都烟熄火熄,悄没声息地走出了应格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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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6 12: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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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格严一家的生活又恢复了过去的模样。
  一九六四年底,全国性的“四清”运动开始向纵深发展,由开始的“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转为“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和清思想”,工作队强调这次运动的性质是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农村干部都要围绕“四清”与“四不清”“洗手洗澡”,接受群众的监督与批评,经受严峻的考验。随后不久,一场以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变为主旨,开展群众性的揭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迅速兴起。俨然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
  这一年,刚满二十五岁的应格严,中等个子,小平头,国字脸偏圆点儿,逢人都是一脸笑,可一回到家,脸上就严肃得有些怕人。他的第四个娃儿也有些不合时宜地出生了。隔壁的玉芝婆端来了一碗鸡蛋,对月母子说:“我给你这娃取个名。现在不是搞四清运动嘛,这是第四个娃,又是个女娃,干脆就叫‘四清’好了,又好记又好听。”陈安颖说:“谢谢玉芝婆关心。我还要跟她伯伯商量再说。”
  傍晚,应格严收工回家,立刻烧火做饭伺候月母子,跑前跑后,实在是忙不过了,就连夜把丈母娘接来帮忙。
  运东也懂事了,知道家里又添了个小妹妹,他这个大哥哥要帮助大人分担一些,要照护好弟弟妹妹。运兰依旧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依旧是跟不上就哭。运喜还不到两岁,正是脱离摇窝、学走路、好赶路的时候,他也要跟着哥哥姐姐去玩。他们嫌他太小太麻烦,不要他,他就死劲地哭。这时候,他们的幺爷三姑就会赶上前来,帮衬一下。
  三姑是在她母亲去世前一年出生的,只比运东大五六岁,现在也只有十一岁。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大人们都说她是个草籽命,是家里的一个老婆婆把她引大的。过荒年的时候,老婆婆连病带饿死了,她却是个饿不死的程咬金。那年月常有饿死病死的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三姑能够活下来还算是个奇迹。好在三姑家里负担不重。三口人就有两个是赚工分的。父亲应于贤刚刚五十岁,小哥格生十八岁,都是生产队里的青壮年劳动力。三姑负责家务,烧火做饭洗衣打猪草,就是她每天的功课。别的孩子去上学读书,她也不眼气,所以长到十一岁了,还是大字不识一个。有次学校的老师走访,发现了这一情况,就来家里动员她去上学。为此,住在她大哥格严家的工作队员薛主民还批评了她的父亲和小哥。她父亲说随她的便,想去上学就上呗。三姑就真的上学去了。她进的是一年级,教室里都是比她小很多的弟弟妹妹。她长得人长树大,快有老师高了,坐在教室里很不自在,那些小同学们就像看稀奇一样地看她,动不动就望着她傻笑。她是野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些奚落,就动手打了一个笑上她脸来的小鬼,说什么也不肯上学了。所以,她上了三天学,还没认会两个字,就再也不肯上学了。后来生产队里办起了青年农民夜校,扫盲识字唱歌,又有人来动员她去。她就把大侄子运东拉在手里,才去了那里。
  一天早晨,运东在起床穿衣时,居然唱了两句歌儿:“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竟把他父母都惊住了。
  父亲问:“运东,你从哪里学来的?”
  运东有点得意地说:“我跟幺爷上夜校了,好多人都在那儿唱。”
  一会儿运兰也醒了,揉着一双睡眼嘟噜道:“我也要唱,跟哥哥唱……”
  父亲又问运东:“你还学了什么?”
  运东说:“认字。别人说我们捣乱,就把我们几个小娃赶出来了。
  格严就对陈安颖说:“看来我们的儿子长大了,秋季要上学了。”
  运兰说:“我也要上学,跟哥哥上学……”
  月子里的陈安颖就说:“运东是要上学了,负担又要加重了。这又添了一张嘴,还没取名,你给娃儿取个名吧?”
  格严说:“有了运东、运兰、运喜,这个顺着就叫运柏嘛。”
  陈安颖说:“隔壁的玉芝婆建议叫‘四清’咧,她说这是第四个娃,又是个女娃……”
  “别说了,什么四清鬼清哪!”格严突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句,“就叫运柏。”
  陈安颖不做声了,她也意识到无意中触及了丈夫的伤疤。因为格严就是在四清运动工作队员的面前,被强势霸王的糊锅巴骗去了三元钱,闹得干部都当不成了。怎么能给娃儿取这个名字呢?
