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谷未黄 于 2012-12-12 21:42 编辑
迷雾深处的冰山
——宋小词中篇小说《做业务》掠影
接到《长江网络文学》的约稿,我的心里一片茫然。因为此前,我从来没有捉刀过中篇小说的评论。就是评论文章,我也看得很少。在这样的背景下,要完成一篇约稿,实在是有点蜀道之难。
不过,拜读了作者的创作谈,我在迷雾中,也略略看到一缕亮光。宋小词,女,本名宋春芳,供职于武汉市某文化馆,生于84年春天,是近年来活跃于文坛上的优秀青年女性作家,曾在《芳草》《长江文艺》《山花》等文学杂志发表中长篇小说《滚滚向前》、《天使的颜色》、《还是一家人》等,其中《天使的颜色》被《小说月报》转载,长篇小说《所有梦想都开花》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现为武汉作家协会第八届签约作家。
谈到《做业务》的创作,作者说,这篇“小说源于很多年前偶尔听来的一句话,说是某某风景区有个女孩子因下体大出血,死在了送往医院的游船上。”她“当时听了后,心内十分震惊。”就是这个道听途说的新闻,长久地埋在她的心底,使她一直想解开这件事情的真相。当然,艺术化了的小说,并不是这件事情的翻版,它通过焦素素等人物形象的塑造,描绘了为人们的视线所掩盖着的事实真相,同时,也为我们研究人物及其社会心理提供了依据。
我历来认为,文学作品应当是立体的。我们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不过是社会生活的一种表象。露出海面的冰山,只是整座冰山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只有深入社会和人物心理的隐秘之处,才能揭示生活的本来面目。这里有必要谈谈文学中的冰山理论。冰山理论肇始于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1895年,弗洛伊德与布罗伊尔合作发表《歇斯底里研究》。由此,“冰山理论”传布于世。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的,这就是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即原始之我,充斥着各种欲望。在人类文明产生之前,我们的祖先与其它动物一样,是纯粹的大自然的一部分。自从道德禁忌和公共文明诞生之后,于是,就有了良心的审判。代表良心审判的法官,就是超我。在原始冲动和法官审判之间苦苦挣扎的,就是自我,也就是现实中的我。
1932年,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一书中写道:“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的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宋小词说,以前我的眼睛总是被遮蔽,是一种意识模糊的写作,是一种只看见孔雀羽毛没看见孔雀屁股的写作——以前读大学时,我的一位老师说人人都说孔雀漂亮、优雅,因为开屏开得一身光华,可是谁转到后面去看过它的屁股,那是世上最丑陋的屁股。所以丑陋总是被另一种美丽所掩盖的。写作有时跟新闻事件的采访一样,转一个方向,也许更接近真相。
我把冰山理论和宋小词的创作谈扯到一起,不知是否妥当。宋小词说,这篇小说我的本意是想写得犀利一点,像一把剑,有寒光,有霜刃,也有杀气。写完后,我看了几遍,许是道行还浅的缘故,离初衷很远,但这篇小说应该说是我所写作小说中的一个小转变……她说,以前的小说我的视角一般都是盯在家庭里面,写一些鸡毛蒜皮。这个视角是在关注社会,关注比较现实。
正是这一转变,带给我们视觉上的一种新的画面,新的刺激。下面我拟从人物入手,肤浅地谈谈我对这篇小说的印象。
正如作者所说,这篇小说是没有生活原型的。不过,鲁迅说过,杂取种种——也就成了原型(破折号后是我的理解)。虽然没有原型,但作者并没有将人物主观化,观念化,模式化,而是从生活本身的逻辑出发,描绘了各种人物在现实冲突中的心路历程。
