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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农民郑家锦

[风俗广角] 棒打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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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5-10-14 23: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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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5 09: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莲叶何田田 发表于 2015-10-14 23:19
欢迎新朋友。下回来细读。

刚刚入伙,初次见面,多多关照,多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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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5 09: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                步船生江中救人

步船生自己有一条小船,这种小船人们一般不好意思叫它船,而叫做“划子”,因为这种船主要是用来在江中打鱼的,大家都叫它“渔划子”。步船生这条船更显寒酸,船身不论里外都成了黑色,不,应当叫做麻色,不过它毕竟是船,无舵但是有两片桡,调整两手推桡的力度决定船行的方向,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算是步船生的家,因为船上有捕鱼用的渔网、舀子;它的中舱有蓬,可以遮风挡雨,锁栿上放着一床卷起来搁在一边的铺盖,把锁栿挪挪,打开铺盖就可以睡觉;后舱,就是他推桡所站立的那个地方,脚前一尺远的船舷边,放着一个鼎锅,鼎锅的盖子没有盖严,里面的一双筷子和一把锅铲明目张胆地探出头来,窥视着江上的一举一动。
天边刚出现一抹鱼肚白,步船生驾着他的小船向下游划去,昨天他在江里下了网,趁早去收网,运气好的话,今天会有收获的,十日打鱼九日空,一日赶到九日工嘛。为了生计,他每天就是这么忙碌着,或是去坊上舀鱼,或是驾着小划子去江上、去西溪河口撒几网,总会有些收获,打了鱼就提着上街换米、换油、换日用品;有时候也系了自己的船,帮大船的舨主拉纤、推桡,上万县、重庆,下宜昌、沙市、汉口,反正自己就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不饥,哪天开不了伙就往街上小馆子里一坐,等哪位同样水里掠食的伙伴进来就蹭他一顿,反正大家都这样,谁揭不开锅了会有人拿出自己的最后一个铜板招待他。想到这里,他望望铺盖卷旁边的米口袋,解嘲地笑笑:“今天还不至于。”船近东溪河口,他恍惚听到了歌声。这么早,谁唱歌?不,那不是唱歌,声音小不说,还嘶哑,说那是哭声,边哭边诉词还确切一些;不对,那就是唱的嘛,仔细听,又没了动静。不管他,我忙着呢,他低下头又去划桨,刚划了几下子,歌声又起了,早晨的江面十分清静,那声音如在天际,如在耳旁,听得真真切切:

“十九的月亮八分圆,
月圆我的家难圆,
阿哥这时可念我,
顺子可曾把被掀,
娟娟夜里跟谁眠?”

他还没有弄明白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噗通”一声。不好,有人跳江!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停下桨,听了听,辨别了一下方向,加力向下划去。他望见了,那人在水中挣扎。毕竟有点远,他紧划慢划,靠近那人,那人已经扑腾不动了,吃力地在水中扒拉着,看来十分危急,他赶忙一个猛子扎下去,三下两下游到他(她)身边,托起他(她),失控的船刚好横过来,他一手扳着船舷,把那人往船上送,可那人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道配合,怎么也弄不上去,他只好自己先上去,然后把他(她)拉上船。这下子他才发现,原来是一女的,已经喝了一肚子水,他连忙给她控水,控完水,又掐人中,又嘴对嘴地帮她恢复呼吸,直到她终于呼出一口气,他也才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常年在江上行走的人,步船生知道,像她这样受了寒的人应当马上让她脱掉湿衣服,换上干衣服或是捂在被窝里以保持体温,然后喝一碗滚烫的姜汤。姜汤好说,我马上生火熬汤,船上鼎锅、干姜都是现成的,只是人家一女子,我去脱人家的衣服……不太合适吧。可是这大清早的,别说找一个女人,就是找个男人帮帮忙这江边上也没有……嗐,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这些?自己不心生邪念,就不会有邪恶的事情发生。于是他去把锁栿挪开,铺上铺盖,给女子脱去湿衣服,用袱子把她头发上、身上的水抹干,放在被窝里盖好。看看那女子已经有了正常的呼吸,他就把鼎锅提上岸,找三块石头支好,生火熬姜汤,然后端进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她虽然有气儿了,但是非常微弱,紧闭双眼,身体也不能动弹,他喂她,勺子触到她的嘴,她就机械地张嘴、吞咽。喂完,他感觉她虽然还紧闭双眼,但是喘气均匀一些了,谅无大碍,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了,于是他就去前面整理渔具,耳朵听着舱里的动静。忽然他想起自己一早是出来收网的,连忙到后舱去拿起桡片,把船挪到自己下网的地方停下,抓住纲绳,开始收网。
刚收完,听见舱里有了动静,他揭开前舱锁栿,把鱼丢进去,然后来到中舱。其实他这中舱也就是上面有蓬,能遮住雨雪和来自上方的视线,并没有横向的隔断什么的,回过头就算是过去了:“你醒了。”
女子这才发觉自己躺着,身上盖着铺盖,连忙双手撑着想坐起来,撑了两下没有成功,呀,自己还光着身子呢,她一下子警觉起来:“我这是在哪儿呀?我这是在哪儿呀?我的衣服呢?”
“大姐,你躺着别动,你受了风寒,这时候应当盖好铺盖保暖;你的衣服我给你拧干了烤在火上,一会儿干了就给你拿来。”
“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呀?”
“你好好休息——这是在我船上。”
她这才注意到顶上是一个弯曲成半圆的盖(蓬),偏过脑壳望去,左边是山,山上的一草一木清晰可见;又听见了轻轻地拍打小船的波浪声,回头看过去是一望无际的水。这下子她记起来了,我是从山上下来的,到了江边上,一闭眼就跳了江,是的,我还在江边上坐了一会儿的,她甚至记起了自己坐在江边所唱的歌:

十九的月亮八分圆,
月圆我的家难圆,
阿哥这时可念我,
顺子可曾把被掀,
娟娟夜里跟谁眠?

她再一次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失败了。
“大姐,你就躺着别动,好好休息——我忙着呢。”说着船生就退了出来,把前舱整理好,然后下船去把她的衣服找地方晾好,把余火吹燃,加大,给鼎锅添上水,准备做早饭。自己倒无所谓,什么时候饿了,随便煮点吃吃,或在船上,或回家煮,如果离镇子不远,就去馆子里买两根油条,要一碗豆浆,一餐早饭就解决了,可是今天船上躺着个病号呢,身体虚弱,应当熬点粥让她喝,过一阵子再做饭她吃——只是到这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寻短见哪。
稀饭很快就煮好了,在他的帮助下她坐了起来,他又找了一件衣服让她披上,拥被而坐,然后端来稀饭喂她。
“我自己来吧,大哥,谢谢你——可是你不该救我呀……”没说完就哭起来了。
“别哭,别哭,大姐,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谁没点烦心事啊——快吃吧,熬了点稀饭,等会儿我再做饭你吃。你是个福德星呢,我几天没打到鱼,可是昨天下的网刚才一下子起了三条,这么长,”他用手比划着,“一条足有一斤半——托你的福啊。”
他尽找好听的说,希望她开心。见如此说,她的心情也就好了许多,说道:“大哥你才是福德星呢,救了我一命,活菩萨呀。”
然而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你睡一会儿吧,身体太虚弱了。”他过来帮助她躺下,隔老远就发觉她发烧了,而且烧得很厉害,脸上红彤彤的,喘气也极不均匀,这下子可使他着急了。一般的情况,溺水的人只要把水控完了,有了呼吸,躺下睡一会儿就好了,可是像她这样大热大寒(刚才扶她坐起来的时候还冷得直打战,牙齿碰得格格作响)的现象是他始料未及的,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他觉得应当请医生看一看,有病得治病啊,只是人家要是问我她是谁呀,怎么在你船上,该怎么回答啊?还是别惹麻烦了吧,可是这大姐看来病得不轻啊,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找医生找谁?找谁人家都得问她是谁啊。问就问吧,如实回答,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自己不往歪处想,怕人家问么?
想到这里,他释然了,把船摇到西溪河码头上,也就是他自己的家门口,系好船。“大姐,你躺着别动,我上街上去请个医生给你看看,吃点药,很快就会好的,啊。”
没有应声,他低头望过去,像是昏迷了,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滚烫,他慌了神,下船就向镇上奔去。
医生看了说:“她这是郁气集结,又受了惊吓,这点风寒其实不是主要毛病。”说着开了方子,让他随自己去抓药,并没有问她是谁,哪里来的。
吃了药,她似乎好多了,沉沉地一觉睡到太阳平西才醒来。船生又重新煮了鱼肉稀饭喂她吃,然后把船上收拾妥当,说道:“大姐,你的衣服晒干了放在你的枕头边,你就安心在这里睡着——我回家了,你抬头就望得到的:岸上那一排草棚,东头第三间就是我的,我就睡在那里,你如果有事就喊一声,别怕,这里住的都是好人,不是打鱼的,就是推桡拉纤的,善良着哩。”
“给你添麻烦了,大哥。”声音虽小,却给了他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意。
“快别这么说,谁没个不顺心的时候呢。”
一连六七天,船生就这么守着为纾安熬药,喂药,煮粥,做饭,抽空就在码头附近或是进溪河口的回水潭里撒几网,要不就在傍晚载着纾安去下网,清早仍然带着她去收网,教她推桡,为的是让她散散心。纾安从能够坐起来,就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他听,还没有开言讲她自己就先哭个不停,船生急忙劝她,叫她再不要说了。
“大哥,我不和别人说,但是怎么能不告诉你呢?”
可是对于纾安说的云中大山、眉山,他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只是分析道:“你投江的那地方在东溪河口,东岸,说明你是从东溪河东边山上下来的,那山好像叫轿子岩,是的,我听人说过,是叫轿子岩,山上有个轿顶子庙,从江边到轿顶子庙是六十里路,从轿顶子庙上云中大山是二十里,如果是这样的话,乖乖,你那一晚上走了八十里路哟。”
“你说得一点不差,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走了整整一夜,还在那庙里转了一圈,回头在庙门上坐了一会儿才走的——那条路虽说一直沿山脊走,路却还算平和,很好走,只是没碰上一户人家。”
“这我听说了的,山脚下住着或稀或密的人家,上千户哩,你想那山脊上,夏日晒,冬天冷,还得老远挑水吃,最主要的是土地都在山谷里,缓坡上,谁住那上面去啊?”
“可是这轿子岩离我家有多远啊?我就知道我家在樟树塆,那山叫眉山,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啊?”纾安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你别着急,等你调养好了,能自己下床做饭了,我进山去找,先去轿子岩,边走边问,总归能找到的。”
“轿子岩没有人家,你问谁?还不如走山脚下,是东溪河吧,走河边总会碰到人的,逢人便问——对了,东溪河,东溪河,从我娘家住的地方下河叫幺店子,那河叫西溪河,你说,这西溪河离东溪河有多远啊?”
“这下巧了,这里就叫西溪口,我们当地人随口叫它码头上,溯河上行五里地有一个不小的镇子,那才是真正的西溪口,这条河就叫西溪河。”
“这么说我俩住在一条河边上了?”纾安惊喜地说,“那一定是的,我爹给幺店子的铺子里背脚,就是到西溪口,这江边上还有第二个西溪口么?”
“没有,我所知道的就这一个西溪口——不管它有没有,我明天就去跑一趟,从这里溯河往上走,到你说的那个什么幺店子,就能找到你的娘家,不就等于找到你自己的家了吗?”
“是啊,这就不必走东溪河了——大哥,你好人做到底,明天就去帮我辛苦一趟吧,啊?”
“可是你……”
“我本想自己回去,从云中大山下来也不过走了一夜,往回走就算走三天……”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大姐——我是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我好多了,自己照顾自己完全没有问题,不就是一点风寒么,吃了药就好了——我是说,不知道前面什么样儿,我怕……”
“还是我先给你探探路,这进山的路怎么走,安全不安全,我也不知道,总归我是个男的,别的不说,体力上总比你强嘛。”
两个人在船上吃过晚饭,步船生弯腰出舱,一脚踏上前锁栿,纾安在背后幽幽地说:“大哥,我该怎么谢你啊——要不,我就……要不,今晚……你就……”
步船生回头看了看,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说:“大姐,你是有男人有儿女的人,我不过是碰上了,就把你救起来了,并不是对你有非分之想,我如果做了那样的事,那是乘人之危,我还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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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5 09: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六                江边惜别

