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回到国内，鉴于他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安排他到军休所休养，但他不肯，他要回到家乡，他要回到家乡为家乡出力，参加家乡的建设。
他是高位截瘫，我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再是一个幻想的年龄，不再是一个可以等待的年龄。我认识到高位截瘫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岁了。
在这之前，我被一圈神圣的光环罩住，我们回到家乡，我们是志愿军英雄，我们到各地作报告，到小学中学大学演讲，我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隆重的接待。我们沉浸于这样的欢乐之中，我们陶醉在这样的氛围之中。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我三十岁。
三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不再年轻了，不再幻想了。
我们终于从繁忙的演讲中解脱出来，我们给村里看守山林，这里没有暄嚣，没有掌声，没有锣鼓声，没有高音喇叭的刺激声，这里有清泉流淌的声音，有鸟儿欢乐的叫声，有各种虫子觅食的声音，还有他不断的咳嗽声，和我们渐渐升高的争吵声。
在战争中失去的，在和平中是找不回来的。
习惯于战争生活的人，在和平中会迷失自己。
我已经忘记了我和他的第一次争吵的缘由，但自从有了第一次争吵，第二次接着就来了，第三次、第四次……以后不断的日子里有不断的争吵。
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何为了很小的事情要与他争吵？我也不明白他为何为了很小的事情要与我争吵？我们只是争吵，吵到最后筋疲力尽却不知为何争吵？
我们虽然争吵，但谁也没有提出离婚，似乎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不知他有没有想到过，他没有和我提起过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但至少我没有想过。

天下大平

十年过去，我四十岁了，四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年纪。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其实都是很痛苦的，他是痛苦的，我也一样。
他的痛苦来自于身体与心灵，而我的痛苦主要来自于心灵。只有心灵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而身体与心灵双重的痛苦更是世界上最痛苦莫过的事情。
我领会到他的身体的痛苦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领会到他心灵的痛苦是在我四十岁的时候。
第一次领会太早，第二次领会太迟。
四十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年龄。
四十岁，我才领会到他心灵的痛苦。
我无法排解他的痛苦，更无法替代他的痛苦，尤其是他心灵的痛苦。
你领会过心灵的痛苦吗？
当你到四十岁才领会到这种痛苦的时候，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了。
二十年，他在轮椅上度过。他的身体遭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
二十年，面对一个恩爱情深的女人，他却不能尽一下一个男人应尽的职责，这是心灵的痛苦。
我现在还是一个处女，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还是一个处女！
当明天我走向断头台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处女！
处女！你知道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意味着什么吗？
处女！你知道一个男人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不能改变老婆是一个处女的状态时心灵是多么的痛苦吗？

天下大平

我们曾经被一些高尚的精神所鼓舞着，我们曾经为一些崇高的精神所感动着，我们曾经为一些伟大的精神所奉献着……
这一切，都是不错的。
错的是，当我们从这一切光环中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都是凡夫俗子！
凡夫俗子，懂吗？
我们要结婚，我们要过夫妻生活，我们要生娃娃，我们要养娃娃。
这些事情对于一对普通夫妻来说是极其简单极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不可企及的。
当我明白高位截瘫意味味着什么时，我已经三十岁。
或许从那时我们开始了争吵。
他身体不好，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他经常睡不着觉，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有时，安眠药也不顶事，需要打杜冷丁。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脾气却越来越古怪。
他时常讲起那些战争，没有人听他也讲，讲给我一个人听，我也不听时，他就吵醒我，一定要我听。
我给他安眠药吃让他睡觉，他不干，一定要给我讲那些战斗故事。
他睡觉的时候我不能睡，他不睡觉的时候我更不能睡。
有时，我偷偷地在他的饭里下了安眠药，让他吃了饭就睡。
他不知道我在饭里也会下安眠药。
那一天他吃了饭，饭里有安眠药，可是他睡不着，他想吃安眠药睡一觉。
我知道饭里已经有安眠药了，不能再给他吃了，安眠药不能过量这你是知道的，他身体不好，更不能吃过量。
可是他坚持要，摔碗拍桌子，非要不可。

