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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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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魂归(上)
给年轻姨妈的“招魂”,在十五月圆之夜子时举行。老头和老姨妈带着儿子媳妇披麻戴孝,跪在临时设的香案前。
香案是个小小的方桌,桌上照例摆着白蜡、灵位和遗像,半截白萝卜充当香炉。香案后方的地面上,是一条长三米,宽三尺的白色丧布,布下面铺着细细的湿沙。白布尽头,还放了个一个小小的稻草人,稻草人身上贴着一张红纸条,用毛笔写着年轻姨妈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年轻姨妈的老公——那个铁匠也来了,一身素衣,头上带了个竹篾编成的帽子。他呆呆的跪在地上往火盆中烧纸钱,抬头一会儿看看香案上的遗像,一会儿看看江里。
也许那老头和老姨妈并没有告诉这铁匠真相,故而他们还能暂时和平相处。曾宪云心中暗想着。父亲因生病怕风,这次招魂,曾宪云必须自己挑大梁。
上次给红衣女子招魂,曾宪云和父亲既不知道其名字,又不知道其八字,姑且走了个样式而已。此次既然信息比较完整,按书中所指示,一步步来就是了。
夜间江风飒飒,几乎要把蜡烛吹灭,在场的每个人都从心底泛起阵阵寒意。半夜时分,江边几乎没有什么人,即使有几个还没睡的划子,看见岸上阵势,也明白这几人要做什么,早就远远避开了。
曾宪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总觉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认真办就成。他先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对江中拜了拜,然后转身插在香案的白萝卜上。接着,他再点燃几只香,口中念念有词,“东方青帝正韶光啊,一片青旗载道扬。……陌绿花红香扑鼻啊,池塘草绿惹愁肠。……迎旭日,快扶桑啊,方内阵阵送微香。……引导亡魂呖谷外啊,逍遥豫悦返家乡。……”
点燃香后,曾宪云示意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站起身。每人从他手中接过一只香,沿着香案和白布转圈。
那老姨妈依旧痴呆,老头给拿了一支香送到她手上,牵着她慢慢走。
“这老头对她老伴挺好的。”曾宪云想,“一时贪念,弄得全家不安,何必呢?”
“遥听函关紫气升啊,魂今恍惚自东来。……黄莺细细传青帝啊,蝶羽纷纷柳翠台。……红杏岛,绿柳街(音“该”)啊……休伴魂兮莫不回(音“怀”)……”曾宪云一边念叨,一边抬眼瞄老姨妈的儿子和媳妇,两人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或许感于眼前景事,眼泪无声息就流了出来。“看来老头也没告诉他们……”曾宪云不免摇头,“老头护着老伴,连儿子媳妇都瞒住了。”
“临期切莫再迟呆啊,水远山遥亦早归……要听明师亲指点啊,急忙随我宝帆来。”曾宪云觉得自己的唱腔实在不中听,比不得那些和尚道士,能唱念做打演全武行。
“我那造孽的老婆啊,你命苦啊!”铁匠倒是被曾宪云的“招魂歌”给感染了,忍不住咧着大嘴嚎出声来。半夜时分,江边一个大男人悲呛的恸哭伴着曾宪云的荒腔走板的招魂歌,听起来无比怪异。
江风似乎又大了起来,几颗茂盛的古树摇晃着枝桠,再次发出“咿……咿……”“哞……哞……”的声音,宝塔湾江边的划子们均听见了。“日他妈曾老头的儿子,又在玩阴邪玩意儿。”划子们在心中暗骂。
曾宪云管不了这么多,他自己都有些好奇,这套“引魂法”是不是真能把年轻姨妈接上岸,要是万一鬼魂凶狠,得采取哪种方式整治?书上说,“魂”就是不散的阴气,伤害不了人,只要帮它消弭夙愿,它就散了。稍微自我安慰一番,曾宪云继续唱到“魂兮归来莫向东啊,东方之子涕淋淋……十日并出扶桑中啊,铄石流金路不通。”
