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埠河鬼事——从沙市宝塔河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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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8 14: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07,手镯(上)
  张士祥是个痞子,蒋福清不敢得罪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

  “日你妈逼,硬要老子吼几句吧。”张士祥数落几句,和蒋福清一同走到漂子身边,把火柴递给他,“老子这几天手臂时不时发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点。”

  蒋福清非常后悔自己前来看热闹,他的划子本来靠在江北,这个时间段没啥渡客。他见江南这边熙熙攘攘,以为有啥稀奇看,就把划子摇了过来。没想是烧漂子,而且是烧一个他认识的漂子!

  “姑娘,对不起,不是我故意的。”蒋福清在心中默默念叨,哆嗦划燃了火柴。

  就在他把那女尸身下的秸秆点燃之时,女子的右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蒋福清点火的手腕!

  “妈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蒋福清被那女尸一抓,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到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女尸的身体被带得一歪,却依旧狠狠抓着。

  “活人还怕死漂子?老子就不信了!”张士祥冲上前,使劲去掰那女尸的手,想把蒋福清解救出来。更怪的是,那女尸仿佛知道张士祥会过来一般,左手一伸,又抓住了张士祥!

  火一经点燃,借助风势越烧越旺,那女尸下半身还在火中,烧得噼啪响。上半身却趴在张士祥和蒋福清身上一般,两人拼命挣扎,居然将女子慢慢从火中拖了出来。

  “姑娘,你报仇也找张士祥啊,你的镯子是他拿走的,不关我的事啊!”蒋福清大哭大喊,着了魔一般。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发的异事惊呆了,不知该做什么,先前模仿张士祥唱歌的孩子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不能烧啊,不能烧啊!”正在这时,曾昭仁和他的儿子曾宪云赶到了,爷俩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先灭火,把尸体跟人分开!”警察吼道。

  警察的到来让人群安心不少,几乎被吓呆了的村民们七手八脚上去,想把张士祥和蒋福清从尸体手中解开。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女尸指力惊人,大家怎么掰都不行。曾昭仁走上前,对那女尸说:“姑娘,我们知道是谁害你了,黄瞎子说‘弯弓草头王’,我琢磨出来了,弯弓是张,草头王是蒋,你的镯子肯定也在他们手上。衙门来人了,会给你平怨的。”

  说也奇怪,那女尸听到这些,“啪”地一声,双手都松开了。

  蒋福清的手腕都被捏青了,在警察的询问下,他一边哭一边说,总算讲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约半年前,张士祥还没当上划子帮的二爷,主要职业是在江边捞尸,偶尔偷偷在沙市码头卸商船上的货。因蒋福清老实,张士祥晚上“摸黑”的时候,就让蒋福清替他看着划子。摸到东西,张士祥就变卖成钱,买点小酒,割点猪头肉,请蒋福清宵夜。两人的关系,不自觉间亲热了起来。

  某晚七八点钟,天色刚黑头,江上就起了大雾,张士祥溜到洋人的船上摸黑,结果不但没啥收成,还被狼狗咬了口,幸好他及时跳到江中,才侥幸逃脱。等他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划子边,见蒋福清的划子上坐着一个人,女人。

  蒋福清告诉张士祥,这女子从四川来探亲,要渡江去江南,他们谈好了价,因为蒋福清担心自己过江时,张士祥的划子没人看着,所以就等了会儿。

  张士祥细细打量了那女子一番,觉得对方长得真是好看。另外,他也判断出女子很富有,光她身上的衣服,恐怕就值好几个大洋。女子显然很谨慎,并没有穿金戴银,不过估计她没啥社会经验,锦衣夜行,手上还带个镯子。那镯子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定不是俗物。另外,女子身边有个小箱子,手里还拿着个小包包,不用猜,箱子里有金银洋元,包里只是些零散钱。

  “肯定是哪家大户的姨太太,卷了钱财想跑路,白天太引人注意,所以才晚上开溜。”张士祥在心中猜测,“没准这妞的情人就在江南等她!”想到这儿,张士祥也不点破,对蒋福清笑笑:“不错啊,老蒋,这家大妹子肯定许了你不少好处吧。这么大雾,你也出船。”

  “渡人渡己,嘿嘿。”蒋福清也憨厚笑了声,“士祥哥,你回来就好了,我开船了啊,明天请你宵夜。”

  鉴于江面上的大雾,蒋福清依然是先祷告一番,再点燃三只香插在船头,才荡开划子。

  也许是因为女子允诺给五块大洋,让蒋福清忘乎所以了,甚至没提醒她在大雾中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大声嚷嚷。

  划子刚钻到雾中,就出事了。

  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江面窜过,女子大惊,以为遇到鬼怪,大喊:“船家船家,有怪物!”蒋福清想制止,却来不及了。怪兽听见响动,朝划子直冲过来。它掀起巨浪,几下就将划子拱翻了。

  这怪兽,说穿了根本不值得可怕,江猪子(河豚)而已,宝塔湾周围中经常有漂子,江猪子喜欢吃死人,所以在这一带出现得很频繁。在划子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有些成了精的江猪子,会故意把船弄翻,以便吃到还没死透的活人,正如人类喜欢吃哪种上了桌子还在摇头摆尾的红烧鲤鱼一般。

  白天阳气重,江猪子不敢太张狂,遇到夜间的雨雾天,它们就正好作乱。

  蒋福清在船翻的一刹那间,朝着江边大叫:“士祥哥,救命啊!”

  本来蒋福清的水性也很不错,可是在这个谜一般的夜晚,落到水中的他居然腿抽筋了——会点水的人都知道,在江中遇到腿抽筋,很可能丧命。

  张士祥正在为今晚的事情郁闷,突然听见江面传来呼救声,稍微顿了一下,一丝邪念从心中闪过:好运气来了。周遭没有其他划子……那女子的箱子……还有镯子!
  08,手镯(下)
  女子不会游泳,在江中上下扑腾,连续呛了几口冷水,连“救命”都喊不出来了。蒋福清本想救她,奈何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唯一能做指望的,就是张士祥了。

  漂划子是专门用来捞人的,船身又轻又快。张士祥带着复杂的心思,双浆如飞,很快连人带船就窜到江中。他最关注的是那个箱子,故而双眼如狼一样在江面寻——箱子没沉,随着江水正往下游漂,他见到后,迅速划过去,把箱子用铁钩勾了起来。

  “士祥哥,救人,先救人啊!”蒋福清看到了张士祥的船,拼命大叫,“那姑娘不会水,我腿抽筋,你先救她!”

  张士祥其实早就看见了蒋福清和那女子。蒋福清虽然腿不灵光,在水中自保绝对没问题,至于那女子——他不想救。

  “又不是我的船客。”张士祥心道,“我没有义务。”

  “士祥哥,士祥哥,救人啊!!”远远见那女子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而张士祥默默站在船上,蒋福清几乎要哭出声来。

  “别他妈叫嚷,老子救你便是。”张士祥脑袋中突然又冒出个念头,要是蒋福清也淹死了……不成,这家伙是乡亲,跟自己也有点交情。想到这里,张士祥把船划到蒋福清身边,扔了跟绳子下去了。

  “士祥哥,那女子!”蒋福清抓住绳子,自己彻底安全了,又朝前方的女子指了指,哭着哀求。

  “别吵,老子自然会去!”张士祥异常烦躁,把船朝女子划过去。女子在水中已不再挣扎,身体渐渐往下沉。张士祥见状,在自己手臂上系根绳子,一个猛子就钻到了水中,朝女子游去。

  蒋福清好容易爬上张士祥的划子,见张士祥下了水,心中踏实了些,他一边揉着小腿一边观察水面,却发现张士祥一个人游了回来——他居然没救那女子。

  “士祥哥?”蒋福清心中一紧,“你……”

  关于漂划子,蒋福清听说过一些很可怕的事:有些外地人渡江时意外落水,漂划子是救活人和捞尸体,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人即便呛水失去了意识,只要心还是热的,及时救起来给他“换气”(做人工呼吸),是能从阎王爷手中把命抢回来的。如果漂划子们下水后,只往落水者手上系一根绳子,而不把他捞起来,慢慢用划子把落水者拖到岸边。那么这个人,就真死定了!

  在长江上,对落水者而言,漂划子们就是判官,他们认为落水者死了,就拿“尸不上船”当借口,可以活活把人拖死!更有甚者,有些落水者本身还在轻微挣扎,被漂划子们故意抓住往水里按——不死也得死!有时,死人比活人更值钱。就算是大白天,远在岸边的人也看不出蹊跷。

  很显然,张士祥是想让那女子死。女子一死,箱子里的东西,就是他的了!蒋福清吓得不轻,可看见张士祥从水中冒出来的那张狰狞的脸,他质问的声音也变得古怪:“士祥哥,你为什么不拉她上船。”

  “死了,没救了。”张士祥冷冷道。

  蒋福清本来想大吼一声,指责张士祥,却发现自己没办法使劲,他吞了口唾沫:“也许,还有救。”

  “还有救,你下水啊!”张士祥狠狠剜了蒋福清一眼,目光刺得蒋福清整个人缩小了一半。要是真下水,张士祥把自己给拖死也说不定。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得可怕。张士祥也不把说把船划到岸边,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站起身,对蒋福清道,“走,我们先去把你的渡划子牵过来。”

  张士祥是在帮自己,蒋福清也不好说什么。两人一声不吭把船划到已经翻了的渡划子边,然后用铁钩将其翻转过来。

  “你上你的划子,我有点事情要办,今晚的事儿,对谁都不要说,箱子里的东西,我分你一半。”张士祥最后丢下一句话,把蒋福清扔在了他自己的船上。

  事后,张士祥给蒋福清分了一根金项链加十几块银元。再后来,张士祥给划子帮总瓢把子送了点什么东西,如愿以偿当上了二爷,不再干捞尸的事情了……

  蒋福清的话,使江边所有人都呆了半晌。

  张士祥心知已经掩不住事实了,对蒋福清吼道:“妈的个逼,当晚把你淹死了才好!”

  在警察的追问下,张士祥倒也干脆,承认了事实:“那晚我是取了这女子的镯子,不过她淹死在前,我顶多是谋财,不算害命。江中漂子的东西,谁捡到谁得!千百年来就是这规矩。”

  “可是,当晚你可以救她的啊!”蒋福清老泪纵横。

  “我日你妈,她早淹死了!再说,她是你的船客,跟老子毛线关系,老子为什么要把一个死人弄到自己船上找晦气!”张士祥兀自咒骂不已,“老子把钱财全部交出来,还能怎么样!”

