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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8-14 10:4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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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停课了。大串联,坐火车不要钱,憨子和豆娃问我,北京去,去不去?不去。
大块大块的时间有了,正好练二胡。那些独奏曲真的好过瘾。我特别喜欢《江河水》,只是难度太大了,花了那么多的时间,拉起来,没一丁点儿幽怨哀伤悲愤的意思,听起来像鬼哭。我心里其实也明白,这是演奏技巧的问题。没有好办法,练!技巧是练出来的,乱打三年成教师哩。
这天午饭一吃,筷子碗一丢,我就拿起了二胡。先练这个颤弓,右手握了弓,一个劲地抖,手都抖酸了,还是抖不出那个味来。
不能这样拉。我一抬头,呆了。这不是姓孔那人吗?还是那齐刷刷的泰山头,只是瘦些,也黑多了,正笑哩,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我赶紧站起来,说,孔,孔老师,你回厂了?他说,我叫孔清,以后就叫名字。我把胡琴递给他,说,我总拉不好。他说,我好长时间没碰琴了,人家说,新建巷里的财娃胡琴拉得好,晓得是你,就来听听。我说,这《江河水》难度太大,怎么拉也不像。他又眯起眼笑,说,你就拉《洪湖水浪打浪》。我拉,他听。他说,你的节奏感好,音准把握也好,这些优点对学习二胡的演奏有好处,但是,你的缺点也很明显,一个是揉弦,揉多了揉重了,就显得装腔作势了,再是滑音,该滑的不滑不该滑的乱滑,听起来就油腔滑调了,你看。他把胡琴拿起来,拉起了《洪湖水浪打浪》。
我看,我听,我口服心服。
他说,莫慌了去啃那些独奏曲,要练基本功,基础打好了,水到渠成了,随么曲子都练得好。
这时,巷子里头的小孩们也围拢来了,我猛然发现,妈站在门后头,不时伸了头朝这边看。这时孔清站起来,说,我那里有些乐谱资料,几时叫人跟你带过来。他笑嘻嘻的,说走就走,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出了巷子口。
新建巷里的财娃胡琴拉得好,是哪个告诉他的?我猜只有是荣姐。她的歌唱得好,他的琴拉得好,又在一个厂,肯定经常打交道。可我那算拉得好吗?能跟那个孔清比吗?天远地隔哩,要有他一半的水平我就满足了。练,按他说的,练基本功,打基础,好在有的是时间,练下去,总会有进步。
吃了晚饭,妈突然问,那人是机器厂的?我没吱声,只点了点头。妈停了一会,说,人倒是像个有知识的人。我依旧没吭声。妈又说,来了嘛,没有办法,还是客客气气待人家,你莫主动去找他。为么事呢?我故意问。妈说,你晓不晓得,他有个爹在香港,那是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地方,听说还是个大官,明明就是黑五类呀,这种人缠得?妈声音很小,紧张得不得了,又说,对门刘姨告诉我的,就为这,被厂里派去修水库,抬石头挑土,一年多哩,回是回来了,却把工作换了,调去翻砂,又脏又累的活。说着一声叹息,都三十几了,长得那灵醒,对像还没得一个,也是的,哪个姑娘去跟个黑五类的儿,找时背?
