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其实，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会答应的，我只是想试一下他对我的感情，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他是爱我的，他愿意和我一起去死。
我们一起跳进滚滚的长江之中，他是长江边长大的，从小会水，就算在长江之中他也能游上好半天，而我一入水便沉入江中了。但是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而他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看见他的尸体，我明白他是故意寻死的，而他在死之前尽了最后一份力让我生存下去。
我因为故意杀人犯下了死罪，但因为怀孕了而判定无期徒刑，我是罪有应得，我愿意在这监狱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我将在这里忏悔我的罪孽。
柳玉叶问：“那你的孩子呢？”赵琴说：“我已经生下儿子了，我的父母抱走了他。他们会将他养大成人的。”柳玉叶又问：“你就没有其他的打算，比如说争取减刑，将来出去看看儿子，教儿子读书走正路？”赵琴说：“死生有命，我破坏了一个幸福的家庭，罪无可赦，我还能有其他的想法吗？”柳玉叶说：“你也是无辜的，毕竟你们是相爱的，这一场爱毁了两个幸福的家庭，真是可惜。”赵琴说：“可是我不后悔，绝不。虽然我不能追随古懂大哥去死，但我生活一天，便要为他祈祷一天，愿他早离苦海，重新做人。”柳玉叶说：“你相信轮回？”赵琴说：“从前不相信，现在我宁愿相信。”
柳玉叶忽然想到了高欢，如果她不那么果断，如果她也像她一样用身子去安慰高欢，他们也一定成就那事儿了，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长，怀孕也是一件极有可能的事。她曾经责怪自己的无情，但看到赵琴痛苦的现状，她又十分庆幸。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忍得一时之兴致，可免百日之忧患。对于赵琴来说，尽了一时之兴致，可是惹来终生之忧患呵。
“9438！9438！”
忽然监室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天下大平

六

听到有人喊她的囚号，柳玉叶条件反射似的连忙跳起来答应：“到！”
监室门打开，俩个女民警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说：“9438，出来。”
柳玉叶问：“什么事？”
“甭问，到了你就知道了。”俩个女民警惜字如金。柳玉叶不敢再问，只得乖乖地跟了她们去。
来到一处所在，俩女民警喊了一声：“报告！”
里面一个声音说：“进来！”
俩女民警将柳玉叶带进去说：“9438带到。”
柳玉叶看到里面有三四个人，其中一个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是那日的一位自称是检察官的人，不过他今天穿的不是便衣，而是制服。旁边站着三个人，形象都是很威严的。
柳玉叶见到这阵势心里便怯怯地怕，每向前一步，似乎是要向深渊中踏近一步一样。
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我们是皖西市中级人民检察院检察官，现在对你开始询问有关案情，你所说的每一句都将记录在案，请你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柳玉叶在那检察官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脚尖，轻轻地回答说：“是。”
检察官说：“我们先向你宣传我们的政策，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明白吗？”

天下大平

柳玉叶答：“明白。”
“好，我开始问你第一个问题，姓名？”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再说一遍，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明白吗？”
“柳玉叶。”
“性别？”
柳玉叶一听头便大了，心说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个女的吗？这事儿还用得着问吗？可是她一抬头便看见检察官好运严厉的目光，心里便胆怯了，老老社社地回答道：“女。”
检察官又继续问道：“籍贯？”
“鄂东市人。”
“住址？”
“鄂东市长江大道188号。”
“工作单位？”
“鄂东市长江中学。”
“职业？”
“中学教师。”
“你为何将何三姑推入水中？”
“不不不！你问的不是事实，事实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不小心落水的，我还全力营救过她的，可是我没能拉住她。”
“你们因何打斗？”
“她曾经在皖南的时候将我推下悬崖，我滚落下去后，遭人救起，活了过来。我在那个叫高垸的地方养了大约一个多月才好。”
“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她呢？她是哪里人我都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到皖南。”
“你们不认识她为何要推你下悬崖？”
“这个只能问她了。她说要跟我做媒，可是我有老公，还有孩子，我怎么可能再找另一个男人？更不可能让她一个媒婆去跟我找男人的！她为什么要推我下崖，那只能问她去了。”
“怎么问？她已经死了。”检察官面无表情地说，接着又继续问道，“你从哪里来？”
柳玉叶心说这些过程我不知跟你们讲了多少遍了，你们一遍又一遍地问是什么意思嘛？你们不烦，我都烦了。可是她还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和儿子一起回娘家在鄂东坐船的途中，船翻了，我和儿子落入水中，我在水中漂呵漂呵，漂到皖南了，儿子下落不明，我被人救起了。”

