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乡村里过年每年都大体相似,不同的只是丰年与荒年。由于今年是大荒年,人们在田里忙碌了一年,在年关一天天逼近的时候,还不能闲下来,还要继续为生计奔波。打鱼的打鱼,挖藕的挖藕,还有的外出想方筹借。匆忙的人们偶尔在路上相遇,也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问一下办了年事货没有。年成好的时候话语可不是这样的,而是问年事货办齐了没有。有的人甚至连打招呼都免了,代之以点点头或脸上动一下表情。那带有菜色的表情中往往隐藏着一丝丝苦涩的笑。 小娃们过年也比以往有了一些变化。首先是身上的衣服大多没有换新,再就是板墙币的人明显少多了。这板墙币是娃们间的一种赌博游戏。每人手里拿一枚硬币,俗称银分子,最好是五分或两分,往墙上使劲一板。谁板得最远就由谁开始,用自己的硬币去敲别人的硬币,敲着了就算赢。要是没敲着,就该被敲的那个人接着来敲,依次敲完之后,再开始第二轮。因此板墙币除了要钱,还要有充足的气力。运东很少参与这样的赌博游戏,他的身子骨比较单薄,板起墙币来气力不壮,没有别人板得远,往往就吃亏。再者,他积攒的钱都用来买书了。他喜欢的是踢毽子。虽然踢毽子也讲输赢,但是不来钱。但现在踢毽子的人少了。做毽子需要用鸡公尾上的毛。很少有人家还吃得起鸡,鸡都拿出去卖了,小娃们自然连毽子都做不成了。这年头,不只是鸡,凡属能卖钱的东西,都会变卖了换点吃的。时常有货郎甚至货船到村里来收购或换取生活用品。 这天黄昏,又有一条湖南的船泊在碾子洼。两个外乡人上岸吆喝了一阵,于是村里很多老人小娃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清理出来。什么破衣烂衫呀,破铜烂铁呀,蓖麻椿麻呀,鞋底龟甲呀,都找出来卖钱或换东西。 运东、运喜看到于亮、于小两兄弟和木生都去卖破烂了,也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寻起来。其实,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卖呢?不料,运喜不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了一双烂木屐,被母亲看到了,连忙制止道:“这是你伯伯专门放好的。这木屐只是烂了上边,下边的船子还是好好的。他叫我做了一双衣子,准备哪天上街,叫木屐铺的师傅钉了,再用桐油一油,又是一双好木屐,比买一双新木屐要便宜多了。”听了这一说,运喜连忙把烂木屐放回了原处。 虽然没什么东西卖了,运东还是用锄头挑了箢箕,一边捡粪,一边来到碾子洼瞧热闹。 武克苟的老婆古大娘也没什么合适的东西卖,正在发愁,忽然听到河边有狗子哀哀的叫声,就问别人,说狗子也可以卖呀?别人就说,当然行了。她连忙把自家喂养的一条狗唤进来,用绳子系了拉去卖。有人见了发笑,她就问人家笑什么,人家就说,你家的狗子是不能卖的。她不理会,费了半天劲,才把狗子弄到了河边。 没想到掌秤的湖南人说:“这是草狗子,草狗子我们不要。” 古大娘听不懂湖南话,就问草狗子是什么? 那湖南人说:“草狗子就是母狗。” 古大娘这才明白人家不要她的狗。她连忙俯下身,一边掩饰地抚摸狗毛,一边说:“这不是草狗子,这是长得肥。” 湖南人马上说:“那不是肥,那是肚子里有儿。” 听得许多人都笑起来了。 古大娘气得从地上捡了一根棍子,一边追着狗子打,一边说:“你真是死不中用哟,一个钱都值不倒,还不死起回去哟,要气死我了。”这话又把大家逗笑了。 因为过荒年,在小娃们看来,一个最不热闹的年关,再怎么无趣也算熬过去了。一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这地方有个习俗,就是正月十五吃团子,把米磨碎了做成圆坨坨,里面还包了腊肉、干子和碎米混合的包饭,有的人家还用猪油炒包饭呢,老远就可以闻到香味,想起来都让人流涎。可这都是往年的事了。很多人家都要扑锅断餐了,还怎么能有团子吃呢? 格严和陈安颖商量,不管怎么说,也要做顿团子吃,米不够就做菜团子,包饭嘛没有肉,也没有干子,就做纯菜馅,总比不做团子要好些吧?晚上吃团子的时候,娃们也还是吃得有滋有味的。因为他们一直吃的都是菜糊糊,这时总算吃到了一餐干的。 晚餐还没吃完,格严就对儿子运东说:“明天过了后天是星期天,什么也不要你做,你就跟我上一趟古场,去把我们的一双木屐取回来。我给你五角钱。” 运东先以为是跟父亲一起上一趟古场,末了又听到给他五角钱,才明白是让他一个人去。于是心里就盘算开了。五角钱除去两摆过河钱,再除去过中的钱,节点约,就能省下四角钱,还可以买两三本书了。这可是一趟美差呢。 母亲在一旁说:“他会不会取得来呢?” 父亲说:“看你说的,他连这点用都没有啊?” 母亲说:“有没有取木屐的条子?” 格严说:“没有条子。” 母亲惊讶道:“没有条子怎么取木屐?” 父亲说:“那天是腊月二十八下午了。我把木屐放在人家那儿,有三个人正在玩牌。有个人说,要过年了,条子也开完了,要不,你过了年再来吧。我说,你们也不止一个人,我一双烂木屐,就放在这儿,还怕骗了我不成?他们见我这么说,就叫我放那儿,还用圆珠笔写了个‘应’字做记号,年后过了正月十五来拿。” 母亲说:“你付了人家钱没有?” 父亲说:“不付钱,人家放都不会让你放的,我就给了他们两块五角钱。” 母亲迟疑了一下,说:“你这没有条子,人家认不认账啊?你还是哪天自己去拿吧。” 父亲说:“我这段时间没工夫,我就要他去帮我拿。” 母亲又说:“是哪家木屐铺啊?” 