  应格严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什么大的胸怀。要说他有什么理想,那就是他的女人少生病,他的娃儿有饭吃、有衣穿。有人说,应格严比一般人天资聪慧,心灵手巧,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就是因为他母亲死早了,他才失了志,变得沉默寡言了。他十五岁丧母,十八岁结婚,娶了比他大三岁的女人陈安颖。这都是父亲、媒人以及算命先生给他安排好的。
  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陈安颖嫁过来第二年,就顺利地生下了头男长子。运东后来听母亲说,在他出生的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天色混混沌沌的,雷鸣电闪,有龙在天上飞旋,她很害怕,找他伯伯又找不到,吓得直哭。这时候天上有个神仙从东方驾着五彩祥云而来,望她笑了一下,一忽儿就不见了,好像钻进了她的怀里。恰好这时,天上又传来一声炸雷,震得满屋子都在晃动,把她惊醒了。耳边突然响起“苦啊——”一声婴儿长啼。守在床前的接生婆大声说:“恭喜了,格严哪,是个带把的放牛娃,呃不——是个学生娃。”第二天陈安颖就请一个算命先生给新生的娃儿排八字,算命先生说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呢。应格严就带了礼物,去请教启蒙先生,那个丰湾资格最大、已经老得掉了牙的私塾先生给娃儿取名。那老先生虽在病中,但还是下得床来,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了一句什么“彼应运于东方呃……”,就说叫应运东吧。格严问有什么讲义,那老先生摇摇手,不再说什么了。应运东的名字就算定下来了。
  这时,运东和运兰正在床上可劲地唱儿歌呢。运东在唱新学会的一首《循环歌》:
    二啊二,张老二;张啊张,牯牛帮;
    牯啊牯,牛屁股;牛啊牛,梭上头;
    梭啊梭,燕子窝;燕啊燕,扯长线;
    扯啊扯,金刚册;金啊金,掉古丁……
  运兰也要和哥哥抢着唱:
    三岁的娃,穿红孩(鞋),摇摇摆摆上学来。
    先生不打我,回去吃口妈(奶)了来……
  运兰看到哥哥越唱越上劲,自己唱不赢,不禁急得哭起来了。这一闹,就把睡梦中的运喜闹醒了,雄赳赳的小鸡儿冲起来一泡尿。急得运东大叫一声:“运喜这个撒尿宝,把尿又撒到床上了!”运喜也哭起来了。一时间,床上活湿水流,臊气冲天,大哭小叫。这也是寻常人家经常上演的一幕家庭悲喜剧。
  格严大声呵斥道:“运东你这个鬼家伙,看老子来了不打死你!”
  哭声很快就小下去了,运东也吓得不敢做声了,他蹑手蹑脚地下床,边扣扣子边往外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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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8 10:46:3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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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工作队的薛同志住到家里来举荐,恐怕应格严做梦也没想过当什么干部。随着薛同志的离去,也算把应格严一个月都没当上头的那个临时会计带走了。正如薛同志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你这干部当不当也没什么,还不是照样吃饭搞生产哪。的确,格严的心思全在他那个家上。他妻子陈安颖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成了胃病,同时又发现得了风湿心脏病,再加上接二连三地坐月子,身子骨已经很虚弱了,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他就成了家里的唯一劳动力。一群娃儿像一窝蛆母子,嗷嗷待哺。因此,如何能让他的妻儿过上不挨饿受冻的日子,就是摆在他面前十分严峻的问题。
  那时候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生产队里的粮食作物主要靠工分争夺,人头只能分到一少部分口粮,其它什么油啊布啊糖啊都是政府发票,要用钱才能买来。工分多的人家年终可以分红,平时还可以找生产队里借支。象应格严这样家大口阔的历年超支户,一年上头都看不到一分钱,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格严又开始整理他那张捕鱼的杀网。有工作队员住在他家里时,他就把鱼网束之高阁,藏到横梁上面去了。工作队员一走,他又开始打网搞副业了。生活所迫,他得想办法弄钱养家糊口。每当收工之后,别人回家吃饭,他还想在野地里弄点吃的、烧的什么回家。他几乎是每天最晚回家的一个。每当夜深人静之后,最好是月明星稀的晚上,他会带着他的鱼网出发。运气好的话,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上街卖鱼,再买些急需的生活用品回来,凑合着度日。
