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九号女囚室

天下大平

苏媛又气又羞，左手一把抓住柳玉叶的前胸，横势一带，她的气力毕竟比柳玉叶大了许多，柳玉叶身子又轻，这一下就把她从身上揪下，右手一按地面趁势而起，抬起手肘就要往柳玉叶的肚子上压下去……
“大姐，且慢！”
一旁的黄梅叫着，赶紧跑过来抱住苏媛要压下去的手肘。
苏媛停住手，看着黄梅问：“你有何话说？”
黄梅说：“大姐，算了吧？这马桶我和她一起抬。我看这新来的9438文文静静的，不象个干粗活儿的，我们也不要太为难她。让我替了她吧。我在家里也是干惯了粗活的，这抬马桶的事，你们都不用干了。”
柳玉叶说：“不行，要抬大家分着抬。”她分明很执拗，认准的事情就是不回头。
苏媛嘿嘿一笑，说：“你的好心可换不来好报的，我修理她是让她长一点记性，我是大姐，我说了算。”
柳玉叶说：“我不服，死也不服。”
“好吧，我们继续较量吧。”苏媛笑道。
孟小康也过来劝道：“都是女人，都是苦命的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都这样了，还有争长论短的必要么？不就是一只马桶吗？何苦搞得像是敌人一样，争得你死我活的？大姐那一回我替了，行不？”

天下大平

年纪稍大的王怀玉也过来劝道：“苏媛，算了吧？你已经呆了十年，未必你还想在这里呆上十年呵？女人的青春时光也就那么几年，你从二十多岁进来，如果减刑的话，再有四五年就可以出去了，你也不过三十多岁，找个男人生两个孩子还来得及，如果你弄得加刑，你可能一辈子就要呆在这里了。我看9438也不错，是个硬性女人，要是将来你们都出去了，说不定还能成为好朋友哩。”
众人一起七嘴八舌的劝说着，苏媛也不是很想打，呆在监狱里多年，那份争强好胜之心早已淡了，但今天实在是柳玉叶点名叫阵的，她不能不上，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教训一下让她认识到这里的规矩就行，点到为止。
柳玉叶虽然不服气，还想着啷个治服苏媛，但是一出手便知俩人距离太远，不在一个级别，把那种争强斗胜之心也就减了许多，只是一时拐不过弯来，还不想服输。
苏媛一松手，旁人拉了一把，她便立起身来，又伸手给柳玉叶，柳玉叶一愣，旋即拉了她的手也站起身来。
俩人拍拍身上的尘土，笑说：“梁山好汉不打不成交，我们这里也是一样。”
黄梅一看叫道：“好了，好了。”
孟小康也说：“好了，好了。”
柳玉叶一抬手，学着江湖中人的样子一抱拳，向众人说：“以后还靠各位姐姐照顾了。”
众人都说：“大家都是姐妹，就不用这许多虚礼了。”
坐到床上，众人问：“你是啷个进来的？”
柳玉叶说：“杀人。”

天下大平

柳玉叶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你把自己的罪名说得越重便越能得到她们的敬重。
“判了几年？”
“没有判，还没有过堂哩。”
“杀人？要么是无期，要么就是吃枪子儿。”
“怕什么？无非就是将牢底坐穿，或者是吃一粒花生米。我倒更想吃一粒花生米。”
“为何？”
“来得干脆。”
“说说，你是啷个杀人的？”
问话的是刘雅丽。
柳玉叶看了她一眼说：“很简单呀，伸手一推，她便落水了，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泡泡就淹死了。”
刘雅丽摇摇头，撇一下嘴巴说：“没意思，你没尝到杀人的快感，没意思，没意思。”
柳玉叶扭头看着她问：“你尝过？”
刘雅丽说：“当然，那一刀下去，再抽出来，呯！那血喷出老高，人的血在流，身体在抽畜，慢慢地才死。”
“你太夸张了吧？”柳玉叶说，“凭你？也敢杀人？”

天下大平

刘雅丽笑了起来：“杀人有什么稀奇的，你问问，我们这几个人哪个不是因为杀人才进来的？不是杀人的罪，也进不了这个地方！当然，没有哪个是天生的杀人犯的，杀人之前哪个想到杀人？但杀人之后你不想杀人也已经迟了。”
柳玉叶问：“真的，你们都是因为杀人进来的？你们为何杀人？”
刘雅丽恶狠狠说：“那男人该死。”
黄梅立即反驳说：“不是男人该死，而是你该死！”
柳玉叶说：“我就不懂了？”
苏媛说：“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慢慢说，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是一本故事书，你想读懂得慢慢来。”
柳玉叶听出苏媛的话里人几分文雅之气，颇为相得，竟想引以为知己。
“开饭了，开饭了。”铁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声。
柳玉叶对这吆喝声还是十分熟悉的，如同条件反射一样，一听到这声音，那肚子便咕咕地叫起来。
苏媛说：“走吧，大家都去吃饭了。”

