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夏天一来,三囵汶的严打就进入了高潮,铺天盖地的行动在全国铺开。这时我才明白,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为这次全国性的行动作准备。而且,从夏到秋,杀人成了我家常便饭的事情。但是,我始终保持着努力去了解每一个死刑犯的背景,了解他们之后,对他们用一颗还是用二颗子弹,我比一个签杀人令的法院院长还处心积虑,同时我保持着杀一个人买一头猪回连队的习惯。因为三囵汶的猪比狗还便宜,用几元钱的津贴就能让我如愿以偿。 就这样,当猪圈有了40头糙子猪的时候,我的胸前挂上了公安部的嘉奖勋章,还有一块劳动部的“五一劳动奖章”。而且我已经当上了班长,我在连里的地位比连长还高。为了我的猪能茁壮成长,连长把全连的战士都动员起来,每人值一个周协助我养猪。我那头初恋情人也终于突破了那副小身架遗传基因,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猪,惹得几个新来的小猪成了它的跟屁虫。而且这一点还是连长发现的,他问我,是不是猪和人一样,到了青春期就会散发出香气,吸引那些小猪跟着转? 我问连长:“你怎么也专心起猪的事来了?莫非初恋情人是个风骚货,向你投怀送抱了?” 连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小子真缺德,得了便宜还卖乖,杀人的风头让你占尽了,我们也得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做啊。三囵汶不兴养猪,我想通过我们连的示范,让分管市长把养猪经验带给这儿的老百姓,军民共建,推广养猪,致富一方,也不妨为三囵汶做一件有功德的事情。” 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对连长说:“这个点子真绝,做这样的好事比杀人要强100倍。” 连长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哦,我差点儿忘记了一件大事,局里来电话,点名让你去开会,下午2点,局会议室,不得有误。” 下午2点差一刻,我到了局门口。像往常集训一样,很多穿戴整齐的民警一一往办公楼里走。我看到桃花镇派出所司所长也走过来。我也朝他笑笑,走拢了,我们握了手,松开手时我问他:“你还好吧?” 他说:“好啊。通过严打,现在秩序好多了。你好吗?” 我说:“托所长的福,好得连一根汗毛都没掉。” 司所长说:“高中生说话就是不一样,不像我们,只会使两把枪。” 我说:“你也配了两把枪?” 老司拉住了我,边走边说:“老弟,这都不明白了?是警察又是男人,腰里别把枪杀坏人,裆里别把枪治女人。” 我突然想起,他的女人不在了,现在他一个人过日子。但我是不会和他这样的已婚男人扯女人的,我只是笑了笑。临进局大门时,司所长说:“哪天有时间了,你和连长到我那儿去转转。” 我点点头,进了局大门,我们就散开了。 会议开始了,局长取下帽子叫道:“司新华来了没有?” “到!” 司新华就是桃花镇司所长,他立正站在靠大门处。 “你过来,到第三排来,挨到朱森班长坐。” 司新华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挨着我坐下了,他再次与我握了一下手,我的手开始发冷。 局长朝司新华笑了笑说:“你们有没有见过,人民警察把枪对着人民的?” 见局长这样笑,这样问,下面就一阵哄笑,我的余光看到司新华也笑着在摆头。 接下来局长仍然笑着说:“可我见过,我不仅见过,还见到他拿枪逼着一个17岁的女娃娃脱裤子,好让他放炮,而且这小子本事真不小,一炮就准,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 下头再也没有人笑了,可司新华仍然在笑。 局长站起身,将帽子猛地摔在地上,指着司新华说:“朱森,把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给我绑起来!” 司新华还没回过神来,我就将他一膝盖压到椅子下面,然后接过政治部主任递上来的铐子,将他反手铐好。司新华一身灰爬起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大声叫道:“局长啊,不是这样的啊,是她怀上了我的孩子,逼我要一万块钱,我只是拿着枪和她开了一下玩笑啊……” 司新华的案子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很快就定了性:司新华身为人民警察,用枪逼奸少女,被判处极刑。司新华不服,向中院提起上诉,中院很快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死刑在判决书下达后,第三天由我执行,我看在同行的面子上,仅仅给了他一枪一弹。 杀了司新华不久,我就被送到省城,在省城我一连杀了73个犯人,其中有72个打的是心脏,一个人打的是脑袋。 杀打脑袋那个犯人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是第一例杀脑袋的犯人,我必须去看看他。隔着栅子,我看到那小子的脑袋奇大,一双眼睛也奇大,脸的形状与牛头极似。让我不安的是,他的眼睛让我心存顾虑。因为是第一例枪杀脑袋的犯人,他有权提一些要求,他惟一的要求就是要看着我的枪口执行,附带条件是家属必须当场收尸。这或多或少对我有些威胁。这样,我不得不像在三囵汶一样,打听一下他的案情。最初到了省里,我也像在三囵汶那样,问问我的罪犯的一些情况,可是队长每次都打断了我的话:“你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万无一失地杀人,别的一概不要问。” 我说:“在家里,我杀人之前,必须知道他的情况。” 队长说:“一、这儿不是在你们连;二、这儿没时间陪你玩感情;三、你不知情对你执行任务更有利。” 