西溪河的源头叫七股泉,因为那里有七股泉水喷涌而出,大的有桶粗,小的也有饭碗粗细,合在一起这水自然不小,沿途接纳泉水和地表水,溪水比较大,河道却并不宽,因为两边大多是高而且陡的山。人们通常能把四根或是五根杉条绑在一起放筏子出西溪口(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纾刚他爹每到秋后就干这活,虽然辛苦,但是工钱远高于干别的活,后来年纪大了,就让纾刚去干),这给山里人出售木材提供了一个便利条件,也给沿溪河上下的人设置了一个障碍,无法搭跳石,水大水小,天冷天热只能蹚水过河。
步船生一早动身,溯溪而上,进峡五里地,是一片比较开阔的缓坡,溪边甚至还有一长条平地,这是船生十分熟悉的地方,也是他以往溯溪走得最远的地方,西溪口镇上。峡江两岸少平地,大山峻岩错落有致地矗立在江边,西溪河口也是这样,溪河两岸俱是山对山,岩碰岩,只是在临江的岩墩上,巨石边,建有少许房子,或巴山而建,或是吊脚楼,从镇上到江边的道路把它们串联成一个时上时下、并不连贯的小街。这就是码头上寥寥无几的商铺和旅馆,也有几位舨主把家建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小街”上,船生他们这些船工渔户为了上下船方便(更主要的是他们没有立足之地),在江边沙坝挨着山岩的地方搭个棚子居住——一旦长江水涨起来就得提起铺盖卷往街上跑,实在不好意思把这个称之为家——人们习惯地把这里叫做西溪河码头,或者干脆叫它码头上,而远离码头的镇上才是这一带的政治、经济中心,乡公所、税务局,都在那里。那大大小小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连香气四溢的小吃店,船生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他随意走进一家小吃店,小店的主人是夫妻俩,三十多岁,女店主正在炸油条,男店主一边为别的顾客拣油条,端豆浆,一边笑吟吟地迎着他说:“步大哥稀客呀——还是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其实他比船生大许多。
船生一下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我,在你家吃惯了,不知不觉地就走进了你的店里——今天我是吃了早饭出来的。”
“步大哥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太阳才挂山边呢。”
“我真的吃过了,有点事进乡去一趟。”
“什么事呀,莫不是在乡下找了个弟媳妇?”男主人打趣地说。
“哪有的事,帮朋友一点忙。”步船生说着返身出来,向街上走去。
出街道口是西溪河边,也是岩根,一道百尺巉岩矗立在河东岸,西岸则比较坦缓。船生登上紧靠岩根的一码礓礤子,走过屋桥——现在是仲秋季节,又多日无雨,溪水清澄,本可以涉水过溪,但是大家都习惯了走桥上——这桥是本乡一位在外地做了官的人发起,乡民们自发捐款修成的,船生和一位识得俩字的伙伴在桥头的碑上数过,捐款的人有一百多位哩。
下了桥头,沿着溪边的大路向上走,步船生望着漫过老岩照射到西边半山腰的阳光,金灿灿的,阳光下有人在收庄稼,有人在打早耕田,那人,那牛,那稻子还有那一排排被砍倒和还没有砍到的包谷秆子,全都披上了金色的外衣。船生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农人种田呢,以往即使在集镇上耍一整天,谁去关心那些土地是干什么用的?
太阳来了,照在路上,照在身上,照在唱着歌儿的溪水上,照在壁立陡峭、连绵起伏的山峦上,使人觉得一万分的暖和与舒服,还有惬意。渐渐地,西边的缓坡逐渐升高,变陡,路也从山坡、屋场通向溪边,通向没有人烟的峡谷里,终于被一道大崖挡住,把船生赶下溪,赶到对岸,走不上百十步,又被赶回西岸,太阳也像在和他捉迷藏似的,一会儿躲到山崖的背后去了,等你趟水到达对岸,它又突然照到你的脸上,使你眼发花,头发晕,好在路程不是很远就走过了第一道峡谷(其实是第二道,第一道是从家门口到镇上),又能看到田连阡陌,房舍俨然的景象了。就这样,船生在峡谷与缓坡之间穿行,时而涉过没到大腿根但是不算湍急的溪水,时而走在嶙峋的山道上,时而又下到铺满鹅卵石的河坝里……看看太阳当顶了,他找到了大姐说的第一个地址:幺店子。听大姐说,她爹给幺店子的铺子里背脚,一个来回三天两头黑,我要是从这里返回去,不就是一天时间吗?想想他自己也笑了,人家那是负重,哪像自己空着手,包包都没提一个。船生走进小街上的一家铺子,铺子里有一位中年人拿着马棒,正从白铜的丝烟盒里挖丝烟往马棒里按。
船生走近柜台打个问讯:“大叔,请问您去时家塆怎么走?”
那人正吹燃媒子纸点烟,见问,且不点烟,说道:“傍右边的小河往里走四五里再傍左边上山,山腰里就是时家塆——你去时家塆谁家啊?”
“时纾刚家,您认识么?”
“怎么不认识?他父子俩有时给我们这几家背脚,有时给人家放筏子,这里就是他们落脚的地方;就是平时,这山上的人称盐打油买东西,都是在这街上,几天不见面……”
那人说得兴起,絮絮叨叨,大约还打算问什么,船生已经说声“谢谢。”出门走了。
很轻松地找到了时家塆,不,应当说很顺利地找到了,因为从小河边到纾刚家,远远地望去不算远,走上去也就五里路罢,可把他走了个气喘吁吁、汗爬水流。
农家一般都是打个早工吃早饭,中饭自然不会是正午而是午后了。纾刚端着一碗饭往桌子跟前走,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扒饭,一抬头,只见大门上站着一位年轻后生,中等身材,面孔被太阳晒成了紫红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身穿粉洋布对襟褂子,没扣扣子,从胸膛到脸上挂满汗珠,头顶上冒着热气。
纾刚正狐疑地打量着来人,来人却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请问您是时纾刚大哥么?”
“是,是,我是时纾刚,客官请屋里坐。”纾刚连忙放下饭碗,招呼客人坐下,奉上茶,这时候一家人都围拢来,来人好像很熟悉地向两位老人打招呼,然后介绍自己:“我叫步船生……”
一家人也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悲伤,老的少的小娃子哭了个稀里哗啦,步船生反倒过来劝他们:“您们放心,纾安大姐在我那里很安全,本来她打算自己回来的,是我说这路没有走过,她一个人走哇,两头不着影,还是我打个前站,探探路,于是我就来了。”
一家人陆陆续续收住泪,重新做饭招待客人。
吃完饭,没等纾刚父子俩开口,老太太就安排开了:“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刚子去清江县那边,把立杞爷仨找回来,一家人团聚了,就有盼头了,家毁了可以重新建起来;步大哥你是我家的恩人,本来要留你宽玩几天,但是莫怪老婆子不懂事,你只能明天在我家玩一天,歇歇脚,后天我让老头子跟你一道去,接我姑娘回来,你看可好?”
“大妈,我不累,明天就可以让大伯和我一起走,后天您母女就可以团聚了。”
一家人都挽留他,但是这步船生深知这一家人的思亲之苦,再三说自己年纪轻轻的走这点路算不了什么,明天就可以走,于是大家就不再坚持了。
清江县的山和屈县的没什么两样,都是崇山峻岭,且都是从云中大山这个“瓜蔸子”上发出的“枝蔓”,“枝蔓”与“枝蔓”之间是纵横交错的沟壑,或大或小的平坝,不过大致方向是屈县的一律向北;而清江县的一律向南,只是从西山垭下去的山势向南偏西,尔后逐渐走向正西;从云中大山深处下去经过李子坡向南逐渐向东,两者之间隔着一座大山和由这些山发出的横向的和斜向的无数支脉,这些山大多高峻陡峭,山高谷深,常常站在这边山上能和对面山上的人说话,走拢去却得小半天——和这边的几乎没什么两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着自己的一块土地,没事谁到处走动?在这样的地方找人,没有一定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纾刚一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犯了一个错误,那一天三个人在匪窝里扑空之后,纾刚知道立杞是从大山深处下李子坡往清江县方向追寻的,所以他断定这次立杞仍然是沿着这条路往下走的——毕竟纾刚也没去过清江县,不知道清江县的太阳是什么样子,月亮是什么样子,山川土地又是什么样子。他出门上桥垭、二十四道拐,然后从匪窝背后那座山包插过去,下了李子坡,踏上了去清江县的大路,边走边问,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天黑了,他在一个比较大的村子里住下了,一晚上他问遍了村里的大人小孩,谁也没有见过一位带着俩孩子的男青年由此经过。怎么办?决不能放弃!继续找,这个村子没有,找下一个村子,这条路上问不出个所以然,就拐上另一条路,非找着不可,找不着就不回头:这可是一个家庭聚散离合的关键啊。
第二天,纾刚告别房东继续往前找,他想:立杞是不是从西山垭翻山下去的呢?有可能,那就走偏西的这条路吧。他哪里知道,就是偏西的这条路,和立杞所走的路也隔着一道大山,无数的小山和沟壑啊,而这时候立杞正在青哥家扳苞子,能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行踪?纾刚这里又找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消息;第三天、第四天……到第七天,纾刚听到一个毛骨悚然的消息:六天前,一个外地人从百丈岩经过,不幸摔下了沟底,背篓还挂在半岩的一个树桩上。
他顿时如五雷轰顶,连忙问道:“背着的孩子呢,难道三个人一起摔下去了不成?”
“谁知道啊?是对面山上的人望见的,那时候天快黑了。”
“没有人下去看看吗?兴许人没死,只是受了伤。”
“那么高的明岩掉下去,是个铁疙瘩也摔散了,何况是人!”
“尸体呢,谁帮着收的尸?”
“这样的情况避之犹恐不及呢,谁敢啊?出事的第二天大家在岩上和岩对面望了一望,谁下去?”
“我去,麻烦诸位给我带路,我要去给他收尸。”
然而,六天了,哪里还有什么尸体啊?这里山大沟深,人烟稀少,野兽成群,知道是什么牲口,知道来了几遭,除了白森森的几块骨头,什么都没留下,老乡们指给他看半岩里树桩上那个背篓,离得远,他也不能断定那是不是立杞的物品,没办法,只好找老乡们帮忙,把几块骨头收拢来,找地方埋了。虽然心存疑虑,但是看着这小小的坟头,想起那几根白森森的骨头,纾刚不禁悲从中来,趴在坟头上放声大哭,几个老乡生生地把他架了回去。
纾刚在家里前脚动身,老太太就和儿媳妇两个忙活开了:腊肉、炒包谷泡用的野鸡啄包谷、黄豆、烧洋芋、洋芋粉、梅豆米……收拾了满满的一背篓,让老头背着,和步船生一道动身了。
船生不知道老人背的是些啥,也不便多问,只是说:“大伯您这大年纪了,还是我来背吧。”
“嘿,这肩挑背驮的,怕你不一定比我老头子强哦,我们一年上头,几天离得了背篓?你们船上——我是见过的——也十分辛苦,可用背篓的日子不多呀。”
船生哪能让一位老者背着,自己空手跟着走?执意要背,老头拗不过,就让他背着,走了不到一里路就力不从心了,这山路上坡吃力,下坡也不好走,你得时刻注意着踩稳每一步,特别是那些沟沟坎坎礓礤子,每一步都是拦路虎。
老人说:“还是我背着吧,习惯了。”
步船生也就没有再坚持,甚至在溪河里趟着水走,或是在山崖间跳过来跳过去,他空着手走有时候还得老人等等他。他不禁感叹:“您偌大年纪,咋这么厉害?”
“不大不大,我才刚刚五十出头,有钱人四十称年老,辛苦人六十逞英豪,就这命啊。”
“要是我去种田,怕是一张嘴都糊不住哦。”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种田人就是土里刨食吃,你们在河下的有你们的生存之道,一个样,都是靠一双手讨生活。”
“这倒也是,到家了我一定去打一条鱼招待您。”
太阳在江面上洒下一片金黄,来往的船只又把江水激起点点银光,江边上的一排木板棚前面有孩子们在嬉戏,有妇女们在织渔网,这金光银光一视同仁地洒在他们身上,显得生机勃勃、俏美异常。这时候一老一少走进了从东头数起的第三间棚子。这些棚子(包括这一间)都是用木料穿成架子,地脚枋都用石板紧紧地压着,长江水涨上来不至于把棚子漂起来;棚子四周用木板围合——所以叫木板棚或是板棚——其实也就当面用的木板,其他三方大多是用木棍、竹片、茅草之类的东西绑扎起来的;棚顶一律用茅草覆盖;有孩子的在横梁上搁几根木棍作成阁楼,算是孩子晚上睡觉的地方,这,就是一个家了。船生的棚子还是在他爹手上兴建的,那年他刚刚出生,二十多年了,木板已经看不出来它的本色了,屋上的茅草有新有旧,也不知道翻修过几次了。
门开着,显然纾安在屋里,一进门,船生不由得惊叫起来:“哎呀,我该不是走错地方了!”屋子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东西放的都是地方,你想把它搬动一下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地方,特别是靠后墙支着的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床,干脆把那条欲掉未掉的床腿拿掉了,用砖头整整齐齐地垫好了——这砖头沙坝里没有,还是去街头找来的——床前又用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的旧船帆挂起来作了个布幔隔断,那船帆是一位舨主换下来丢了的,船生自己神使鬼差地把它捡了回来,丢在屋檐下,谁知道竟派上了这么好的用场……
正在给他补一件破了几个洞的衣服的纾安见他回来了,而且爹也来了,连忙丢下手中的活,简单的和船生打了个招呼,就伏在爹的面前哭了。
老人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好闺女,别哭了,噩梦总算过去了。”
她这才想起两个人差不多走了一整天了,很累了,应当烧水喝,做饭吃。
船生见他父女俩抱头痛哭,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见她说做饭,连忙说:“你先生火,我去一下。”
“去哪里?喝了水再去嘛。”
“我就来。”
果然,刚刚把水烧着,他就提着一条鱼回来了。
“你咋这么快就打着了一条鱼?”父女俩一齐问道。
“哪里是打的,是养在船舱里的。”纾安这才想起他捕了鱼揭开前舱锁栿很随便地就这么一丢,原来放水养着哩。
这时候老头已经把背来的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墙脚边。
“哎呀,大伯,原来您是给我背来的,那多不好意思——早晨我要知道是这样,绝不会让您背的。”
“老婆子就是怕你推却,所以才没说——按说你救了我女儿,给你五十、一百块大洋也不为过,可是咱山里除了这些山货,啥也没有,家里搜遍了也凑不起一吊钱,左邻右舍都是如此,借都没处借,所以给你带了点山货,都是自家产的,莫嫌寒薄,表表我老头子、我一家人的心意而已。”
“您太客气了,救人是一个人的本分,谁见了都可以作的,谢什么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船生说:“大伯难得来一趟,今天跟我上船去玩,我带您去坊上舀鱼,或是坐在船上看我撒网捕鱼,好么?”
“谢谢你,如今认识了,以后我们就走亲戚一样多走动——只是她妈念女心切,都哭了不知道多少场了,早一天回去她就少一份牵挂。”老人动情地说,“我可说了的,你有时间就去玩啊,高山高岭的,没得好招待,包谷面饭懒豆腐还是有得吃的。”
“大伯执意要走,一家人还挂念着,我也不便多留,您等一下好吗?”不等老人答应,船生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不一会儿,提了一个袋子放在门口,没进门又下河去了,不一会回来说:“大伯,这是几升米,两条鱼,您带回去尝尝鲜,米是在铺子里买的,他说是今年的新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略表我的一点心意吧。”
纾安连忙说:“大哥,这可使不得,谢谢你救了我,还为我请医生看病,花钱抓药,放着自己的事不能做服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临走了怎么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呢?”
“这不过是一点小意思。”船生认真地说,“大姐,等大哥回来了,带上孩子来我家玩,啊,你就当多了个兄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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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5 14:3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进山探望