  …………

  黄瞎子测得很准,“弯弓草头王”,女子的死,与张士祥和蒋福清的确有关。不过警察也很难判决,如果女子果真淹死在前,张士祥就构不成故意杀人案。

  鉴于乡民们的坚决要求,女尸最终还是在江边火化了。曾老头和儿子曾宪云给大家挨个磕头,苦苦哀求,也没能让她入土为安。

  “姑娘,我们父子对不起你啊,你就原谅我们吧。”面对火光中的女子,曾老头父子一边磕头,一边大哭。

  不过有两件事情,所有人都很疑惑:按蒋福清的说法,张士祥肯定将女子往下游拖了很远很远,不知她怎么会逆流而上,漂到宝塔河边的;另外,在水中泡了半年,女子容貌一点都没变;且她一直不现身,直到曾氏父子那晚下江,她才找到这爷俩……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张士祥在镇上的看守所里,无故被吓死了,死的时候脸色乌青,如同见鬼一般——镇上的警察解释:当晚雷声太大,值班的人没听见有异动。张士祥很可能是“做噩梦”死的,脸色青,是因为胆吓破了,胆汁蔓延到脸色。

  蒋福清从此有些痴痴呆呆,无法再摆渡了,他的划子卖给了同村的徐老二,徐代替了他的位置。

  那女子的钱财和镯子,都被镇长收去交给了驻沙市的专员,充了公。女子的来历,却成了一个谜。不过,小镇人很快就把这个故事变成了传说,因为隔一断时间就有新鲜的怪事发生。

  打渔的曾氏父子日子越来越好过,爷俩都是实诚人,执意在家中为女子设了灵位,还请了个道士办法事“接阴亲”,另请村里所有人大吃了一顿,作为见证。经过这些“合法”的程序,村民们也不再说什么,女子成了曾老头的干女儿、曾宪云的干姐姐。

  那只玉镯子,曾宪云再次看见它,是在六年后,镯子带在一个买鱼的老姨妈手上。诡异的是,那个老姨妈也淹死在江中,尸体被捞起来的,镯子却不见了——已经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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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广东省佛山市 2015-8-8 17:48:2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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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09,姨妈(上)
  从死人坑宝塔湾起,沿江堤到下一个石矶“大湾”,大约有两公里路,此段江边滩头,属于江南划子们的据点。沙市码头上鱼龙混杂,帮派潜伏,这些人之所以将此地段划给江南划子帮,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经常有死人冒出江面,不吉利;二是这鬼地方不适合建港口。

  沙市的港口,从船上到岸边,通常有长长的、斜着的沙滩。从岸边到水里,钉一排排粗大的木头当墩子,用铁链或粗绳串起来,再铺上木板,便构建起了条条宽窄不一的桥,挑夫们从船上卸货,奔走在这些摇晃的桥上。宝塔湾的滩头很怪,并不是呈平缓的斜坡,而是有着无数的“陡坎”,很难搭桥。

  陡坎,大意是水里的陡坡。夏天人们在江边戏水散步,若是不注意的话,前一脚还平平稳稳,下一脚就可能踩空,滑进陡坎。大约在2006年夏,一对情侣在江边嬉戏,女孩轻轻推了男孩一下,男孩就从陡坎里滑下江,淹死了。

  鬼都嫌弃的宝塔湾到处是陡坎,就这么一块“根据地”,还是江南埠和镇的划子们用血拼来的。

  在老辈埠和人的眼中,长江对岸的沙市,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您也许不了解沙市,但可能听说过“活力二八,沙市日化”。如果您以为沙市只有这么点名头,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沙市,地处湖北省中南部,雄踞江汉平原,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明末就是长江沿岸著名的商业和手工业城市,码头上舟船往来,熙熙攘攘。清咸丰年间,沙市为湖北中西部货物和粮、盐总汇地,全国各省商人在沙市组织的行会有十五六个之多。往最近的说,1895年《马关条约》里,日本鬼子强行将沙市辟为通商口岸,使之与重庆、苏州、杭州一起成为最早开放的四大内河港口。

  大概从清朝初期开始,沙市码头上便出现了“船帮”“排帮”,把江汉平原上盛产的粮食、棉花等运出去。到民国时,长江运输不再靠木船竹排,曾经的船夫排汉,就沦落成了码头工。为了抢生意,这些人组成了帮派,经常打架斗殴。

  作为民国四大内河港口之一,沙市商业之繁华一度灿烂,那时从南京运到武汉或者重庆的香水、服装,从四川运往江浙的烟草、鸦片,沙市人总能先尝为快。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民国时,沙市码头上的帮会有将近十个,大致按籍贯抱团,外省的有四川帮、湖南帮,省内的有宜昌帮、江陵帮、沙市帮、沔阳帮等。

  在一个绝对没有规则的环境中,任何人都不会有安全感。故而经过经过多次流血冲突后,沙市码头上的本帮和客帮老大(沙市人称呼黑帮首脑不是“大佬”,而是“老大”)吃茶讲斤头,大致划分了楚河汉界,互不侵扰。帮会老大们跟城内各路商家行会多少有些牵连,有些老大本身也兼做生意。

  就在盘踞沙市码头的大哥们几乎能和平相处的时候,以渔民为主体的埠河镇划子帮异军突起。

  埠,本意是“停船的码头,靠近水的地方”。埠河,顾名思义就是河边小码头。与沙市隔江相望的小镇埠河,镇名与沙市一样悠久。沙市市在江北,埠河镇在江南,江北灯红酒绿,江南岂甘心餐风露宿?

  在沙市这边看来,江南埠河镇的人相当不守规矩,他们并不满足简单的卸货帮工,还要强占码头!“占码头”之血腥与暴力不多叙,最终的结果是,埠河人占据了沙市港口的两个码头和一块滩地,都在宝塔湾附近。

  南来北往的商船不愿在埠河人的码头上停泊,除非实在是没地方靠,才不得意为之——埠河人胆大心黑,既要收保护费、卸货费,水鬼们半夜还摸东西。埠河水鬼以划子帮的辖区为核心,经常袭扰其他商船。煤炭木材、水果衣服是小儿科,连四川军阀樊哈儿的鸦片、上海大佬杜月笙的枪支,甚至是英美洋鬼子的西洋镜,都给弄走。

  1940年6月日本鬼子进驻沙市后,其商船也没少着道儿。埠河镇老一辈的划子们都说,别以为日本鬼子有多狠,在北方可能嚣张,到南方水乡也鳖孙一样,被整得服服帖帖。

  曾宪云卖完了鱼,在江边休息的时候,最喜欢听老划子们“讲古”,什么“江南划子帮十三太保纵横荆江”啊,什么“水鬼拖走日本人”啊,什么“沔阳的王司令王劲哉,在沙市有多少姨太太啊”等等。

  老划子们尤其喜欢讲当年的码头帮会有多厉害:“民国时,即便洋人的货船,停在码头不交保护费,那么后果只可能有两种:要么货物没人卸,等着发霉;要么半夜时,从雾气弥漫的江中钻出无数水鬼,连搬代运,不消片刻,将一船东西摸空。”

  “上海滩的码头是杜月笙的,鉴于国际形象,政府也会装模作样设海关,配上水警。而在沙市,大小港口绵延十几公里,从一码头到二十几码头,基本是群雄逐鹿,咱们能占一席之地,不容易啊。”

  曾宪云每每听到这里,都会连连点头称是。说话的老划子,也颇有“遥想公瑾当年”的范儿。还有几点,是老划子的必讲项目,那就是日本人。

  10,姨妈(下)
  “狗日的日本老东满拐,经常在江边抢鱼不给钱,老子们也就忽狗日的,故意把船靠到陡坎边上,老东一不小心就滑进水里,遇到漩涡就爬不起来了。”1954年的某个夏日,曾宪云卖完了渔,跟临船的王大爷又开始“日白”。日白,在埠和话中是“聊天,闲扯,吹牛”的意思。日本人在埠和人的口中,总是跟“老东”联系在一起,应是表示轻蔑。

  老划子的话也许有几分夸张,但并不一定是吹牛。很可能有日本人在抢鱼的时候掉进江里给淹死了,划子们心里高兴,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就说是把船故意靠在陡坎边——其实宝塔湾这儿到处是陡坎,存心想寻个好地方停泊,还不一定能找到。

  “王大爷,日本老东又不是苕货,咱弄他们的人,他们要是发现了,不找咱的歪啊!”曾宪云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找歪,找他妈逼的歪吧,这宝塔湾每年淹死多少人?洗澡的,自杀的,又不专是他日本老东。”王大爷想起日本鬼子就来气,“有次几个鬼子在这洗澡,以为自己满牛逼,下去五个,只起来了两个,难道怪老子们?”洗澡,是“游泳”的意思。

  “王大爷,你就继续日白吧。”周围的几个年轻人都笑了。

  被称作王大爷的老划子听出了奚落,脸上不免愤愤然:“小狗子们,老子年轻时还拖死过鬼子,你们知道个屁!”

  关于王大爷拖死了两个鬼子的事,早就被他吹嘘了多次。那是1945年九十月间,日本人正式投降了,几个国民党军官从公安县县城押送十几个鬼子到沙市,据说要通过法院判罪后枪毙。结果这行人在过渡的时候,船翻了。国军说是鬼子故意生事,早就想自杀。但是上峰有令,不得不把这群王八蛋完整送到沙市。船翻后,江面上想死不想死的鬼子们顿时乱作一团。

  国军很快被划子们救了起来,至于日本鬼子,经过大家“奋勇”抢救,也捞回了五六个活的。王大爷是当年亲历者之一,他说那天自己也下水了,在水中,有两个瞎扑腾的小鬼子分明跟他说了句汉语“救命!”他却故意将俩鬼子按到水里,活活把狗日淹死了。

  事情的真假已不可辩,当年的国民党政府对划子的行为也略有耳闻,不过水里的事儿,谁都说不清,加上国人痛恨“老东”,这案子最后不了了之。

  埠和人的狡黠与沙市的繁华延续了千年,沙市的没落是最近二十年的事儿,而埠河镇的人们,与沙市人一道,曾享受着这些历史荣光。

  无论如何,沙市终归是城市,而埠河是乡镇。从曾宪云记事起,就觉得埠和镇的人对“沙市”有种莫名的崇拜感,倘若谁家有亲戚住在沙市,那么几乎全村都会对这家主人客气三分。其实很多时候,住在沙市的亲戚不一定活得很好,也许他们就是在菜场里摆个摊,或者某条小巷中开个早点铺子,起早贪黑,也只为糊个温饱。

  还有一点曾宪云觉得很奇怪,埠和人既逢迎来自沙市的亲戚们,又鄙视其不认识的“沙市佬”。对瞧不起的人,埠和人习惯冠以“佬”字以表示轻蔑。譬如镇上的人会叫他们“乡巴佬”;对日本人,小孩子会骂“日本佬”;年轻人打群架之前,会互骂对方“化佬”,这个“化佬”颇有来头,容后文再叙。

  对“沙市佬”恭敬又蔑视这种对立又统一的观点,十分和谐地扎根在每个埠和人的脑海中,曾让幼年的曾宪云一直很困惑。随着年龄增长,他总算明白了其中的蹊跷:在埠和人眼中,沙市人有钱,但非常吝啬,尤其是在江边买鱼的时候,挑三拣四不说,甚至恨不得分文不出。打渔的划子们不喜欢沙市人,尤其是那些“老姨妈”。

  曾宪云每天面对的人,就是这些老姨妈。

  老姨妈,是沙市人对老年妇女一种很亲热的称呼,类如湖南词汇中的“娭毑”。相比之下,“姨妈”比“娭毑”更亲昵,倘若两个妇女关系好,就会“结姨妈”,相当于结拜姐妹,基本仪式是俩家一起吃个饭,给小辈们送点礼物,以后逢年过节拜访走动,双方子女会则很开心地称对方“姨妈”。

  倘若结了姨妈的两老太太在大街上遇到,那更是礼数长,隔着十来米就姨妈长姨妈短,鸡毛蒜皮的事儿能咵上半天“姨妈,您哪家(“哪家”在这里发“冷噶”的音,意类似于北方方言中的“老人家”)去买菜啊?”“哦,姨妈是您哪家啊!”“姨妈,我前天买了条裙子,花色很好,哪天您哪家也买条?”“姨妈,那是你哪家身材好,我哪能穿啊?”要是某位“姨妈”的人缘好,走出门来,一条街上都是“姨妈”,即便与摆小摊的妇女,只要双方有眼缘,都会互称“姨妈”。

  当然,沙市的老姨妈们既热情又市侩,且异常精明,倘若两家经济状况相差太大,是不会正式“结姨妈”的。口头上,却亲热万分。

  家中来客,那可是显示姨妈们水平的时候,很快就能整出四碟八盘一大桌子菜,让来者既大快朵颐,又赞不绝口。多年后,已经80多岁的曾宪云还对孙子们说:这《舌尖上的中国》居然没拍沙市的姨妈,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姨妈们对客人很慷慨,对“生意人”却很挑剔。她们手里挽着的菜篮子维系着全家的生活,无论买点什么,她们都会很认真地货比三家以及砍价。她们跟划子的主要矛盾,就是一边压价,一边翻捡船上的鱼。

  埠和镇的渔划子很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鱼在镇上根本消化不掉,即便不愿意,也只能卖给沙市人,而沙市这边负责买鱼的,就是一群穿金戴银、衣着光鲜、手挎竹篮、精神抖擞的老姨妈。严格意义上来说,渔划子并不是生意人,属于半农半渔,农忙的时候要管庄稼,稍闲才下河打渔。这些质朴淳厚的村民,哪里是深得千年商业文化浸淫的沙市老姨妈们的对手?

