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在《林海雪原》被撕之前,运东就开始攒钱买书了。自己不去买书,怎么有新书看呢? 运东看的课外书籍主要有三个来源,一借二换三买。以前格龙叔叔那里的书敞开让他借,自从《林海雪原》被于四撕掉之后,格龙的书概不外借,运东就再也借不到了。当时喜欢看书的同学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自己手里有一本书,就可以拿来互换。有的书换来换去就看烂了,变得无头无尾了。因此运东看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书。当然也有的书籍失散了,赔或者不赔,反正是再也找不着了,书的主人只好再拿出一本书去交换。运东手里的好书是舍不得拿出去换的,既怕失散,也怕看坏。运东为了看到更多的书,尤其是新书,只好自己去买书,也许从这时候起,他就开始攒钱了。 这年春季开学之后,运东利用一次上牛坝街的机会,把过年攒下的几毛钱拿出来买书。那年头他能攒下四、五毛钱可不容易。偶有亲戚给的压岁钱都被大人收存起来了,说是上学时要缴报名费。运东只在给家里买盐打油时,才能抠下一点零钱,不多,也就是一两分,运气好的时候,有个三五分,那还得大人不追着上交才能攒下。这点零钱要是碰到一个馋嘴的娃儿,肯定是买了冰糖吃,不等回家就报销了。可是运东舍不得买冰糖。有一次在小卖部买了东西,还剩两分钱,那营业员说,找你两颗糖吧。运东连忙说不要糖。他拿了钱出门时,听那人在背后说:“哪有给糖不要的,真是个小气娃。”运东就偷偷地笑了:她哪知道我攒钱是干什么呀。 牛坝街不大,沿通顺河堤一长溜,都是对面街。方圆几里生产队的人家都是赶牛坝街,所以街上人很多。尤其是早上,沸沸扬扬的,那密密麻麻的人头,就像剅沟里在走鲫鱼俏。街上没有新华书店,只在百货商店的文具柜上才有少量的图书卖。 运东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走进牛坝街的。他想约两个伙伴却没有约到,于亮和木生、牛娃他们看书的兴趣不大,一听说买书都摇了头。可在图书柜上,运东还是可以碰到几个像他一样喜欢看书的娃儿。以前,运东听他们班上一个叫文旭东的同学说,他在街上买了一本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因为想看的人多,大家都在排队等着交换,运东排了半个多月还没有到手,所以他就想自己买一本。运东的手一直在荷包里把钱紧紧地攥着。他把玻璃柜子里的书挨个儿看了好多遍,又把柜台里边架子上的书瞄了无数遍,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想要买的那本书。 终于等到营业员有空的时候了,运东有点怯生生地问道:“您郎这儿有革命现代京剧吗?” 营业员大概是没听懂,说道:“你说啥?” 运东说:“就是……就是《红灯记》。” “没有。” “您这儿不是卖过吗?” “那是去年的事了。” “以后还有卖的吗?” “不知道。” “除了《红灯记》,还有《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吗?” “不知道。”那营业员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不晓得自己看哪。”对这个小屁孩没完没了的问,她有点不耐烦了,就去招呼别的顾客,不再搭理他。 怎么办?运东心里犯上了嘀咕。想要买的书没有,可不能这么空手回去吧?运东的手把荷包里钱几乎都攥出水来了。他不甘心,白白赔付那两摆渡船钱,他可是连零食也舍不得买呀。他那双饥渴的眼睛似乎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玻璃柜里摆放的书。突然,他的眼光停留在了一本《地主是怎样剥削和压迫农民的》书上。于是就喊营业员过来。营业员似乎应了一声,却并不过来,她有其他顾客在招呼呢。 运东只好继续扫描那些书籍。他又看到了《阶级仇恨永不忘》、《怎样树立艰苦朴素作风》、《抓丁仇》、《长工苦》、《打不赢的官司》等。过了一会儿,营业员还是过来了,人未走到,话先问到:“你要买哪本?” 运东连忙用手指着道:“这本,还有这本。” 