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心音 小城风景 当今垭 1.道地的乡村风景 从乡下老家来人,顺带些田里出产的货色,茄子、辣椒、南瓜成熟的月份还没到,一纸箱满满当当地装了独心菜、土豆、分葱,说是如用蛇皮袋就极有可能把菜们挤蔫了。这些菜连同送它们进城的人,是道地的乡村风景,于久居城中、和乡土多少隔膜的我而言好亲切好美。乡人走后,乡音似乎绕在房子的某个地方,反反复复地重播,但又总是寻它不着。 我像丢了东西似的,在六楼的房子里失魄了一小会儿。 2.对面阳台的英文字母 现在对面阳台的小孩被他奶奶引着一声高一声低地练习英文字母。(我想不管英国有多么远不管一八四零年的英国人有多么坏,英语还得学习。)那男孩累的时候先是干咳两个音,尔后就嚷嚷“奶奶奶奶,喝酸奶!”英文字母没了声音,奶奶忙不跌拿酸奶去,插上吸管,伺候小孙子喝下。 我记得我像他这么大时生产队的保管室前延伸十几丈远的一个脱粒场,平日里一般不脱粒不打豆不晒粮,倒经常作了小朋友们的迪斯尼乐园。我和伙伴们追呀杀呀,没完没了。二三十来个的乌合之众,整天乱哄哄,不亦乐乎。 我不知道喝酸奶的小孩除了有奶奶陪还会有谁陪,以及他读过英文字母以后还要读什么。 3.雨与失眠 五月的雨点大约有了黄豆那么大,砸到铝皮的遮阳板上很能够惊杀人的睡眠。这不,我醒在不知疲倦的雨声中。甚至醒后一两小时仍然找不着瞌睡的感觉。豆大的雨不停下,我想,如果上游的江坝出现问题,恰恰我又处在下游,如果我的同事不去察看学校的七处滑坡,滑坡却人不知鬼不觉地滑、滑,如果粮食主产区老是下下下,粮价和我们这些靠低工资买米的人怎么办,如果。 我的窗户关着,窗帘拉着。夜深人静的,谁来解答一个失眠者的问题。 4.桂花园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桂花园长有一棵葱郁庞大的桂树,农历八九月间桂花一开,香飘百丈外。清江上的船工、放排佬打此处经过往往不由得舒展肺叶,深吸数口迷人的桂香,甚至肆意地对着北岸吆喝几嗓子,无论岸上有人无人,那船工号子或者五句子都拼命朝古老的石板街奔去。词儿大约荤多素少,碰巧,江边的捣衣妹子是个火辣性格,就一边捣打青石上的家机布衣服一边跟水中央的人唱和上。船和木排在去去来来的对歌声中悠悠地漂移,因为水势在这儿既平缓又开阔。是桂花勾去了魂,还是捣衣妹子摄走了魄,一时间还真难分辨清楚。 我五岁半时的桂花园却不曾有桂树。馒头状的大客车从院墙围住的院子里频频进出,人们说那是车站。 我迷惑地望望客车与院墙:怎么桂花园没有桂树呢,怎么一座偌大的车站反而叫了桂花园呢。好几次在百分之百的县城小居民带领下我环着车站院墙正摸索反摸索,终究也没见桂树的影子。后来稍大一点的小居民定论:谁说桂花园一定得长一棵桂花树,取个好听的地名,唬弄人过来搭车的吧。我们全信了。 前些年,菜市场又赶跑了车站。我才明白一个成语——沧海桑田所隐藏的内含。真的,传说中的桂树以及桂树下桂树附近的往事应该青翠过,茂盛过,它们的香气应该远远地散发过。 5.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上班下班上班下班。一旦从如此的流程中浮起,忽然朝回看,顿感生活原来十分苍白十分无奈。曾经思索过的憧憬过的,全都如尘埃轻而又轻在飘逝的过往里落定了。 