天下大平

我不敢跟他解释饭里已经下了安眠药，我只能说，你休息一下，冷静一下，马上就可以入睡的。
他像一头雄狮，爆怒异常，也许这就是天意，他一眼瞧见了安眠药就在书柜上，他推着轮椅自己拿过安眠药，近乎赌气似的吃了几十片，我拦阻不及，他已经吞下去了。
我恐惧地看着他。
他的身子渐渐萎顿下去，头歪在轮椅上，眼睛闭着，似乎是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而我，作为谋杀志愿军英雄的凶手就被捉到了这里。
他们查出我的父母都是国民党军官，他们查出了我参加了南京军人艺术团，这是国民党搞的，是反动的，他们说我从小对新中国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说我为了报复志愿军而与志愿军假结婚。他们甚至还查到了我是处女，这就是明证！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对志愿军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怎么会二十年了，还是一个处女呢？
处女！我是处女！我是一个四十岁的老处女！
王怀玉说到这里的时候近乎疯了、傻了。
柳玉叶听着心里像发生了十二级地震一般。
王怀玉伸出手拉着她的手说：“你来摸摸。”柳玉叶恐惧地缩回手说：“四姐，不要想了，都是命！”王怀玉说：“要不，你给我的处女膜弄破吧？”柳玉叶说：“你已经保留了四十二年，就让它保持到底吧！”
“保持到底？有什么意义吗？”

天下大平

“这是你一生清白的写照。只要你觉得问心无愧，你可以坦然地去见死神。”
“人我都不怕，我还怕鬼？我只是觉得做个女人白来这世上一遭了。”
“你已经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美好的东西。”
王怀玉拉过柳玉叶的手放到胸口上说：“你摸摸，这儿是不是有一颗跳动的心？”
柳玉叶想缩回手，却被她紧紧地攒着，只得由她放在她的胸脯上了。一会儿，王怀玉却将她的手塞进衣服中去摸她的咪咪：“你摸摸，这里是不是少女般的弹性？”
柳玉叶忍不住揉搓了一下，感觉与自己结婚之前时的咪咪差不多，圆润爽滑有弹性，说明她没有说假话，这的确像是处女的咪咪。
柳玉叶问：“他们要怎样对待你？”王怀玉笑了起来：“过几天你就知道了。”柳玉叶想追问下去，那王怀玉却翻过身睡去了。一边的黄梅轻声说：“听说是死刑，立即执行，现在正等着上面的批复哩。”柳玉叶一听，整个人懵了。
次日一早，柳玉叶听到一阵悠扬的号声，随着这号声，她看到监室中的女囚们纷纷起床，不解地问黄梅道：“你们这么早起床干吗？”黄梅一边穿衣一边说：“上操。”柳玉叶说：“我们也上操？”
“是。”黄梅说，“你还不快点起床，迟到了是要受处罚的。”
柳玉叶连忙爬起来，好在昨晚上她连衣服都没脱，从床上爬起来就搞定了。回头看看王怀玉的床上，早已空了，原来她已经率先起床了。
柳玉叶心说，她到底是个军人出身的，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方式。
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吆喝声，口哨声响彻整个监狱。
在监狱中心的一块空地上，一排一排列着许多身着囚服的女犯们，她们按囚室排队，然后报数，一个囚室为一个班，柳玉叶所在的囚室称为九班，每个班有班长，九班的班长就是苏媛。
苏媛报告说：“九班八人，全部到齐。”

天下大平

王怀玉说：“这就是部队化管理。”
柳玉叶说：“和学校管理也差不多。”
孟小康说：“和我们在戏剧团里一样。”
上操的主要操练课目就是跑步。
柳玉叶想，跑步对于我们这些囚犯来说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让我们学会跑得快一点将来好越狱？
显然，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也不是他们搞跑操训练的初衷吧？
在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囚犯的指挥下，全体女囚们跑了大约十来圈停下来，走了两圈，然后解散，各自回监室洗漱。
柳玉叶回到监室，黄梅喊着：“9438，抬马桶。”
柳玉叶暂时还不太习惯于这种被指挥的生活，听到这话一愣，旋即就明白了，昨天经过抗争还是没有能摆脱抬马桶的命运，于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到！像士兵接受命令似的。
抬完马桶，柳玉叶开始扫地，扫完地，才开始洗漱。洗漱完毕是早餐时间，吃过早餐上午是自由活动。
所谓的自由活动并不是可以离开监室到外面逛街去，也不是在监狱大院里各处散步，而是在监室里自由活动，那活动范围仅仅是“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是七步”这样一个空间。
坐在监室里大家都很无聊，或坐或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无言。
柳玉叶看着王怀玉，王怀玉却不看她，顾自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
柳玉叶想对她说点安慰的话，但是她明白，对于一个将要走上断头台的人来说，什么安慰话也是于事无补的。