营业员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本。运东首先就看定价。《地主是怎样剥削和压迫农民的》一角八分,《阶级仇恨永不忘》两角八分。运东心里开始掂量,一角八分便宜了些,两角八分贵了些。他本来是买《红灯记》或者别的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也就是花上两角五分钱。营业员催道:“你到底买哪一本?” 运东就放了《阶级仇恨永不忘》,说:“还有没有便宜些的?” 营业员说:“有啊。”她边说边拿出了一本《评陶铸的两本书》。 运东一看定价:六分钱。六分加一角八分等于两角四分,好啊,成交。《评陶铸的两本书》是刚到的,还没摆进柜子里,难怪运东没有看见呢。 运东以前看过陶铸的一本书《理想,情操,精神生活》,前不久听到广播里在播《评陶铸的两本书》,学校和社会上都在传讲陶铸是党内第三大走资派,他写的书就是大毒草。运东以前并未察觉,真危险啊,中了毒还不知道。现在倒要看看它是怎么个毒法,也好清除自己身上沾染的毒素。运东满心欢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看来,《评陶铸的两本书》真是个意外的收获,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这天还没等到晚上,运东就躲在草垛里,把《评陶铸的两本书》囫囵吞枣地看完了。晚上家里人都睡下之后,他又偷偷地看起来,那些精彩之处,他是看了又看—— 陶铸不是还眉飞色舞地向青年说:“世界上有男的,有女的,就会有恋爱”吗?这立刻使人想起中国的赫鲁晓夫一句荒谬的“名言”,“一条牛加一条牛仍是牛……但是一条公牛加一条母牛就形成了新的关系,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便成了夫妻的关系。一切东西都必须是矛盾的统一体。”在他们这一伙人看来,人和人的关系就是公牛同母牛的关系…… 说别的东西运东也许不懂,要说“公牛同母牛的关系”,这还真是说到运东他们的放牛场上去了:不就是牯牛同沙牛的关系么?看到这里运东就不免吃吃吃地笑起来了。这一笑不打紧,却把睡觉的人给惊醒了。格严突然在房里说道:“运东你个鬼东西,还不困觉去,半夜三更的,你还笑个鬼呀,老子起来不打死你!” 运东吓得赶紧睡觉去了。躺在床上,他还在回味书中的内容。陶铸也真是大胆,他写了一篇《松树的风格》,说“太阳本身还有黑点”。谁不知道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就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啊!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指责太阳身上有缺点,这还不该他敲死啊。 运东在班里把《评陶铸的两本书》拿出来给大家看时,没想到还有两个同学也买了这本书。其他同学纷纷打听是在哪里买的。六分钱一本,便宜。大家都想买啊。很快,班级形成了“评陶铸”热,同时对文章的作者姚文元也佩服得很。 五月初的一天中午,雨后初晴,彩虹乍现。运东放学回家吃午饭,老远就听到家里在唱歌。运东心里有些不恼意:运喜这家伙,害点小病,就赖在家里不肯上学,同运柏一起闹着玩。当运东走到家门口,就看到运喜和运柏蓬在一起玩蜗牛。那是母亲从菜园子带回来给他们玩的。他们只顾一边玩着一边唱:“天螺螺,地螺螺,你出角我看,我打锣你听,嗙——嗙——”这是运东早就玩腻了的小玩意儿。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运东放学回来了。 运东一眼就发现蜗牛下面垫着一本书,突然说道:“运喜,你在干什么!”边说边抢前一步,拿起书一看,果然是他藏在垫絮下面的那本《地主是怎样剥削和压迫农民的》。运东真是心疼死了:看都舍不得借给别人,现在却被运喜如此糟践。只听啪的一响,一巴掌打在运喜脸上。运喜随即哇哇地哭开了。 正在后面烧火的母亲挺着个大肚子走上前来,运喜立刻告状道:“运东打我也……” 母亲忿然作色道:“好你个运东,一回来就逗闹,你是看你伯伯两天没打你了,是不是?” 运东辩解道:“鬼要他拿我的书垫地呀。” 母亲道:“好,算你狠,看你伯伯回来怎么收拾你?” 好像是在应和母亲的话,外面传来了一声咳嗽。