  一天凌晨,天还没亮。运东就被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惊醒了。他知道,准是父亲又打鱼回来了。正在迷迷糊糊的当儿,他却被人摇醒了。原来是父亲一手端灯,一手摇他,还小声叫着:“运东,快起来跟我上街卖鱼去吧。”运东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摸索着穿衣起床。等他扣好扣子,父亲已在堂屋里用一根扁担挽好两个装鱼的篓子,准备走了。
  运东走过去说:“伯伯,要不要留一条鱼吃呀?”伯伯说:“不用,卖不完的鱼我们再拿回来吃。”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止一次了。可每次的鱼都卖完了。运东心里巴不得卖不完才好呢,这样他们就有鱼吃了。
  天色灰蒙蒙的,像有大雾的样子。父子俩就沿着坎坷不平的通顺河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堤的一边或两边都住着人家,那是丰湾一二三队。他们要把这些人家走完,大约有三四里地,然后过河,到对岸的牛坝街上去,才能卖鱼。这时候,路上也有早起赶街的人,东方开始发白,远处近处的雄鸡好像呼应似的报晓,偶有被惊动的狗子在漫无目的地狂吠。运东心里害怕,就伸手去抓他父亲的衣服。父亲说:“不要揪我,狗子不会咬你的。”但运东心里还是害怕。
  到了牛坝街上,运东才发现赶集的人还不少呢。朦朦胧胧的到处都是人。卖菜的,卖糠的,卖鸡蛋的,也有像他们一样卖鱼的。他们就在卖鱼的那一堆人里找了个空地,放下鱼篓,就等人来买了。他父亲掏出烟卷,向别人借火的同时,顺便打听一下行情,然后就蹲在了鱼篓后面,运东也学着父亲的样儿蹲下来。
  不多时,就有人过来翻看他们的鱼。
  格严说:“这是刚出水的鲩鱼、鲫鱼,还是活的,买点吧?”鱼儿不停地在鱼篓里蹦跳,还发出叽叽啵啵的声音,像是在给他作证。
  那人就问多少钱一斤,格严就用刚才打听到的价钱回答他。那人说贵了,能不能便宜一点儿。格严就问对方出多少钱,那人又说叫行里来作价吧。格严说可以。那人就去叫行老板了。
  旁边一个卖鱼人就说:“兄弟,叫行里来作价,肯定要捏你的价,划不来的。”
  格严说:“行里作了价,还要我肯卖呢。”
  一会儿,那人就同行老板过来了。
  格严就站起来说:“这里,这里。”运东也跟着站了起来。
  行老板说:“这是哪个卖的鱼?”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翻动着篓子。
  格严说:“我的。”
  行老板又说:“那我就作价了啊。草鱼三角,鲫鱼两角。”
  格严说:“草鱼昨天还四角呢,今天怎么就跌了一角?”
  运东知道他父亲说的是旁边那人刚才告诉的价钱,可他不明白,父亲先说是鲩鱼,怎么行老板说是草鱼,父亲也跟着说草鱼呢?
  行老板说:“你听哪个说的?没有这高,昨天最贵的一笔也就三角五,人家草鱼比你大。”
  格严说:“我就卖三角五,便宜了我不卖。”
  行老板就跟那个买鱼的商量说:“兄弟,他要三角五,今天场上鱼少。你看怎么样?”
  那买鱼人就对格严说:“兄弟,能不能便宜一点,三角二怎么样?”
  格严说:“少于三角五不卖。”
  买鱼人跺跺脚说:“我今天真是买馋了,就依你三角五,太贵了。”说着就从鱼篓里捉了两条鱼,放到了行老板的秤盘里。
  行老板称了鱼,就着场上的灯光看了一下秤,就说:“答么字?”
  格严说:“答应字。”
  行老板又说:“是应该的应还是印度的印?”
  格严说:“应该的应。”
  于是,行老板大嚷起来:“答应字的呀——应该的应,草鱼三斤,三角五——”他一边嚷一边往回走了。
  运东急了,说:“还没给钱呢,他把我们的鱼……”
  父亲说:“不要紧,我等会就过去结账。”
  那行老板个子特高,比一般人都要高出一头,声音也特洪亮,真个是声若洪钟啊,他一嚷满场都听得见。他的名字也特别,叫杜八斤,据说他生下来就有八斤半。大家都喊他杜老板。看来这行老板就该他当。他给别人又称了一样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大声嚷道:“答张字的呀——”
  这时候,天色开始见亮了。满场上的买卖人都看得清楚了。
  格严又卖了两笔鱼。他是借别人的秤,直接卖了收钱的。运东又不明白他父亲怎么不要那行老板过来称鱼了,他当然不知道行老板称了鱼是要拿行钱的。那行老板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答朱字的”,一会儿“答杨字的”,响声不绝于耳呢。
  格严对儿子道:“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跑了啊。我去行里接钱去。”又对旁边那个卖鱼人笑笑说,“您郎帮我照看一下,我儿子在这里。”
  那个卖鱼人摆摆手,说:“没事,你去吧。”
  鱼篓里剩下的鱼不多了。运东记得父亲先前说过“卖不完的鱼再拿回家吃的”,就对走过来看鱼的人说:“这鱼不卖了,我们拿回去吃的。”
  格严接了鱼钱转来。运东就说:“伯伯,这点鱼我们拿回去吃吧。”
  父亲说:“不行,还要卖。”
  儿子眼里噙着泪水说:“您郎先说了的。”
  旁边那个卖鱼人就对格严说:“大兄弟,我看你这娃儿欠鱼吃,还不如拿回去给娃吃呢,也卖不得几个钱。”
  格严说:“小娃知道个啥?不瞒你老哥说,我就是缺钱哪,还有好些东西都等着钱去买,称盐打油买糖啊,还要撕布。我去年的布票都没用呢,快要过期了,都没有钱去买。”
  听父亲这么一说,运东的眼泪就滚出来了,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鱼卖给别人吃。
  卖鱼人说:“大兄弟,你是说布票有多的吧?能不能卖点我?”