老姨妈的老公牵着妻子,低头拿着香,跟在曾宪云身后慢慢走,江风吹得两人鬓发散乱。“可能也就五十多岁吧。”曾宪云心想,“被折腾得不像人样了。”老俩口的身后跟着儿子、媳妇,一看就是本份人,“肯定是老头告诉他们,说老伴被姨妈缠住了,为了救母亲,两人才前来的。”曾宪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念叨,“魂兮归来毋向南啊,南方有虎视眈眈……痒毒流膏起烟岚啊,雁飞不过魂何堪。”“魂兮归来毋向西啊,西方不可以止栖。溺水流沙八百里啊,鹤髦鹅毛浮不起。……”
“回来了,回来了,我老婆回来了!”铁匠蓦然发现丧布上出现了两个脚印。曾宪云仔细一看,还真是双女子的脚印,没脚跟,仿佛身体很轻的女子踮着脚踩出来的。“鬼没脚跟,只能踮着脚走路;他们也没有下吧,所以总是把头低着……”曾宪云小时候不知听说了多少关于“鬼”的故事,蓦然亲见,到有几分亢奋。
“姨妈啊,您哪家就放过我们吧……”老姨妈的老头也哭出声来,凄厉而荒凉。
曾宪云管不了许多了,为了把灵魂引到稻草人身上,他加快了语速和脚步:“魂兮归来毋向北,北方穷塞无人过,千里冰雪飞嵯峨,断指裂肤莫奈何。归来兮,归来兮,故土不可旷,时日不可延。……”
江风呜咽,伴随着曾宪云的丧歌、铁匠的哀嚎、老头的乞求,形成了一曲混杂的交响乐。也许是风作怪,也许是魂归来,香案上的蜡烛突然相继熄灭,灵牌瑟瑟缩缩,遗像更是啪啪响,地上的白布也被吹得上下飘动,布上紧接着又出现了几双脚印,像是有人朝丧布顶端的稻草人走过去一般。稻草人摇摇晃晃,几欲站立。老头的儿子媳妇吓得发抖。
一片混杂中,曾宪云分明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少妇,穿着碎花旗袍,挽着个竹篮,从江边走过来。
“返旗旋归兮,故土难忘……酒醉时食兮,松桧蒸赏……庶几式食兮,拜而焚香……当此清风明月夜,请上高堂!”曾宪云坚持念完,突然浑身一激灵,仿佛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下,耳边甚至传来一句话,“谢谢啊。”
突然间,风停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那丧布上的稻草人,还在跳动。
“镯子?”曾宪云心中一惊,据说鬼魂回来后,要满足它的心愿它才肯安歇。他连忙从怀中摸出镯子,快步上前,压在稻草人身上。
稻草人终于不动了,夜空中仿佛传来一阵叹息声“嘘……”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累得几乎虚脱的曾宪云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可就在这时候,那个痴呆的老姨妈突然发了疯搬把镯子抢起来,往江边狂奔,口中大叫:“还给你,还给你,你滚,你滚啊!”
老头和曾宪云都想拉住老姨妈,没来得及,两人担心会出什么事情,赶紧追了上去。
那老姨妈跑到江边,“咕咚”一声,径直跳了下去。
“老婆子!……”老头猛喊,“救人啊,救人啊!”接着也跳进江中。
“妈!——”老头的儿子也呆了,快步奔到江边。也许他知道自己水性不好,不敢下水,见曾宪云尚在发愣,儿子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大兄弟,求求你……”已梗咽不能语了。
“你,快去那边叫划子,说是曾家兄弟!”曾宪云来不及细想,对老头儿子吼道,接着迅速扯掉衣服,跳入江中。
江边大乱,唯有那年轻姨妈的老公,仍抱着稻草人在嚎:“我苦命的老婆哟……”
14,魂归(下)
漩涡水,鬼难逃。曾宪云一下江,就觉得有股大力在扯他。他分明看见老姨妈和老头就在前方不远处挣扎,可就是游不过去,甚至自己也无力挣脱漩涡了。
“姐姐啊,你拿镯子就行了,就算你埋怨我,也别伤其他人的命,对你自己也不好啊!”曾宪云心中一急,眼泪漫了出来,忍不住对着空旷的江面大喊。
说也奇怪,整个人都沉在水中的老姨妈和老头,扑腾了几下,脑袋居然浮出了水面。曾宪云也觉得身子一轻,漩涡仿佛消失了。不远处,两个划子也赶了过来,划子上的人大叫:“曾家兄弟吗?不要紧吧?”
在划子们的帮助下,曾宪云和老姨妈两口子很快被救了起来,镯子却落到江中。
“曾大兄弟,谢谢救命之恩啊,我在水下,模糊看见了一个红衣女子在推我,说是你干姐姐,我老汉,要世代给她供奉香火……”上岸后,老头拉着全家,对曾宪云磕头如捣蒜。
曾宪云不予置否,因为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的“干姐姐”,她微笑着对他说:“弟,你就在江边守着啊,帮我等一个人!”