  划子跟老姨妈们交易的地点,就在宝塔湾——也是几代埠河人流血奋斗才得以占据的滩头。曾宪云也就是在这里,意外见到了他“干姐姐”的玉镯子。那镯子就带在一个年轻“姨妈”的手腕上,他看见的时候,那姨妈在离他七八米远的一个划子上买鱼,他本想过去细看,姨妈买完鱼,很快就走了。

  就在曾宪云见到镯子的第二天,姨妈溺水身亡,据说是她在某划子上买鱼时挑挑拣拣,选好的一条大鱼左蹦又蹦,姨妈想捉鱼,结果失足掉进了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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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11,心事(上)
  曾宪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对父亲曾昭仁说了这件怪事——从去年秋天起,曾昭仁就没下过江了,他患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痛的异常厉害,不敢沾水。这大半年来,都是曾宪云独自打渔。“再辛苦一阵子,取个媳妇回来,你就不这么累了。”曾昭仁经常愧疚地安慰儿子。

  “爹,媳妇不媳妇的,我暂时不想,我姐姐的镯子,我可真是看见了。”回到家中,曾宪云再次对父亲说起此事。

  “都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寻到这镯子?”曾昭仁觉得儿子肯定是看花了眼睛,对于他的“干女儿”,曾昭仁带着几分歉意,“多好的姑娘……那镯子……咱爷俩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隔了一天,溺水姨**尸体被漂划子捞了上来。曾宪云特意跑过去看了看,姨妈手腕上却没有镯子。姨**老公——一个中年铁匠,哭得异常凄凉,问到镯子,漂划子们都说没看见。连当天卖鱼的人也说,姨妈上划子挑鱼的时候,就没有看见她带镯子。

  镯子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困扰了曾宪云很久。

  更怪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连续发生了:某天,宝塔湾附近淹死了个孩子,约12岁。当时有一群孩子下水洗澡,还带着几个冲了气的汽车内胎,应该是比较安全。不知怎的,一个水性不错的孩子下去就不见了——其他几个孩子说,他们拼命想救,可有人在水里拉……

  另外,每到半夜,江边都会起一阵妖风,吹得树木发出“咿……咿……”“哞……哞……”的声音,弄得划子们毛骨悚然。也许是心理作用,大家都说是那年轻姨妈心有不甘,半夜在叫“姨——妈,姨——妈。”

  曾宪云再次见到镯子,且确信自己没看走眼的时候,是一个老头带着个半疯的老女人,拿着镯子“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救命”。

  “曾家兄弟,我们知道这镯子是您家的,您就劝劝您家人,饶了我们吧!”老头满脸是泪,“我家老巴子一时贪心,可死了孙子,受到的惩罚也够了吧!”

  曾宪云被弄得莫名其妙,他这段日子很少在江北过夜,经常他卖完了鱼,就把划子靠到江南,委托专门守夜的乡亲看着,自己回家睡觉,翌日再出船。今晚他很迟才卖完鱼,觉得肚子饿了,就跟几个划子上岸找了个小馆子,喝了点酒,稍微慰劳了下自己。晚上江风一吹,酒性起了,索性就在划子上睡。不想睡到半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老人闯到他的划子上,跪着磕头。

  “老人家,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曾宪云手忙脚乱的扶起两位老人。

  那老头颤颤巍巍爬起来,又很爱怜地扶老伴坐在船的内弦上,讲了段故事。

  六年钱,曾昭仁和曾宪云父子在宝塔湾“接”了个女漂子之事,在荆江两岸传的沸沸扬扬。那女子的遗物被送到沙市专员公署,国府专员见镯子奇异,私自留了下来,送给他的姨太太——也就是前一个月在江中被淹死的年轻姨妈。为了掩人耳目,专员对姨太太说这镯子是他从“鬼市”淘来的,值不了多少钱。鬼市,是盗墓人卖古玩的地方。

  解放前夕,专员离开沙市,据说后来逃到了台湾,而他的姨太太,则改嫁给当地的一个光棍铁匠。铁匠祖宗几代都是贫民,他能娶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自是相当宠爱。这年轻姨妈生性张扬,跟了铁匠后依然故我,经常出入商场店铺,购买各种时髦衣物。也许她的前任老公给她留了不少钱,故而她的手十分岔。岔,就是“慷慨,随意”的意思。

  老头的老婆——就是眼前有点痴呆的老姨妈,姓许,本是个裁缝,那年轻姨妈也姓许,不知其具体名字,经人介绍找老姨妈做衣服,故而结识。不到半年,两人就打得火热,正式结了“姨妈”。

  年轻姨妈爱显摆,时常偷偷给老姨妈看看自己的私藏,如金银玉镯等等,时间一久,老姨妈不免心生嫉妒,觉得年轻姨妈故意的。不过年轻姨妈丝毫没发现老姨**不快,甚至有时候把首饰借给老姨妈佩戴几天。

  另外,这两位姨妈都喜欢打麻将,年轻姨妈经常喊老姨妈做牌搭子。为了显示身份,老姨妈也带着年轻姨**项链。或许是底气不足,老姨妈每次打大了都会输,而年轻姨妈技术比较高,多半是赢家。老姨妈有时候输着了急,就在牌桌上找年轻姨妈借,小半年下来,借了将近三百大洋的赌资。

  “这跟镯子有什么关系呢?”曾宪云听那老头絮絮叨叨,没入正题,不免有点烦了。

  “大兄弟,你别着急,我慢慢跟你说。”老头生怕曾宪云不耐烦,赶紧拉快了进度。

  老姨妈欠了年轻姨**钱,很怕家里人知道,以后年轻姨妈叫她去打牌,她想拒绝,既不甘心又不好拂面子,结果越陷越深。到了后来,老姨妈生了歹念。年轻姨妈不怎么会做饭,老姨妈就教她烧鱼。江边有各种鱼卖,即便宜又味美,红烧鲤鱼、清炖鲫鱼、干煸鱼杂等等,年轻姨妈有样学样,居然也成了厨房高手。

  老姨妈夸年轻姨**鱼烧的好,年轻姨**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就常去宝塔湾买鱼。老姨妈则每天都在心中祈祷,哪天年轻姨妈要是掉进水里,她的账,就永远消失了……

  某天,年轻姨妈跟老姨妈说,她最近牌运不佳,输了很多,要老姨妈还点钱。老姨妈心急如焚,就想了个点子。

  “那年轻姨妈,莫不是……”曾宪云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嗯,那天买鱼的时候,我老伴也在场……”老头再次哭出声来,对着江水喃喃道:“大妹子,我们对不起你啊!”

  听完老头的叙述,曾宪云心理作呕,想吐,却吐不出来。

  原来当天买鱼的时候,老姨妈和年轻姨妈一起上的划子。老姨妈很少到江边来,那次是故意陪年轻姨妈来的,为了掩饰,她挑了个人多的渔划子。在划子上,大约有七八个姨妈在挑鱼,卖鱼的两口子招呼不过来,让大家自行选,选好了再称。老姨妈给年轻姨妈选了几条大鱼,有条大鱼乱窜,几乎要跳到船边,年轻姨妈就上前去捉,老姨妈跟在后面,冷不丁把年轻姨妈推到了水中……
  12,心事(下)

  当时划子上人多,谁也没注意这小小的细节。后来一片混乱,划子上的几个姨妈都吓得逃开了,有人还顺手捞走了几条鱼,没给钱。

  “后来呢……”曾宪云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件事,他觉得老姨妈着实可恶,但看见她那痴呆的模样,又心生不忍。

  “年轻姨妈淹死时,还有几件首饰在我老伴这里,其中就有这镯子!”老头抹了一把泪,“我老伴每夜都做噩梦,说有两个人,一个红衣女子,一个是那姨妈,找她讨要东西!她吓得神经错乱,断断续续告诉了我这些事情。”

  “心里有鬼,鬼就来了。”曾宪云淡淡道。

  “嗯,起先我也想把这事情瞒住算了,可是一个月前,我的孙子啊——”老头再次哭出了声。

  曾宪云总算明白了,那淹死的小孩,是眼前老头老太的孙子!

  “你,带她向政府自首吧,我帮不了你们。这镯子,也不能算是我家的,交给政府吧……”曾宪云沉默片刻,觉得事情该做个了结,而他,不是那个能了事的人。

  “不行啊,我老伴每夜在家中狂哭,说自己死在江中,魂上不了岸……还说她死的不甘,要害死全家……”老头又跪了下来,“曾家兄弟,听说你能招魂,你就帮帮我老汉吧。等把姨妈接上岸,我一定带着老伴去自首……”

  老头不知听谁说了“招魂”之事,死死缠着曾宪云。可曾宪云仅仅在15岁那年跟着父亲装模作样走了便,并不知其中奥妙。那丧布上的圆圈印,或许是因为湿沙浸润生成的,并不一定是“干姐姐”回来寻镯子。

  曾宪云禁不住老头的苦苦哀求,答应在大后天(也就是十五晚)子时,为年轻姨妈招魂。老头感恩戴德,把镯子送给了曾宪云。曾宪云推脱不掉,就说暂时保存几天,先拿回家祭奠姐姐,以后让老头交给政府。

  翌日,曾宪云回到家中,把镯子供在“干姐姐”的灵位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祷告了一番。接着,他跟父亲详细讲了镯子寻回来的经过。

  “帮人帮己,总能积些阴德吧。”曾昭仁听说儿子要给年轻姨妈招魂,居然有几分支持,“亡魂不愿离开,多是心愿未了,她们何曾愿受飘零之苦?”

  “可是爹,我不会。”曾宪云嘟囔道,“要不您去……”

  “到我床头地下,挖一本书出来,照做便是。你都二十一了,也该学点东西了。”曾昭仁躺在藤椅上,腿疼让他脸憋得绯红,“别被其他人瞧见,这世道,会大乱。”

  曾宪云认为父亲小心过了头,他很快找到那本书,外面用一层又一层的牛皮纸包裹着。

  “这还是我的爷爷传下来的,你要好好保存,”父亲见儿子小心翼翼打开牛皮纸,稍微有些满意,“虽然残破不全,可是祖师爷留下来的东西,用处很大,我读书不多,有些地方看不懂,你可要认真研究啊。”

  曾宪云觉得父亲有可能误解自己了,他没把这本破书当宝贝,之所以小心拿在上手翻看,是担心撕破了那泛黄的毛边纸。

  “爹,这书叫什么名字?是谁着的啊。”着,念“啄”,著的意思。

  “也不知道叫什么,讲巫术的,很实用,我爷爷说是《巫经》,祖师爷整理的。”

  “祖师爷是谁啊?”

  “屈原大夫。”

  曾宪云几乎犯了晕,屈原整理过《巫经》?

