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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15-8-23 10:3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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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就要离开我的家乡,离开那走了千遍万遍的深巷,离开那渐渐变得浑浊的小渠,到远离汉口几百里路的大别山里头去开始我自己的崭新的生活。豆娃子憨子和我还在一起。豆娃子哪里舍得跟我们分开哩。妈肯定舍不得我走,妈总说我们财娃子是吃一碗饭长大的,轻一下,重一下,冷一下,热一下,哪里受得了?我觉得憨子的想法对。憨子说,我没得么远大的理想,我只希望马上就能养活自己,下农村我肯定能养活自己,就可以减轻我妈和我哥的包袱,我的希望马上就要实现了,我好快活。人活着哪个没得希望呢,我最大的希望早就埋藏在心里头,我想当二胡演奏家,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样的希望,也就是梦想吧,我知道渺茫得很,不过是希望而已,尽管孔清斩钉截铁地说我极有希望。豆娃子的希望我晓得,想当工程师,他数学好,脑壳也蛮灵活,说不定以后真能当工程师的。我忽然又想起了孔清。孔清有么样的希望呢,没有,肯定只有一脑壳的绝望。憨子告诉我,他的血吸虫病越来越重了,肚子已经肿起来了,厂医务室拿的药不行,听说在农场附近的农村里,有个老农看他可怜,在用偏方跟他治,有没有希望,哪个说得准呢。我要走了,其实也动过去看看他的念头,一想,有么用呢,还多一些惆怅,多一些忧伤。真像曹瞎子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不晓得人是不是真的有命。但是我晓得,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都悠悠长长,一路的坎坷太多了,有时有人帮一把,那阻隔就过去了。孔清就帮了我一把,是他对我进行了音乐的启蒙,让我对二胡的演奏有了粗浅然而正确的认识,让我对一些名曲有了较为深刻的理解,这些受益在我以后的职业生涯中,我体会得越来越深。我是幸运的。可是,我却帮不了孔清,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承受着生活的一次次打击和煎熬。孔清是那样的不幸。我只能心里流血。要走了,我唯一的梦想是这个世界上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拉孔清一把,我唯一的希望是以后还能再看到他。其实我知道,这个梦想和希望是实现不了的。还有荣姐,想起来就让人心酸,年前就进了医院,那样一个俊俏的人儿,就这么完了……。
解放牌大卡车一辆一辆地开进了操场,号都编好了,憨子一翻身就上了车,我把行李递上去,也跟着上了车。妈的眼泪从早晨到现在就没有干过,连扶着她的曹婶的眼泪也流出来了。爹蹲在篮球架子底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我。车子发动了,叫得最响的是曹瞎子,他努力地翻起那只能进一丝儿虚光的眼睛朝这边看,一边喊,财娃子,过年过节就回来,你爹妈念你。唉,这两个孤苦的老人特别喜欢我。我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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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别山的一个山旮旯里,领略了春夏秋冬的滋味,终于盼到了过年。我顶着漫天大雪,回到了温暖的家。妈早已把我的房间弄得熨熨贴贴的,说,被窝换的新絮,说,开水瓶在书桌底下,说,你爹在北京跟你带的布底棉靴在床底踏板上,说,……我一眼却看到墙上那把龙头二胡,心里一紧,问,琴拿回了?荣姐还好吧?唉,走了,这娃子命苦。妈一脸的忧伤。妈告诉我,荣娃整整一个春季都在医院里,医生说,就那样了,再住下去也没有用,好断根是很难的,出院,回去坚持吃药,就回来了。安静了几天吧,又翻了,日里夜里闹,四处跑,她爹妈,曹婶,巷子里的娃们,帮着满世界的找。找了跑,跑了找,最后,绳捆索绑,还是跑了。妈哽咽着说,是半夜里跑的,找了四五天,第六天,河里趟划子的来把信,才晓得是落水了,从药厂那个闸口子旁边飘起来的,身子都……妈已经语不成声了。妈还告诉我,孔清也出事了,荣娃火化那天,有人在塘家墩火葬场附近见到过他,机器厂住仙女山的人也说,很有一段日子,看见胡子拉楂的孔清在扁担山上晃,荣娃子的坟就在山腰里啊。后来,就不见了,农场里没有,厂里也没有。刘姨说,这叫失踪,是抗拒改造,厂里把他开除了。这一说就差不多一年哪。我问妈,以后就没人见过他了?妈说,没有啊,不晓得是死是活,也是个苦命的娃。