晚霞给眉山抹上了一层亮色。纾安一步跨上稻场坎,满头花白头发的妈妈就一把抱住了她,一声“妈妈”还没有叫出来,母女俩就哭成了一团。
嫂嫂正在屋里忙着做晚饭,听到稻场里的哭声连忙跑出来劝道:“妈妈,他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您就别伤心了。”回头又劝妹妹,“他姑,别哭了,你哭婆婆也哭,身体怎么受得了啊?这么多天以来泪水一直就没有干过,你看,瘦成什么样子了!”想起这噩梦一般的二十多天,她也哭了,母女(媳)仨哭成了一团。
放牲口归来的俩孩子也加入了恸哭大军,老头本来背着背篓进屋去了,见牛羊到处乱跑,挥舞着大烟袋出来吆喝牲口,俩孩子也去帮忙,大家才渐渐止住悲声。
落座后,还没有端上茶杯,纾安就急切地问道:“妈妈,哥哥回来了么?找到他爷仨么?”
“还没呢,”老人说道,“昨天早晨和你爹一道出的门,大约今天该回来了吧。”
“你哥说了的,很好找,他姑爹带着俩孩子肯定走得慢,他空手在后面最多两天就追上了,照这样算来,今天不到明天一定能到家。”嫂嫂也在旁边帮腔。
“也不知道俩孩子瘦了没有,娟娟吃什么啊?还不会走,顺子自己又能走多远啊?”纾安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妈妈和嫂嫂一边劝一边陪着流眼泪。“到底是前世造下了什么孽哟,自己遭罪是应份的,带累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也跟着遭罪,为什么长江里那么大的水就不淹死我啊!”纾安边哭边诉说,说着说着就又大哭起来了。
“快别说傻话了,事情不是慢慢的好起来了吗?”婆媳俩又是边哭边劝,俩孩子也跟着哭成一团,只有老头没有哭,嘴里噙着个大烟袋,烟早已熄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纾安对妈妈说:“妈,我今天回去把家里整理整理,他爷儿几个回来也好有口热茶喝。”
“改天吧,你也该休息几天,蓄养蓄养身子,等他们回来一起过去拾掇。”
“我已经完全好了,做做家务事没得问题,再说,就这么闲着心里不落底,不如找点事做做打发日子。”
“也好,看一看,拾掇拾掇,别认真干多少事,还有,叫你爹和你嫂嫂陪你去,啊。”
“爹和嫂嫂忙着呢,正收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田里收得差不多了,迟包谷还得几天。”老人说,“让他们陪你去,你自己大概还不知道吧,启洽金的那个女人说你供出他家有乌金盆,立杞送上门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一个人去,要是那婆娘知道你回来了跑过来找你的麻烦怎么办?”
家哪里还是个家啊,也就是拣怕淋雨的家具、粮食归置了一下,用几块芭苫苫了,其他的什么都没动,整个屋子仍然是一片狼藉,大火燎过的痕迹历历在目,雨水从墙上、楼板上冲下来的堂尘水和老人的血迹混合在一起,还是那么黑殷殷的、触目惊心地留在地下。纾安一看到血迹,想起数年里母女一般的婆媳亲情,想起俩老因为自己的缘故惨遭杀害,到如今阴阳两隔,能不悲伤吗?顿时扑倒在血迹旁边的一条板凳上,号啕大哭。嫂嫂连忙走拢去劝她,一句话还没有劝出来,自己也跟着哭了,想想这一家人的悲惨遭遇,想想两位老人的慈祥和爱抚,姑嫂俩越哭声音越高。全村子里的人听到哭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起跑过来,见是纾安回来了,那些感情丰富的女同胞不胜唏嘘,有的也跟着哭了起来。在山乡,这种惨痛的事情是极其少有的,这种嚎哭之声是发自内心的,也是肆无忌惮的,哭声惊动了溪对岸启家屋场崖口上的几位放牲口的,喊话问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方才觉得是该节哀了,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老人家,纾安她爹没有陪着她们哭,他缓缓地放下烟袋,进屋子里清理桌椅板凳、锄头镰刀、背篓打杵……二大叔,还有几位热心的村民自发地过来帮着清理。刚动手大家就发现,清理屋子其实不是很大的工程,最大的问题是屋盖被烧得七零八落的,虽然当时经过大家全力去救,也只是保住了檩子、桷子和一部分芭茅,盖屋草被烧了一部分,掀到地下拣出来能用的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于是二大叔说:“我看,把屋里的东西归置归置,楼上楼下扫一扫,有他爷仨足够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喊我家婆婆子就行,其他人能上山的都回去拿刀帮他割草,把屋盖起来才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怎么样?”大家都说行,呼呼啦啦的都上山了。
第二天,二大叔和几个老把式留下来上檩子、调(整)水(平)、绑桷子、缭芭茅,其他的人仍然上山割草。到下午,稻场里的草已经堆成了山;远远望去,屋上上了檩子,调好水,绑上桷子,缭上芭茅,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像个屋子的样子了。大家看时间还早,又去找来扬叉,下面递,上面接,把草上到屋上去,直到天快黑了才罢手。
二大叔说:“大家都要趁天晴扳苞子,扯黄豆,明天就不必来了,我和纾安她爹两个人来盖屋就可以了。”
“恐怕还得留一个人给你二老递草吧。”有人提醒二大叔。
“不要紧,屋上已经上了不少了,再让拴子抽时间递一递,不必占用一个人的——大家都忙。”
那天,一早就阴沉沉的,早饭过后,阴沉的天空就飘起了雨丝,而且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没有风,那雨声更显得单调和捉摸不定。一家人默默地起床,默默地做早饭,扫地,喂猪,放牲口,默默地吃饭,谁也不说话,其实谁心里都憋着一句话:“算来这已经是第八天了,不仅立杞没有音讯,连纾刚也没有回来,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
老头说:“我十来岁就在那边转来转去的,对那边的山水还是有点熟悉,明天我去找,一定能找着。”
“是去找人呢,又不是去认那山——你知道他几个在哪座山哪条沟啊?”老伴一句话就把他噎住了。
下雨天,没作事,一天两顿饭,早饭吃得晚,中饭,连中带夜,等孩子们放牲口回来才吃——这几天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挂念着出门在外的几个人,所以吃饭也像完成任务似的,默默地上桌子扒几口饭就下桌子去了,没心没绪的,就连小孩子放牲口都是默默地打开圈门让牲口出来,挥挥手中的树枝,让牲口上山;回来也是,默默地打开圈门,让牲口进去,关上圈门。上灶的事主要是纾刚媳妇去做,老人心绪不宁,纾安是出嫁了的人,应当算是客人,心里纵有一千种想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不能把焦急和怨愤写在脸上!哎,就是这个妹妹,八字咋就这么硬啊?不仅克死了公公、婆子,又带累着丈夫、儿女不得安宁,不,不是不得安宁,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她自己的家搅得没个样子不说,还连累我的丈夫跟着受罪,毛毛雨打湿衣服,这种鬼天气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奔波呢?
纾安明显感受到嫂子的冷漠,可是她哪有心情去计较这个啊,本想住在自己家里,可是老父亲坚决不让她一个人留在那边,嫂子也一个劲儿地邀她过来,哎!人家嘴上没说什么就不要想多了吧。吃完饭下桌子就来到大门外,站在台阶上向南边的山路张望。其实大家都这样,这几天不管是天晴在田间干活还是下雨呆在在家里,没事就向那边张望,有时候做着事,不知不觉就向那方向望过去了。
忽然,在蒙蒙细雨和浓浓雾霭中,走出来一个人,半新的草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像个碓窝子一样扣在他的头上,打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越来越近了,终于看清了他是谁。
“哥!”纾安惊喜地跑过去,拉住他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又回过头来喊道,“妈,我哥回来了。”
大家不禁一阵欢腾,屋子里一扫阴霾笼罩的气氛,可是一看纾刚那比外面的雾气还沉重的脸色和孤身一人进门的样子,知道出师不利,人没找着,刚刚散开了的雾霾又重新笼罩起来了。他媳妇已经从屋里找了干衣服出来,见这情景,急了:“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人了——得,快换衣服,换了再说。”其实他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了,还用说么?突然,他一手推开媳妇和她手里的衣服,伏在桌子上哭了,先是轻声啜泣,哭着哭着就大哭起来,捶胸顿足地哭:“兄弟呀,我咋这么无能呢?我早几天赶上你也许就好了呀。”大家都陪着哭,糊里糊涂地跟着掉眼泪。
纾刚哭够了,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寻找的经过,他一开始没打算说立杞爷仨可能是在百丈岩掉到崖下摔死了,可是又怎么能不说呢?你出门七八天没找到人也应当获得一点消息呀,无奈,他模棱两可地说了几句,纾安能不明白话中的意思,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嫂嫂也过来陪着她哭。纾安先是坐着的,哭着哭着就伏在桌子上哭,哭着哭着,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晕过去了,而且整个人出溜到地下去了,这下子大家都慌了神了,哭的,叫的,掐人中的,乱成一团,总算把人救过来了。
等把纾安扶到床上躺下以后,老头慢腾腾地说道:“我不信会是这样,立杞是个稳当人,带着孩子走在崖边上,他会格外小心的,又没个人推他,照你说当天又没下雨,怎么会掉到崖下去呢?再说,除了几根骨头,什么都没有,衣服、襻带、还有随身所带总有一些什么物件吧?光凭一个没看准确的背篓和几根光光的骨头怎么能认定那就是立杞?”
听了爹的话,还在啜泣的纾安一下子坐了起来:“是啊,知道那个死者是谁?明天我去,你带我一起去,一定要弄清楚那个死者是不是他,是他,我要给他收尸,发送他;不是他,我继续找,就是找到天边海外,我也要把他找到。”
老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只看见几根骨头,你哥已经把他埋了,你去还能看见什么?你再看不见想看到的东西,不是更失望?我看现在只有等,立杞是找你去的,带着孩子,他是认定你去了清江县,三五天之内一定能找到你,如果十天半个月就算他找一个月,找不着他不往回奔?”
大家想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这样了。
送走了大姐,步船生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先是帮人家跑了一趟船,回来就去坊上和一群伙伴们舀鱼,或是自个儿去撒几网,卖了鱼买了米,坐在家里边做饭边欣赏大姐给他整理的屋内陈设,那么整齐,那么得体……只是,她男人回来了么?只要她的男人回来了,她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做饭挂念着,吃饭也挂念着,上船做事,做着做着眼前就浮现出了她的倩影;上床睡觉,江风从板壁缝隙里钻进来,吹得布幔轻轻摆动,也像是大姐款款走来……不行,抽时间去看看她吧,看看她开始了新的生活,也就释然了。去看看她自己的家,上次去只是到了她的娘家,她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啊?
步船生出生在船上,就是他现在的这条船,大约是因为有了船生,他爹和他娘商量:该找个落脚的地方了。在一帮一起推桡一同拉纤的穷朋友的帮助下,在西溪河口那一排棚子的东头搭了一个棚子——后来挨着他家又添了两家,那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船生都大记事了——总算有了一个家,从那以后,爹去给别人推桡拉纤,妈妈就把船拴在江边,带着船生在“家”里过活;爹着了家,一家三口就欢欢喜喜地下河打鱼,上街卖鱼。只可惜好景不长,船生三岁那年,妈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爹带着船生艰难度日,帮别人推桡拉纤是不可能了,只能靠打鱼为生,有时候爹要在船头撒网,就叫三岁的船生在后舱推桡,好像特有天赋,四五岁的时候就推得有模有样,俨然是一位船工了,从此,父子俩一起下河打鱼,一起上街卖鱼,往回走的时候,往往是爹提着一个米袋子,小船生嘴里含着一颗棒棒糖,手里提着爹的酒瓶子,到家了,爹生火做饭,小船生就去船上或是沙坝里把捡的水柴抱回家。爹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啊,有人邀约,他也把小船生留在家里,自己去帮人推桡拉纤。船生十二岁那年,爹帮人推桡下汉口,船过崆舲滩的时候出事了,包括船舨主在内的六个人无一生还。从此船生没了依靠,一个人过起了日子,没缱过谁,没想着谁,可是今天不同了,时不时就想起那为他整理居室的大姐,想着那几天相对而食的快乐,那从水中捞起来的软绵绵的身体使他遐想联翩,还有那天晚上那双哀怨的眼睛……嗐,别想歪了,她是感谢我救了她,又为她延医抓药,觉得无以为报,自己当时回绝了她是对的,不然,那不是乘人之危吗?可是她回去了自己为什么要天天想着她啊?哎,那有什么啊,想都不能想了吗?实实在在的和自己在一个锅里吃了六七天饭的人,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想想呢?不只是想,我还要去看看她。一旦作了这个决定,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真的去看她,别人会怎么想?管他呢,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为我自己活着;她男人会怎么想啊?要是……不会的,大姐说过,她男人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特别明事理的人,她邀请我去她家作客他一定会很欢迎的,而且我自己掰开良心见得天,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或者说不做亏心事,不怕人怀疑,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见一见他两口子,祝福他们开始新的生活,难道错了吗?
那一天,船生三网打起来两条大鱼,于是提着这两条大鱼上路了,他要去看看大姐和她的丈夫,两条鱼刚好给她家一条,她娘家一条。
然而他面对的仍然是孤雁似的大姐一个人和她娘家人的愁眉苦脸,他能作的也只是安慰安慰而已。
晚上,一家人坐在火笼里,船生说出了他的一个想法:“要不,我去试试,也许能找着了。”