月亮公主孟庭苇的歌这样宛转着:“只好对你说你看 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情在流失,岁月何曾不跟情一样随风飘转,倏而找不见踪迹?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它改变得悄无声息,你哪怕千般地珍惜,也留不住它任何一个瞬间的光华。 当然,下班上班下班上班不会停止。孟庭苇的歌声穿过心脏,就算重创血液中潜伏的灵魂,我的城市告诉我,车要跑到油箱没油,轮胎磨破,发动机没电。 但是。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还在改变。 6.闲敲棋子或者摆弄花草 早年爱棋如命。二三棋友围拢,待以清茶,手谈数局,不论胜负。脆脆棋声不时从棋盘飞出,或撞了门窗再弹回,或潜入心室,被融解掉。棋子总之是闲的。它即便豁出去作殊死的争斗,也一路优雅,从容得很。 又不知何年何月钟情于花花草草了。水仙,吊兰,芦荟,石榴,月季,燕尾草,紫罗兰,雏菊,蓝天竹,木本草本的,都有。寻来一株娇嫩的小苗,将事先预备下的干土细细捣碎,拌湿的土和上恰当的养份,在要么青花瓷的要么土陶的花钵中置些垫层,然后左手提苗茎,右手撒土,如此把幼苗端端正正栽植,最后别忘了浇足一道保根的水。 棋也好,花草也好,一敲一养间漫漶的无非是生命的淡雅的形态。人生多姿,时而作为,时而不作为,未必一切的坚持皆美妙。浪漫以致远,守拙而归真。譬如旅行的人走一程歇片刻,后来照样春暖花开地抵达终点。 7.叫卖 柴禾豆腐脑儿,一块钱一碗。不见摊车与人,倒是先就着一声叫卖过了一席望梅止渴的豆腐脑儿干瘾。拐出二十来米的南门巷,看他推辆小巧的摊车幽幽而至。脸,上釉似的深棕色,叫人毫不怀疑他的勤劳,两颊明显凹下,眼睛朝外突出并且异常有神。叫卖声的古朴、阳刚、执着,正好跟这形象匹配了。柴禾豆腐脑儿,一块钱一碗。他仿佛没有准备把我列作真正的喝客,继续他的推和叫卖。一碗。咸的。 叫卖停下。他笑的时候整个面部皱成一团水泥纸。咸的好啊,出汗。 一碗豆腐脑儿在粗糙的手端着的刹那宛如一个白胖的婴儿,乖乖的,没啼哭,没瞌睡,睁大眼睛,等着你去逗乐它。 然而它更像天边的晨曦,白色之上微微飘起些许的雾霭(滚热的豆腐脑儿正在冒气啊)。不安分的雾霭朝多个方向蒸腾、弥漫。 我接过豆腐脑儿,手约略被烫了。 8.时时期盼她的目光吞没我 也许爱情的存在增添了小城的神韵。况且如清江之水一般蔚蓝透明的爱情一经发生,就流淌不息。时光轻盈地飞,我却不能从自己的涟漪中突围,依然在旧日的云朵下时时期盼她的目光吞没我。她没有在曾经的地点出现。她的熟悉的影子再也没有走过来踩一踩这些浅浅的一泻不回的日子。 清江似镜。蓝天、青山、高楼、绿树、来往的各色汽车、过江的船、恬淡的散步者纷纷倒影在水里。却没有一片倒影散发她的温暖。 树下,没有了银铃的笑声。超市的拥挤的衣衫竟然没有一件和她穿过的相似。但她,还在甜蜜的小城中,一定在。 她的目光会从突然的夏天的某方位或者从更为遥远一点的秋天冬天的不可预知之处,完全地将我吞没掉。我期盼那两个炯炯有神的漩涡。 9.在不同的地点读书 野炊过。地点,叹气沟,枇杷溪。意思是换个环境做饭、吃饭,纵然炊餐具不全,吃的就这个味儿,图到的愉快真还不少。 将恋爱转移至郊外的月亮下去谈,人依是那人,月照旧那月,情味却大大异样。市井的喧嚣、红尘的扰扰被新鲜空气一概挡住了。 在不同的地点读书,好比野炊、郊外的恋爱。