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运东睡得半梦半醒,迷糊中听到父亲喊他。他又怕做错了什么事,父亲要打他,就往草垛边上躲。还好,父亲没有发现他。他看到父亲返身进屋,大声问运喜,运东在哪里?运喜说,他在草垛那儿呢。父亲又出来喊运东:你这个鬼东西,再不出来老子打死你!运东心里就骂运喜是个小奸臣,嘴上却不敢不答应。父亲的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当他张口答应时,醒了,眼睛一睁,果然看到了父亲。父亲正提着马灯,叫他起床。他不晓得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要他起床干什么。又去卖鱼吗?他丝毫不敢赖床,头一揪,下了床。 运东打开门,天灰蒙蒙的,连星星也看不到一颗,好像鸡还没叫呢。 格严做好了准备,来到外面。他问运东:“你在干什么呢?” 运东揉了一把惺忪的睡眼,说:“我在找牛。” 格严说:“放牛还早。你先帮我去开限(野外)办个事,再回来放牛,走吧。” 运东还有点迷迷糊糊的,木然地跟着父亲快走。因为走慢了就怕被父亲拉下。 出了村子,运东感觉到雾气很大。这是秋季开学后不久,也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雾。运东听人说过,雾气大就露水重,野草上露水足,牛儿就忒喜欢吃。要是草儿被别的牛先啃过一次了,后来的牛就不太爱吃了。你可别嫌牛儿嘴刁,人也还喜欢吃新鲜饭呢。这时候来放牛肯定都是头水草。可这会儿父亲不让他放牛啊。父亲这是要去哪儿呢? 运东忍不住问:“伯伯,你这是干什么去呀?” 父亲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运东不问了,问了也是白问。可是,不对呀?父亲以前都是夜里打网,今天怎么是早上打网呢?再过一会儿天就大亮了,他就不怕有人看见吗? 走着走着,天渐渐亮了。满眼都是雾蒙蒙的,能见度很低,怕是几米远就不见人影。当然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运东吮起鼻孔用力吸着,还发出了几下响声。这原野上的雾气清新得很,真是好闻。 父亲说:“你用那么大力吸气干什么?我还以为是别处有啥动静了呢。” 运东没做声,心里道:别处能有啥动静? 这当儿,还真的出现了动静。好像在他们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下一下踏踏的响动,很有节奏。乍一听,像是人在踏步。踏步也没有这么响呀。除非是有人在使劲跌脚,如同娃儿们做西瓜跌脚的游戏一样。 父亲说:“你听到响声了吗?” 运东听得神经紧张起来,身上的汗毛也倒竖起来了,人也吓得说不出话来。莫非是鬼呀?凭感觉,他知道他们正在向那片乱葬岗走近。运东从小就听了不少鬼故事。比如无常鬼高大凶猛,吊颈鬼伸着舌头,落水鬼披头散发……假若它们躲在这么大的雾里面,人是不可能看到它们的,它们却可以随便拿人的魂走。运东似乎感到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向他的背后袭来,他吓得两腿直打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伯伯……伯伯……是……是……是不是有……有鬼呀……” 父亲说:“哪有什么鬼?是我们今天要有收获了。” 运东惊魂未定,口吃着说:“那,那是……什么声音,这么大,像……像鬼跌脚……” 父亲说:“哪有鬼呀,是有野鸭子上钩了。” 运东说:“您,您郎怎么知道?” 父亲说:“我昨天晚上下的地钩,已经钩住了野鸭子。野鸭比人灵通,它老远就听到了响动,知道有人来,想犟脱咧。可是嘴巴卡在钩上又犟不脱,飞起来摔下地,你听这声音,像是在打硪呢。快走,我们去迟了,还怕被别人取走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虚惊一场,把运东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父子俩翻过月湖堤,就到了鲫鱼湖边的荒滩野岭。他们的眼前展现了这样一副景象:一只硕大的野鸭子陡地腾起来,旋即又重重地摔在湿泥上,再腾起,再摔下……这情景,还真像是在打硪哩。 格严立刻放下肩上的杀网和鱼篓,一个箭步上前,用双手牢牢地扑住野鸭。然后,用一只手捏住野鸭的两个翅膀,腾出另一手去解鸭子嘴里的绳钩。那鸭子不停地折腾嘶叫。 格严有些得意地哼道:“鸭子鸭子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今儿早点去,明年你再来。”运东心想:这是过年杀鸡子的时候唱的“鸡子鸡子你莫怪”,他怎么用来唱鸭子呢?不过他听到“你是阳间一碗菜”时,又有点高兴了,以为有野鸭吃了。不料父亲又说:“这鸭子还多沉呢,恐怕卖得两块多钱,买得一条好烟。” 