天下大平

“你被谁救起的？”
“白沙洲的一对母女俩，母亲姓张，儿子姓王，叫王老实。”
“你为何得救后没有直接回家？”
“我的儿子跟我一起回娘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能不找他吗？再说我一直病着，在那母子俩那里养伤。”
“你从白沙洲出来后到过哪里？”
“我在鲁湾遇到一个叫鲁建国的人，他送我到荻港，给我买了回家的车票，然后我坐车回家，路上碰到了这个叫何三姑的人，她说她是做媒的，还说她可以帮我找到我儿子，我相信了她，但是在车到皖南市的路上车坏了，我们在路上找厕所，到了山坡下，她趁我不注意，推我下崖，我差点儿摔死，落到崖下，我又被高垸的一个叫高欢的人救起，我在高垸养了一个多月伤才好。然后，高欢送我上车到皖南，车到皖西汽渡的时候，我碰到了何三姑，她却装作不认识我，我们扯拉起来，我只想拉她到派出所，她不肯去，当时在汽渡上，我没注意到她已经处在船舷边边了，她可能是要使劲挣脱我的手，于是不小心掉进江里去了。我拉她，没拉住，当时江水很急，她很笨重，我使了全力，还是没拉住，她就被水冲走了。这就是经过。”

天下大平

“柳玉叶，你要说实话，不要狡辩，任何狡辩都是没有用的。”
“尊敬的检察官，我说的都是实话，这是事实，经得起任何调查。”
“柳玉叶，我们还有俩个问题要问你？你得如实回答。”
“是，我回答的全部都是实话。”
“你儿子多大？”
“三岁，属龙的，所以叫程小龙。”
“你老公是干什么的？”
“他是警察，干刑警的。”
几位检察官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
柳玉叶补充说：“你们看过鄂东日报么？那上面有我老公的消息。”
检察官说：“是么？”
柳玉叶说：“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失踪了。”
“这事儿我们听说过，但不晓得那人就是你老公，不过，这些与本案无关，你也不要以为你是警察的老婆，我们就会对你网开一面的。我们的政策历来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
“可是，尊敬的检察官，我没有杀人，更不是故意杀人。”柳玉叶辩解着，眼泪在眶眶里打转转，儿子下落不明，老公也下落不明，一家三口只剩下她一个孤魂野鬼了，这事儿一想起来就让人伤心的，她没有嚎啕大哭，已经够坚强的了。
检察官说：“可是那人因你而死，你逃不过法律的制裁的。”
“但这是有原因的，我不是故意的。”
“好啦，你不用多说了，你说的都只是量刑的问题，而不是要不要受到法律制裁的问题。”检察官十分的不耐烦了。

天下大平

柳玉叶还想再说点什么，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柳玉叶，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那好，你看看这笔录，与你述说的是不是一致的，如果是你就签上你的名字，然后按上你的手印。”
又要按手印呀？柳玉叶看着那份笔录，觉得自己又被出卖了一次。但是没有办法，她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办，先签上了“柳玉叶”三个字，然后按下了红红的用印。
几位检察官松了一口气，仿佛是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似的，挥挥手，俩位女警进来将柳玉叶带了出去。
柳玉叶走出老远，听到几位检察官在那里议论着：“要是所有的案件都如此容易办理就好了。”
柳玉叶不明白他们说的容易指的是什么？到底是说她录口供容易还是她这个案件本身容易呢？
回到监室，女囚们都围上来问她是啷个回事？
柳玉叶淡淡地说：“检察官录口供。”接着又说，“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落水里去了，我拉了她，可是没拉住，这能怪我吗？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她低着头，无数次地念叨着这几句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女囚们看着她，叹一口气，又说：“9438，你这是要过堂了。”