  曾昭仁觉察出了儿子的怀疑,继续道:“孔夫子校正《周易》,屈大夫整理《巫经》,有什么好奇怪的?楚国不与中原通,神鬼之事另有一套。秦始皇烧书,民间总能留下点什么吧。”

  “哦。”曾宪云觉得父亲说的也在理,他一边翻看一边寻思,此书肯定不是屈原大夫整理的,因为文辞并不像《离骚》,他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能背点儿《风骚》。书前有一段序言,不知何人所加,大意讲的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经书,晚辈当仔细研习,不可外传,本有《神鬼》《符箓》《辞卦》《命相》《医蛊》五篇,因年代久远,现在各篇各章都只残存了十之二三,希望传承者能补齐……内文用小楷所书,有不少旁批,画得乱七八糟,字体肯定不是出自一个人,还有些奇怪的插图。

  “我爷爷,也就是你太公,中了秀才后,就把这些子不语的东西收起来了,说后世子孙也许用的着。可惜他老人家终其一生也只是个秀才,临终也没啥积蓄,如果能跟算命、走阴,也许日子好过多了。”父亲仍在絮叨。

  曾宪云真没想到,自己的一生,就因这本破书而改写了——他本是个打渔的,后来却成了半职业的“巫道”,十里八乡的人,请神问鬼找他,寻医问药找他,看相算命也找他……到了最后,他与算命的黄瞎子、走阴的丁仙姑、看相的李铁嘴、超度的孔和尚这些半农民半神仙的人物,成了小镇“五绝”,连沙市的达官贵人也寻上门来。

  巫道,就是巫医和道士,在小镇的语境里,有着非常尊崇的地位,比瞎子、仙姑、铁嘴、和尚均高上一个等级。可以这样理解,“巫道”是所有上述者种类里集大成者。

  曾宪云却清楚,他根本算不上正格的巫道,充其量只是个神棍。许多神秘的事儿,他也不懂,要是能帮,他就帮,帮不了,他会建议人家另寻高明。如果硬要问他的本领是如何修来的话,他只能说,自己意外开了“天眼”,且对那本破破的《巫经》有几分心得罢了。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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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1:17 | 显示全部楼层
13,魂归(上)
  给年轻姨妈的“招魂”,在十五月圆之夜子时举行。老头和老姨妈带着儿子媳妇披麻戴孝,跪在临时设的香案前。

  香案是个小小的方桌,桌上照例摆着白蜡、灵位和遗像,半截白萝卜充当香炉。香案后方的地面上,是一条长三米,宽三尺的白色丧布,布下面铺着细细的湿沙。白布尽头,还放了个一个小小的稻草人,稻草人身上贴着一张红纸条,用毛笔写着年轻姨妈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年轻姨妈的老公——那个铁匠也来了,一身素衣,头上带了个竹篾编成的帽子。他呆呆的跪在地上往火盆中烧纸钱,抬头一会儿看看香案上的遗像,一会儿看看江里。

  也许那老头和老姨妈并没有告诉这铁匠真相,故而他们还能暂时和平相处。曾宪云心中暗想着。父亲因生病怕风,这次招魂,曾宪云必须自己挑大梁。

  上次给红衣女子招魂,曾宪云和父亲既不知道其名字,又不知道其八字,姑且走了个样式而已。此次既然信息比较完整,按书中所指示,一步步来就是了。

  夜间江风飒飒,几乎要把蜡烛吹灭,在场的每个人都从心底泛起阵阵寒意。半夜时分,江边几乎没有什么人,即使有几个还没睡的划子,看见岸上阵势,也明白这几人要做什么,早就远远避开了。

  曾宪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总觉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认真办就成。他先点燃三支香,恭恭敬敬对江中拜了拜,然后转身插在香案的白萝卜上。接着,他再点燃几只香,口中念念有词,“东方青帝正韶光啊,一片青旗载道扬。……陌绿花红香扑鼻啊,池塘草绿惹愁肠。……迎旭日,快扶桑啊,方内阵阵送微香。……引导亡魂呖谷外啊,逍遥豫悦返家乡。……”

  点燃香后,曾宪云示意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站起身。每人从他手中接过一只香,沿着香案和白布转圈。

  那老姨妈依旧痴呆,老头给拿了一支香送到她手上,牵着她慢慢走。

  “这老头对她老伴挺好的。”曾宪云想,“一时贪念,弄得全家不安,何必呢?”

  “遥听函关紫气升啊,魂今恍惚自东来。……黄莺细细传青帝啊,蝶羽纷纷柳翠台。……红杏岛,绿柳街(音“该”)啊……休伴魂兮莫不回(音“怀”)……”曾宪云一边念叨,一边抬眼瞄老姨妈的儿子和媳妇,两人刚经历了丧子之痛,或许感于眼前景事,眼泪无声息就流了出来。“看来老头也没告诉他们……”曾宪云不免摇头,“老头护着老伴,连儿子媳妇都瞒住了。”

  “临期切莫再迟呆啊,水远山遥亦早归……要听明师亲指点啊,急忙随我宝帆来。”曾宪云觉得自己的唱腔实在不中听,比不得那些和尚道士,能唱念做打演全武行。

  “我那造孽的老婆啊,你命苦啊!”铁匠倒是被曾宪云的“招魂歌”给感染了,忍不住咧着大嘴嚎出声来。半夜时分,江边一个大男人悲呛的恸哭伴着曾宪云的荒腔走板的招魂歌,听起来无比怪异。

  江风似乎又大了起来,几颗茂盛的古树摇晃着枝桠,再次发出“咿……咿……”“哞……哞……”的声音,宝塔湾江边的划子们均听见了。“日他妈曾老头的儿子,又在玩阴邪玩意儿。”划子们在心中暗骂。

  曾宪云管不了这么多,他自己都有些好奇,这套“引魂法”是不是真能把年轻姨妈接上岸,要是万一鬼魂凶狠,得采取哪种方式整治?书上说,“魂”就是不散的阴气,伤害不了人,只要帮它消弭夙愿,它就散了。稍微自我安慰一番,曾宪云继续唱到“魂兮归来莫向东啊,东方之子涕淋淋……十日并出扶桑中啊,铄石流金路不通。”

  老姨妈的老公牵着妻子,低头拿着香,跟在曾宪云身后慢慢走,江风吹得两人鬓发散乱。“可能也就五十多岁吧。”曾宪云心想,“被折腾得不像人样了。”老俩口的身后跟着儿子、媳妇,一看就是本份人,“肯定是老头告诉他们,说老伴被姨妈缠住了,为了救母亲,两人才前来的。”曾宪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念叨,“魂兮归来毋向南啊,南方有虎视眈眈……痒毒流膏起烟岚啊,雁飞不过魂何堪。”“魂兮归来毋向西啊,西方不可以止栖。溺水流沙八百里啊,鹤髦鹅毛浮不起。……”

  “回来了,回来了,我老婆回来了!”铁匠蓦然发现丧布上出现了两个脚印。曾宪云仔细一看,还真是双女子的脚印,没脚跟,仿佛身体很轻的女子踮着脚踩出来的。“鬼没脚跟,只能踮着脚走路;他们也没有下吧,所以总是把头低着……”曾宪云小时候不知听说了多少关于“鬼”的故事,蓦然亲见,到有几分亢奋。

  “姨妈啊,您哪家就放过我们吧……”老姨妈的老头也哭出声来,凄厉而荒凉。

  曾宪云管不了许多了,为了把灵魂引到稻草人身上,他加快了语速和脚步:“魂兮归来毋向北,北方穷塞无人过,千里冰雪飞嵯峨,断指裂肤莫奈何。归来兮,归来兮,故土不可旷,时日不可延。……”

  江风呜咽,伴随着曾宪云的丧歌、铁匠的哀嚎、老头的乞求,形成了一曲混杂的交响乐。也许是风作怪,也许是魂归来,香案上的蜡烛突然相继熄灭,灵牌瑟瑟缩缩,遗像更是啪啪响,地上的白布也被吹得上下飘动,布上紧接着又出现了几双脚印,像是有人朝丧布顶端的稻草人走过去一般。稻草人摇摇晃晃,几欲站立。老头的儿子媳妇吓得发抖。

  一片混杂中,曾宪云分明看见一个三四十岁的少妇,穿着碎花旗袍,挽着个竹篮,从江边走过来。

  “返旗旋归兮,故土难忘……酒醉时食兮,松桧蒸赏……庶几式食兮,拜而焚香……当此清风明月夜,请上高堂!”曾宪云坚持念完,突然浑身一激灵,仿佛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下,耳边甚至传来一句话,“谢谢啊。”

  突然间,风停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那丧布上的稻草人,还在跳动。

  “镯子?”曾宪云心中一惊,据说鬼魂回来后,要满足它的心愿它才肯安歇。他连忙从怀中摸出镯子,快步上前,压在稻草人身上。

  稻草人终于不动了,夜空中仿佛传来一阵叹息声“嘘……”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累得几乎虚脱的曾宪云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可就在这时候,那个痴呆的老姨妈突然发了疯搬把镯子抢起来,往江边狂奔,口中大叫:“还给你,还给你,你滚,你滚啊!”

  老头和曾宪云都想拉住老姨妈,没来得及,两人担心会出什么事情,赶紧追了上去。

  那老姨妈跑到江边,“咕咚”一声,径直跳了下去。

  “老婆子!……”老头猛喊,“救人啊,救人啊!”接着也跳进江中。

  “妈!——”老头的儿子也呆了,快步奔到江边。也许他知道自己水性不好,不敢下水,见曾宪云尚在发愣,儿子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大兄弟,求求你……”已梗咽不能语了。

  “你,快去那边叫划子,说是曾家兄弟!”曾宪云来不及细想,对老头儿子吼道,接着迅速扯掉衣服,跳入江中。

  江边大乱,唯有那年轻姨妈的老公,仍抱着稻草人在嚎:“我苦命的老婆哟……”

  14,魂归(下)

  漩涡水,鬼难逃。曾宪云一下江,就觉得有股大力在扯他。他分明看见老姨妈和老头就在前方不远处挣扎,可就是游不过去,甚至自己也无力挣脱漩涡了。

  “姐姐啊,你拿镯子就行了,就算你埋怨我,也别伤其他人的命,对你自己也不好啊!”曾宪云心中一急,眼泪漫了出来,忍不住对着空旷的江面大喊。

  说也奇怪,整个人都沉在水中的老姨妈和老头,扑腾了几下,脑袋居然浮出了水面。曾宪云也觉得身子一轻,漩涡仿佛消失了。不远处,两个划子也赶了过来,划子上的人大叫:“曾家兄弟吗?不要紧吧?”

  在划子们的帮助下,曾宪云和老姨妈两口子很快被救了起来,镯子却落到江中。

  “曾大兄弟,谢谢救命之恩啊,我在水下,模糊看见了一个红衣女子在推我,说是你干姐姐,我老汉,要世代给她供奉香火……”上岸后,老头拉着全家,对曾宪云磕头如捣蒜。

  曾宪云不予置否,因为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的“干姐姐”,她微笑着对他说:“弟,你就在江边守着啊,帮我等一个人!”

  几天后,曾宪云听说老头带着老姨妈向人民政府自首了。老姨妈已彻底痴呆,政府从轻判决,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曾宪云被人举报搞“封建迷信”,被叫去学习了一番,此后在江边的划子群里,落下了笑柄。为了防止宝塔湾落水事件,有关部门在这里竖起了一块大铁招牌,“此处水流复杂,请勿在江边嬉戏、游泳。”

  老姨妈最后意外溺毙在洗脸盆中。法医分析是因为她痴呆加痉挛,没法挣脱,身边又没人帮助,所以呛住了。但很多人都说,是那个年轻姨妈来索命了。

  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中华大地万象更新,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破除迷信运动,许多山精水怪都销声匿迹。宝塔湾却丝毫不受影响,因为经常有人在月圆之夜听见有女子在江中唱戏,歌声时断时续,应该是《苏三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乡间谣传,唱歌的是曾家干女儿,她没镯子时,就不想唱,找了镯子,就想见她的爱人了。曾宪云想到女子死得凄苦——张士祥本来极有可能将她救起来,却因贪图财富故意耽搁时间——于是他就做了个决定,将自己的渔划子稍微改装了下,减轻重量,加设船桨,兼在江边救人。

  “渡不渔,渔不捞”“尸不上船”等旧传统,从曾宪云这里彻底改了。只要他在江上,见到水里有人,就很快把船划过去将人拉起来。“就是逝者,也有尊严。万一心是热的,换几口气,还能活。”曾宪云曾淡淡的对人说。

  还有件事让曾宪云觉得人性很复杂,城里人听说他的渔船上曾沾过死尸,很少到他这里买鱼了。到了最后,他几乎不怎么打渔,成了职业的“漂划子”,另外,人们需要“招魂”时,又会找他。

  曾宪云并不忌讳自己身份的转变,他闲暇的时候,就研究那本破书,还真给乡邻们治好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病,他的名头在十里八乡也渐渐响亮。某次,他到另一个村喝喜酒,施术救了个已经“淹死透了”的孩子,并当了孩子的干爹,此后围绕着这个孩子,他经历了更多的怪事。让他最遗憾的一件事是,干儿子非常具有天赋,却不肯继承他的划子。

  对于江中奇怪的歌声,他也曾几次开船去寻,却找不到歌声的源头。

  沙市的港口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迅速改变着,先是汽划子代替了木划子,接着又有了大轮船,新修的码头既漂亮,安全设备又齐全。子女长大后,建议曾宪云别在操弄划子了,可他始终惦记着答应干姐姐的事儿,一定要到江边呆着。每到十五之夜,他都会在划子上过夜,听江中的歌声,甚至自己也会哼几句:“……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大约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有个四十多岁的台湾人到江边找到曾宪云,要送他一笔钱,说要坐他的划子到江中撒亡父的骨灰。原来台湾人通过四处打听,才探知1948年夏天,曾宪云曾在江边接了个“漂子”回家,认作干姐姐。那女漂子,理论上是台湾人的“大娘”。

  点燃台湾人递过来的一只好烟,曾宪云吐了个烟圈,静静地听他讲起了故事。

  那女子名叫孙小红,山东人,幼年就被卖到戏班子。抗战时故乡沦陷,她随戏班逃到了四川。在四川唱戏的时候,被某哥老会的大爷看中,强娶当了五房姨太太。倘若她就此认命,也许能过上舒适而平凡的日子,偏偏她邂逅的华侨的父亲——一个国民党县长的秘书。秘书比孙小红年轻,是个票友。两人以戏结缘,初称姐弟,后暗中成了恋人。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两人的恋情注定没有结果。大约在1948年春,秘书因公事调往武汉,临行前对孙小红说,他此行是为了报答老上司提携之恩,做完最后一点事,他就辞职回老家。他的老家在江南水乡,与小城沙市隔江相望,倘若孙小红感念旧情,可到沙市对岸的小镇上,暂住“春风旅店”,他在八月十五那天,一定在旅店等她!