运东听父亲说要买烟,就想起了爹爹屋里的烟婆,心里的高兴劲儿全跑掉了。 父亲喊:“运东,你别憨站着,快把篓子里的绳子拿给我。” 运东就把鱼篓里的绳子翻出来,递给父亲。然后看着父亲把鸭子的两只翅膀和脚都捆上,再用一个丝网络子缠好,放进篓子里,这下野鸭子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父亲把地钩连绳带桩收好,说:“走,我们再去干下一件事。” 运东说:“还有什么事?” 父亲说:“到了地岸,你就晓得了。” 运东说:“可是我还要放牛呢。” 父亲说:“不碍事,不会耽误你放牛。” 运东不再问了,只是跟着父亲走。他想:不会是去打鱼吧?这么一会儿功夫,能打什么鱼?可是不打鱼,带网来又干什么呢? 这时天已大亮了。近处的田野,远处的树梢,差不多都看得见了。他们来到了离队屋不远的一条水沟旁。一段较宽的水面上,长着一些荷叶。荷叶边上有一片白水,一群鱼儿正在喝露水。在运东看来,那是一个一个鲶鱼头,浮在水面上,游到荷叶边,再转头游过来,尾巴打个弧旋,那个优美的姿势,很讨人喜欢。父亲恐怕早就盯上这群鱼儿了。 父亲不走了,说:“就是这儿了。” 不知怎么,运东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这条水沟说不清是不是禁沟,让不让打鱼也说不定。要是有人看见那就糟了。他朝队屋那儿看,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生产队里的守夜人要么是还没起床,要么是起早回家了。可是,运东心里还是怕,他说:“伯伯,怕不怕被人看到呀?” 父亲说:“这时候,哪里有人呀?”运东怎么也不会知道,他父亲就是守夜人中的一个,而另外的一个守夜人,早就被他父亲哄得根本就没有来。 父亲已经理好了网,压低声音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再不要多嘴了!” 鱼儿刚才可能是被声音吓跑了,现在又开始形成喝露水的队列,它们不知已经有人张网以待了。鱼儿的队列起了一点变化,分作了两班,一班游过来,另一班游过去。等到鱼儿相对集中之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罩了个正着。 运东一眼不眨地看着,觉得他父亲真是太聪明了,就笑起来问:“是不是全打着了?” 父亲已经没功夫说话了,只顾收网。网收了一会,却拉不动了。父亲死满力也还是拉不动,说:“坏了,怕是水里有什么树桩挂住了。” 运东说:“那怎么办?” 父亲说:“你给我拿住网绳,拿紧了,别动。” 运东接过网绳,父亲脱了鞋子,就顺着网衣下水。水不很深,才漫过腰部。父亲扯住网衣抖了几下,运东明显地感到手里的网绳开始剧烈地抖动,差点儿就滑掉了。难怪父亲说要拿紧了。看来,网里的鱼还真不少哩。突然,有条鱼儿跳出水面,逃掉了。 父亲一边说好了,一边迅速上岸,再接过网绳把网收上来。这一网称得上“丰收”啊,满眼都是白色的鱼。父亲把野鸭子拿出来,把鱼装了一篓子,怕有二三十条吧? 运东有些不解地问:“刚才看到的不都是鲶鱼吗?怎么一条鲶鱼也没打着?”其实,哪有什么鲶鱼?运东还小,看到喝露水的白鳞就以为是鲶鱼了。 父亲说:“鲶鱼跑了。快走,别让人看到了。” 运东又开始怕起来了。老远处,已经有人影走动了。他只顾跟在父亲后面,往别队的路上走了。这当儿,放牛的都开来了。运东也想起,自己也该去放牛了。 到了自家屋后头,父亲说:“我去把鱼和鸭子卖了,你把网拿回去,从爹爹家上前,谁问,就说我有急事去了。” 运东说:“您这半天还能上街卖鱼?” 父亲说:“不买东西就用不着上街,三队那儿就有贩鱼的,很近。小娃家别多嘴。” 父子俩分手后,运东就从爹爹家上前。遇到爹爹问,运东就照父亲的话回答。遇到么爷问,运东就说,不告诉你,脸上可神气呢。 很快,运东也赶着牛出发了,这时间放牛还不算晚。他特意把牛往队屋那儿赶,就到队屋前面不远的水沟边上放牛。他大概是还想看看那些喝露水的鱼儿吧。 出工的人也大多从队屋前面走过,有几人边走边议论: “唉,这沟里老有喝露水的鱼呢,怎么不见了?” “谁知道呢,怕是被人弄走了?你看这水都是浑的。” “哟——那不还有两条呢!” 有个人就喊运东:“哎,运东,你在这儿放牛,看见谁弄鱼了吧?” 喊运东的那人是结巴唐之家的大哥唐之强,个子特别大,别人背后都叫他“长子”。运东也不想搭理他,只是摇摇头。 那些议论的人走远了。运东下了牛背,去寻那沟里的两条漏网之鱼。刚才不是有人说“还有两条”吗? 果然,运东看见了那两条鱼。可那鱼儿很惊慌,一见有人来,就钻进水里去了。运东心里好笑:还钻个屁呀,这会儿没人要你了。也算你命大,要不是水里有个什么树桩,也不会留着你喝露水了。 运东静静地等了一会,那两条鱼儿又起来喝露水了。看着看着,运东有些辛酸。两条鱼儿太单调了,就像两只离群的孤雁。他在心里说:我不吵你们了,喝吧喝吧,等太阳一出来,你们连露水也喝不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