老头说:“好孩子,你的一番心意我们领了,但是这山里的情况你不熟悉,隔着一架山,甚至只是隔着一个塆子,兴许你就错过了,人找人,找死人,这一个多月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再说,你去,对面看见了你也不认识呀。”
“这个倒不怕,一位大哥带着俩孩子,大约不会有第二人了。”船生满怀信心地说。
老人深深地埋下了头:“我爷儿俩对那边不说怎么熟悉,但是总归去过几次,刚娃子都没找着,你就更不用浪费时间了。”
纾安也说:“他是找我去的,找不着他会往回走的——他总不至于忘了这个家呀。”
一家人还有船生又在一起想了好多方案,但是又一一推翻了——看起来可行,仔细一推敲,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
第二天吃过早饭船生就要告辞回家,老太太和一家人哪里肯:“上次是急着要和女儿见面,才没有深留你,这一次一定要玩几天,没有什么报答你对我姑娘的救命之恩,但是弄几顿饭吃,让老头子陪你在这山前山后转一转总是能做到的。”
船生在时家玩了三天。先是纾安带他去看了她自己的家,虽然屋盖好了,屋里也整理得井井有条,收拾得干干净净,也只是看看而已,因为她除了有事过来,事情做完了就又回到娘家去了,这里实际上是空屋一座。没了公婆,看不见顺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听不见娟娟的哭声,特别是听不见立杞那粗犷而富有磁性的歌声,她在这里待得住么?
第二天老头专程陪同船生在时家塆,在眉山前后到处走走。他看到了山里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情形,也看到了雄浑而秀美的山川——他自己是在峡江里长大的,他看得最多的是宽阔汹涌的长江和夹江峙立的群山——在这里,最让他心旌摇动的是此唱彼和的歌声,一串一串的,有的高亢,有的缠绵,高亢的在群山间回荡,缠绵的直往心尖尖里钻。
“大伯,这唱歌的都是谁啊?”
“谁都唱,山里人个个都会唱,小孩子先学会唱歌,再学会说话,话说全了,歌也唱会了;灵动的自己编词儿唱,自己不会编的就唱老歌子,唱别人唱过的,即兴唱,叫做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这歌儿有名儿么?”
“有,刚才他们那几个唱的是五句子歌,一唱一和,一问一答,都是的。”
“这里都唱五句子歌么?”
“多啦,我说不清有多少种调子,单说喊山歌的,就有无数个调子,这在打锣鼓中体现得最明显,早晨有开工号子,晚上有放工号子,上午下午各有固定的号子,那锣鼓也是有鼓点的,锣鼓一停,会唱的就来上一段,不会唱的就嘀哩叭当地锄草。”
“就是出坡干活,上山下河的时候唱?”
“该唱的地方多着呢,结婚要陪郎,唱令歌子;嫁女要哭嫁,其实那是以歌代哭,哭是要数词的,要有韵味,谁家姑娘如果只知道吹竹筒一般嚎几声,是要遭人笑话的;死了人要打丧鼓,也是唱;谁家生了小孩子送祝米,或是为老人奏生——哦,奏生就是祝寿,向皇天奏告,我又添了一岁——人们聚在一起,总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讲《善书》,也是连讲带唱;农闲时节,或是干活中间休息的时候,就有人唱《牛贩子歌》《梁祝》等等歌子,纯粹是消遣、混夜唱的,一支歌唱完要大半夜,甚至唱一夜到亮还唱不完的。”
“您和那些老人家也会唱么?”
        “会,不分年龄大小都会唱,我是这年头家里连连出事,没心情,不大开口唱,说了不怕你笑话,你大妈就是听我唱得好听,和我对了几次歌,才跟了我的。”
        船生见老人说没心情,不好再说下去,不然,他会请老人唱上一段的。不过老人大约是为了让他高兴,主动说起他从施南府逃难过来的经历,其实也就是一个半大孩子一路乞讨的事。
玩了三天,船生执意要走,时家就没有再挽留。船生走到稻场口,回头对送他的纾安和她的家人说:“你们放宽心一些,日子总归还得过,大哥会回来的,我过些日子再来看您们。”
听了他这些语无伦次的话,纾安感觉到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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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6 10: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欢欣鼓舞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其实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战斗。刘缺巴睡得正香,鼾声在门外大听见,睡梦中听见“哗啦”一声——那门是用蓼竹子夹的,而且没有上拴,遮遮光挡挡风而已,纾刚的力气用得大了一点,门不是倒了而是被他一脚踢飞了——那刘缺巴本能地去枕头下掏枪,哪里还来得及?纾刚凭着门口洒进来的一丝亮光,一磨杠打过去,刘缺巴的手还没触到枪就被打得提不起来了,紧跟着又是一棒,然后丢下棒子猛扑过去,打算按住他,没想到摸了一手稀的,俯下身子一看,脑壳都被打破了,摸了一手的脑浆子,他连忙在被子上胡乱揩了几下,就跑出来了。
马开源更轻松,他一脚踹开蓼竹子门,喝道:“三狗子,我是马开源,你认得我么?”
“马开源?马开源,认得,认得——你是喜鹊窝的?”
“除了喜鹊窝,哪里还有个马开源?”
“哥呀,你怎么来了?”
“你听听,我们做什么来了?”
这时候外面火光冲天,蓼竹子的爆裂声已经响起来了,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还有众人的呐喊声使人觉得这“营部”整个的都在颤抖。
三狗子的声音也在颤抖:“哥,你杀了我吧,我不是人。”
“这时候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你肯帮我们的忙么?”
“肯,肯,哥,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那好,你跟我去把刘缺巴制服了,再去把这群土匪消灭了。”
三狗子迟疑了:“这……这……我……我……”
“还说我叫你做什么都行,这下就不行了?”
“哥,我下去打土匪,多打死几个,把他们都打死,行吗?”
“也好。”马开源不敢和他多纠缠,拽着他来到院子里。
三狗子还试图挣脱他:“走前边……”
但是前门关着,后面的门是开着的,他被他拽着不由自主地出了后门。
这时候纾刚已经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和他俩迎面撞着,连连说:“晦气,晦气,我抓了一手的脑浆子。”说完,领头往左边的屋子里奔去,因为这里刚才响了一枪——这也是这场“战斗”中惟一的一声枪响——月光从院子里反射进屋里,屋里就有了一点不太明亮的光线,纾刚看到纾林死死地卡着一个人的脖子,他的伙伴一双手按住那人的一条胳膊,纾刚跑过去就抓住那人的另一条胳膊,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手软绵绵的没一点反应,又把手伸过去探他的鼻息,说道:“算了吧,早就没气了。”说得纾林憨憨的一笑,方才松手。大家回头来看那被按住的手,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枪,好险哪!要不是天老爷保佑,那一枪知道会打在哪里!纾刚也不禁暗自庆幸自己安排对了人,他俩要是迟缓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眨一眨眼睛的工夫,后果就很难预料了。
   一行人走出“营部”,只见下面已是一片火海,人们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其实这时候那些匪徒除被打死的以外,早已逃之夭夭。纾刚找到廖长龙,两双手拉着,只是笑,脚下不由自主地跞来跞去,高兴得像两个孩子似的。
纾刚说:“大哥,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这么顺利,一说起棒老二,人们不知道有多害怕,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厉害,连正在哭着的小孩子一听说棒老二来了,立马不敢出声了,可是今天真正打起来,是这么的不堪一击。”
“是呀,他们只是欺负单个的老百姓,拿着个烧火棒棒瞎咋呼,咱们一抱成团哪,几个山贼土匪算什么——你听这蓼竹子炸得呀,还有人们这个高兴劲儿,只当是正月十五烧麻田,撵了一场毛狗子。”
周围的人都一起大笑起来。
        火势渐渐地小了,不一会儿就归于熄灭,只剩下一堆堆红红的火堆。
纾刚和廖长龙跳够了,松开手,纾刚说:“只是还得看着点,怕有匪徒打黑枪,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会吃亏的。”
        廖长龙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安排了人的,再说,这些匪徒在这里吃了亏,不敢继续待在这里的。”
        “那是,首要的一条,明天早上他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不了。”纾林插进来说。
        “呀,你不说我一下子还想不起来,乡亲们这么远攀上来,劳累了一整夜,又打了一仗,早该饿了,我们应当解决吃早饭的问题呢。”纾刚说。
        “这个好说,匪徒的厨房里什么没有?派几个人去,拣好的弄,犒劳犒劳大家。”长龙说。
        天渐渐地亮了,东方现出了一抹红色,不一会儿就托起一轮红日,用她温柔的无处不在的金手臂抚摸着受伤的大山。纾刚、长龙和纾林三个人先去打开关着肥仔的窝棚的门,放出吓得瑟瑟发抖的肥仔。
        纾刚笑着说:“土匪是被我们赶跑了,这几个棚子没了主,送给你们吧。”
        肥仔们虽然被锁在里面,外面的事他们自然知道,一个肥仔大着胆子说:“我的爹们,你们怎不早点开门啊?旁边的棚子离我们也就几丈远,看着火苗子卷过来卷过去,我吓得直打哆嗦,若是连着烧过来,你说我们冤不冤?”
        “我们50个人看着20来个棚子,能看着你被烧死?”长龙指了指肥仔中的一个说,“要是早早地放你们出来,他,我们认得;你们,乡亲们知道你是谁,把你当土匪打死了,你自己说冤不冤?”
        “那是,那是。”几个肥仔舂碓似的弯腰拱手,谄媚地笑着说。
        三个人不再理他们,边拉呱边向前走。
        长龙说:“我说贤兄弟,这两个窝棚就不要烧了,留着给过路的人,上山采药的人、打猎的人避避雨或是休息之用,你说行么?”
        “行,你想得周到。”纾刚说。
        纾林却说:“使不得,使不得,要是匪徒再回来,不是现成的窝么?”
        “我估计匪徒逃走了不会再到这里来了。”长龙说,“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没有窝棚他不会再搭一个么?”
        “倒也是。”
        三个人闷头向前走了一段,纾刚说:“看到这几个肥仔,我就想起还有一件事也得处理了。”
        “什么事?”两人同时问道。
        “土匪抢来的粮食和其他的东西,总不能放在这里不管了。”
        “我看,分了,三一三十一,凡是来了的人,每人一份——上回在轿顶子庙我们就是这么干的。”长龙说道。
        “只是这都是抢来的东西,有主呢,我们分了……”纾刚有些犹豫。
        “嗨,你还给人家,还得了吗?”纾林抢着说,“土匪在这里几个月,抢了这周围几个乡几十个保几百户人家,你知道谁家抢了多少?粮食被匪徒们吃了,银元、首饰和别的东西也许被土匪分了,带走了,这里所剩的还有多少?你说现存的这一点分给谁不分给谁?”
        长龙也说:“纾林兄弟说的是对的,你想想,那些银元是勒索的大户人家的,他们不在乎这几十几百块银元,可是我们老百姓手里攥着几块银元就能做不少事情——还有一件事想起来我心里就不舒服:约他们上山打土匪,那些地主老财一个都不肯来。”
        “你说的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吧。”纾刚说完,停了一下又说,“只是那个乌金盆闹得沸沸扬扬的,启家那婆娘还硬说是我妹妹告的密——就还给他吧。”
        “可以。”廖长龙说,“不只是那个乌金盆,等会儿清查出来有主的物品都让本主拿去,我们只分粮食和银元。”
        然而翻遍了刘缺巴的箱子,没有乌金盆;又找遍了“营部”所有可能藏匿贵重物品的地方,也没有;大家又急急忙忙去翻那些火堆——火已经基本上熄灭了,大家就去找来夜里所带的锄头、扁担、棍棒等等“武器”去火堆里扒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扒拉出来。
        马开源说:“问问三狗子……”这才发现,三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大惊失色,“他该不会躲在什么地方开黑枪吧?”
        纾刚略一思忖,说道:“不会,他是跑了,你想,他跟着刘缺巴在这一带祸害了那么多老百姓,他怎么面对两位老人?怎么面对你?你们不说他,他敢面对那么多的老百姓么?”
        “其实只要他改邪归正,我不会再说他什么,老爹老妈还有乡亲们也会原谅他的。”马开源说。
        眉山和轿子岩中间隔着牛脑壳山,相距甚远,两地的多数人都互不认识,但这并不影响大家交流,都是为着一个目的上山的嘛。
        正当大家互相问候,三五成群拉家常的时候,纾刚他们三个转了一圈儿回来,纾刚站在一堆灰烬旁说道:“乡亲们,依靠大家齐心协力,我们打了一个漂亮仗,我在这里谢谢大家,乡亲们可能都知道,我妹妹一家就如同俗话说的,‘关着门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无缘无故地被棒老二害得家破人亡——我替死了都不能闭上眼睛的两位老人谢谢大家……”大约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妹夫和外侄,一下子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拉家常的都不做声了。
                人们连忙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纾林说:“他还没说完呐,有一件具体事要说的,我说一下,趁早饭还没有熟,我们一起来把火堆用土盖上或是用水浇灭,如果因为我们的过失把大山烧了,那可就是罪过啊;再就是这17具土匪的尸体,挖坑埋了,行吗?”于是大家立刻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就搞完了。
吃过早饭,太阳已经老高了,站在“营部”旁边的山口上,清清楚楚地望见奋力犁地的牛脑壳山和抬着轿子疾步前进的轿子岩,被两山挤出水来的东溪河,那在阳光下闪着亮光的河水,那莽莽苍苍的森森大山,还有身边的挤眉弄眼的花呀草呀,似乎都在诉说着什么,是风雨过后的欣喜,是重获新生的祝福,还是对曾经受到的伤害的叹息?
吃过早饭,显得精神焕发的乡亲们开始下山,两地的认得的和不认得的都像老朋友一样执手相依,依依惜别。纾刚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张口正要说什么,蓦然听到有人唱起来了:

云中大山高又高,
山中藏着千把刀,
刀砍百姓鲜血淌——
我刀胜过你的刀,
剿灭土匪逞英豪。

这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走过了一道塆,唱歌的人正走在团包的弓背处,歌声嘹亮,前后的人都能听到,立刻就有人接了下梢:

云中大山千丈高,
山高没得脚板高,
土匪上山搭匪窝,
我上高山拆匪巢,
匪徒匪窝一火烧。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又有一个人唱道:

云中大山千丈高,
赶走土匪任逍遥,
千条道路任我走,
万斤担子众人挑,
不种甜荞种苦荞。(其实这一句和上面的内容对不上号,只是唱到那里没词儿了,随便拉上一句凑数的,但它押韵,也算差强人意了)

“好,好,这嗓子够靓的。”在一些人的叫好声中,大家听出了这句话,于是有人问:“你只说嗓子好,说词儿啊。”“我没听懂。”“没听懂你仔细揣摩——先听我唱:

云中大山千丈高,
山高水长路千条,
阿哥阿妹牵手走,
棒二棒三休想逃,
太平世界任逍遥。

        还没等人们叫好,有人就笑道:“打棒老二你也敢带着阿妹呀?胆子够大的,打输了怎么办?”这下子倒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笑声。
        大家说着笑着唱着,不知不觉就转过两个团包,快到二十四道拐了。忽然,歌声被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谁?是谁在放鞭炮啊?”后面的甚至中间的都伸长脖子向前望去,原本稀稀拉拉、三五成群地走着的人们呼啦啦往前挤——其实六七十个人挤在大山深处能有多少?不过是比一窝蚂蚁占地多一点而已,就凭着这样两拨人居然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棒老二!
马开源是个爱热闹的人,他把分给他的几块银元往怀里一揣,脱下一件衣服把几升粮食一包,提着就走。
大家正在乱哄哄地脱衣服或是找别的东西装粮食,笑嘻嘻地数着自己手里的银元,谁也没有注意谁走了,但还是有两个小青年跟上了他:“马哥,忙啥哩,怕你媳妇昨夜跟别人睡呀?告诉你,要是有,这时候早该走了。”
“你媳妇才跟别人睡觉呢——有好事,你去不去?”
“你去我俩就去。”
于是三个人急急忙忙地走了。
太阳把她金子般的光辉洒遍群山,也洒给了马家塆。马家塆的铺子都开了门,小街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其实行人原本就不多嘛,不过今天打早工的农夫也寥寥无几,倒是一些农家的门口间或有二三妇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说昨天夜里有一伙毛头小子上山去了?”
“嘘,”对方轻轻地把嘴向旁边门里撇了撇,“别出声,张家小子也去了——撵棒老二。”
“就凭他们?别被人家一枪打死了,划不划得来嘛。”
“可不是咋的——不过真的把棒老二一家伙赶跑了倒是好事。”
“怕的是打虎不死,反被虎伤啊。”
“谁说不是呢——愿天老爷保佑吧。”
担心归担心,该干嘛还得干嘛,农夫们吃过早饭还得下田哩,铺子里也渐渐有人出入。
正在有一部分人刚端上碗吃饭的时候,有三个青年人风风火火地跑下来,往街口的第一家铺子的窗台(代柜台)前一站,高声问道:“老板,你铺子里有多少鞭炮?都卖给我!”
老板正吃饭,端着碗从里屋出来:“不少哩,昨天鞭铺里一次给我发来三个脚子(三个人满载背来),一封没动——这不是马家小子吗?你买这么多鞭炮干什么?”
“嗨,你不知道,我们打了一个大胜仗,烧了土匪窝,棒老二有的被我们打死了,有的跑了,你说该不该放一挂鞭娃子庆贺庆贺?”
“该庆贺,该庆贺,选大的拿一封去吧,不要钱。”老板高兴得连忙放下碗,去拿鞭炮。
马开源掏出两块银元往柜台上“啪”的一放:“老板你怕我不给钱呀还是怎么的,一封哪够?将两块银元,给多给少凭你的良心。”
“真的把土匪都打跑了哇?”
“我们都在买鞭炮庆祝,你还不信哪?”
“我信,我信。”老板喜极而泣,“这下子可好了,我们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总算能正儿八经地做生意了,晚上总算能睡个好觉了——你们是谁做了这等功德无量的好事啊?”
“我哥啊,我姐夫哥时纾刚,是他带的头。”马开源自豪地说,“你应当认识,时家塆的。”
“认得,认得。”老板如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来惭愧,他来邀约过我的儿子,我儿子也答应了的,只是我有点不放心,前天支使他出门去了。”
“你呀你……”
“什么也别说了,我的哥哥。”老板求情似的说,“你把这些鞭炮都拿去,从二十四道拐开始放,好好的庆贺庆贺。”
“好,好,你找几个人送上去,我还得去借一套响器呢。”
“哎哟,巧了,小哥哥。”老板说,“我家就有一套,锣、钹、鼓、唢呐子、马锣子,一应俱全,你拿去,省得去别处找。”
“别人家都是出租呢,你的租金多少?”
“小哥哥你就别取笑我了。”老板急忙说,“我这也是三家共有的,但是租金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吗?”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儿云彩,太阳把整个大山照得明光光的,可是从桥垭上二十四道拐却是烟雾腾腾的,鞭炮炸起的烟雾笼罩了半壁山,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还有间或响起的三眼铳的声音,特别是鼎沸的人声,那种热烘烘的场面,是纾刚,是所有人所没有经历过的。最初是马开源带领的一支乐队,从马家塆小街的街口就开始敲打起来,第一挂鞭炮也从这里点燃,接着各个铺子里也派人送来鞭炮,还有听到消息的乡亲们像赶集一样从眉山下的各个村子,从缆口垭,从鸡公岭……纷纷向桥垭赶来,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甚至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锣鼓家什也不知道是来了三套还是五套,反正只有震耳欲聋的声音震撼着所有的人。
启洽金得到消息是比较晚的,但他还是赶来了,在第十道拐上碰上了纾刚,他灵活地摇着那没有了左耳的脑袋,一双大手紧紧地握着纾刚的手说:“大侄子,你们给老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早知道我们应该扯一丈万年红敲锣打鼓地给你挂到大门上去的。”
“这是靠着大家的力量,任谁一个人是完不成的——只是对不起大叔,你的乌金盆我们没找着。”
“谢谢你还记着这事,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在山上还没下来就知道了,那金盆被成汉立抢走了,还打死了襄马。”
“哎哟我的大叔呃,你怎么不早说啊?我们把个匪窝翻了个底儿朝天都没找着。”纾刚忽然神情肃然地说,“那件事真不是我妹妹告的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家里有那玩意儿。”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我舅子告的密。”启洽金连忙拱手作揖,“是内人错怪了令妹,我请你向令妹表示我的歉意,等贤妹夫回来了我再登门致歉。”
“那倒不必了。”纾刚说。
过了马家塆小街,人渐渐地疏散得差不多了,时家塆就剩下了纾刚和纾林,加上一同上山去的几个人,也就十来个。
走着走着,纾林忽然说道:“哥,有一件事我几次想问你,一直没逮着机会。”
“你问吧,这时候不就是机会吗?”
“你说,从巴县过来的那三十个人三十条枪怎么没见啊?”
“兄弟,事过了也可以说了,这是我和长龙大哥撒的一个谎,你想,大家心里恨不得把土匪一个个都打死才解气,可是又怕打不过人家,到时候缩头缩尾的,岂不坏了大事?我和长龙大哥一合计,我们只要打他个出其不意,就有决胜的把握,只是为了给大家壮胆,我俩就耍了个小心眼——轿子岩的乡亲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支援军。”
“那红布条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倒真是为了辨认自己人,不过不是赤卫队发的,而是我和长龙大哥去铺子里买了布来自己撕的——刚才我不是多给了长龙大哥两块银元吗,就是买布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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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6 10: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二探百丈岩