焦素素,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在学生时代,她是青春靓丽,意气风发的风云人物。读大学的时候,系里的一位男老师勾搭了她们班里的一位女同学,在堕胎的过程中,那位女同学意外地死在了手术台上。正是这个丑恶的事件,开始磨砺焦素素的手中之剑。她挺身而出,收集证据,“使男老师身败名裂”。毕业的时候,系主任给她写了一幅字,是贾岛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那时候,她“胸中的豪气跟火焰山似的,能烧死人。她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装裱那幅字”。“初来高江电视台,焦素素也曾有‘今日把示君’的豪情与义气。遇到县机关政府有群众静坐、围堵、扯横幅的事件,她就背着摄像机一副随时等候出征,誓为群众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样子。”但是,“领导迟迟不发话,老记者们坐在自己的格子里稳如泰山……最后她径直跑去敲台长的门,台长说,这样的事你就不要管啦!”“高江县广电局记者的工资号称是三千二,可保底工资只六百,其余拿出来浮动,到了月底发饷,现状就跟中国当下一样,少数人肥得流油,多数人穷得要死。”在这种情况下,“焦素素就学会了做业务。不做不行,不做得饿死。”“做业务就得揪住对方的把柄,这把柄越要害,业务做得就越顺当。这把柄就跟男人的蛋蛋一样,抓住了,他就从命了。”焦素素就是这样开始“做”她的“业务”的。她的第一笔业务是在阳光KTV开的张。头一次做业务,焦素素就拉来三十万的广告合同。当月提成三万多。于是,这业务越做越大,越做越强,“拿下了高江县城最大的地产公司”,“高江县城的水厂、竹器厂、塑胶厂”,“高江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宾馆、超市。”
环境造就人物。我们不是唯心主义者,我们不可能要求人物悬空生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焦素素这个人物是真实的,深深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在“不做业务就得饿死”的背景下,焦素素当然选择了前者。现实的压迫,是主人公心理畸变的基础。正义与邪恶,良心与金钱,焦素素和不少人一样,自觉和不自觉地作了选择。焦素素的“做业务”,反映了新闻这个行业一种深层次的腐败。这个人物形象,不仅撕毁了罩在那些风光人物面上的薄纱,把他们丑恶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而且展示了他们一步步走向丑恶的心路历程。
好友的死,令她异常震惊,但是,震惊过后,她没有“想怎么为她去伸冤,却想着怎么用她去发财,这有点卑鄙”,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即便她想去为她伸冤,又能怎样?何况张琴的家人也忍了。刚好她被指派的拍摄地点,就是张琴猝死的娇湖岛风景区,于是,她开始了一笔新的“业务”。她小心翼翼地打听张琴,没想到岛上的小苗和姚师傅都表现出怪怪的神情。这预示着这次娇湖岛之旅迷雾重重。齐经理的招待令她倍感虚荣,和马县长的相遇更令她利欲熏心。这都是埋藏在人格结构中的原始欲望。就在张琴惨死的那间阁楼,当她陶醉在马县长胸脯上那虚幻的幸福中时,一张死神的大网向她张开。在逃生的艰难途中,复仇的火焰重新燃起。她在审判那些杀人魔王的同时,也在审判自己。经历了这场生命的洗礼之后,焦素素获得了新生。
姚师傅这个人物也写得很给力。“他长着一对如刀削似的眉毛,浓且黑,眼睛长形,眼珠大于眼白,显得双目炯炯有神,大鼻子大嘴巴,是那种很男人的款。”作为船夫,姚师傅有着非凡的身手,而侠义,是姚师傅最突出的性格特点。这人深沉,有血性。当他敏锐地察觉到焦素素和那些人不同的时候,于是,勇敢地担当起了保护焦素素的责任。他先是通过船体的晃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了焦素素提包里的偷拍机,因为,在正规的检查中,这会给焦素素带来危险。然后又通过小苗悄悄地还给她。当焦素素气愤地从那个淫靡的小屋中告辞出来,大有轻身之念时,是姚师傅给了她温暖。就是在送焦素素回宾馆的途中,他撕心裂肺地讲述了张琴被害的情形,他的语言,声音和神情,无不闪烁着一个血性男儿的人性光芒。在光芒,掩藏在他那冷峻的外表下。最后,他为掩护焦素素的逃生献出了生命。