  分别时,两人依依不舍,秘书送了孙小红一个镯子,说是祖辈传下来的。岂料天不随人愿,秘书到武汉后,上司意外病逝,怀着感恩之心,他护送着上司的妻儿回广东老家。当时解放军迅速南下,秘书上司的结拜兄弟、国民政府某要员执意安排他将寡嫂幼侄送到台湾——等他忙完这一切,新中国成立,他不可能回到家乡了……

  孙小红却怀着期望,历经千辛万苦,来赴约了。

  新中国成立后,各种运动纷至杳来,那秘书更不可能回国。长江边上,红颜已成白骨,海峡那头,书生另娶妻生子。直到上世纪90年代,海峡两岸的交流逐渐密切。秘书念念不忘孙小红,临终时吩咐儿子,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带到孙小红身边,对她表示深深的歉意……

  “真是对不起她。”那台湾人说完,眼角湿润了。

  “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个了结……我都六十几的人了,担心等不到……”曾宪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解开缆绳,点了点竹篙,划子便轻轻离开了岸,“走吧,到江中,你跟她解释!”

  到了江心,台湾人把父亲的骨灰撒到了江中。

  告别的时候,台湾人反复交代,他就在沙市投资办厂,如有需要,直接找他云云。曾宪云只是默默点头。

  此后,上了年纪的曾宪云也不再操弄划子了。宝塔湾一带,半夜不再有女子的歌声。他和女漂子的故事,渐渐成了宝塔湾的传说。

  只是那里依旧有人溺水,每次听说,曾宪云就会糟心许久。2009年10月24日,长江大学几位学生“结梯”救小孩,牺牲了三个学生,划子“挟尸要价”,全国媒体一片声讨……“要是老曾还在,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熟悉宝塔湾的老人们都说。

  年近80岁的曾宪云得知此事,颤颤巍巍到江边,给学生们烧纸钱,据陪伴者说,老人满目含泪,对着江水喃喃道:“伢子们,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了!那些狗日的,耽搁了你们!”……

  (招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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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二.鬼伢
  01.喊魂(上)
  许多年后,年迈的曾宪云回忆起往事,最得意的不是他在长江边救过多少人,也不是他懂多少能治怪病的方子,更不是他的“招魂术”比一些和尚道士灵验,而是他收了个“鬼里鬼气”的干儿子——干儿子聪慧却多灾,但是在他的守护下,成功渡过不少劫,后来还读了大学。

  另外,虽然干儿子满腹墨水,对他的《巫经》却有着浓厚的兴趣,并帮他修正了不少错别字。上了大学后的干儿子曾去看他,对他说:“亲爷,您别管人家怎么说,您这不是什么迷信,是文化。”他很受用,遇到知己一般,也略带谦逊地表扬几句:“你这鬼伢子,从小就喜欢搞这些鬼事,亲爷的本事你学会了几成啊?”干儿子则不好意思地笑笑:“五六成吧,有时候灵,有时候不灵。”

  在小镇人的语境里,“鬼”是一个比较怪的词儿。许多地方的人都忌讳说鬼,这里却是个例外。大人们赞扬小孩子机灵狡黠,就会说“鬼精鬼诈”“鬼头鬼脑”“鬼才鬼气”。妇女们在外人面前亲昵而略带贬斥地称呼自己的老公,则是“鬼老头子”“鬼家伙”“我家的老鬼”等。日常生活里“鬼”的运用也十分频繁,新鲜的工具叫做“鬼玩意”,遇到麻烦叫“活见鬼”,撒谎叫“说鬼话”,做事没章法叫“鬼搞”,不务正业叫“鬼混”,对饭菜不满意会批评“鬼味道”……就连小孩子玩游戏,男孩也特喜欢扮鬼吓女孩子,方式是翻着白眼吐着舌头,大叫“鬼来了”。

  “世界上本来并没有鬼,说鬼的人多了,就有了鬼。”某次曾宪云在干儿子家喝高了,露了底,“其实我也说不上是见过鬼这玩意儿,感觉就在脑壳里放电影一样,比如我现在想喝吃烤鸡,脑壳里就有一盘子鸡,你们不知道我想什么,脑壳里就没有。”

  “我也想见鬼,怎么脑壳里没啊?”邻座的胖子不满意曾宪云的解释。

  “你以为咱想啊,是那玩意自己要放给咱看,并且跟老子说话!老子在脑壳里跟他们讲话,你懂不?”曾宪云满嘴酒气的解释。

  “不懂。”胖子笑眯眯的,也不生气,“我只觉得你这干儿子就是个鬼,在学校打架撩女伢子,成绩还鬼好,老子的儿子就傻里吧唧。”

  “伢子在场,老子就不跟你说多了。就是你搞了一天的事,蛮吃亏,躺床上不想动的时候,你媳妇撩拨你,就是见鬼的感觉!”曾宪云终于找到了一个很贴切的比喻,认为胖子能体会。

  “说鬼话吧。”满桌子笑声。

  “如果真是那感觉,天天见鬼也爽啊。”胖子笑得最开心,“难怪撩人家媳妇的时候,她们都喜欢说少见鬼。”

  这种略带黄色的谈话,在乡村的酒桌上很常见,妇女们听了,毫无顾忌地笑,大姑娘则红着脸走开,耳朵却张得很大。

  曾宪云觉得说过了,轻蔑地道:“扯吧,真让你见到鬼,你肯定哭都来不及,就如你自己挖鼻屎很舒服,别人给你挖,你就觉得像杀猪。”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曾宪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就换了话题,“要说我这干儿子,啧啧,要不是我,还真被鬼勾走了!”

  “老曾,你这么说哥几个就不高兴了。要不是我和孔和尚,你连干儿子都没有。”桌子上一个被称作“孟叫花”的老头道,“这娃子,四个爹三个妈,谁没费心?孔和尚你说是不是?”

  孟叫花子,真名孟宪明,自称是四川人,孤身,左手略有残疾,伸不直,在沙市收破烂为生,偶尔到乡间收点古钱古玩,长期神龙见头不见尾,跟孔和尚是结拜兄弟。

  孔和尚,名叫孔宪东,左腿有点问题,走路一颠一跛。他其实不是“和尚”,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从记事的时候,太爷爷就是乡间有名的“和尚”。

  村民口里的“和尚”,指能念经超度、主持丧事的“神职人员”。孔和尚自幼就记得,每当哪家有老人去世,丧家就会有人来磕头请太爷爷。太爷爷也不说多话,换上一身黑色长袍,带个四方帽,拿着木鱼、经书出门。大约三天,丧事办完,带点鸡蛋、鱼肉回家。

  小时候孔和尚就羡慕这种“伟大”的职业,也喜欢披着外套,右手拿根竹棍,敲打左手上的破木头,给人“超度”。陪他演戏的人也非常专业,一个小朋友躺地上扮演死者,几个人跪在“死者”身边假哭——也许孔和尚家代代都有天赋,“和尚”的家当从他太爷爷传下来,一直到他手上。

  “是啊,是啊,那年要不是孟叫花子路过,又有我孔和尚,还真拉不回他这条小命。”孔和尚见孟叫花子提到了自己,也有几分得意。

  “我说三位大师,您们就别争了,快吃完了咱好收碗,下一桌子客人还等着呢。”站在边上的一个妇女不满了,“你们是这娃子的干爹不假,可今天是曾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客人多者呢。虽说老爷子比你们年长不了几岁,可也是前辈吧!人家好心好意请你们来喝酒,不是听你们讲古的。”妇女连珠炮似的轰人,让几个想听故事的人也不好意思了。

  乡间请客,大多是摆“流水席”,到了吃饭的点,一次开四到五桌,客人吃完一桌换一波,轮着吃。几个亲爷(干爹)对曾家小孩均有救命之恩,显然是贵客,坐着紧喝酒,东家不好说,帮忙收拾的妇女有几分不满了。

  “喝,喝完了咱们继续讲。”“为什么三个老头比这伢子的爷爷小不了几岁,却要降辈分当亲爷呢?”“难得三个亲爷都到场了,好好日哈子白。” ……

  喝完酒,一群人搬来条凳,把三个亲爷围在中间,七嘴八舌讲曾家小子儿时的鬼事。每个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说点点,大家一拼装,倒非常完整,加上三位大师能适当用专业术语点评一二,感觉又不一样了。伢子初生的时候,曾宪云显然插不上嘴,只能打着哈哈,听孔和尚和孟叫花胡吹。
  02,喊魂(下)

  曾家伢子,学名曾庆余,庆是派,余是名,既有“积善人家庆有余”之意,又表示“这条命是捡来的”。伢子自幼多病,为了瞒过阎王爷,好养,奶奶给起的小名就叫“小无”,奶奶本姓吴。又有高人说,伢子克父母,最好不在自家养,所以外婆带得多。外公姓颜,外婆姓代,几个舅舅便叫他“颜小无”或者“代小无”。

  小无的生辰八字不详细说了,担心有高人掐他。简单提一点,他出生在七十年代后期的一个农历三月三日,时辰阳中带阴。三月三是江南水乡的鬼节,民间有谚云“三月三,鬼下山”“三月三,九月九,无时不到江边走”,人们会在这天用桃枝煮水,洒扫庭院驱魔除鬼。母亲颜香菱就在用铁锅烧水的时候,突然腹中疼痛,等外婆赶来,曾庆余已经生下来了。

  外婆的父亲是个老中医,膝下就一个女儿,所以外婆继承了父业。新中国成立后,读过私塾又有几分医学常识的外婆经过培训,成了乡间的赤脚医生,通称“接生婆”。小无生下来的时候,背上有个青色的脚印,小胳膊小腿用力挣扎,却哭不出声来。根据经验,外婆倒提着小外孙,在他小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小孩初生时不知道呼吸,要拍他几巴掌,让他哭出声,就自然会吸气了。

  奇怪的是,外孙的脸憋得黑紫,就是不哭。外婆一时间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幸好身边一位老太太冲上来:“让我来,给伢子换气。”

  老太太六十好几了,显然比四十出头的外婆见得多些,她抱着小伢子,嘴对嘴狠狠吸了几口。

  “哇……”小伢子嘴里吐出几口血痰,终于哭出声来。

  “哭出来就好了。”屋里屋外的人都非常欢喜。

  家人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时候,那换气的老太太却对外婆说:“三月三,鬼下山,这是个鬼伢子,难养,背上还有个脚印,肯定是被阎王爷给踢了一脚。”

  外婆也听说过种种传言,心理不免有些担忧。

  就在第二天,尚未起名字的伢子就病了。病相很奇怪,正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伢子全身冰冷,一边哆嗦一边大哭,甚至背过气。母亲颜香菱心疼,跟着伢子一起哭,可无论怎么捂着,都无济于事。大约半个小时后,伢子身体慢慢变暖和,也哭累了,就呼呼睡过去。母亲又担心他不醒,还时不时弄他动一动。晚上十二点左右,伢子又全身发热,大汗漓漓,也是拼命哭,四肢乱蹬。

  “这伢子,受了惊,失了魂。”有老人们说,“需要找邻村的颜仙姑看看。”“不一定,这娃子占了鬼日子,八字怪,得让黄瞎子算算。”也有另外的建议。

  外婆和奶奶兵分两头,当晚就商议分别去求颜仙姑和黄瞎子。

  颜仙姑本名颜宪姑,是个寡妇,五十多岁,能走阴,她的特异功能是在她老公死去之后才拥有的。据其邻居说,颜仙姑素来信菩萨,请了尊观音在家中,每逢初一十五上香磕头。她老公死了两年后,某天她在自家菜园子里突然发癫,栽在地上一边挣扎一边狂叫“我不去,我不去”,几个也在菜园里劳作的婆婆妈妈邻居赶紧过去帮忙。结果颜仙姑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我家那个老鬼让我下去,我说要带孙子,不去。老东西,死了还要老娘服侍!”