我说,妈你放心,我晓得,这个里头有阶级斗争,我不会去找他。
唉,妈又是一声长叹。妈叹么气呢?分明是同情啊。我心里想,不管妈怎么想,不管爹怎么看,我找他学二胡,又不到香港去找他爹,怕么事。
晚上,忽然有人在后门口喊,财娃,财娃,声音好小,像是荣姐。荣姐有么事找我呢,我走出来,真的是荣姐。她把手里的几本书递给我,说,孔清要我带给你的。我说,谢谢荣姐。荣姐笑,说,他蛮喜欢你哩,叫你好好练。荣姐走了。啊,荣姐果然认识他?难怪他晓得财娃。
我其实很少到孔清那里去。不是怕,主要是难得碰见他。他一个人住那间房,那门,要么一把大锁,要么关得严严实实。后来我跟他说,他笑,只要门没锁,那就是蒙头大睡,你敲哇,使劲地敲。
他现在的活儿看样子真的很累,下了班,筋疲力尽的样子,当然瞌睡大。但是,我感到他想我去。我心里明白,他有苦恼,也很孤独,尽管他那小眼睛里经常闪着笑意。他真的没有碰琴了。我问他,他说,不想拉。他喜欢跟我讲,讲刘天华,讲瞎子阿炳,讲他们的《空山鸟语》,《良宵》,《二泉映月》,这时候,那凹陷的小眼睛里就有了光彩。
那天晚上,我又去找孔清。见我来,他说,财娃子有口福,就递一个削了皮的苹果给我。桌上盘子里还有一个。我问,你来客人了。他笑,走了哩,讲客气,不吃,客气客气,失误自己。他抓起另一个苹果啃起来。会是谁呢?贵客?这苹果贵不说,可不好买呀。我忽然灵光一闪,是荣姐,肯定是她,他们俩要是在一起,那才叫天生一对哩。
正想入非非的,孔清问,你的《江河水》拉得么样?我跟他讲对《江河水》的体会,我以为,这曲子看上去难度不大,关键是揉弦的方法和感情的投入,要不然,那种如泣如诉的悲愤意境就表现不出来了。
有长进。他笑呵呵地站起来,把苹果核扔进盘子里,然后拿了个梯子往案楼上爬。
啊,他把胡琴拿下来了。他说,你拉。
我跟孔清来往一两年了,这是第一回用他的这把琴。这琴好沉,往腿腹间一放,那种坠力立马就让你有了一种稳稳当当的感觉。这琴杆也怪,没有一点点油漆的光泽,倒像蒙了一层乌红的雾,手一搭,冰冷,光滑,细腻。我试着调弦,空弦的音圆韵饱满,没有一丝的唦音。
我不由停了手里的弓,仔细打量这把绝好的胡琴。
孔清说,这把琴有年数了,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他说得平淡,神情却肃穆。父亲?我悚然想起了刘姨说的,这人的父亲在香港。我偷偷瞅孔清,他那眯缝着的眼睛里装了满满的迷茫。
我试着问,你父亲在哪里?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酿成了大错,这不是戳他的伤疤么?
果然,孔清返身朝窗口走去,入定似的站着,良久才说,走了,他,走了,父亲……
我紧紧抓住琴杆,大气也不敢出。
来,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来我们的《江河水》。孔清挨到了我身边。
是的,只管《江河水》,我定了定神,手腕轻移,挽起了第一个轻柔的拉弓,于是,一丝丝凄凉从弓弦间缓缓流淌出来,好似带出了一江沉静的流水,我渐渐融入了大江的波涛之中……
随着乐曲的深入,一个悲伤的故事在琴声中渐渐展现出来。那是如泣如诉的声音,那是撕心裂肺的声音,那是悲愤欲绝的声音,孤苦无助的女子在昏天黑地之中终于扑进了黑沉沉的江底,惊涛拍岸,长风掠地,雷鸣电闪,天公震怒,长弓,顿弓,颤弓,弱,强,重强,不揉弦,揉弦,重揉弦,然后是凄楚的静寂,最后一弓送出来的,仍然是绵绵无尽的悲哀……
我拿了琴,默默地坐着,依然沉浸在乐曲内涵的忧伤氛围中。孔清呢,坐在靠椅上,拿手支了下巴,若有所思的,像尊雕塑。我把弓收起来,把琴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等孔清的指点。
财娃,我是不行了的,那个梦是圆不了的,你,有希望!孔清忽然站起来了,说,一定要进音乐学院,最好是中央音乐学院,要深造。
我不知道说么事好,不做声。他又说,莫看现在大学小学都停了摆,没有书读,这长久不了,这不是人间正道,你要看远些,要有点抱负,我敢打赌,不出三两年,只要你考得上,肯定有书读。孔清这番话听起来有点悲壮,许多年以后还在我脑海里萦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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