兄弟几个和乡亲们说说笑笑就一个一个的都回家了,山里的种田人都是一份田一个庄屋——不管是自耕农还是佃户子,大多如此——纾刚家是佃户,也是住在佃田一角的三间草房里。
一进门,纾刚就发觉气氛不对,妈和妹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爹闷头坐在火笼边,大烟袋拄着地,靠在怀里,几个小孩子放牲口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纾刚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茶,问道:“今天这是怎么啦?”
“他姑缱姑父了呗。”妻子小声说,“早晨她出去转了一圈,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姑爹根本就没去清江县,而是被土匪掳上山杀害了,不然为什么个把月踪迹全无?”
这时候纾安也抬起头走过来,直视着纾刚:“哥,你在山上没有发现他爷仨的一点线索么?”
“不可能,昨天晚上我们逮住了三狗子,仔细地问过他们是不是抓住了他爷仨,三狗子肯定地说没有,还说抓上山的只有几个肥仔,他都一一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家里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其中死了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朱老爷,家里迟迟不肯拿钱去赎,连急带气外带上了年纪,病死了;另外在山上死了的只有几个女的,都是被轮奸致死的。”纾刚一气说完,喝了一口茶,喘了一口气,又说,“妹妹,你别自己吓唬自己,立杞是多么机灵的人,他怎么会轻易地落到土匪手里?一定还在什么地方找你,我们不过没能会面而已。”
“哥,既然他爷仨没有死在山上,那他一定是往清江县去了,我得再去找一遍,麻雀子飞过还有个影儿,三个大活人能没有一点踪迹?”
纾刚心想,他爷仨虽然不是在山上出了事,但十有八九是在清江那边出了事,希望能活着见一面,怕是没指望了。但是这句话也只能窝在心里,哪里说得出口啊,不仅妹妹听了接受不了,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所以嘴里说道:“那好吧,我陪你去,现在大山上的土匪消灭了,总归可以过一段太平日子的,我们从山中穿过去,先到我去过的那地方看看,也许能得到一些新的线索呢。”
第二天一早,兄妹俩循着昨天下山的路向上进发。第一站自然是被毁弃了的土匪窝。纾安一走进“营部”,心里马上一阵悸动,她强压住愤怒与悲恸,穿过前后门都开着的三狗子的房间,走进院子,当她靠近曾经关押她的那个窝棚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刘缺巴的尸体虽然清理出去了,但是那床,那铺盖和铺盖上的脑浆子还在,没有干,她退后一步,问道:“哥,你的火镰呢?”
“在这儿,你要火镰干嘛?”纾刚嘴里说着,掏出火镰递过去。
“咔嚓”一声,纾安接过火镰一下子就打着了,随即吹燃媒子纸,点着了竹壁子上夹着的干草,火一下子就燃起来了,干透了的竹壁子和门立刻发出“哔哔剥剥”的爆裂声。
“妹子,你这是干什么?”纾刚边说边去灭火。
纾安一手拉住了他:“看见它我心里就像刀子在剜,留着它干什么?”
纾刚也就住了手,嘴里说道:“大伙都说留着过路人歇脚呢。”
“下面不是还有两间?”
“也是。”
兄妹俩原路退出来,火已经上了屋,而且沿着篱笆烧到“营部”的正房上来了。
“哥,你打死刘缺巴的时候,没看见这屋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吗?”火点着了,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窝棚,纾安心里一下子开朗了许多,她想起了那屈辱的日子,也想起了十六岁,我和十五岁跑的时候她没有跑,后来怎样了呢?真后悔没有进屋去看一眼,其实她也知道再怎么她这时候也不会在这个窝棚里了。
纾刚是看见过那女孩子的,说道:“怎么没看见?月光正好照进那屋里,那女子蒙头睡在另一张床上,刘缺巴仰躺在床上,张着那个半豁的嘴,鼾声如雷,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我第二磨杠打下去的时候,那女子才惊叫一声坐了起来,不过我没来得及理她就出来了——你不知道刚刚在那时候这边屋里打了一枪,可把我吓死了,现在想想还后怕,要是我带去的人被匪徒打死一个,回来怎么向他家里人交待?”
“天老爷保佑,你们这事不是做得挺圆满的吗?”纾安心里还惦记着十六岁,“也不知道她回家了没有?”
“估计是回去了,呃,跟着三狗子跑了也未可知——那时候谁会记起她?反正吃早饭的时候没看见这个人。”
从火堆旁的“大路”向南走,纾安触景生情,黯然神伤,说道:“哥呀,我那天就是从这条路上跑的,还没有上大路就和十五岁走散了——哎,要是我和她两个人甚至约上十六岁三个人在这里等着该多好。”
“过了的事还能说什么呢?”纾刚有些伤感地说,“当天我要是一直追到江边不是就找到你了吗?我走轿子岩可是在大白天哪——和立杞分手都四更天了,我和廖大哥过轿顶子庙天就亮了,他一定要我去他家吃了早饭再去找——山上的行人是不多,可也还是碰到几个的,有从东溪河翻山过去的,也有从江边进山的,竟然没有一个人见到你,哪怕听到一点点消息也好啊。”
纾安忽然“格格”地笑了:“你到轿顶子庙的时候我已经跳了江了,那里又远离东溪河码头,谁看见啊?”
第二天傍晚,兄妹俩赶到了百丈岩纾刚上次落脚的那户人家。
听说姑娘是远道寻夫而来,老婆婆感叹不已:“人世间还真有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翻这么高的大山,走几天路程来寻找丈夫,难得难得,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哟!要是我那儿媳妇有你这一分两分的贤惠就好了。”
兄妹俩也只是谦逊而已,人家的家事自己不说,外人自然不便多问,而且纾安急切地想知道那百丈岩的事,话题很快就被引到这边来了。
“那是你哥到来的前六天,我扳着指头数了的。”老头姓周,缓缓地说道,“那天我收工有点早,太阳刚刚满顶,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我刚把牛羊关进圈里,溪对面的王老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上稻场坎,劈头就问:‘周老哥,你们塆子里今天谁下岩去了?’ 我说不知道啊,他说那快去问问,我说怎么啦?他说:‘有一个人背着背篓,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从这岩里跌下起了,我喊你,声音都喊嘶了,这边就是没有人答应,这不,我就跑过来了。’你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这百丈岩直上直下几十丈,挂起来的岩壁……”
“几十丈,不是说百丈岩吗?”纾安一时忘了在说与自己有关的事,脱口问道。
“就算五十丈,沟这边五十丈,沟那边五十丈,不是一百丈么?”老人其实挺幽默的,“不过谁量过?叫这么个名字而已。两边的人家对面喊得应,说得上话,可是走过来年轻人腿脚快的要一个多时辰——扯远了——看看天快黑了,我俩连忙分头去塆子里挨家挨户地问,没听说谁去岩下做事,一圈问下来,天都黑老半天了。当天我留他在我家歇了,第二天两个人又去问,有人说,若是本村的人还等这时候,怕是过路的不小心从这里掉下去了吧?……哎,以后的事,你哥都看见了。”
看来有一个外地人在这百丈岩摔下去了,这事不假,可他一定是我的丈夫么?纾安默默地祷告:天老爷保佑,这个人一定不是立杞,立杞带着俩孩子,谁也没说摔下去的是三个人,更加说不通的是顺子四岁了,会自己走,而不是要他爹抱着,特别是这种陡崖上;立杞是个十分稳当的人,走这样的悬崖陡坎又不是第一次……一定是他们弄错了,说破大天也不会是立杞!
第二天,热心的周老伯陪同兄妹俩下溪去看——按照周老伯的指点,兄妹俩打算由此向西,沿途打听,把沙豁作为下一个落脚点。
这百丈岩坎上是几个上下相通、错落有致的墩,也就是周老伯他们的村子,他们也把它叫做塆子,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在纾刚看来,这算是一个条件蛮好的村子,坐北朝南自然是背风向阳,地势平缓且土层深厚,土质肥沃,从砍下的和还长在地里的包谷秆子就可以看出来今年收成不错。不过岩坎以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站在岩坎向下看只觉得头晕目眩,近乎垂直的岩壁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些小树和杂草,沟底时宽时窄,宽的有几丈宽,窄的似乎刚刚可以挤过一个人,蜿蜒的溪流把沟底划出一个又一个半圆的绿草坪或是乱石堆。对面却是从沟底直上山顶,一面陡坡,三五个茅草小屋巴在岩墩上,就像是谁在那里顿着的几个蜂桶,每座小屋周围是几块或大或小的良田,就像是用大头钉钉在岩上的黄纸片,王大伯就住在正对面的这个小屋里。周老伯指给兄妹俩看,从王大伯家的屋后向溪沟的上游走大约两里路才有一条小路下溪,那一下一上只能攀藤附葛,揪树棵子爬岩石缝隙过来。
“你们那里怕是没见过这样的凶山恶水吧。”老人说。
“哪里哟,我们那里直到长江边,这种巉岩峻岭多的是,倒是像您家这样的平埫田不多。”
“哎,我只是个放牛娃子,那田都是东家的。”
“老伯,我男人是从这岩坎上掉下去的么?”纾安已经走到了岩坎上,向下望了一眼,回头问道。
“不是的,在那边。”老人说完就沿着岩坎向外(南)走,大约也就几十丈远吧,兄妹俩看到,这里的山崖略微坦缓一些,而且是或大或小的岩墩,墩里长满了灌木、杂草甚至还有一些小乔木,那路,就是从这个墩绕到那个墩,盘旋而下,看样子牵马是有点问题,牵牛上下还是能走的。
周老伯说:“你别看这条路不大,其实从这里下沟,沿着溪河一直走,大约三十里从右边上山,上上下下翻几道山下去经花果石走出去,通巴县的大路哩。”老伯走到岩坎下第一道拐那里,指着离路边两丈来远的地方说:“就是在这个几尺宽的岩墩里,我仔细看过的,他好像是在这里挖一株药材,怎么摔下去的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也看到的,一翻坎就什么也抓不住了。”
纾安走过去,只见挖过药材的小坑还在,她恨不得跟着跳下去算了,忽然转念一想,不对呀,这样的时候他挖什么药材?他会背着娟娟挖药材?就算是,顺子呢,顺子当时在哪里?她一手揪住树棵子,探头弓腰向岩下望去,灰中带黑的背篓还在半岩里一个小树蔸子上挂着,背篓口斜朝着下面,看不见但是想象得出里面不会有什么东西。不,这不会是他的,这个死了的人绝不会是立杞!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大概比二十四道拐少不了多少,三个人终于下到了沟底,蜿蜒曲折的涓涓细流像在轻轻地哭泣,它用泪水把溪边的土地划出一个连着一个的乱石堆和半圆形的青草坪,尽管已是深秋,那草还是翠翠的,软软的,仿佛承受不了任何的重量,看得出,一旦有山洪下来,草坪就会没入洪水之中。
纾刚很快找到了埋有骨头的小石堆,拿过从周老伯家带来的锄头就要挖下去。纾安制止了他:“算了吧,刨开也就是几根骨头,能说明什么呢?”
“也是,虽然这是我埋葬的,但我一直不相信这就是立杞。”纾刚说,“我们还是看一看就算了吧,继续往西找才是正理——也许他一开始就是从西山垭下沙豁去了。”
纾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眼光漫不经心地盯着小石堆,想象着豺狗或是其他的什么野兽撕扯的情形,血肉模糊,尸骨散乱,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哀,他不是我的丈夫,可他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吧,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还在家里巴巴地指望他回家呢,他却在这里与溪水和青草为伴,也许明年发一场山洪,漫过草坪,冲走石块,他还不知道又会被带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她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连忙伸手拿过她哥手里的锄头拄在手里,才算站稳了。
周老伯见状说道:“姑娘,看一眼就算了吧,别太伤心,世间事总是有定数的,人还能拗过天?”
“谢谢老伯,我既然来了,总是要仔细地看看……”
仰头望望挂着背篓的地方,再看看地下,想想当时那人落地时的惨象,不管他是不是立杞,纾安心里都在滴血,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哪!她不忍多看,可是又不能不看,心里想着:少看一眼就走吧,哥说得对,他根本就不是走的这一条路,他一定从那边走了。回头再看看这条溪谷,溪水从陡狭的山谷里冲出来,冲出一道一道的陡坎,看得出来,一发洪水,这里就是一道又一道或高或矮的瀑布,现在只能看到瀑布下面的潭和一潭一潭的清水,还有潭底白骨一样的石头。
“妹子,这沟里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还是走吧。”纾刚看妹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希望她早一点离开这阴森森的沟底。
“再看看吧,哥。”纾安这时候一回头忍不住又向岩上望去,“你看半岩里那个树棵子那里是一件衣服呢还是一个襻带?”
纾刚随她的手势望上去,那无疑是坠岩者落下的,而且是从他的背篓里掉出来的。“就是那么一团,卡在树蔸子上,不仅认不出来是衣服还是襻带,甚至连布料是什么颜色也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就不看吧,三个人各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周老伯和纾刚各自拿出小烟袋和烟袱子,开始卷烟,纾安面朝水潭和草坪,无目的地搜寻着。清清细流绕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无声地向下流去,忽然,她看见水边有一只小鞋子。“是被水冲来的吧?”她想,站起来去把它捡起来。这是一只四岁左右的孩子穿的鞋,这孩子应当和顺子差不多,她下意识地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只鞋,鞋底已经快磨穿了,可这纳鞋底的手法那么熟悉哩,特别是中间放的那个花是九针子不说,第一个花瓣那里还多扎了两针,这不是自己纳鞋底的习惯手法吗?再看鞋帮,虽然旧了,破了,但是黑斜纹布的鞋面,蓝色沿口条子,还是清清楚楚的,这鞋不是顺子的是谁的……天下能有这么凑巧的事?再抬头望望半岩里那个襻带一样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孩子先跌倒了他抱着另一个伸手去抓的啊?一个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却又不敢往下想的念头再一次从她心底里冒出来,纾安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六神无主,晕倒在地。
刚点上烟的纾刚和周老伯慌了神,连忙把她扶起来,“妹子,你可别吓唬我啊!”纾刚双手抱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慌,你把她扶正,脸扬起来。”周老伯边说边去掐她的人中。
纾安总算悠悠醒来,泪如雨下:“顺子,我的孩子,娟娟……”
纾刚只得把她背到周老伯家里,歇了一夜,第二天踏上了回家的路程。上次纾刚走了一天的路程,这一次兄妹俩整整走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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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6 15:4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嫁给步船生