  此事发生后,大字不识的颜仙姑就能“走阴”了,从“宪姑”荣升成了“仙姑”。谁有个头疼脑热的,求她看看,她先给菩萨焚香磕头,然后坐在蒲团上进入冥思状态,不一会儿就会告知“你家爷爷没钱了”“你家奶奶要添新衣服了”“你家外公要过生日了”……总之病者依照其吩咐,到坟头烧些黄纸,都能好。

  颜仙姑会走阴后,不再杀生吃荤,说看见下面的人因杀生而遭罪,吓着了。她也不收钱财,人家送点黄豆、芝麻、香油,她有时候收,有时候拒绝,说自己只是个凡人,吃多了供奉不好。如果人家没有“阴气”,她也诚恳地告知:“你这就是感冒了,去找医生就行。”有年纪相仿的人跟他开玩笑,让他看相算命,她就笑着骂:“我字都不认识,算个鬼的命。你们当我是黄瞎子把。”

  黄瞎子“成名”比较早,他年轻时根本不瞎,据说是闹事儿意外瞎了,不知跟谁学的算命之术,神准。民国年间,他才二十多,就在沙市摆了个摊子。一条街的瞎子就他最厉害,其他瞎子们深恨他抢生意,将其群殴了几次。在新中国成立后一段动荡的岁月里,黄瞎子没少挨整,不过小镇人私底下还是会找他。

  当晚,奶奶和外婆回到家后,分别口述颜仙姑和黄瞎子的“宝典”。

  颜仙姑告知:阴间没有见到伢子的魂,魂还在阳间,他来阳间时间太短,不知道回家的路,要家里人去引。引的方法,菩萨也详细告诉了她。她让奶奶一定要记住。

  黄瞎子则说:伢子是水火命,亲水又怕水,近火又怕火,也就是阴阳命,既招鬼怪,又治鬼怪,只是他现在太小,没学会怎么跟鬼怪打交道。这场劫数,是有阴邪之物吓了他,自有贵人相帮,无妨。不过这伢子命硬,引得鬼怪嫉恨,需要有东南西北四个爹给他挡邪气,一个自然是亲爹,其他三个,要水中火、火中水、水火融。亲爹义不容辞,其他三个亲爷(干爹)却不好找,挡邪气,肯定于自身有折损。而能当这伢子的爹,也不是一般人,既要人气足,又要命里粗。

  颜仙姑告知的办法具体可行,黄瞎子就说得云山雾罩了。家里人做了短暂的商议后,决定当晚就由奶奶和外婆“喊魂”。家里男人们一致到邻居家暂闭,另外请两个婆婆在家照顾月母子。

  给伢子喊魂,必须要有个名字,在紧急情况下,爷爷灵光一闪,起名“曾庆余”。

  根据颜仙姑的指示,爷爷迅速砍了棵毛竹,削蔑条扎灯笼,外公则赶紧去买红纸黑墨、黄表香油等等,外婆则在床边安慰女儿,奶奶则张罗着全家人的晚饭。

  晚上一切准备就绪,男人们纷纷离开,子时,小曾庆余又开始哭闹。外婆和奶奶就抬着一张小方桌,摆到了门口。桌上有四碟小菜,一碟鱼,一碟肉,一碟鸡蛋,一碟青菜,桌边点盏香油灯。

  接着,外婆点燃新糊的红灯笼,奶奶拿了件给小庆余准备的红肚兜,小心翼翼挂在灯笼上,两人便一前一后,出门朝东走。

  外婆手持灯笼在前,边走边喊:“曾庆余哟,莫在外面玩了哟,跟家家回家哦。”“家家”,乡里小孩也喊“嘎嘎”(发一声),“外婆”的意思。奶奶则在后面跟着应答:“哦,曾庆余回来喽,曾庆余回来喽。”

  两位不满五十的妇女,在乡下阴惨惨的夜晚,自己都吓得面无人色。但为了小孙子,却依旧坚定地往东走。颜仙姑说,必须是嫡亲有血缘关系、过了三十六岁的妇女喊魂才有效,一定要走三个十字路口,因为小孩子最容易在十字路口迷失。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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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2:18 | 显示全部楼层
03,抬重(上)
  三个十字路口,算起来有四五公里路。

  曾家所在的村子名叫灯塔村,分九个小队,居民区呈一个巨大的“田”字型建设。一二、三四、五六小队是“田”字行的横线,七八九小队分别是“田”字的竖线。“田”字中间和外延空白处,就是每个小队的责任田。

  民居都建在“台子”上,比责任田要高出两三米。沿着民居和责任田,挖了一条条的灌溉渠,渠道交叉的地方用石桥相连——这是在农业学大寨之后改造的格局,那时用东方红挖土,填了不少水塘,大家用了战天斗地的精神,才把村子建设得非常合乎规范。曾家住三队,门口大路南北朝向,路边是主灌溉渠,屋后有菜园,菜园过去是副灌溉渠,渠对岸则是田。

  “回来喽,回来喽。”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已经与邻村相连了,外婆和奶奶一起站在路中央喊,“曾庆余,跟家家(奶奶)回家哦。”

  路上一直有风,吹得挂在灯笼上的小肚兜扑扑楞楞。在这第三个十字路口,风尤其大,外婆和奶奶分明看见一阵小旋风朝她们袭来,卷起的沙子几乎眯了眼,等揉揉眼睛再看,旋风没了。

  想起颜仙姑的话,两位妇女心中均舒了口气:“总算回来了。”

  “曾庆余回家喽。”“回家喽。”外婆依旧提着灯笼,与奶奶向四方拜了拜,沿路折返。

  在乡下,半夜时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即便有赶夜路的,远远看见路上有灯笼,有人喊魂,也会靠边避让,以免坏了人家的事。外婆和奶奶觉得找到了小孙子的魂,高高兴兴往回走,没想到在路上撞到了什么人,对方劲道特大,把外婆手上的灯笼撞掉了,灯笼在地上滚了几滚,居然翻腾着掉进了水渠里,熄了!

  颜仙姑可没说灯笼掉进水渠里了怎么办,外婆六神无主,哭出声来:“我的小外孙哇!”奶奶倒是怒从心头起,看见一个黑影越过她们想逃,奶奶立马赶上去,想逮住对方,可对方实在太快,转眼就不见了……

  “我日你先人啊!”奶奶对着黑暗大骂,将农村妇女的悍气发挥到极致,“妈了个骚逼的,坏老子们的事啊,你妈是不是烂逼了,才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啊!”

  任何人都受不了这种骂,奶奶希望能听到反馈,甚至那人回过身来,自己上去狠狠撕咬一番,可对方貌似根本不介意,奶奶的骂声回荡在深黑的夜空……

  曾庆余的爷爷、外公、父亲、叔叔、舅舅们倒是听到了奶奶的骂声,迅速齐齐赶来,听说了经过之后,也是骂声震天。

  折腾了半夜,曾庆余没有任何好转,爷爷和外公从水渠中捞出灯笼,眼泪都出来了……

  一直说到这儿,无论是孔和尚还是孟叫花都没出场,曾宪云不禁有点好笑,插了句话:“你们两个喜欢吹牛的,小余都命悬一线了,还没见你俩的影子?”

  “曾亲爷,您哪家怎么知道小余命悬一线了啊?”先前跟曾宪云抬杠的胖子再次打岔。

  “哼,这点事情都料不到,还干个屁的巫道。”曾宪云已经接受了“巫道”这个词儿,无论人家叫他“巫医”还是“道士”,他都不以为意,“撞翻灯笼的,不一定是人,骂有什么用?他没准就是故意的!”

  “高,实在是高!”胖子由衷地佩服,“孟亲爷,孔亲爷,你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有什么不知道的,鬼呗,有啥稀罕的。”孔和尚颇有几分不屑。

  “孔亲爷,那鬼,还是您哪家超度的,您这水平完全不行,他舍不得走啊,回来耍曾家小余。”又有闲人戏谑道。

  “日,哪里是我不行啊,后来还不是我又去超度了一遍。小余他爹得罪了人家,把人家弄到水里几次,怪我啊。”孔和尚仿佛被人揭了短,十分不悦,“要不是我跟孟叫花,小余还是麻烦缠身。”

  “别扯有的没的,灯笼熄了之后,老曾家怎么应对的?”几个来自外地的亲戚被这群人讲得怪事给吸引住了,急切想知道下文。

  “这伢子,招鬼。”孟叫花接过话题,再次讲起了小余的故事。

  灯笼熄了之后,小余哭了一夜,长辈们个个心如刀绞,妈妈也哭成了泪人,外婆觉得自己犯了罪似的,连夜和奶奶让叔叔、舅舅陪着去请颜仙姑。

  颜仙姑听说此事也大吃一惊,赶紧请神,半柱香之后,说是王麻子回来“瘊脸”了。

  王麻子身前就是个促狭鬼,喜欢捉弄人,死了之后也不改本性,逗上了小余。这老家伙也许不晓得阴阳有别,小余是个孩子,哪里经得起他戏弄。

  颜仙姑问,王麻子发丧那天,是不是出了些怪事。

  奶奶和婆婆想了想,说王麻子都死了一年多了,怪事记不清,好像那天下雨,而且棺材掉到水里去了。

  那就对了,颜仙姑说,小余的爸爸曾宪龙是不是抬了棺材。

  是。奶奶肯定地回答。

  颜仙姑说得没错,灯笼之所以掉下水里,问题就出在小余爸爸曾宪龙的身上。

  王麻子的丧事,曾宪龙既是总管,又是“八大金刚”的头儿。

  在乡下,人去世之后,要在家停灵三天,请和尚或者道士做超度仪式。当然,和尚、道士的本职工作是农民,客串神仙,十里八乡总有几个名气比较大的,如孔和尚孔宪东、曾道士曾宪云等等。和尚、道士念的经文不同,超度的方式也略有差别,但基本分为小殓、超度、大殓、盘棺、散花、出殡、下葬等项,程序细致而繁琐,都是祖宗流传下来的,不可马虎。

  在和尚或者道士做法事的时候,还要配有“笳乐”,乐队由唢呐、笛子、大锣、小锣、大鼓、小鼓、大钹、小钹,以及梆子构成。乐队成员也是农民,有点音乐爱好,兼怀着为乡亲们服务的崇高愿望,自由组合成了乐队。乐队跟和尚道士的关系跟好,能十分默契地配合和尚道士念经,韵律优美,可媲美交响乐演奏。不同的是,请乐队常常要给现钱,请和尚、道士则折合物品。还有,只有老了人,才叫“打笳乐”,迎亲娶媳妇,也是这帮人吹吹打打,却叫做“吹喜乐”。

  04,抬重(下)
  那么,什么是“总管”,什么又是“八大金刚”呢?