这种特有的一咳,是运东既熟悉又害怕的,他返身出门一看,果然是他父亲回来了,已走到隔壁第三家应老师家台坡下的禾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立刻攫住了运东的心,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撒腿就往名堂那边跑。 老远就听到哭声的父亲早就警觉了,他看到运东撒丫子往外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也跑起来在自家的台坡下拿了一把锄头,就铆起劲来跟在运东背后追,在湾子里形成了一场父子追赶的好戏。 这时收工回家的人纷纷劝道:“格严哥,算了,别把娃吓着了,也别把娃儿打哪样了。” 格严哪里肯听?他把运东一直追过了名堂,终于在河堤上碾子洼那儿逮着了,几锄头打下去,把运东打得活汪乱叫。那竹子做的锄头把也炸裂成了几块竹片。 有人大声劝道:“格严哪,你想把娃儿打死啊?” 格严这才住了手。运东困在地上已经哭不出声来了,被他父亲拧着后衣领,连拖带拽地弄回家来。这情景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这是中午人正多的时候,看猴把戏的人真多啊,这丑可出大了。 格严把运东拽进屋里,掼在地下,恶狠狠地说:“你会跑哪?说,为什么跑?”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满门,有人笑道:“打了半天,还不知道是为啥事呢,真是的。” 格严说:“你不说,老子还要打!” 这时候,连个下力转弯的人都没有。以前运东挨打,只要是玉芝婆知道了,她一定会跑过来转弯,夺格严手里的家伙,把他推走,还说拐话他听,甚至还把运东弄到她家里去——如果运东愿意的话。总之一句话,玉芝婆比陈安颖更护犊子。可是,今天玉芝婆始终没有出现,或者根本就不在家里。自从那次她老公用冲担捣她,误捣了王婆之后,就时常见不到玉芝婆了。 早已吓得战战兢兢的陈安颖见格严还要打,就说:“还不是他手里一本书惹的事?”大家这才注意到,运东背了一餐死家伙,手里的书还攥得紧紧的。这可真是舍命不舍书啊。 格严一把夺过运东手里的书,三下五去二,就撕了个稀巴烂。刚才还困在地下像个病猫样的运东,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勇气,站起来夺书。格严骂道:“哎呀,你还出鬼了,我就撕了,看你还读个鬼!”书被撕完了,运东的脑袋上又挨了几巴掌。 陈安颖也不顾自己有孕在身,连忙隔在父子俩中间,哭着说:“你还打呀,你不把他打死就不肯放手啊?”格严怕陈安颖有什么闪失,只好住了手。 有人就把运东推进了后边的套子里,他趁势倒在套间的那几捆草把子上。 今天也不知是什么菩萨管事,让他遭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运东真是欲哭无泪,他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开始撕起那些草把子来。这是前些天队里分的新麦草绞的草把子,是他哄着运喜和运柏一起绞了一晚上的四捆草把子。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死劲地撕着草把子。 外边看热闹的人都走了,屋里的人开始吃午饭。运喜悄悄地来到套间门口看了下,回去说道:“伯娘啊,运东在撕草把子呢。” 格严一听,又要发作,被陈安颖按住了。她说:“等他撕,横直是他绞的,撕了该他再绞。” 运东听了越发下力撕,心想:我就是要撕,要撕得让你再绞不成。原来,那麦草不比稻草,很脆,撕断了就成了渣子,再绞把子只有用别的稻草包它才行。 事后,格严两口子对此事有过一番叹叙。陈安颖说:“这娃儿气性太大了,几捆草把子让他撕的一个不剩,都捞不上手了,我用泥瓢撮了半天,才把那些渣子撮到后边隐堂里去了。看来他真是冤屈了。你真不该撕他的书,不怕他以后记恨你啊?” 格严嘴里说不怕,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这次蜗牛风波的直接后果,就是格严在套间搁了个铺,让运东单独一个人去睡。陈安颖马上又要临产了,娃们大了也要分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