几天后,曾宪云听说老头带着老姨妈向人民政府自首了。老姨妈已彻底痴呆,政府从轻判决,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曾宪云被人举报搞“封建迷信”,被叫去学习了一番,此后在江边的划子群里,落下了笑柄。为了防止宝塔湾落水事件,有关部门在这里竖起了一块大铁招牌,“此处水流复杂,请勿在江边嬉戏、游泳。”
老姨妈最后意外溺毙在洗脸盆中。法医分析是因为她痴呆加痉挛,没法挣脱,身边又没人帮助,所以呛住了。但很多人都说,是那个年轻姨妈来索命了。
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中华大地万象更新,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破除迷信运动,许多山精水怪都销声匿迹。宝塔湾却丝毫不受影响,因为经常有人在月圆之夜听见有女子在江中唱戏,歌声时断时续,应该是《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乡间谣传,唱歌的是曾家干女儿,她没镯子时,就不想唱,找了镯子,就想见她的爱人了。曾宪云想到女子死得凄苦——张士祥本来极有可能将她救起来,却因贪图财富故意耽搁时间——于是他就做了个决定,将自己的渔划子稍微改装了下,减轻重量,加设船桨,兼在江边救人。
“渡不渔,渔不捞”“尸不上船”等旧传统,从曾宪云这里彻底改了。只要他在江上,见到水里有人,就很快把船划过去将人拉起来。“就是逝者,也有尊严。万一心是热的,换几口气,还能活。”曾宪云曾淡淡的对人说。
还有件事让曾宪云觉得人性很复杂,城里人听说他的渔船上曾沾过死尸,很少到他这里买鱼了。到了最后,他几乎不怎么打渔,成了职业的“漂划子”,另外,人们需要“招魂”时,又会找他。
曾宪云并不忌讳自己身份的转变,他闲暇的时候,就研究那本破书,还真给乡邻们治好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病,他的名头在十里八乡也渐渐响亮。某次,他到另一个村喝喜酒,施术救了个已经“淹死透了”的孩子,并当了孩子的干爹,此后围绕着这个孩子,他经历了更多的怪事。让他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干儿子非常具有天赋,却不肯继承他的划子。
对于江中奇怪的歌声,他也曾几次开船去寻,却找不到歌声的源头。
沙市的港口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迅速改变着,先是汽划子代替了木划子,接着又有了大轮船,新修的码头既漂亮,安全设备又齐全。子女长大后,建议曾宪云别在操弄划子了,可他始终惦记着答应干姐姐的事儿,一定要到江边呆着。每到十五之夜,他都会在划子上过夜,听江中的歌声,甚至自己也会哼几句:“……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有个四十多岁的台湾人到江边找到曾宪云,要送他一笔钱,说要坐他的划子到江中撒亡父的骨灰。原来台湾人通过四处打听,才探知1948年夏天,曾宪云曾在江边接了个“漂子”回家,认作干姐姐。那女漂子,理论上是台湾人的“大娘”。
点燃台湾人递过来的一只好烟,曾宪云吐了个烟圈,静静地听他讲起了故事。
那女子名叫孙小红,山东人,幼年就被卖到戏班子。抗战时故乡沦陷,她随戏班逃到了四川。在四川唱戏的时候,被某哥老会的大爷看中,强娶当了五房姨太太。倘若她就此认命,也许能过上舒适而平凡的日子,偏偏她邂逅的华侨的父亲——一个国民党县长的秘书。秘书比孙小红年轻,是个票友。两人以戏结缘,初称姐弟,后暗中成了恋人。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两人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大约在1948年春,秘书因公事调往武汉,临行前对孙小红说,他此行是为了报答老上司提携之恩,做完最后一点事,他就辞职回老家。他的老家在江南水乡,与小城沙市隔江相望,倘若孙小红感念旧情,可到沙市对岸的小镇上,暂住“春风旅店”,他在八月十五那天,一定在旅店等她!
分别时,两人依依不舍,秘书送了孙小红一个镯子,说是祖辈传下来的。岂料天不随人愿,秘书到武汉后,上司意外病逝,怀着感恩之心,他护送着上司的妻儿回广东老家。当时解放军迅速南下,秘书上司的结拜兄弟、国民政府某要员执意安排他将寡嫂幼侄送到台湾——等他忙完这一切,新中国成立,他不可能回到家乡了……
孙小红却怀着期望,历经千辛万苦,来赴约了。
新中国成立后,各种运动纷至杳来,那秘书更不可能回国。长江边上,红颜已成白骨,海峡那头,书生另娶妻生子。直到上世纪90年代,海峡两岸的交流逐渐密切。秘书念念不忘孙小红,临终时吩咐儿子,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带到孙小红身边,对她表示深深的歉意……
“真是对不起她。”那台湾人说完,眼角湿润了。
“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个了结……我都六十几的人了,担心等不到……”曾宪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解开缆绳,点了点竹篙,划子便轻轻离开了岸,“走吧,到江中,你跟她解释!”
到了江心,台湾人把父亲的骨灰撒到了江中。
告别的时候,台湾人反复交代,他就在沙市投资办厂,如有需要,直接找他云云。曾宪云只是默默点头。
此后,上了年纪的曾宪云也不再操弄划子了。宝塔湾一带,半夜不再有女子的歌声。他和女漂子的故事,渐渐成了宝塔湾的传说。
只是那里依旧有人溺水,每次听说,曾宪云就会糟心许久。2009年10月24日,长江大学几位学生“结梯”救小孩,牺牲了三个学生,划子“挟尸要价”,全国媒体一片声讨……“要是老曾还在,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熟悉宝塔湾的老人们都说。
年近80岁的曾宪云得知此事,颤颤巍巍到江边,给学生们烧纸钱,据陪伴者说,老人满目含泪,对着江水喃喃道:“伢子们,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了!那些狗日的,耽搁了你们!”……
(招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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