  “总管”就是协助东家的“管家”,红白喜事摆酒,犹如一个复杂的工程。请哪位师傅掌勺、哪些人切菜,哪些人蒸饭,哪些人端茶倒水敬烟、哪些人借还桌椅碗碟,哪些人挑水劈材,哪些人上菜收卫生等等,都得做细致而具体的安排,往往由总管跟东家商议而定。上什么样的菜,请多少帮忙的乡亲,估计会来多少客人,都得根据各家各户的经济实力而斟酌。

  能当总管者,肯定在乡间人缘较好。曾宪龙读过几年书,为人热心口快,他安排下来的事儿,既能招待好客人,又能为东家省钱,故而经常被人请去当“总管”。

  当总管不算难,当八大金刚的头儿就难了。

  所谓“八大金刚”,就是出殡时负责抬棺材的人。很早以前棺材较薄,八个人抬足够了。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民的日子越过越好,老人们生前就把棺材定制得又大又厚,八个人肯定抬不起,就变成了十六个人抬。

  这些人用木头、粗缆绳在棺材上绑成“井”字,然后在前后左右四方木头上系上八根扁担,用十六人抬着。另外安排两个人拿着板凳随行,需要歇息的时候,就用板凳搁在棺材底部。抬重、搁扁担加上轮换的,基本需要二十多个人,在称呼上,依旧是八大金刚。

  送葬也是一个繁琐的流程,队伍经常要走很长的路,棺材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歇,八大金刚什么时候唱什么丧歌,都听为首的人号令。

  王麻子出殡那天,曾宪龙起初紧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八大金刚,与念经的孔和尚、打茄乐的乐队、边走边哭的丧家,配合得天衣无缝,各种声音嘈杂而有序,将气氛渲染得无比悲哀。棺材出门、上路、转弯、过桥等,均非常顺利。

  就在走最后一段路的时候,出了点岔子,大路正面也吹吹打打走过来一大群人,迎亲的!

  出殡装上迎亲,对双方都不好。乡下有个规矩,遇到这事儿,一定要抢上风,不能被对方压着。如何抢上风呢,就是在路上行走,尽量占据西北方位。也就是说,大路东西朝向,选靠北边走,南北朝向,选靠西边走。

  主持出殡仪式的孔和尚、抬着棺材的八大金刚、打笳乐的乐队以及送葬的亲朋好友,都明白不能让路。于是孔和尚大喊几声:“亡人远行百无忌啊,八大金刚齐用力……乐队鼓手快跟上啊,孝子贤孙自感激……”

  曾宪龙明白这是要“抢路”了,孔和尚的唱词基本是一个套路,遇什么情况唱什么段子。对八大金刚而言,唱词没个准,能贴实际,和韵律,有新鲜的句子,大家就会认为领唱的人有才华。如果逝者高寿,属于白喜事,头儿甚至可以唱几句诙谐段子,每当头儿话音一落,八大金刚都会一起合唱最后三四个字。曾宪龙心存戏谑,跟着大声唱:“八大金刚齐用力啊,王爹爹脸大不稀奇……大家走路都靠西啊,不然爹爹就找你!”抬棺材的人一听,不免想起王麻子那张大脸,不免嘻嘻哈哈接到“就找你啊,就找你!”

  迎亲的队伍显然不是本村的,不然不会跟送葬的撞上。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明白对面是送葬,且想抢路,立马换了个曲调《太阳出来喜洋洋》,整个队伍也往大路西边靠。平心而论,人家是想以喜气冲淡不吉利,而送葬这边就听得很刺耳了。

  大路南北朝向,两拨人流努力往西边靠,谁都不让,队伍快撞上后,丧乐跟喜乐交织,披麻戴孝遇到穿红挂绿,双方尽量不发生争执,但每个人都有怪怪的感觉。

  抢路在乡间虽然罕见,但每隔几年总出现这么一两次。大路两边通常是责任田,有时候为了抢占上风,人们会把田里的庄稼都踩的稀烂,事后由抢赢了的东家赔偿。王麻子出殡遇到的抢路,却有点麻烦,因为大路西边是个斜坡,斜坡底端,是一条依路而建、三米宽的水渠。

  抬着棺材行进的八大金刚显然比迎亲的队伍难调度,对方几个抬着聘礼的机灵鬼很快走到了斜坡底端,再往西只能下水了。王麻子的儿子见状急了,大叫:“宪龙哥,我爹一生都不服输,你可要为他老人家把面子争足啊。”

  曾宪龙被架上了台面,扯着嗓子大声喊:“八大金刚都注意啊,大路两边紧走西……右边的人慢慢放,左边的人不着急……”八大金刚也大声喝:“不着急啊不着急。”曾宪龙授意走在棺材前、举花圈的几个半大小子挡住对方,他则指挥棺材慢慢下斜坡:“八大金刚别大意啊,王老爹爹莫心急……路上稍微有颠簸啊,金刚自会护着你……”其他人接着唱:“护着你啊护着你。”

  “有我曾宪龙指挥,还想抢路,没门!”曾宪龙心想,只要大家用厚实的棺材挡住抬聘礼的人,对方鉴于不吉利,肯定不会当面犯冲,到时对方无论上坡还是下水,都输了。

  “八大金刚慢慢走啊,东家感恩在心头……王爹爹满意上了山啊,咱晚上多喝几杯酒。”想到得意处,曾宪云又唱了段怪腔。“多喝酒啊多喝酒。”八大金刚嬉笑着和唱。

  也许是曾宪云的唱词实在古怪,也许是斜坡上草皮比较滑,有个抬棺材的“金刚”嬉笑着合唱时,一个不稳,溜了一脚。前后的人被他一扯,也脚下不稳,结果靠着水渠的三四个人同时滑倒。斜坡上面的几个人被下面一带,肩上一滑,扁担掉了,那棺材无处着力,居然哧溜溜掉下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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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07,缘分(上)
  蜡王,名叫梅昌盛,和鱼王一个村。他在镇上租了个小门面,经营元宝、蜡烛、纸钱、花圈等祭奠用品。蜡王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气,据传他做的蜡烛往往比别家能多烧几个小时,他做的纸钱上都盖有祖传的特别印章,大鬼小鬼都喜欢。

  孔和尚因“工作需要”,经常跟蜡王打交道,每每推荐别人到蜡王家买祭奠品,故而两人关系不错。曾宪龙和孔和尚找到蜡王,求他给曾家小子当亲爷,蜡王很干脆地应承下来了。孔和尚说可能有风险,要挡邪气。蜡王微微一笑,和尚,我是做哪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邪气敢动我?他们在下面还想不想用钱了?

  曾宪龙千恩万谢,特意在镇上的小馆子里请了顿酒。席间推杯把盏,蜡王说,择个良辰吉日,带曾家小子到他老家认个亲,让媳妇杀只大公鸡招待,这事就定了。

  没想在鱼王死后的第二天,蜡王死在了鱼王的灵堂上。

  鱼王和蜡王从小一块儿长大,属于“打条噶”的朋友。打条噶,就是“赤条条不穿衣服”的意思。鱼王死得蹊跷,蜡王也有几分狐悲,特意送了个大花圈。

  在乡间,人去世后,照例会停灵三天。第一天,和尚、笳乐尚没进门,由请来的“八大金刚”给亡者洗浴、换衣,然后在客厅的地面上铺块白布,让亡者睡在布上。还有几点需要注意,亡者头枕火纸,左手上要握一张饼,脚边放个火盆,逢整点烧纸钱。同村年龄相仿跟亡者关系比较好老人们,就会坐在亡者周边聊天,谓之“守灵”。

  对待前来守灵的乡亲,照例是烟酒茶招待,到半夜十一二点钟,还得安排“宵夜”。 吃完宵夜,邻居们基本就回家了,继续留下守灵的,要么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要么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跟鱼王守灵那晚,蜡王在宵夜的时候被劝了不少酒,鱼王家贫,生前也没几个朋友,故而家属对蜡王的到来很感动,接待也分外热情。

  喝了酒的蜡王搬了张椅子坐在鱼王身边打瞌睡,呼噜一声比一声响。大约到了凌晨四点多,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蜡王突然从椅子上栽了下来,撞在了鱼王身上,等鱼王的儿子把他拉起来时,发现他已没了呼吸。

  ……

  “鱼王是被人下蛊害死的,这蜡王怎么就突然睡死了?”故事说到这里,又有人打岔。

  “这还不明白,分明是有人不想让曾家小子找到合适的干爹!”先前的胖子自觉见多识广,大声道,又有点底气不足,转过头问孔和尚,“和尚,你说呢?”

  “你个锤子少吓唬人。”孔和尚说,“要是真有人想整曾家小子,怎么不冲着我和尚来!我就是这鬼伢子的干爹,不活得好好的?”

  “那是你命硬,对方暂时奈何不了你。”人群中有人戏谑道。

  “人家孟叫花,曾道士,也是干爹,不都没事。”孔和尚反驳。

  “在咱这荆江两岸,又有几多您这类高人啊。”“是啊,您们都是判生断死的神仙,山精水怪见到您们,躲还来不及。”显然,村民们没把对这几位高人的敬仰当做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在小镇上,人们对神鬼之事既敬畏又亲昵,出了点毛病,譬如发烧、眼睛疼,寻医问药无效,就会找各类高人解救。了解是哪位去世的人在捣乱,则一边烧纸钱一边骂:“平时对你也不薄,别有事没事就找我!”

  对神鬼的态度也影响了对“高人”的态度,更何况像孔和尚、曾道士这类人,本身就是农民,平日见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大家也会跟他们开玩笑。

  “连续死了两个爹,再去哪里找哇。”“是啊,这伢子要三个干爹,既要水火命,又要人脉旺,还要命糙……”“也许黄瞎子就是信口开河,为难老曾家吧。”“您还别说,三个干爹如今不都坐在这儿么?”乡民们七嘴八舌,兴致勃勃。

  也许是黄瞎子胡诌,但孔和尚、孟叫花和曾宪云,还真都是水火命,且人气旺,命粗糙:孔和尚到处做法事,孟叫花走街串巷收破烂,曾宪云在江上救过不少人!他们仨的名气远远大于任何一个村的村长和书记,小镇共有四十多个村,几乎村村都有一半人听说或者见过这三人。

  “不扯东扯西的,孔亲爷,鱼王和蜡王死了之后,您怎么想到孟亲爷和曾亲爷的?”那胖子将众人的关注点又集中起来。

  “我收杂货路过,听和尚讲这怪事,自己找上门来的。”孟叫花嘿嘿笑道,“这天下还没我孟叫花不敢做的事。”

  “那曾亲爷呢,您是怎么来的。”胖子又问曾宪云。

  “我嘛,跟蜡王有点交情,给他送葬的时候,听说一个鬼伢连克死了两个亲爷,咱还真不信这邪。”曾宪云淡淡说道。

  在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更没有网络的年代,小镇上怪事的传播速度不逊于而今,每一位忠诚的传播者都会添油加醋,把事情经过讲得绘声绘色。

  曾庆余满月,按风俗要请“满月酒”,也就在曾家大肆操办的时候,鱼王和蜡王相继出殡。喜事挨着丧事,几个村的人都议论纷纷,说这鬼伢子命硬,刚出生就逼死了两个亲爷。

  屁事都不懂的曾庆余成天只晓得哭,颜香菱奶水不足,经常抱着他找乡里刚生了小孩的妇女们讨奶吃。吃一份奶水,就代小庆余感谢人家:“多谢张妈妈,庆余长大了再报答啊。”“李妈妈家的小姐姐真懂事,肯给小弟弟吃。”“王妈妈,小家伙又来讨奶喝了。”……

  摆满月酒的那天,父亲曾宪龙将儿子吃过奶的妇女极其丈夫全请来好生招待。父亲陪着七八个汉子喝酒,殷勤之至,他这样做既是为了表示感谢,又存有小小的心思:算命的不是说庆余要多几个爹挡邪气么,这七八个人的媳妇都曾给庆余喂过奶,他们全部可以当爹……

  就在父亲胡思乱想的时候,孔和尚和孟叫花联袂来到曾家。
  08,缘分(下)
  孔和尚本就答应了当干爹,一来自然被安排坐上席,曾宪龙赶紧对其他人打个招呼,专门过来陪。孟叫花开门见山,说自己要收这个干儿子,曾宪龙自然喜出望外。

  “这俩干爹倒是很配对,一个走街串巷的叫花,左手短,一个装神弄鬼的和尚,右脚长。”“你懂个屁,人家这叫天残地缺。”“还别说,不少当官的都认识这俩人,孔和尚曾到镇长家做过法事,孟叫花懂一些秘方,邻村的王书记被蛇咬了,就是他给治好的。”……周边的人议论纷纷。

  孔和尚跟孟叫花大大咧咧推杯把盏,曾宪云也闯上门来。

  “和尚与叫花收干儿子,这等好事,怎么能少得了我。”曾宪云与孔和尚、孟叫花曾打过照面,三者都属于小镇上的“高人”,偶然遇见也寒暄几句。到曾家后,曾宪云也不要人招呼,直奔酒席。

