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中国农民的精神成长史 洛沙(湖北作家、达度夫人)
《贫困时代》中的父与子,还是奴化与民主的嬗变体,为什么这样说呢?
父亲应格严以他的勤劳、艰辛和忍耐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在生产力低下的农耕时代,他是一个能工巧匠,比如捕鱼捉鸟等等,所以杨彬教授说父亲是中国底层社会的脊梁,我以为可能只限于物质生活层面。我说父亲骨子里有奴性,主要是针对精神生活层面说的。
中华民族曾有过漫长的封建时代,虽然新中国成立后,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确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治地位。但是由于新生的人民政权,民主制度尚不健全,而封建专制、礼教和习俗依然惯性存在,底层社会的奴性意识依然根深蒂固。特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虽然有人帮他把身上的大山搬走了,但他精神的脊梁已经被压弯得直不起来了。
应格严是贫农成份,应该是那个时代翻身作主人的人,但是如中国文联出版社邓友女责编说的那样,他的心还没有翻过来。他身上惯有的奴性,主要体现在一个“怕”字上。他怕官、怕恶、怕强、怕硬、怕丑,树叶子落下来怕打破脑壳,连三岁的小娃都怕得罪一个。一把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有如骨鲠在喉”,有话不敢说。越是性格内向的人,内心越是脆弱。一旦超出了他们忍受的极限,就会寻找溃口发泄。所以父亲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像个暴君,下死手打儿子。
一方面,父亲在欺辱和损害自己的强人狠人恶人面前,本能地退缩、躲避,怕而远之。另一方面,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又像阿Q对小D和吴妈一样,又欺辱和损害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以此找到精神自胜的平衡感觉。善良的本性就是这样被扭曲的。
这就是奴性的两面性的突出表现,鲁迅先生曾借用“羊样的凶兽,凶兽样的羊”来形容国民专制性和奴性这一劣根性,还对此作了形象的描绘:皇帝压迫大臣,大臣压迫属下官员,下层官员压迫百姓,生活在最下层的男人还在家庭中压迫妇女和儿童。丈夫打老婆、父亲打儿子就是沿袭了这一国民劣根性。鲁迅先生曾对他笔下的阿Q“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达度对《贫困时代》中的父亲也是这样。父亲死于非命,成为那个新旧交替时代的牺牲品,也是在暗示一个时代的结束。
从奴化到民主的嬗变,是那样艰难曲折而又漫长,在祖辈父辈身上没有实现,在子孙身上实现了,这正是中国农民精神成长史的具体体现。
父亲是一把打鱼的好手,他带着年幼的儿子,忍受了一夜的风雪,终于在黎明前等来了走黄鮕俏的惊喜。同是捕鱼,《老人与海》中的老人主动出击,战胜强大对手,具有不服输的硬汉精神。而父亲却是在扑锅断餐的前夜,被迫着向大自然或然性攫取食物,来解决一家人的饥饿问题。如果不是坛子里没有米了,父亲多半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赌博,决不会去忍受风雪交加的漫漫长夜。父亲身上惯有中国传统农民的艰辛、隐忍、卑怯和逆来顺受的奴性,像罗立中的油画《父亲》一样,只是还没有麻木,还有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希望。他的儿子确有几分硬气——
父亲不堪生活重压,往往把儿子往死里打,死里逼,反而打出了自虐式抗争,逼出了死里逃生的本领。儿子刚开始被父亲打,还本能地逃跑,可是越逃打得越狠,他就不逃了,渐渐打出了一股不屈不挠的倔劲。父亲一打,他就生气,就犟死一条牛不肯吃饭。经常挨打,经常发犟,经常饿饭。父亲打过之后,心里过意不去,往往就给一点补偿。儿子以为,每得到一点好处都是受虐换来的,于是就学会了自虐式抗争。当外侮无法抵抗,怨屈无处诉说,索性犟着把自己逼向绝境。自虐是弱者寻求走出困境的一种恐怖方式。
儿子应运东回乡务农之后,看到社会上更多的不平事,还学会了用他人的伤痛来抚慰自己的伤痛。当他们父子两人在生产队的禾场上被队长唐之强极尽羞辱之后,儿子平复心底创伤的药物,竟是看到了一个在抓赌时被铁锹误劈了脑袋的人。以更痛来医治痛,以更苦来减轻苦,是儿子找到的自慰法宝。
腊月二十九日,儿子不顾母亲的反对,一个人顶风冒雪下湖挖藕,是他由自虐自慰到自立自强的转折点。
儿子十四岁第一次离家上水利,在外面过的第一夜,竟是在天寒地冻的河边一条破船底下露宿。“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走到哪里哪安家……”高尔基《我的大学》里面的阿辽沙,“不过十几岁,也在破船底下栖身。这真是太巧了,也太浪漫了。”第一次上水利,是儿子从自立自强到革命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的精神阶梯。
读书与抗争是儿子精神成长史上的两座桥梁。
那时由于农村义务教育的普及,儿子顺利完成了小学、初中教育,也与书籍结下了不解之缘。尽管他无缘上高中,只能回乡务农,但一有机会,他就买书租书,有了大量的阅读。虽然他遭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饱经世态炎凉,可他不但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念,反而从红色经典中汲取革命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养料,来滋润他原本弱小的心灵。
贫农的儿子应运东“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让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堂叔应格龙是放牛场上的娃儿头,号称“齐天大圣”,为什么格龙叔叔敢说的人家不敢说?格龙叔叔敢闯的人家不敢闯?就因为他是队长的儿子吗?应运东“似乎第一次发觉了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于是他从觉醒到抗争。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他,他要反抗;品学兼优却不能上高中,他要呐喊;当父亲惨遭诬陷至死,他更是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父亲讨回公道!儿子应运东终于成了从他祖辈父辈那个传统农民的弱势群体中杀出来的“逆子贰臣”,终于完成了新一代农民从奴化到民主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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