天下大平

这时，那个叫赵琴的女人走到她跟前说：“9438，我跟你聊聊我的故事吧。”柳玉叶看着她说：“干吗要说你的故事呢？”赵琴说：“你不是想听故事吗？”柳玉叶说：“现在我不想听了，真的。”赵琴说：“为何？”柳玉叶说：“我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了。昨天听了三姐与四姐的故事，我都要发疯了，你的故事不会让我再发疯吧？”赵琴笑了起来：“一个敢于杀人的人还怕这些？你真是没有胆量！”柳玉叶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有时候杀人的人心里是最恐惧的。”赵琴说：“你不想听那就算了，我也懒得说。”柳玉叶忽道：“二姐，你想说就说吧，我也不在乎这一次，就算心脏承受不了，刚好可以结束我的罪恶的生命。”
赵琴坐到了柳玉叶的身边，对她讲起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天下大平

五

故事之三，赵琴。
我叫赵琴，贵州人桐梓人，父母都是金融单位职工，家庭条件还算优越，父母养了我和弟弟俩人，弟弟小我十二岁，弟弟太小，除了问我要糖吃还有要我背他去耍之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父母要上班，也没有时间与我交流，所以我在家里通常是比较孤单的，但我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子，我渴望与人交流，更渴望有人关爱我。一个女孩子总想得到最多最多的关爱，我也不例外。
我很早就读书出来了，离开了贵州，那一年我十六岁。
我在北京某大学读书，请原谅我不说出这所大学的名字，如果我说了，只会给母校蒙羞，所以我还是不说的好，你只要知道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学就行了，没有必要深究她的名字。到北京读书一直是我梦想的事情，何况又是一所全国有名的大学，我非常激动，以致于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一夜都不曾入睡，一直想像着读书的美好生活。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到了北京，一下火车我就晕头转向了，好不容易看到前来迎接的校友，这才像见到亲人一样扑上去。
我记得我扑在那人身上竟然哭了起来，而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好半天，我才止住泪，不好意思地问他，请问老师你贵姓呵？

天下大平

因为我看他像是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比我要大了许多，所以我猜他是学校老师。
他笑了笑说，赵琴同学，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老师，我其实也是某大学的学生，只不过比你大了许多，所以你看我像是老师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心说，有这么老的学生吗？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问，指着一边行李说，你看，这是我的行李，我也是才到的。
我更加不好意思了，低声地道歉，对不起，刚才我是太鲁莽了。
我说的是我刚才扑在他身上哭泣的事。
他摆了摆手笑说，没事，你比我妹妹也小不了几岁，就当我妹妹好了。他又问，你是哪一个系的？
我说，物理系。
他惊异地说，你是物理系？
我说，不错呀，我是物理系，因为这所大学物理系在全世界都是有名的，所以我想读物理系。
他笑说，你是不是想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呀？
我说，有这种想法，但能不能成功还要靠今后的努力了。
他竖起大拇指夸赞我说，了不起，有志气，你将来一定会在物理方面有所建树的。
他没有说我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肯定我的想法，让我有了对他进一步的好感。我也知道他也是物理系的，既然是一个系的，今后必然见面的机会多。他年纪比我大那么多，像个大哥哥一样，我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虽然是首都北京，但我依然有畏怯的心里，现在认识他了，这种畏怯的心里顿时减少许多。
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们一直左右相随，他将我的背包抢过去背在身上，我不过只背了一个很小的包，轻轻松松的。
到了学校，我发现他身上已经汗得湿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哥，谢谢你了。
他走后，我才想起还没有问他的姓名哩。

天下大平

天夜里睡到床上，我连父母也都没想倒把这个才认识的大哥想了半宿。
说句实话，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与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且要经历这么多的风波，那时，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提供帮助和保护的大哥哥。
安顿下来之后，我把这所著名的大学逛了个遍，从她成立时的稚嫩到今天的成熟，从她美丽如画的校园风光到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从她在科技领域取得的各项成就到各个领域的领军人物，我都认真了解、仔细观察，并默记在心，同时心里暗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前辈学友一样成为后辈学友学习的榜样？
正式上课之后，我在教室里看见他了，他也看见我了，我们相视一笑。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和我是一个班的。他叫古东，来自鄂东。他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大家都叫他“古懂”，他像是很喜欢这个绰号似的，每每听到大家这样喊他便迅疾答应。我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不好意思跟着大家喊，便在古懂后面加了两个字，我喊他“古懂大哥”，他也欣然接受。
他从农村来的，读了高中就没有读了，其间有十年时间，这十年他一边参加集体劳动，一边自学，他读书时喜欢物理，一直自学物理，尤其是理论物理，大凡目前流行的大学物理教材他都通读过，所以在校期间，除了专业成绩还算突出，其他科目成绩平平，尤其是数学，学起来竟十分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