书斋和山顶,沙滩和阳台,瓦房和高楼,溪边和大海边,田坎上和槐树下,临窗和傍着菜畦,相同的书常常读出别种的神韵与悬殊的思考。 白天读李白的《静夜思》,空灵、飘逸更甚。晚上则读得心里沉沉,心房中像塞进一块小石片,捞也捞不起来。 我喜欢在纷乱的日子里轻轻念几段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以为舒缓的句子可以平复动荡的心灵。事实上清水一样的月色很快就安抚了喧闹声。 沈从文的散文、小说适合纸醉金迷的城市。但是中国的乡下应该读读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10.小城的一些伟大人物 普通眼睛中的大人物 所谓不凡的城,总与不凡的人物相关。他们已经擦亮匆匆过客的眼睛。 廪君。石器时代的廪君,即巴氏务相,从武落钟离山崛起,以巴部落酋长的至尊身份迅速沿清江流域中上游拓土开疆,巴人尚武,能征善战,令先秦以前的北方炎黄部落在好几个千年里不敢觊觎南方。廪君因此成为巴人及其衍生产品土家族的始祖。 彭秋潭。以《秋潭诗集》、《秋潭外集》行于世的清朝中叶著名诗人彭秋潭“敷陈土风,布告勤苦,质而不阿,微寓劝戒”,将文士竹枝词推至历史巅峰。 李勋。早期共产党人李勋在长阳发动起义,首创土家族第一军——红六军并任军长,建立苏维埃政府,虽与贺龙部队会师未果而旋遭地方武装镇压,壮烈就义,其人其事却彪炳史册。 特殊眼睛中的大人物 然而。 我本小小的一山人,才薄,孤陋寡闻,书海偶拾却不足敷用,于历史于地域鲜有见识。脚常常不出户,造车亦闭门。外面的人物谁大起来了谁小下去了,竟不得而知。 能够想起的绰约影子在别人看或不足道。可是每个人都是唯一。我拿卑微的特殊人的特殊眼睛过滤小城中的众生,留下特殊的伟大感觉。啊。蚂蚁看到蚂蚁的伟大。蜻蜓见证蜻蜓的光荣。他们像沙子一样沉在生活里。这并不妨碍敏锐的心灵感知他们。 浇花老人。很早,从西边来,旧的解放鞋不蛮久就让乱射的水打湿,他没怎么在意湿鞋的问题,只在给花上水,生怕哪一株漏浇了。天天如是。 许多好人司机。如果说搭车是一种缘分,那么司机送还乘客遗失于车内的行李物件应该不只是良好职业道德的闪光。恐怕从司机行为可以或多或少领悟到恩情。但是好人司机的确人次众多,差不多隔几天便有他们之一在临公路的窗口出现,递上学生们的小包或大包,春风般地简单说句“他(她)等急了,麻烦转交”,话完登车而去。 扫街奶奶。我十分诧异大街比以前洁亮好多。走着走着。黄颜色上衣正在弯腰一帚一帚地扫街。而且她还是奶奶级别的。我问:一月工资多少?她羞涩一笑:零扫的,一天二十多块,不过长期扫,每月可拿一千。再问:一天干几小时?答:八小时,我扫完责任段,接班的来,就下班。 擦鞋嫂子。老建行门口、新码头、江边火锅城外,擦鞋为生的不计其数。两元买个皮鞋的光洁,划算。我在一位擦鞋嫂子前的椅子上坐定。她小心捋起我的二个裤脚,在鞋帮内插了一转的鞋油壳子以护袜,之后唰唰唰。她的身子大部分在我的膝盖以下。 自己和另几个诗人。大堰的两个诗友黄知彦和姓田的农民诗人曾经与我鼓噪武落钟离山诗社,三年后不了了之。二十年前读了肖国松、邓邦国、肖筱、林勤、刘小平的诗,觉得此生不必写诗了。我意外地坚持诗,当然诗也坚持我,结果诗歌越写越优秀。 (2011年5月于长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