我没话说了,队长几打消了我的念头。可这个牛脸让我总算有了机会,可以重温一下一枪二弹的权力。 当我弄清了牛脸的案情时,我把他归到不善不恶的人里面。说到底,这小子也没做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他就一个花痴,在公园,在街上,他见不得漂亮女孩子,只要见到漂亮女孩子,他就走不动路。一次他骑车逛街,看到一位姑娘,就停下车,等着她走拢,然后硬拽着要她坐自己的自行车后座,姑娘不松口,他就拉着她不放,过路的人以为是情侣在闹纠纷,就任他和女孩子在街上扭来扭去,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他就笑着对人说:“我让她坐自行车,她就是不坐,她真犟。” 姑娘脸红耳赤,犟不脱他,还听他当众这么说,又气又急,有口难辩,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不要脸!”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上百人。听到了牛脸说的话的人,就责备姑娘:“你也真是,他心疼你,要用车带你,你坐上去不就得了,怎么这么不识抬举!” 听了旁人的话,姑娘更急了,急得只说得出三个字来:“他流氓!”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姑娘急归急,并不失心眼,她看围观的人多是工厂的工人,穿着相同的白布服,左乳处全印着“一棉”字样,姑娘想,众目睽睽,看这小子能把自己怎么样。她借势叫喊了一声,然后蹬下去。姑娘的叫声刺疼了牛脸的心,他也跟着蹲下去,一只手臂搂住了姑娘的肩膀。姑娘摆动了一下肩膀,没有摆脱他的手臂,她把头埋到胳膊里,牛脸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摩挲。姑娘猛然站起,挣脱了牛脸的手,向前狂跑。牛脸微笑着,也不急着追,朝着众人说了句:“女孩子就是这样。”说完,他跨上自行车追了上去。姑娘见他追了上来,就使劲儿地跑,可是她越用劲身上越没劲儿,没有跑到100米,牛脸就追了上来。那些围观的人在他们的再次纠缠中,重新把他们围住了。 这小子的案子很简单。可是,他这样纠缠女孩子的事情不只一桩,不仅在大街发生过,在公园,在车站,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他都如法炮制,屡屡得手,而且每次都有很多人围观。也许正是因为有人围观,他才做得特别起劲儿。可是,也正因为有这些围观者,他没有一次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真正得手,最严重的就是他弄破了某个女孩子的衣服。东窗事发后,面对一千多人为那些女孩子签名作证,他就无路可逃了,而且,在死刑判决书下达之后,他主动申请,作为全省第一例枪杀脑袋的案犯送他上路。没想到,这个重任落到了我身上。在公安部集训时,我是学了这一手的,只是回来一直没能用得上。这次省里选中我来执行这个先例,正是冲着这一点来的。 杀牛脸的日子很快到了。因为头天杀人太多,收工回来我早早就睡下了。一夜无梦,没想到第二天是个艳阳天。为了万无一失,刑场选在一个叫灵山的山脚下。今天同时执行的死刑犯,又有100多人,好在现在用枪,不然真的和切萝卜白菜没什么两样。 我和牛脸的刑场,排在第三组。 后一组上去,前一组下来,像在舞台上演出一样,一幕幕演绎着杀人的场面。与舞台上演戏不同的是,我们的形体动作千篇一律,却环环生效,节节带血。我们排成一种连环队,与后面的犯人暗中再次结成队,不停地上去下来。他们和我们的名字被编成号码,揣在我们上衣的口袋里。 轮到我杀牛脸了。我走过枯草,刑场上没有任何仪式,我最关心的是来收他尸体的家属,2个身着黑衣面目不清的人,被几个战士逼在山角里。我的脚步将枯草轧得索索直响,它们让我意识到,秋天早来了,而我在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感觉到省城的季节。牛脸在30米开外、面朝着我跪着。我走到他跟前,他仍然低着头,我站定,感觉到我的手心有些发软,身体也有些漂。这不是我应有的现象,我杀了这么多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过,我好像成了一个从没杀过人的杀手,我的腿也颤抖了两下。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蹲下身,整理了一下解放鞋,顺手抓了一根枯草,放进嘴里,然后我站起身。这时,队长下达了命令:“时间到。” 我掏出枪,手枪贴着我的手心,铁的清凉在一瞬间让我镇定,从脚板到头发我也变成了铁,风吹着我嘴上的枯草,牛脸在助手的命令下,仰起了他的脸,他微笑着,他的微笑真美,非常能迷惑人。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千多名围观者没把他当成坏人,会放任他纠缠女孩子。就是他的微笑救了他,现在也正是他的微笑在送他上路。 我把枪口指点到他的额头上时,他说:“还往下来一点儿,枪口有点儿偏。”他像在指点我给一块木头钻眼。我看了一下射击点,还真有点偏。我将枪口往下移了一根头发丝那么大的距离。他说:“好,就是这儿。听人说枪口是冷的,可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冷呢。”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我的手指轻轻一动,随着“噗”地一声枪响,他的笑容永远定格在脸皮上。 我踏着一些血迹,在没有人的草地上往回走。枪声很快消弥,一切又归寂静。我刚回到等候地点,牛脸的家属就过去了。很快,他的尸体被家属领走了。 我又一次成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