小说中的其他几个人物也写得很有特色。如隐忍的小苗,堕落的马县长,无耻的大卫等。
这篇小说的情节是引人入胜的。作者把笔触伸向那些隐秘的角落,描绘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社会肮脏。而这种“丑陋总是被另一种美丽所掩盖的”。环环相扣,使整个故事既紧凑,又张弛有度,使情节显得风生水起,摇曳多姿。
善于穿插,显示了作者驾驭情节的才能。焦素素的嬗变,是一个复杂的性格和心理发展过程。作者依据事件本身发展的需要,把它巧妙地安排在不同的场合,既配合了艺术创作的需要,同时也满足了读者的心理需求。
用生活的逻辑来安排情节,是这篇小说情节上的一大特色。作者不急于展示事件的中心,而是慢慢铺陈,从发生、发展、高潮到结局,层层剥笋,最后抵达事件的核心。如整个娇湖岛事件就是这样。再如局部的,马县长在焦素素身上做足了三年工夫,才把她抱上床,露出了他的庐山面目,最后又因利益的冲突,把她推向了大卫的怀抱。应当说,情节的发展,是符合官本位逻辑的。
总而言之,情节的安排体现了作者的匠心。
语言的简捷、鲜活和穿透力,也是这篇小说艺术上的一大亮色。更难能可贵的,是处处充满了诗情画意。我们不妨摘取一段,供读者欣赏:
……下了台阶,眼前的景象令焦素素的眼珠子恨不得弹出来,这一脚似乎踏进了童话里,从湖对岸射来的七束光柱,红黄蓝橙紫的,使这个岛屿呈现出幻境的气质。树木与花草颜色娇艳明亮,枝枝叶叶都带着水晶般的质感。湖面上船只都安了彩灯,那些光倒映在水里,一动便是一湖破碎的色彩。路两边的树参差不齐地被缠绕上LED灯带,光线如蛇般在枝干上蜿蜒游动。
这段文字,细腻,灵动,描绘出娇湖岛如梦似幻的美景,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同时,很好地烘托了主人公的心情,增强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
最后谈谈我对这篇小说的思考:我的总体看法是,情节优于人物。作为娇湖岛事件本身来说,作者的叙述是惊心动魄的。悬念的设置,气氛的烘托,伏笔照应以及语言的张力,使这篇小说充满了很强的可读性。就故事所发生的环境与整个社会大背景来说,我认为还需要协调一下。因为今天的中国,正处于一个蓬勃发展的新时期。在滚滚前进的洪流中,作为太阳底下的阴影,逆流是次生的。正义,毕竟是社会前进的主导力量。关于人物形象,我以为,还需要进一步塑造。要把丰富的社会生活,容纳在丰满的人物形象中,这需要艺术提炼的功力。我和作者本人谈过,读过一篇小说之后,在头脑中回旋的,是人物,而不是事件。我们可以忘却事件,但是我们不会忘却人物。也许我们会忘却林黛玉、贾宝玉究竟做了哪些事,但是他们一个痴,一个呆的性格,永远不会在我们头脑中磨灭。提炼人物的方法,就是个性化。焦素素是生活中广为存在的人物,但是作为主人公,她应当具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而别人没有的东西,这就是黑格尔说的“这一个”。掩卷而思,焦素素的形象还是在我的头脑中“立”不起来。另外,我的头脑中多多少少存在一点悲剧情结。比如张琴,若把她升华一下,用她的明亮色调,去衬托焦素素的堕落,反衬马县长之流的丑恶,这样会使作品更有意义。因为文学作品有两个尺度,一个是思想成就,一个是艺术成就。当然,思想成就并不是凭空拔高,如杜甫的《三吏》《三别》,就有很高的思想成就。有了一种悲剧效应,能使读者的情感得到升华。其实,张琴是和焦素素从小玩大的,在焦素素回忆她们过去的情景时,不需使用过多的笔墨,只需加点亮色,艺术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之见,在这里就正于大方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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