  格严道:“你要布票干什么?”
  那人说:“我屋里马上要嫁姑娘了,给我姑娘置嫁妆,布票不够用。你要有多的,就卖我一些吧。”
  格严忙说:“我有多的,多不少呢。我去年的布票一尺都没用。你要怎么买?”
  那人说:“你没卖过吧?这有行市呢。我不捏你的价,你也不说高价,咱们公平交易。一尺一毛,一丈一块。你带了多少?”
  格严说:“今儿没有带多少。”说着,就从上衣荷包里掏出钱票来清点,“我这带了一丈八,留点去撕布,就卖你一丈吧。下次我多带点来。”
  那人说好,就从格严手里接过布票,清点了一下,给了他一块钱。
  这当儿,又有人来看他们的鱼。运东护着篓子说:“这鱼不卖了。”
  格严随手给了儿子一巴掌,打得运东号啕大哭起来。父亲也不管他,只管陪着笑脸和别人谈生意。
  最后的一点鱼也卖光了。父亲见儿子还在哭泣,就摸着儿子的头说:“好了,别哭了。我们买东西去,我给你买个发糕吃。”
  运东不哭了,哽咽着说:“我不吃发糕,我……要买娃娃书……”
  父亲说:“你又没上学,不认字,要娃娃书做什么?”
  运东说:“我就要呢……于亮、木生他们都有……”
  父亲说:“运东,听话啊?今天买东西的钱还不够,下回钱多了,就给你买,啊?”
  儿子知道拗不过父亲了。他本来就怕打,今天还吃了一巴掌。这时就不做声了,乖乖地跟在父亲后面去买东西。
  很快,钱用完了。格严又像来时那样用扁担挽了篓子,开始打回转,不同的是,先前篓子里的鱼现在变成了油啊盐啊糖啊布啊一类的东西。
  格严自己什么也没有吃,也没有食言,还是花三分钱给儿子买了一个大发糕。要是在往常,运东早就狼吞虎咽了。毕竟一年上头也吃不上几回发糕呀。那发糕散发出的香甜味儿实在是好闻。可运东今天是真不想吃,那一巴掌打没了他的胃口。他就把发糕藏好了。
  在过渡船的时候,渡船的老板要找运东收船钱。格严先是不做声。渡船的老板连问了两声:“这是谁家的娃儿?”运东小声说:“我是伯伯家的娃。”那老板说:“再没人答应,我就把这娃弄上坡去,不让他过河。”运东突然就哭了。有人说:“你这老板也真是的,见钱眼开,跟一个娃儿过不去。”又有人说:“小娃儿搭车坐船都不收钱的,这是国家有规定的。”船老板口气软下来了:“那就收一半。”有人笑了:“一个大人三分钱,你收这娃一分半,他给两分你,你还要找他半分哩,你不找他半分还不依你!”船老板说:“那半分不要了,只收一分。”那人又笑了:“你真是瞎子见钱眼睁开哟,一分钱亏你说得出口!”格严开口说:“娃儿是我的。我老在你这里过河,一分钱都没少你的。人家过两摆河还只给五分钱呢。”船老板终于无奈地说:“那……那就算了。”大家哄笑起来:“你先有这话不就好了。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耽误我们回去赶工咧。”
  运东心想,先一趟过河,怎么没有找他收船钱呢?他不知道。那时天还没亮,那么小的一个人,兴许别人看都没有看到他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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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29 11:08:0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xtjwyc 于 2015-12-29 12:0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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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选题
2014年湖北省文联文艺创作扶持项目
《贫困时代》
目录
1 底层社会奴化与民主的嬗变(代序)
                             1 第一章 草儿娃儿
                             57 第二章 放牛娃学生娃
                             351 第三章 回乡青年候补愚公
                             503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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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仙桃市 2015-12-30 15:40:43 | 显示全部楼层
达度长篇小说《贫困时代》第一章 草儿娃儿(1——15)
第二章 放牛娃学生娃(16——89)
公元一九六六年:
丙午年来景色忧,四时有雨满田畴。
天降虫鲤平地起,高田早种损低收。
乌金豹子柑逢吉,上中人家七分收。
幸喜疾病离远去,鱼蛤遍地满田游。
(当年有水。高田五谷半收,麻豆好。)
——摘自父亲的《荒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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