天下大平

黄梅拉起柳玉叶的手说：“9438，你第一次来不熟悉，我带你去吧。”柳玉叶见黄梅这女娃子长相一般，但为人还挺好善的，心中倒有几份感激，也想和她交好，于是便说：“好吧，我跟着你就是。”
随着黄梅来到监狱食堂，食堂里面已经有很多人，陆陆续续地还有人进来，不过，都是女人。排队打饭打菜，像在学校食堂一样，如果不是身上穿着囚衣，她还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学校哩。
这里的饭菜比在派出所的时候要好了许多，那蔬菜是新鲜的，没有霉烂的味儿，而且还能吃到肉，就是在家里头也是很少吃肉的，这里居然也能吃到，真的有点幸福的感觉。
柳玉叶吃着，发现许多人都看她，还窃窃私语，她不大明白，于是问旁边的黄梅：“她们干吗用这种眼光看着我？”黄梅笑说：“甭管她们，有新来的都这样，你是新来的，自然引起她们的好奇了。”
柳玉叶看着那些女人，年纪大的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小的也只有十七八岁，她们为什么要犯罪？虽然她自己也是一个罪犯，但她却对那些女人的犯罪缘由产生了兴趣。
她低声问黄梅：“你是为何进来的？”黄梅面无表情地说：“杀人，与你一样。”柳玉叶看着她，有些奇怪：“你也会杀人？我看你人挺好的，怎么也会杀人？”黄梅笑说：“你看哪个人脸上写着犯罪二字？实话说，这里每个人只要一走出这个地方，你看得出哪个是罪犯？她们哪个不是看起来象个贤妻良母？”柳玉叶抬头逐次看着那些低头吃饭的女人，她们有说有笑的，好象不是在监狱里，倒象是在某个单位的食堂中一样。她又问：“那你告诉我为何杀人？”黄梅瞟了她一眼说：“这里都不兴问的，这是各人的秘密。”柳玉叶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黄梅笑说：“好朋友？我们才认识不到三个小时吧？”柳玉叶说：“有的人认识一生也做不成朋友，有的人一见面就是终生好朋友。”黄梅问：“你真的认为我们能做朋友？”柳玉叶说：“只要真诚相待，我们就是好朋友。”黄梅风她一脸的真诚，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心里也有些感动，但杀人的事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事情，她还不想展示给别人看，于是换个话题说：“9438，你不是想知道刘雅丽的故事吗？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柳玉叶回头看了看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刘雅丽说：“好嘛，她真的是杀人吗？我以为她是说着玩儿的。”黄梅说：“她没有说谎，的确杀人了。她和她公公一起把她老公杀了？”柳玉叶惊诧说：“有这回事？”黄梅说：“这事儿说起来也很长，我就长话短说吧。”
于是，黄梅对柳玉叶说起了刘雅丽的故事。

天下大平

  三

故事之一，刘雅丽。
刘雅丽是个流浪儿，一直在皖西市街上乞讨为生，父母不知是谁，也不知哪里人氏，更不知姓甚名谁。有一天，她可能是什么是什么也没讨到，饿得昏倒在大街上，那时候，皖西正处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何况是一个小乞丐？眼看刘雅丽就要死了，幸亏遇到了一个好心人，这个人就是后为刘雅丽的公公刘诗坤，刘诗坤是皖西旁边刘家村人，这天上街去卖菜，正遇到刘雅丽昏倒在地，刘诗坤看她还有一口气，相貌也长得十分清丽，便将她背回家，当作女儿养起来，取名刘雅丽。刘诗坤那时也不过三十来岁，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儿子刘时，刘时当时也只有八九岁。到一九四八年底一九四九年初的时候，皖西解放，大家的幸福日子就要来了，不想刘诗坤的老婆却一病不起，最后死了。刘诗坤没有再娶。此时儿子与养女也逐渐长大，到了该男婚女嫁的时候了，不知刘诗坤是怎么想的，认为养女刘雅丽既然与儿子没有血缘关系，那么他们也是可以结为夫妻的。这样的想法也得到了两个孩子的同意，生活在一起很久了，感情也就那么回事。于是，刘雅丽便与刘时结婚了。婚后小两口的感情也算可以，不吵不闹的，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刘诗坤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为什么呢？因为刘诗坤一心想去抱孙子，但刘雅丽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刘诗坤急了，找来儿子问，儿子说，我也不晓得啷个回事？找来女儿问，女儿也说不晓得啷个回事？刘诗坤说，你们都不晓得那就去医院看看。两个人去了医院作了检查，检查的结果却让刘诗坤大吃一惊，原来儿子有毛病。

天下大平

这一来刘时气馁了，性情变得古怪起来。
刘雅丽说：“没孩子也没啥的，去抱养一个就成嘛。反正我也是爹爹抱养的。”
刘时极力反对。
刘雅丽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刘时居然想出了一个歪主意：借种。
“借种？”一听这话刘雅丽头就大了，“借谁的种？”
“当然是我刘家的种。”刘时说。
刘雅丽明白了，原来他是指刘诗坤。
刘雅丽马上反对，说：“我不干，这事儿传出去，我还怎么见人？”
刘诗坤初听儿子的建议也觉不妥，但是经不住儿子的苦劝，也终于心动，因为刘诗坤自老婆死后一直鳏住，此时也不过五十出头，生理上还有很强烈的需求，也一直想找个老伴，但一直就没找到合适的，一直拖着，虽然刘雅丽名义上是养女加儿媳妇，但是刘诗坤也一直对她偏爱有加，除了肉体上的接触外，其余的也无所不至。
刘雅丽也不是那种为了所谓的贞节就会寻死觅活的人，经不起父子俩的软磨硬泡，也松了口，心说，只要他们父子不说，谁知道这儿子是谁的？

