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汉语写作:把匕首对准自己心窝
——为《新汉语时代》网刊写的卷首语
写这个题目,是想继续探讨新汉语写作的主体性问题。这个问题,作家不能不面对。而它象一枚无比坚硬的核桃,想食其中的美味,又非常难以敲开,更怕敲开之后碰上咯牙的干尸。作家历尽艰辛,搜寻人类精神的坚果,击碎其无比坚硬的外壳,发现亮点和盲点之后,还要弄清自己的思想躲进了哪只干壳,如何才能寻到脱壳的路径。早晚都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心灵,磨出茧来,挑出血来,说来格外残忍。更残忍的是艺术史证明,作家只有通过不断地剖析自心人心,才能丰富自己的艺术视 野,获得直指人心的艺术力量,对年复一年的精神之结发出长啸或叹喟。一群作家,想要对当下精神生活长啸短吟,声彻骨髓,非得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不可。
鲁迅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位勇者。他想用拯救人的躯体的手术刀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五四”潮 落之后,继续独立思考,对是时的思想界和文学界发出雄狮般的吟啸。那遥远的声音一直洞彻今日学人和作家的心脾。我们景仰他的学识、才气和独立特行的精神傲骨。他用三寸如枪之笔,勾画出同胞卑微的嘴脸和命运。他的作品,至今是一面镜子,照出许多人的灵魂。王小波以满腹西学,同庄严肃杀的文革遗风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玩笑中他保持了小人物的幽默和风趣,使麻木不仁和心惊肉跳的同胞看到了生命的活力与可爱。在他隐去之后,他的兄弟和兄弟的子弟们,仍然靠他的幽默与机智支撑着残损不堪的信心。糟老头曹雪芹宁肯举家食粥,也不放弃《红楼梦》的写作。他看到雕梁画栋、金玉美食之家掩盖着的破败之象,并且从昨王今鬼、昨富今娼的起伏跌宕中发现了万劫不复的人生哀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美学向往与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严酷现实形成的尖锐对立,是永远横亘在心头的大山,谁也无法逾越。他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灵魂,并推想到旷远的人生历程。他的哀叹,嵌进子孙后代的心理,刀劈雷轰,“毁”之不去。
每个时代的写作,最终都是,这个时代的少数精英为自己为大家留下墓志铭。他们的审美理想、价值判断与话语体系,虽然不能直接影响历史进程,却长久影响 着民族的深层心理。他们是成熟了的先锋着的战士,骨子里发出这个时代必定如此的先知气味,思想上艺术上足为后世楷模或者名震一方,不仅是肯尝螃蟹的毛头小 伙儿。那些没有独立艺术精神、独到艺术见解的作品,不能叩响读者的心,象一盆多余的温水,洗脚都不会有深刻的印象。充其量是作者闲暇时的自娱自乐或成名前 的沙场练兵。
文学不是写在史书里公文里,而是写在人们心中。作家如果没有深潜到精神生活的巨流之中,只是与官员们一样,坐着豪华游轮,在河面上看风景,见风是风,见雨是雨。这样的应声虫式的作品,虽然很受一些人欢迎, 但对于民族精神的自新自强,只能涂脂抹粉帮倒忙。作家对于当下的精神生态,应该有比官员强一百倍的责任心和洞察力。作家如果在文本里跟官员一样打官腔、作报告,让人笑掉大牙。保持文学的观察立场与文学的言说方式,符合文学自身的规律,文学才有存在的理由。非常不幸的是,许多小说不是平庸就是官腔,所持的观察立场与言说方式,不是官员的,便是现实生活的,惟独不是文学的。水平甚至比官员和普通市民还低。唠唠叨叨,象一堆软体动物的死尸,没精打采地打发着日见衰退的文学消费。提到立场,往往想的是政治立场,好象没有别的立场。其实艺术所持的观察角度与经验支撑,就是一种立场。忘了自己的立场,拼命往政治立场、 社会生活立场上挤,写作从心灵的独唱蜕变为复制废话。主体让位,精神萎缩,审美能力低下,成为通病。看来在欲望与诱惑太多的时候,提出“远离世俗文化观念的主流,深潜当下人心渊底,找一张文学的嘴巴”,是适宜而有必要的。
艺术理性的匕首应该永远对准自己,日复一日剖析自己的心,才有可能剖析别人的心、民族的心。文学的爱在近似残酷的剖析之中渗入,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什么 回报人类的方式。剖析中使自己和别人感触、振奋、伤心或痛苦,打击使之坚强,刺痛使之警醒,爱抚使之宁静,郁闷使之奋起。总之作用于心才是最大的爱。这就 得象老鼠一样,咬住那枚核桃,探察人心之内与人心之外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是什么构成了民族灵魂的坚硬内核,它的新陈代谢是否与外界合拍,错置在何处发生, 然后将它陈设在剪辑过的故事里。而从故事本身来看,故事就是故事,人物就是人物,或许是我们心境的道具,却不是为作者挑着哲学与科学书箱、任作者打骂的书童,它有自己的生命轨迹。民族的现代的审美意识与文学理想,富有鲜活表现力的话语体系与把意图放到文本背后的后位表达,对于成长的新汉语写作,缺一不可。
能为一个时代写碑铭的地位,对于我们许多人希望都很渺茫,但写着就该正正经经努力,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百折不挠地奋斗。让我们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