我猛然想起去年的那个冬夜,孔清站在窗外,打着哆嗦说,只怕这辈子难得听你拉琴了。还有那夜幕底下他那凄楚的笑……
第二年的秋天,我作为人民公社推荐的第一批知青回到了汉口。不久,北京的一所艺术院校在湖北考区招生,在湖北艺术学院的考场上,面对环坐的七八位主考老师,我以一首深沉激越的《江河水》获得了好评。
深秋时节,我带了那把龙头二胡进入红叶满城的北京,走进了美丽的校园。几年后,我留在京城,开始了我的职业演奏生涯。每当抚弄或者演奏孔清留下来的龙头二胡,我便止不住百感交集。孔清,这个梦想进入神圣的艺术殿堂的人,我的老师,我的挚友,如今竟成了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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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水》。
浑厚的二胡旋律被激越的扬琴烘托着,悲怆的音符恣肆地在撱圆形音乐厅里共鸣,交响,回荡。这旋律是画面,是镜头,在讲叙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渐慢,慢,渐弱,弱,弱……,我的指面轻轻地贴了弦缓缓地揉动,送最后的一丝余音于无影无形中融入了万籁无声的空间,我彻底地沉溺在了乌风黑暗的江涛里,全部的思维被《江河水》的悲愤氛围所充斥,我痴痴地倚在演奏椅上,没有位置感,没有时空感……。是暴风雨般的掌声把我从梦幻中拉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样回到后台的。
我静静地坐在休息室里,任排遣不去的忧郁和感伤在意识里萦绕。这种超强度的激情投入让我感到十分的疲惫。良久,我拿起琴,轻轻拂去琴筒上的松香粉尘,慢慢掩上了琴箱。忽然,后台总务过来说,有人想见你。见我?在香港?总务笑,你拉出了震撼效应哩,有人欣赏有人崇拜啦,那人,很绅士的。肯定是业余爱好者。于是,我往后台那扇侧门走去。
来人果然气质不凡,沉静地站在侧门边,一身藏青色的西服,暗红色的领带,齐崭崭的板寸头,斑白的发,清癯的脸,透过镀膜镜片的眼睛里盈出来温和的笑。好高贵的气度。我思忖着该怎样开口。
那人大步迎上来,用地道的汉口话喊道:财娃子!
我痴了,懵了,苕了。我晓得这不是错觉,我不相信我的眼睛可以,但我绝不能不相信我这训练有素的耳朵。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妈,就只有孔清有这样的激情喊财娃子。
孔清紧紧地抓着我的双手,任泪水长流……
我的喉头梗塞住了,泪珠子止不住地涌出来……
孔清说,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在这神圣的音乐殿堂里欣赏财娃子技艺高超声情并茂的演奏,既在意料之中,又在企盼以外,此时此地,令人晃若隔世。
孔清说,那年从汉口跑出来,辗转到了广州,在广交会上侥幸找到了父亲。回顾起来,世事悠悠,令人不堪回首。
孔清说,这些年,跟父亲经商,国际大商都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冲不淡人的浓浓乡愁,江水悠悠的汉水,龙阳湖畔的扁担山,荣荣清冷的坟茔,忘怀不了,时常入梦,令人怆然泪下。
孔清说,改革开放以来,港澳回归以后,日渐衰老的父亲振奋不已,海外飘泊五十余年,可以一了叶落归根的心愿了。老人家一眼就盯住了故土的沌口开发区,项目,资金,技术,管理,在万事俱备投资建厂已成定局的时候,他老人家力不从心而撒手西去,令人悲痛欲绝。
父亲把心愿留下来了。孔清说,担子就落到肩上了,义无返顾啊,打算近日成行,最迟五月底到汉口。
五月底,是春风和煦艳阳高照的季节啊。
我说,我等你,在汉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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