回到家,纾安不吃也不喝,坐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眼前老是晃动着丈夫、儿子和女儿的影子,他们一个个被豺狗撕扯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豺狗们咀嚼骨头嘎巴嘎巴的声音,就像是咀嚼着她的心或是她的肺,她的心,她的肺,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淌血。
哥回来的第二天就被嫂子派去砍包谷秆子去了——本来砍包谷秆子早几天迟几天无关紧要,但是嫂子在纾安看不见却听得着的另一间屋里数落着自己的丈夫:“你呀,好心不得好报,你耽搁了七八天工夫给她找人,她还以为你不尽心,非要自己去找,找着了吗?你自己以为是实心实意地帮着人家,也不说留个心眼,真是顶着碓窝子唱戏——人吃了亏,戏还不好看。”哥哥不怕嫂子,可也不能不将就着嫂子,毕竟要顾着这个家呀,毕竟是同甘苦共患难的人哪,再说,山里人大多不善言辞,纾刚也不例外,面对着劈头盖脑的数落,他能说点什么?总不能为几句话就闹腾起来吧,说几句牢骚话只当没听见不就没事了?
爹噙着个大烟袋,坐在火笼沿,一言不发,老人家心里急呀,外孙没了,女婿没了,能不心疼吗?女儿孤身一人,总不能让她回自己那个家吧,那还是个家吗?原先她满怀希望地在那里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可是现在一个女人家还能够孤零零地住在那里吗?可是也不能跟着我老两口过一辈子啊,父管三十,子管三十,现在是儿子媳妇当家,老了老了自己有口安稳饭吃就不错了,女儿一旦受点委屈,当爹的管不了也帮不着,怎么办啊?
只有老妈最现实,劝道:“安女儿,天老爷把他爷仨接走了,人能斗得过天?放下这一头吧,你自己还得过日程呀,别自己糟践自己,先吃点饭,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妈呀,我吃得下吗?满眼都是他爷仨浑身是血,被豺狗撕扯的样子,我只想着拿根棒子去打豺狗。”
隔着一道门,嫂子在厨房里轻声地但也足以让外屋听见的声音说:“说得轻巧,在清江那边怎么不打呀?你还是拿根棒子打我家院子里的狗吧。”她最担心的是这个老妹子长期住在家里,今年把她田里的庄稼收来了,是够她吃几年的,可是以后怎么办?还得长期让我家来养活她不成?一个寡妇长期住在娘家哪是个事啊,你别看她现在伤心得死去活来,时间长了保准有事——门上那寡妇的闲言碎语还少吗?有些听来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风传得跟真的一样,谁去为之辩解?而最让这位嫂子纠结的是这个老妹子想起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你忙不迭地又得去为她跑路、花钱……
过了三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纾安对妈妈说:“妈妈,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回樟树塆种田去吧,那里才是我的家……”
还没说完,就给老人家截住了:“那怎么行?几个月时间那屋里出了五个冤死鬼,那屋里还能住人呀!就在这个家里住着,我还没死呢,谁敢赶你走不成?”
“妈,这就是您老人家的不是了,这家里是没谁赶我,可是樟树塆才是我的家呀;那冤死的是我的公婆大人,是我的男人,我的儿女,他们不光不会害我,还会帮助我,我怎么不能在那屋里住呢?只有我住在那里,初一十五上个香,三月间插个清明吊子,他们就不是孤魂野鬼——我是他们的主心骨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就算你不怕,能够安稳地住着,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女人家,那么大的一份田,你种得过来么?”
纾安笑了:“这个我想好了,我把田拨出三分之二给别人种——二大叔劳动力多,就缺田种,只要租课分配适当,会有人分种的——至于剩下的那一点田,您知道,除了耕田,哪一宗我打过别人的下梢?”
有舨主往沙市送煤炭,扳蔸叔来约船生,船生也愿意出去跑跑,一个人下河打鱼老走神,手里撒着网,心里老是闪动着大姐的影子,上了人家的船,推桡拉纤,也许就静下心来了吧。可是随船出去了,心还在屋里,也不知道大姐现在怎么样了,她的丈夫回来了吗?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她,让她和她的丈夫带着他们的孩子来看我,如果他们当真来了,家里却是铁将军把门,岂不叫人家失望了?也许她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因为那毕竟是不堪回首的事情啊,看大姐那个样子,一说起来就以手击头,痛不欲生,她希望这个噩梦早早地过去,她需要迎来新的生活才是,她何必当着我这个知情人的面去揭开那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呢——她自己不说,山里人谁会知道她的这一段经历——可是我还是希望她来看我,或者是我去看他们。是我希望他们报答我么?不,从心底里讲,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他们报答我。她的娘家,她自己的家,都和我家一样,不说是一贫如洗吧,的确没有多少余钱剩米,除了说一声“谢谢”,还能有什么?我只是实实在在地关心他们,相同命运之间的人的一种关心,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我就放心了。
第一个来回去了八天,船一靠岸,船生还没进自己的家门,就去隔壁问道:“大嫂,这几天我家来过客人么?有人问过我么?”
大嫂一面喜气洋洋地给他倒茶一面说:“还是大兄弟顾家,还没进门就在关心家里的事,哪像我们家那死鬼,别人体己话说了一箩筐了,他还不见个人影儿。”
“叫船生兄弟陪你说说体己话不是很好吗?还挂念我干什么。”人随声到,其实船生和他前后脚下船的。
“嗬,体己话你们自己留着慢慢说吧——我问的话还没有得到答复呢。”
“啊,没有,没有。”大嫂赶快说,“没有人问过你。”
怏怏地回去开了自家的门,屋子里仍然弥漫着大姐的气息,摆放整齐的家具,轻移莲步的布幔,甚至锅铲、扫帚上都还留着大姐的体温……船生没情没绪地往床上一躺,微闭双眼,似睡非睡,今天一直打上风,所以并没有累着,睡在那里也没有想什么,有什么可想的呢?当然,有一件事是该想一想了,再跑一趟沙市回来就该过年了,今年总不能又提上一瓶酒去隔壁大哥家喝一场吧。哎,想那么多干什么?还得下一趟沙市,回来再说吧。
耐着性子,又下了一趟沙市,到家已经过了小年了。这几天一直是北风呼号,时而细雨纷纷,时而雪片飘落,不管是推桡还是拉纤,人冻得跟冰棍似的,一下船,匆匆地回到家里,推开门,屋子里跟冰窖一样,船生连忙拿柴生火,一个人抱着火烤了半天。不行,今年这个年不能这样过了,而且,永远不能这样过了,我得找个人,这才像个家。船生摸摸兜里的票子,拿出一大半给大姐买了一套衣服的布料,又买了一个赛璐珞的布娃娃,一个拨浪鼓,还买了两瓶烧酒和几封糕点,再提上几条鱼:他想去大姐家过年,热热闹闹的和大哥聊聊天,逗逗他们的孩子,不是比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好?更重要的是,想成个家,去请大哥大姐帮忙,也许有门,像自己这样光棍一条,要找一个可心的人,难哪!当然,如果大哥不高兴,第二天往回走也不耽误在家里过年,他在心底里想象着大哥的样子,大哥会打猎,会唱歌,特别是能自编自唱,出口成章,一定是一位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他是高大威猛呢还是精干秀气呀?
纾安家里娘家两头跑,冬天田里没多少事做,待在家里寂寞,更主要的是睹物思人,无限伤感而又无处倾诉,所以她一大半时间去了娘家,尽管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是出阁的姑娘不在娘家过年,可是她顾不了这许多了,她不能一个人在家过年,而且娘家一家人包括嫂子力邀她过来一起过年。
面对突然出现在时家的步大哥,纾安恨不得搂着他大哭一场,真的,她现在特别需要有一个坚强的臂膀作她的靠山,她身心疲惫,万念俱灰,真想拜祭钩子绳,随他爷仨而去,回头看看年迈的爹娘,却又下不了这个决心,两老不需要我养老送终,但是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现在好了,总算有了一个吐露心曲的地方,可是,男女有别呀!真正面对他的时候,说些什么呢?从何说起呢?她又想起了前些时候哥嫂的一番对话——纾安和侄儿侄女共住一屋,和哥嫂的卧室只隔着一道板壁——不管嫂嫂是有心还是无意,那些话一句也没有逃过纾安的耳朵。
“我说你也不操个心,给他姑找个人家嫁了,留着什么时候出点事情,我看你的脸面往哪里搁?”嫂嫂声音虽然压得低低的,还有侄儿侄女此起彼伏的鼾声干扰着,可她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你就少往她伤口上撒盐了。”哥生怕惊动了妹子,声音压得更低,“且不说她夫妻和美,还有一双儿女呐,米头子似的,说没了就没了,这时候她放得下?怕是找个皇帝老子她也未必就肯把自己嫁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啊,你看去年成家那小寡妇出门,开始提亲的人一说,立马哭得死去活来的,没多久还不是坐上花轿欢欢喜喜地去了。你看那娘婆二家风光得哟,啧啧!你知道得了多少钱财吗?都是人家心甘情愿送来的——现在萃家没人了,彩礼多少还不是你这当哥哥的说了算……”
嫂子还没说完就被哥哥捂住了嘴巴:“我说你能不能说点人话,拿我妹妹卖钱是不是?”
嫂子“唔,唔”了几下,大约是在挣扎,而且哥的手也不是捂得特别紧,接着就听见嫂嫂说道:“爹向着她,妈向着她,你也向着她,我呢,我在这个家里算个什么?”
“尽胡搅蛮缠,什么叫向着她?哪有你这么个比较法。”
“我看你就是想把她留在家里,给你做小。”嫂子没受到过很好的教育,说着说着就没个深浅。
只听见“啪”的一声,哥哥给了她一记清脆的耳光,于是出现了撕打的声音,纾安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用被子紧紧地捂住了脑壳。
步大哥的到来在纾安的心里搅起了片片涟漪,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也是一个正直的人,只是自己是一个寡妇,是一个命硬、八字恶的人,有人说我的公婆是因为我命硬剋死了的,也许是啊,不然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不然为什么立杞他爷仨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呢?我能够连累救过我的性命的人吗?而且,那天晚上……不,那晚上的事正说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说他不能因为救了我而占我的便宜,不然那他成什么人了?只是这件事会不会使他讨厌我啊?他会怎样看我呢?不,他是喜欢我的,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一趟又一趟地进山里来看我了——这可不是随便串个门,走一趟得大半天,大冷天在齐大腿深的水里蹚过来蹚过去的——不,我不能往这方面去想,我的八字恶,已经剋死了五个亲人了,我要是喜欢他就不能害了他;他喜欢我也不一定就是想讨我作他的老婆,他一来就说了的,来看看我男人回来了没有,来看看我们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人家是一番好意,自己千万不要一厢情愿,想入非非呀。
一家人对于船生的到来表现出惊人的一致:非常欢迎,特别是嫂嫂更是高兴无比,步大哥带来的东西除了一身衣料给了纾安,其余的一概归了他家,还有那些玩具都给了她的一双儿女,两个小家伙爱不释手,“叔叔”“叔叔”叫得巴口甜;至于另一个原因,傻子都看得出来,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步大哥是喜欢孩子他姑姑的。
接受了时家的盛情款待,第二天吃过早饭,船生就起身告辞了。嫂嫂第一个出来挽留:“那怎么行啊,大哥昨天才来,应该歇歇脚嘛,今天才二十六,二十八回去也不晚,住在码头上,上街置办年货,也就歇把半天儿的事,不像我们乡下,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上一趟街紧忙点也得半天……”
没等她絮絮叨叨地说完,纾刚就截断她说:“你说些什么哪。”回头对船生说,“兄弟,听说你家里再没了别的亲人,也不知道以往的年是怎么过的,你若是不嫌弃我家寒薄,就跟我们一起过年吧,吃喝咱不说,总归热闹一点。”
于是大家——包括俩孩子——一起挽留,纾安是出嫁了的姑娘,在这屋里也算是客人,自然不便出头留客人,这时候大家一起挽留,她当然乐得去凑这个热闹,船生在家里动身就是想来凑这个热闹的,一番推辞过后,也就顺水推舟,留下来了。
干冬湿年。过小年以后连着就是几个暖洋洋的大晴天,到二十八那天下午起风了,二十九阴了一整天,云层越来越厚,晚上,北风呼啸,下起了雪籽。老太太念叨道:“雪籽打底,备足柴和米。”老头子打趣道:“准备了一年,还没备足啊?”
三十早上起来,开门一看,白茫茫的一片,从阶沿下稻场里,是一步礓礤子的高度,现在稻场里的雪已经平了阶沿了,阶沿上也飘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还在下,但已经没有了昨晚那种呼呼作响的气势,只是在轻轻的北风中飘落,抬眼望去,雪雾之中的远山近岭像老虎,像豹子,像野猪,像豪猪子……它们都在没腹的雪地里奔跑。船生站在阶沿上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这时候俩孩子高高兴兴地从屋里出来,拉着他的手,要“叔叔和我们一起去稻场里扑雪娃娃,还要堆雪人”。船生看到纾安几天来一直是强露笑意,她心里很苦,他自然也高兴不起来,可是又不好扫了孩子们的兴,只是在稻场边扑了一下就说:“哟,看我这记性,昨天说了的,我今天早晨起来劈柴——你们玩儿,我去去就来。”站起来真的去屋里找了把斧子,去南边山墙下劈柴——那里北风吹不到,又有飞檐罩着,地上一大块地方没有雪,劈柴就堆在屋檐下。
老头知道早晨没他什么事,难得地睡了个早床,听到有人劈柴,心想准是船生,因为那母女(媳)仨在厨房里忙着,纾刚要喂牲口,不时还要去厨房里打打下手,而且劈下的柴还不少,这时候不会去劈柴,于是连忙起床,披着衣服走到山墙角上,说道:“船生,你是客人,哪能要你劈柴,况且劈下的柴还多着呢,快放下,进来烤火,我俩泡茶喝。”不由分说拉着船生往屋里走。俩孩子在稻场的一角堆雪人,见叔叔被爷爷拉着,不敢叫他来帮忙,不过不一会儿他俩的雪人还没有堆到一半,就拖着清鼻涕,揸着两双通红的小手进屋去了。
初一一大早,纾安就不知去向了,最先发现的是她的侄儿。除夕晚上大家都要守岁,可两个小家伙没坚持多大一会儿就上眼皮直打下眼皮,早早地就睡下了。六岁的侄儿平常起床早,今天更是想第一个迎接新年的到来,可是晚了,他下床就发现姑姑床上没人了,连忙下楼,大门开着,显然姑姑已经开门出去了。姑姑也许是上厕所去了,于是他躲在门背后,一会儿姑姑进门,他就“呔”的一声,吓姑姑一跳。可是过了好长时间姑姑也没有回来,站在门背后把脚都冻疼了,他无趣地走出门去,看见昨天堆了一半的雪人,于是走拢去,打算把这项工程完成,却发现雪面已经冻得抓不动了,想了想,回屋去找个铁锨什么的来撮吧。他刚进门,就看见他爹披着衣服靸着鞋下楼来了。“嗬,我儿子懂事了,知道早晨起来开门了。”“不是我开的,是姑姑。”纾刚环视屋内,见火笼里并没有生火,问道:“姑姑呢?”“我下楼就没有看见她。”纾刚出门望了望,没有。这大年初一的,她一早去了哪里?他犹豫了一下,对儿子说:“去,看看姑姑到哪里去了?”老头老太太的卧室就在火笼屋旁边,听见这父子俩这般说话,连忙披衣起床,屋前屋后地去找,哪里有一丝动静?于是惊动了所有的人。纾刚说:“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船生和大侄子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翻过眉山,来到樟树塆,果然,纾安家的大门是开了的,然后虚掩着,屋里没人,两个人又向山坳里走去,那里埋葬着顺子的婆婆爷爷也就是纾安的公婆大人。刚上山岭,白雪皑皑的山坳里那一座双坟格外打眼,坟前的雪地上跪伏着一个人,青布衣裤,时而抬头时而低头,风吹起她的头发,整个人在雪雾里时隐时现,走近了些,看清楚了果然是纾安,正在那里亦泣亦诉:

亲亲公公亲亲婆,
风雪之中听我说,
儿子过来陪着你,
孙儿孙女绕膝过,
爹娘啊,孤孤零零丢下我。

哭声时断时续,只见她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不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泣诉道:

亲亲顺子亲亲娇,
儿是娘的心中宝,
女是娘的心头肉,
百丈岩下把命交,
我的儿呀,娘的心中似火烧。

一时间只见她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弄得一直手足无措的船生这时候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打算走过去劝她,又不知道该说句什么。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却见她伸直腰,抬起头,又哭诉道:

亲亲丈夫我的人,
哥哥你做事欠思忖,
你往西走不带着我,
幼儿小女你带在身,
冤家啊,丢下奴家你好狠的心!