父亲说:“还有蛮多家木屐铺吧,总不是正街的那家啊。” 这两天,不论上学还是放学,运东老在留心,看能不能约个伙伴一起去古场。可他失望了,一个人也没有约到。星期天一早,运东胡乱吃了点什么,就准备启程了。 母亲赶着嘱咐道:“你伯伯说的过程你都记住了么?”运东点点头,母亲又说,“能拿回来更好,要是拿不到你也不要着急,回来让你伯伯再想办法。” 正准备出工的父亲说了一句:“你也真是操些瞎心,一双木屐怎么就拿不回来?” 说起来,运东对古场也很熟悉了,每年都要去几次,有时是跟大人,有时是同小伙伴们。单独去古场的次数却不多。可他心里不但不发憷,反而还挺高兴。他像一头失去管束的牛儿,或者一只出笼的鸟儿,也像水中自由自便的鱼儿,心里十分惬意,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时不时口里还随意哼出一两句歌儿。 过了河,走完了牛坝街,他就望四方河口进发。远处有一溜树林子的地方就是四方河口,那里是通顺河的一条支流,叫夏腊河,以前设有渡口,自从建了渡槽之后,渡口就不存在了。牛坝这边去古场的人们都从这儿走简路,直插过去就上了公路。这条路运东早就走习惯了。记起修渡槽那会儿,为了节省一摆渡船钱,他和小伙伴们就从未建起的渡槽上爬过去,有个娃儿差点掉到河里,还吓得直哭呢。想起来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运东赶到古场公社的时候,才上午十点钟。从进入街头起,他就留意木屐铺了。 古场街依河而建,蜿蜒二三里,俗称“鸡肠子”街。其实,他最熟悉也去的最多的就是新华书店,在下街,书店旁边还有一处绿色标记的邮电所。当然他也晓得木屐铺就在中街,虽然他没进去过,但他记得那是一栋双开门的大商铺,里面林林总总,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木屐,可见生意还是不错的。管它呢,先取了木屐,完成了任务,然后再去逛书店,买了书,看情况买点什么填一下肚子,就可以往回赶了。运东就这样一路盘算一路寻查,一会儿来到了木屐铺。 只见木屐铺里有三个人上班,同父亲说的三个人吻合。只不过那时三个人是在打牌,现在没有打牌。因为开年生意清淡,那三人正聚在一堆说闲话,有人来了也不搭理。运东定了定神,没错,就是这儿,于是走了进去。 终于有个人注意到进来的运东,就问:“是买木屐吗?” 运东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忙说:“是……不是,而是……”他一下不知怎么说起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那人又追问了一句。 运东生性胆怯,见了生人就说不出话来,急切之中还涨红了脸,这时好不容易还是憋出话来了:“……就是,我家有双木屐放在您这儿,我今儿是来拿的……” 那人有些奇怪地说:“木屐,放在这儿?这是几时的事?” 运东道:“年前,就是腊月二十八。说好叫我们过了正月十五来拿的。”运东越说头脑就越清晰了。 那人又说:“腊月二十八?是上午还是下午?” 运东说:“下午。” “是你拿来的?” “不是,是我伯伯拿来的。” “来,把条子拿来。” “您们没有开条子,说条子开完了。” “那就叫你家大人来。” 运东有些急了,说道:“我家大人很忙,没工夫,您就让我取回去吧。” 那人道:“我没收你家木屐,拿什么让你取回去?”说着,还问其他两人,“你们谁收了木屐没开条子的?”那两人都笑着摇了头。 眼看事情无望了,运东还想作一下努力,说:“我今儿就是来取木屐的,取不回去,就交不了账……” 那人不耐烦了,说道:“看你这娃人不大,迂腐劲还不小。我都说过了,叫你家大人来。” 运东像个耷尾巴阉鸡,讪讪地走出了木屐铺。 这可怎么好?他在街上机械地走着,眼睛一刻不停地搜寻着,看还有没有别的木屐铺。其实,他心里清楚,好像古场街上再没发现第二家木屐铺。而且父亲说的木屐铺就是这家。要是万一还有第二家呢? 运东这样想着,就走进别的商铺,问了几个人,都说木屐铺不远,就在前面正街。这不等于没说么?问了也白问。运东这样走着,不觉来到了新华书店,但他已经没有心思走进去了。木屐的事弄得他十分扫兴。他继续往下街走,进行漫无目的的搜索。他把街都走完了,到了郊区,连第二个木屐铺的鬼影子都没有发现。再走,就会走到他家的老亲戚程之禄那儿了,他跟小爷格生来过,可他一个人不想去。于是重头再来,他从街尾走到了街头,除了那一家木屐铺,还是没有发现第二家。 当运东再次走到木屐铺那儿,已是下午,铺里少了两个人,只有那个跟他说过话的人还在。他站在门前,那人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把头侧了过去,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使他打消了再问一次的念头。他望了望偏西的太阳,时候不早了,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在提醒他,是该返回了。但他还有事情要做呀。他花三分钱买了一个包子,边啃边走到了新华书店。各种新书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看得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要是往日,他会心花怒放,可今儿兴味索然,只挑其中一本买了,原路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