天下大平

柳玉叶问：“过堂？过堂是啷个意思？”
女囚们笑了起来：“这个都不晓得哦？白来监狱走一趟了。”
黄梅说：“过堂是古人的说法，现在叫审判，先审后判。有没有罪都是法官说了算，而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柳玉叶想：“他们会判我有罪吗？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下午是政治学习，所有囚犯都集中到小院中，按照监室为单位排好队形，然后坐在沙地上，前面一处高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盖了一张红布，红布上放着一个开水瓶，和一个茶杯，还有一个扩音器。
会议开始，一个女民警喊声全体起立，所有女囚都站起来，那女民警又喊唱国歌，并起了一个头，于是女囚们开始唱国歌。雄壮的国歌在女囚们唱来，只听一片娘娘腔音，十分悦耳，却少了许多悲壮之气慨。唱完，那女警示意坐下。然后开始政治学习。
首先，一个女民警讲了当前政治形势，极力赞扬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之下，我国人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深入开展揭批“四人帮”活动所取得的巨大成就。
接着，一个女民警读了几篇报纸文摘。
当她读到最后一篇的时候，柳玉叶听得呆了，原来，那女民警读的是一篇报告文学，上面写的正是她的老公程浩然的英雄事迹，文章中还赞扬他老婆柳玉叶是个好妻子，好贤内助。
柳玉叶听到那女警念到中途哭着站起来说：“我就是柳玉叶，程浩然是我的老公！”
这戏剧性的一幕给大家都惊呆了，那女民警示意柳玉叶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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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叶说：“你们不相信吗？程浩然，就是你们报纸上所说的那个程浩然，他是我的老公，他真的是我的老公，我是他的老婆柳玉叶！”
“9438，不要激动，坐下！”
女民警厉声喝道。
柳玉叶还要再说，旁边几位女民警走上前来一把按住她，迫使她坐到地上。
台上继续读报，继续政治学习。
最后，一个女民警带着大家一齐喊起了口号。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洗心革面，回归社会！”
“洗心革面，回归社会！”
口号喊完，各班班长带本班成员回监室继续讨论下午的政治学习内容。
九班出现了尴尬的一幕。
苏媛看着柳玉叶说：“我们学习程浩然，学习他的英雄事迹，学习柳玉叶，学习她支持老公工作的忘我精神。9438，你不如来个现身说法吧，你是怎样支持老公工作的？”
柳玉叶瞟了她一眼，摆着手说：“大姐，你不要损我了，我是囚犯，哪里会有什么现身说法，如果说有，那也只是坏的典型，不能成为学习榜样的。”
苏媛笑说：“上级要求向程浩然柳玉叶夫妇学习，这是命令，哪个敢违抗？”

天下大平

柳玉叶说：“你要学习就学习，不过与我无关，你要学习的柳玉叶是程浩然的老婆，可是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囚犯，跟你们一样的囚犯。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别争了。”黄梅说，“还是大姐看着办吧。”
这样的学习对于她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形式，哪里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苏媛让柳玉叶现身说法也不过是一句玩笑罢了。
柳玉叶想着自己将要过堂的事情，心思也没有在学习上，听凭她们在哪里发表着高论，不发一言。
学习完毕，晚饭时间到了，大家作鸟兽散，纷纷飞奔食堂而去。
柳玉叶还坐在床上想着：我怎么就成了罪犯呢？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怎么就成了罪犯了呢？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谷小米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别想那么多了，9438，吃饭时间到了，去迟了就没有饭吃了。”
柳玉叶看着她这般主动来与自己搭讪，便也拉着她的手说道：“你说说，我怎么可能故意推她下水呢？江水流得那么急，看看都挺吓人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推她下水的，真的不是。”
“你也不用着急，还没过堂呢？法院怎么判现在还说不定。”谷小米笑说，“自从你一进来我就感到你不是个俗人，果然我没有看错，你很了不起。”柳玉叶说：“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也不过是个囚犯，跟你一样。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谷小米说：“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我跟你讲讲故事，也许你就会忘记你的烦恼的。”柳玉叶问：“好吧，你说。”谷小米想了一想说：“我先给你说说孟小康的故事吧？她以为你是记者呢，我刚进来的时候，她也以为我是记者呢？”柳玉叶说：“她想找记者干吗？难道是想说说她的故事？”

天下大平

谷小米笑说：“肯定的嘛，她想记者来采访她，为她打抱不平，为她翻案呢。”柳玉叶问：“她的事情有什么特殊吗？”谷小米说：“你想不想听她的故事？想听的话我讲给你听，你听完了就知道她是不是冤枉的。”柳玉叶笑说：“好嘛，你说吧。”于是谷小米开始讲起了孟小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