船生一时也悲痛不已,不顾一切地飞跑过去,在雪地上跌倒了好几次,帽子都不知道跌到哪里去了,他也顾不得去捡,双手抱住纾安,说:“大姐,你别太伤心了,逝者已经逝去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亲人们看到你哭倒在雪地里,痛不欲生的样子,也会心疼的。”
“大哥,你说亲人们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怎么能说都不在了呢?还有大伯大妈疼着你,还有哥哥嫂嫂,侄儿侄女,还有……我,亲人还多着呢。”
“大哥,你?”
“大姐,我难道不算你的亲人吗?”
“不不不,大哥,你是我的恩人,你是……”
“大姐,你若是信得过我,我一定像大哥一样呵护你……”
“使不得,使不得,大哥,我的命硬,八字恶,剋死了公婆,剋死了丈夫,剋……”
“快别说了,大姐,这不是你的错,是万恶的棒匪造的孽,不是你的命硬不命硬。”
这时候,侄子老远喊道:“叔叔,你的帽子。”原来船生的帽子在冻了一层壳的雪地里滚到坡下去了,小家伙费了蛮大的劲才给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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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16 15:48:4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病倒在花果石

一进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雪纷纷扬扬地又下起来了。立杞背着顺子,抱着娟娟,彳亍而行。长时间的超负荷劳动——给人家做事你得存心谨慎一些,卖力一些,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亲亲的人,揣摩着她的去向,挂念她的安危——立杞已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他心里火烧火燎的,恨自己无能而又解开这个套,还有这寒风刺骨的天气,在客边不像在自己家里,大汗淋漓地劳作之后没有及时地换掉湿衣服,诸多弊病一齐向他袭来,早就支撑不住了,支撑不住也得强撑着啊,这是在给人家做事情。从到刘大哥这里来拉大锯他就明显感觉自己体力不支,还发着低烧,咳嗽,他是硬撑着干的呀。
这下子好,知道了纾安的确切去向,病立马好了一大半,可是带着满头满身的汗,从相对热乎的屋子里出来,一头扎进寒风中,立杞打了个寒噤,险些跌倒,他知道有些够呛,但是顾不了这许多了,千难万险也必须追上去。从刘大哥家到沟底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他连着跌了几个坐蔸,这下子倒使他感觉清爽了许多,找块石头坐下来休息休息,喘口气,站起来又走,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就这样在乱石堆里跳来跳去,呼呼的寒风夹带着雪籽又来凑热闹,迎面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只好走一段又停下来,望望前面的路。其实这沟里涨水过后就是一沟大大小小的石头,不多的行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在薄雪覆盖下哪里还能觅其踪迹?只是望望从哪里才能绕过面前的大石头,大水坑——现在水断流了坑还在,一坑一坑的水面上结着厚薄不一的冰,冰上覆盖着雪,立杞一下沟就吃了个哑巴亏,转过一个吊坎见是一块“平地”,一脚踩上去,“哗啦”一声掉下去,冰水没过了膝盖,幸好随身带着的一个很秀气的打杵子帮了大忙,他用力一撑,才没使自己跌倒——摔在石头上哪一个孩子都受不了。很快,裤子上结了冰渣渣冰珠珠,走起路来“哗哗”作响,从脚下(赤脚穿着偏耳草鞋)到大腿都是麻木的,只能机械地往前挪移着。两个孩子就像两个石磙前后拽着,他很想让顺子自己走,这样他就减轻了三分之二,不,十分之九的压力,可是想想在这个乱石嶙峋的峡谷里,自己年轻力壮的都走得东倒西歪的,让一个四岁的孩子怎么走啊?就这样歪歪倒倒地走了十来里。歇一会儿吧,把孩子们放下来,都冻得嘴青脸乌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连忙脱下一件衣服让顺子穿着,又脱下一件背褂子把娟娟包裹起来——他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件单褂子了,当时出来谁知道会要这么长的时间啊,根本就没带多少衣服,那件背褂子还是一位大哥看他冻得够呛送给他的——继续往前走。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峡谷渐渐地变得开阔起来,也平缓了一些,只是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打在脸上,使人睁不开眼睛,几次天旋地转几乎跌倒而又坚强站住的立杞再一次停下来,他放下背篓,对顺子说:“儿子,你牵着爹的衣角走,我抱着妹妹,好吗?”“我冷。”顺子冻得上牙直打下牙。“走走就暖和了,刚才在背篓里是站麻了,走几步就活泛了。”爷仨又哆哆嗦嗦地走了里把路,忽然,冻得早已没有知觉的脚不知道在哪里绊了一下,钻心的疼痛使立杞“扑通”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就在这一霎那间,头重脚轻的他急忙丢掉打杵子双手托起娟娟,好险哪,就差一点点孩子就碰在石头上了,兄妹俩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动了一个人,他正挑着水桶到溪边挑水,循着哭声望过来,风雪中模模糊糊地望见一个人扑在地下,俩孩子趴在他身上哭叫,声音细小而时断时续的。他丢下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扳过那人,已经没了知觉,回头问大一点的孩子:“你们从里面来的?”他指指峡里。男孩子点点头,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他连忙卸掉立杞的背篓,把他背起来,回头看看俩孩子,又弯腰抱起冻得哭都没有了声音的娟娟,对顺子说:“你能跟着我走么?”顺子点点头。
四个人在风雪中行走了没多大一会儿,来到了一栋茅草屋前。
刚上稻场坎,那人就喊道:“妈,这个人昏倒了。”
“快,弄到床上躺下。”屋里一个老妇人答道。
四个人一进屋,老妇人也从雾气腾腾的厨房里过来了,她看看气若游丝的立杞,说:“他这风寒受得也太大了,放床上一下子缓和不过来。”说着拿过一把竹圈椅放在火笼边,“你等等,我去拿床被子,让他在火笼边先烤烤。”
母子俩安顿好立杞,老人又说,“你把俩孩子抱起来烤一烤,我去熬一碗姜汤来,先给他们驱驱寒气。”
母子俩一点一点地喂立杞喝下姜汤,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这母子俩,又看看自己,问道:“我这是在哪里呀?”
这时候俩孩子也缓过劲儿来了,“爹,是叔叔把你背回来的,还抱着妹妹。”顺子说。
“谢谢您了,大妈,还有这位兄弟。”
“快别说谢,你好好休息——谁没个为难的时候啊。”老人回头对年轻人说,“你去把大哥的背篓背回来,再去挑担水,回头去前村把医生伯伯请来为大哥把把脉——大哥病得不轻哩。”
年轻人看来也是个内向的人,老人说完,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谢谢您,大妈,要不是您母子俩相救,我爷仨怕是冻死在峡谷里了。”立杞再一次致谢。
“别想那么多了,山里人,这种事谁见了都会搭把手的。”老人说着,变戏法一般从屋里端出两小碗包谷面糊粥,给顺子一碗:“你能自己吃么?”
“我能,婆婆。”烤着火,又喝了姜汤,顺子已经缓过劲儿来了。
“乖,你自己吃,我喂妹妹。”老人又回头问立杞,“你是这时候吃一点糊粥呢还是过一会儿我做饭你吃?”
“大妈,我什么都不想吃。”说着话他又晕了过去。大妈放下碗抱着孩子跑拢来,还好,很快他又缓过来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这时候年轻人领着一位医生进来了。医生须发皆白,佝偻着腰,怕是有六七十岁了吧,人倒是蛮爽朗的,进门就说:“弟媳妇呀,小根说他大哥病了——你什么时候又生了一个儿子呀?”
“啊,医生伯伯,是孩子没说明白,不是我儿子,是一位过路的客人。”接着是烟茶伺候。
“先不吸烟,看病要紧。”说着自己提把椅子挨着病人坐下,“把手伸过来我看看。”
“麻烦先生了。”立杞这时候又浑身火炭一般的热,有气无力地伸出手来说。
医生把完左手的脉,又把右手,然后摸额头,看舌头,沉吟半晌,说:“这火笼边热气太大,还是弄到床上躺着再看看吧。”这是一栋两间茅草屋,母子俩把立杞扶进厨房,隔着一口衣柜靠后墙跟支着一张床,立杞就被安置在这张床上。医生进来把原先的程序又重复了一遍,安慰他说:“不要紧的,你是劳累过度,外加受了风寒,吃点药,将息几天就好了。”说着就和母子俩出来了。
在火笼边坐下来,大妈重新装烟倒茶,老先生望望一边坐着的顺子和大妈怀里的娟娟,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我说弟媳妇呀,你惹了一个大大的麻烦呢。”
母子俩同时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愣在那里,望着医生。
医生再一次扫了顺子一眼,说道:“这人是痨里赶寒……”
那青年——他叫石小根,脱口而出:“痨里赶寒,要死也不难,是么?”
“是啊,弄不好会死人的——他是你什么人啊?”
大妈连忙说:“先不说什么人吧,医生伯伯一定要尽力治好他,啊,老哥哥,算我母子俩求你了。”
小根也说:“不是蛮重要的事这样的天气谁会出门啊,而且还是走的这个天晴都少有人走的花果石峡里——您放心,药钱有我。”
“这我倒不担心,出门人一般都会带点钱的,就是没有钱我作医生的行善积德也没什么——我是替你们担心,不沾亲不带故的。”
就这么两间屋子,厨房的门也没有关,外屋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立杞还是听了个八九成,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不能死,我死了一双儿女怎么办啊?且不说这是在几百里(其实只有100多里,他已经说不清自己走了多远了)外的异乡,就是在自个儿家里,这一个四岁,一个一岁,我死了他们怎么活啊?况且我是出来找人的,人没找着,我就死在这异地他乡,算什么嘛!就在这时候,大妈抱着娟娟,拉着顺子进来了,立杞连忙双手往后撑,打算坐起来,大妈赶快把娟娟转到一只手上,紧走几步,伸出一只手按住他,说:“好好躺着,别起来,小根,啊,就是我的儿子——我们当家的姓石,和刚才这位老先生是本家,没出五服的——他跟着先生抓药去了。你别着急,服了药就会好的。”
“大妈,刚才医生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请小根兄弟帮我送信给我丈人家……”
“你别胡思乱想,年纪轻轻的怎么会一害病就死呢?这老先生就这德性,轻易捞不着一个病人,捞着一个就说得吓人巴萨的,治好了就显得他医术高明——这周围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我的情况说给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有什么不测,我不能连累您哪。”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尽管立杞人年轻,扛得住,又有大**细心照料,三副药下去,只是好了一点点,退烧了,不再忽冷忽热了,可就是起不了床,下不了地,一坐起来就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心里干着急,没办法,他只能坐在床上抱着娟娟,抚摸着坐在床边的顺子的头,暗暗地流眼泪,正巧被进来拿东西的大妈看见了。“这可不行,你要宽心,病才好得快。”大妈说着坐下来,和他拉家常。渐渐地,立杞知道大妈有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小根是老四,也是老两口惟一的儿子,二十岁,老伴去年因病去世了,留下母子俩相依为命。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这天,立杞抱着娟娟坐在火笼边的,见大妈在泡黄豆,准备打豆腐,又让小根去把窖着的魔芋刨出来提到沟里去洗,小根答应着朝外走。
本来依偎在爹身边的顺子一下子站起来:“幺爹,我也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不叫叔叔而改叫幺爹了。
“好呀,走。”叔侄俩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呀,怕是要过年了吧。”立杞念叨道,“昏昏沉沉的不记得日子了。”
“是呀,昨个过小年,今日二十五了。”老人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是急也没用啊,先把病养好再说。”
“可是大妈,我是出来找人的啊,我和她脚跟脚进的峡,她一个女人家,没出过门,不辨东西南北,这峡里是没出什么意外,知道这几天又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几天你一直病着,我就没有告诉你,你来的第二天我就叫你兄弟去打听了的……”
“啊,问到她的下落了吗?他去了哪里?”
“问到了——看把你急的。”大妈笑着说,“是有一个穿着一身老棉布衣服,满面憔悴的年轻女子从村口经过,还在铁娃子家问过路的。”
“那我马上去找她。”说着猛地站起来,可是毕竟他还病着,顿时天旋地转,幸好坐着的是圈椅,连忙伸出一只手去扶住椅子,父女俩才没有摔倒。大妈连忙丢掉手里的筲箕和升子跑过来,不过还好,只是把娟娟吓哭了。
“你看你,说起粑粑就要面。”老人嗔怪道,“都快二十天了,你学孙猴子也追不上了嘛。”
“那怎么行呢,她会走到哪里去啊?”
“铁娃子的妈留他吃了中饭才走,往茶树河方向去了。”
“怎么会是茶树河啊?她去茶树河干什么?”
“问了的,她要去茶园坡。”
“那好,有地方就好,我去找她。”
“你看你,又来了。”大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你急什么?先把病养好再说——如果走到半路上又摔倒了怎么办?”大妈说得对,尽管心里十万火急,又能怎么办?
晚上,一家人——墙上泼水,一面不湿(识)的两家人现在比一家人还要亲——吃完晚饭坐在火笼里,立杞说道:“大妈,兄弟,我今天想了一天,明天我是得走了,既然有了她的下落,我一刻也待不住了,谢谢您们精心服侍我,我只有以后找机会报答了。”
“那怎么行?你的病刚好了一点,走出去冷风一吹,弄返了可不得了,更难治。”小根急急地说,他爹就是痨里赶寒,本来医治得快好了,听说川军下来了,拉夫,抢东西,还打人,大家都上山去躲,在树林子里过了一夜,回来病就返了,撑了十几天就去了。
“大伯是年纪大了,身体太虚弱了,我,你看。”立杞伸了伸胳膊,又攥了攥拳头,“我的身体没问题了——听你们说去茶园坡也就半天路程,我带着俩孩子,慢一点,用一整天总能走到吧。”
一直吸着烟没说话的老妈妈这时候磕磕烟袋,说道:“你是下了决心的,我知道怎么说也拦不住你的,去吧,一家人团圆了,你安心了,我也安心了,只是,你放心不?把孩子留在我这里,你一个人去,找着了夫妻俩回来在我家歇一夜,那时候带着孩子,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走,我就真的安心了。”
“大妈,这怎么好意思呢?已经闹噪您这么长时间了,还给您留一累赘,一旦调皮起来,耽误您做事呢。”
“耽误什么啊,顺子很懂事,娟娟嘛,平时抱一抱,做事背着,或是让顺子带着她玩儿,不碍事的,而且,我喜欢这俩孩子啊,真的舍不得他俩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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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5-10-16 17: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农民郑家锦 发表于 2015-10-8 15:49
一        祸打山上来

云中大山横空出世,矗立在清江和屈县交界的地方,是两县最高的山。它俯视群山,俯视长江, ...

有沈从文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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