天下大平

刘诗坤与刘雅丽睡到了一起，很快刘雅丽的肚子就有些变化了，几个月之后，就腹高乳大，步履缓慢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了个儿子，刘家自然很高兴，宴宾客，会亲友，搞得也是相当隆重。眼见儿子一天天长大，风言风语也在刘家村渐起，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家父子脸上挂不住了，于是争吵就在所难免。父子争吵时，刘雅丽却没有站在老公一边，而是站到了公公加养父一边，当然还有一层关系，就是情夫。刘雅丽自从与刘诗坤同房后，便再也没有与刘时过夫妻生活了，她拒绝他，在她看来，虽然刘诗坤年纪比他儿子大，但他在床上的功夫比儿子还要老练，还要强悍，这正是一个女人婚后所强烈需要的。
刘雅丽的站边加剧了这个家庭的分裂。
刘诗坤与刘雅丽心生一计，密谋要去掉这个眼中钉，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俩人灌醉了刘时，刘雅丽亲自操刀碎割了老公，将尸体装进一个瓦缸里埋进后园中，却对村民们谎说，他出去乞讨去了未回。
那个时候，皖西地区经常发大水，一到大水来临，村里便组织村民集体去鄂东、赣北、豫东等地乞讨，常有人落户当地而没有回来的情况。
所以他们编造这样一个理由也算是天衣无缝。

天下大平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十多年后，恰逢皖西修一条公路到合肥，要经过刘家村，而且恰好从刘家后院里穿过。也许是时间长了，刘雅丽忘了她家后院还有一缸她曾经老公的尸骨，也许她是不敢起动那缸尸骨。这个时候，刘诗坤已经死了，刘雅丽又招了一个老公入赘其家。
施工队很快在刘家后院挖出了一个瓦缸，瓦缸还是密封得好好的，打开来看时却是一具未完全腐烂的尸骨，这下子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也引起了村民的联想，于是重点审查对像就是刘雅丽。
刘雅丽架不住轮番的审问，也编不出老公何时外出的谎言，于是故意杀人罪就名至实归了。
柳玉叶听完，心里波澜起伏，这三个人说起来十分可恨，都是十恶不赦的，但细想起来这三个人又十分令人同情。拿刘雅丽来说，出生身世自然让人同情，战争年代朝不保夕，就在要死的时候遇上了好人刘诗坤，结婚后夫妻关系也算和顺，但老公的不育让她走上了邪路，如果她坚持到底，要么离婚，要么抱养一个孩子，也不至于走上不归路，但她却答应了那个荒唐的借种计划。而借种的居然是自己的公公加养父，这样的荒唐剧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演得出来。刘家父子已死，自然也就追究不了法律责任了，但刘雅丽跑得了么？无知的女人！
黄梅讲完故事，看着她沉浸在思考中，笑说：“是不是有点意思？”
柳玉叶说：“可笑，可耻，可恨！”

天下大平

                 
黄梅道：“只要你喜欢，这里面每个人的故事都是这般精彩的。”
柳玉叶说：“那个最小的叫什么？”
“孟小康。”
“她有什么故事？”
黄梅抬头看看周围，大部分人吃完都走了，还剩下十多个人，便说：“我们也走吧，不吃了。”
柳玉叶放下碗筷，跟着她一路回监室。
回到监室，孟小康走到柳玉叶身边，悄悄问：“你是不是记者呀？”
柳玉叶看着她说：“你啷个这么问？”孟小康说：“我见你对她们的事都很感兴趣，我想只有记者才会对这些狗血的事情感兴趣的。”柳玉叶说：“我不是记者，我跟你一样，也是杀人犯。”孟小康急急地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杀人犯，我没有杀人！”柳玉叶说：“没有杀人，他们为何关你？”孟小康说：“我是被冤枉的。”柳玉叶问：“你是窦娥？”
“窦娥？”孟小康说，“窦娥算什么？我比窦娥还冤！”柳玉叶说：“我们的政策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孟小康笑了起来：“你自身都难保，还能代表政府？如果你不是记者，你就什么用处也没有，我就是说了我的事，你也帮不上忙的。”柳玉叶说：“你的故事精彩吗？”孟小康说：“拍一部电影的题材还是够的。”柳玉叶问：“你能说给我听吗？”孟小康说：“说给你听也没用哦？你又帮不到我。”柳玉叶说：“你很现实？”孟小康说：“从前我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变得现实了。”柳玉叶问：“那你从前是个什么样子的？”孟小康说：“从前我是很理想的一个人，认为什么人都好，什么人都没有坏心眼，什么人都可以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