  “曾先生大驾光临,小可蓬荜生辉啊。”父亲曾宪龙赶紧起身相迎。

  “这人是谁啊?”席间一个汉子低声问旁人。

  “他你都不认识。江边专门捞死人的,据说能给人招魂,特狠,应该是个道士。”对方小声道。

  曾宪云其实已经听见了,却丝毫不生气,径直对孔和尚和孟叫花道:“两位兄长有礼,曾家小子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二,看来有几分麻烦。”

  孔和尚打了个哈哈:“曾老弟也是高手,这伢子阴气缠身,每晚哭夜,待喝完了酒,咱哥仨一起给治治。”

  孟叫花则细细打量了一番曾宪云,微微点头:“看来曾老弟也是同道中人,心存善意,普渡众生啊。”

  …………

  “原来您们三位是这样认识的啊。”一直讲到这里,胖子才觉得主角入了戏。

  “说白了就是缘分,三位跟这伢子有缘。正所谓,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某听众卖起了学问。

  “还有个问题咱不明白,孔、孟、曾三位比曾家老爷子,也就是伢子的爷爷小不了几岁,为何不当干爷爷,一定要自降身份当干爹呢?”又有人问道。

  “你笨吧。这都不知道,叫你读书你要喂猪。”胖子听曾家老爷子曾昭义说过此事,好容易能在众人面前显摆,赶紧道,“孔、孟、颜、曾,四大圣人本出一门。孔老夫子有三个弟子,分别是孟子、颜回、曾参,几千年前,孔夫子就制定了一套通天家谱,四家共用。孔家始祖孔夫子从第一辈用,其他三家始祖是弟子,从第二辈用。明朝皇帝朱元璋还给这四家赐了十个字,叫做: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也就是说,曾家伢子的父亲曾宪龙,孔亲爷孔宪东,孟亲爷孟宪明,曾亲爷曾宪云,都是宪字辈,是兄弟。”

  “哦。”听者恍然大悟。

  “孔孟颜曾,这四家就是一家,他们的祖宗祠堂都在山东,泰山顶上供奉着。”胖子虚荣心得到满足,继续瞎侃,“前些年,只要是这四家姓,到谁家吃饭住宿,都跟亲戚一样。”

  “颜仙姑原来叫做颜宪姑,她哥哥叫颜宪德,跟老曾家也是亲戚吧。”又有人发现了新大陆似的。

  “所以说,这伢子命大啊,四大圣人的后代一起为他保驾护航。”胖子讲得唾沫横飞。

  “不对啊,四大圣人都是读书的,秀才啊,而几位亲爷……”插话者突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我们是和尚、叫花、道士是吧。”曾宪云哈哈大笑。孔和尚和孟叫花也不免莞尔,却不与村民争辩。

  “做亲爷,总得给伢子点见面礼吧,三位当年给的是什么啊?”“曾家小子每晚都哭,怎么给治好的?”“据说后来这伢子又遇到了许多怪事,真的假的啊?”村民们对故事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三位干爹本身的兴趣。

  “这事我清楚,”胖子继续抢过话题,“我跟曾家几代交好,最清楚他们家的事儿。”

  “你快说啊!”“胖子你吹牛吧。”旁人奚落道。

  孔和尚、孟叫花和曾宪云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胖子,并不介意他继续吹。

  胖子虽然讲得有几分夸张,倒也不是全部吹牛,除了咒语部分胖子说的不准确,其他大致相符。

  曾庆余满月那天,三位干爹各有馈赠:孔和尚送了一块黑黢黢的木牌子,上面刻有奇怪的符号,说是祖传了上百年的桃符,能镇各种鬼怪;孟叫花送了颗尖尖的牙齿,长约三厘米,用红绳窜着,挂在小伢子胸前,用以避邪。有人说是龙牙,有人说是虎牙,孟叫花也不解释,任由大家胡猜。曾道士没带什么礼物,第二天专门给伢子送了件小小的挂饰,说是玉,从古玩市场淘来的。

  为了让鬼怪不再纠缠小余,三位干爹当晚都放了大招。

  孔和尚估计道行一般,吩咐曾宪龙把桃符挂在房门口,说这样就行了;孟叫花则教了一个简单的办法,用红纸写段咒语“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趁夜深人静时张贴于十字路口的树木、电线杆等显眼的地方,借群众的人气收惊。

  曾宪云的名堂就大了,大约亥子交更的时候,他在卧室东南角点了三只香,口含清水喷出,后手指东南念咒语道:“王母斩鬼乱纷纷,身骑白马出天门,收斩黄都六洞鬼,七二夫人随后兵,王母敕令杨都督,马行随后斩妖精,吾今念起王母咒,妖邪百煞化为尘!”

  从那之后,小家伙晚上果真不在哭闹。至于是哪位干爹的法力起了效,诸人争论一番后,觉得曾道士还是厉害些。

  三个干爹均不介意乡民如何点评,私下却达成了共识:这小子八字生的奇特,招鬼又治鬼,大家要全力教他本事。以后荆江两岸再出现什么妖蛾子,也许还得需要这小子去收。
  所谓“普通话”,其实是满族入侵后,混杂了明代汉语的杂话。在江汉平原,尤其是公安、松滋、洪湖、潜江、沔阳一代,保存着大量古汉语原音。比如“家”,其实念“嘎(ga)”,“白云深处有人家”,“有恩嘎”,就对了。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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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09,水鬼(上)
  “看来曾家小子的命,多亏三位亲爷啊。”故事讲到这儿,听众们仍意犹未尽,“这小家伙带着三位亲爷的法器,从此之后是不是百鬼不侵啊?”

  “哪有那么厉害,”曾宪云微微一笑,“有些事儿,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是啊是啊,阴间鬼魅虽然不敢沾他,但是可以借别人的手整他啊!”那胖子继续插嘴,胖子与曾家是邻居,对曾庆余身上发生的怪事可谓了如指掌,“这小子三岁那年,差点掉水里淹死了,若不是曾亲爷恰巧路过,他的小命很可能就被阎王爷收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听众们的好奇心再次被撩拨起来。

  胖子得意地咳嗽了两声,见孔和尚、孟叫花和曾宪云都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就继续讲曾家小子的故事。

  埠河镇水网密布,四十多个村子里,人工灌溉渠如树叶脉络一般延伸到每片土地,政府部门隔断时间就会从长江抽水注入,以满足乡民们的生产生活。

  除了这些渠,还有各种蓄水地。小镇上的人对水的称呼也非常细致,不大的一汪水,成为“池”,稍大,就叫做“塘”。比“塘”大的,称为“潭”,譬如关庙村的白龙潭,深不见底,老人说其底端与龙宫相通。比潭更大的,叫做“洪”,义和村就有这么个“洪”,有人曾在洪里捞出上百斤的大鱼;比洪更大的,就是“湖”……有些村还靠着虎渡河与长江。

  全镇到处是水,几乎每年都听说有小孩被淹死之事,大人们最担心小孩玩水。

  曾家所在的灯塔村三组,几十户民居沿着一条直线建造,每家门口都有个大稻场,用来打谷子晒棉花,稻场边上是条南北朝向的大路,路边有条水渠。

  在自家门口的水渠里,勤快的乡民通常会在水里订个“井”字行的木桩,然后用竹子扎成一块长方形的“跳板”。跳板一头搁在木桩的横杠上,一头搁在岸上,宛如小桥。有了跳板,妇女们就能很方便地蹲在上面洗衣洗菜。

  曾庆余大约在三岁半的时候,和邻居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芬芬在稻场里玩游戏弄脏了手。芬芬就带着他去跳板上洗手,结果一不小心,两人都掉进了水里。

  当时各家的主要劳动力基本都下了田,在家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爹爹婆婆,要么聋要么瞎。曾庆余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在屋后面的菜园子里忙活,谁都不知道俩小孩掉下了水。

  也许是曾庆余命大,那天曾宪云正好去亲戚家喝喜酒,他骑车路过曾家时不经意朝左右看了看,突然发现水中有两团头发漂着。

  曾宪云第一反应就是“有小孩落水!”他来不及考虑,连人带车直冲到水里。

  两个小孩被捞上岸时,均双目紧闭,嘴唇乌青,仿佛已经没了呼吸。

  曾宪云一边大声喊人帮忙,一边用手狠压两个小孩的腹部,想把水逼出来。闲在家里的几个爹爹婆婆听到动静,赶紧跑了出来。

  小姑娘芬芬在曾宪云的拍打下,哇哇连吐了几口水,哭出声来。芬芬的奶奶本在屋后菜园里种菜,听人大喊说芬芬掉水里了,发疯一般往前门窜,赶到现场,老太太大哭着把芬芬抱进怀里:“我造孽的伢子啊,叫你不要玩水,你怎么就不听话啊,你要是有个什么岔子,我怎么跟你爸爸妈妈交代啊!“

  “芬芬还好,老曾家的鬼伢子才麻烦。”围观的某大爷见曾庆余始终一动不动,有几分担心地道。

  “我的孙孙啊,你叫我怎么活啊!”耳聋的太奶奶又惊又吓,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周围的爹爹婆婆赶紧将她扶起来劝慰:“不要紧,曾亲爷是个能耐人,能把他救好。”

  曾宪云也有几分紧张,小庆余虽然吐出来不少水,但始终没发出声音。他摸了摸干儿子的胸口,感觉还在散发热气。“曾庆余,回来!”曾宪云突然大喝一生,将小庆余倒提着,狠狠地抖动。

  “唔……唔……”曾庆余的喉咙无力地呜咽着,小腿断断续续地挣扎,依旧神智不清。

  “糟糕,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曾宪云心中暗道,他转头问依旧在抽泣的芬芬,“小姑娘,你们是怎样掉进水里的?”

  “呜……我跟弟弟在洗手,好不得的,……呜……有东西在水下面拉我,我挣不掉,就拉了弟弟一下……呜,我们都掉下水了。”芬芬哭着道。

  “坛子鬼。”几个老人脸色微微一变。

  在埠河镇民间,流传着不少关于坛子鬼的故事,许多老人都说小时候曾见到过。坛子鬼如何来的,说法不一,但他们有几个共同点:平时藏在水里,喜欢吃泥鳅,肚子大,四肢短,远远看上去像个坛子。也有说他们在转世之前要找替身,会拉那些火焰比较低的人,通常是老人跟孩子。

  在阴晦的天气里,坛子鬼也会上岸窜窜,他们喜欢到村民的厨房里捣乱。在乡下,正屋和厨房是分开的,有时候明明厨房锁得好好的,可满满的一缸水却没了。老人们就会说是坛子鬼偷喝的,他们想让人到水渠边挑水,然后把人拉下水。更奇怪的是,有时做饭的大铁锅都会消失,剩下一个空空的灶台。人们在水渠边烧几张火纸,咒骂几声,过一晚上,铁锅会自己回来,脏兮兮的。

  “坛子鬼欺善怕恶,芬芬的太爷爷张权贵得罪过坛子鬼,这些鬼可记仇了。”有个老大爷道。

  张权贵早就去世了,他是如何得罪坛子鬼的,村民们众说纷纭,大致是他捉弄了坛子鬼一番。

  在村里,张权贵是个非常倔强的老头。老伴去世后,他跟儿子媳妇不合,经常吵架,老头一气之下,单独在偏远的一个池塘边搭了个茅屋。
•        154133165 哈哈。 关庙 这个要顶 2015-06-08 22:07:52.917
•        154133165 坛子鬼好黑人地。。。小时候听都大都不敢扎秘孔大 2015-06-08 22:12:05.893

  10,水鬼(下)

  那还是解放前,兵荒马乱。张权贵捞鱼捉虾,日子也过得下去。某个夏天的傍晚,他喝了点小酒,正坐在门口闭目养神,意外看见远处水田的田径上有几个穿着红衣红裤的大肚皮汉子,提个灯笼、背着竹篓在叉泥鳅。

  在水乡,叉泥鳅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儿。夏日的晚上,水田里的泥鳅喜欢出来乘凉,密密麻麻浮在田面,一动不动。人只要提个灯笼,拿一把自制的铁叉——铁叉顶部通常是弯成梅花型的六根利刺,底端用铁丝固定在竹竿上,竹竿可长可短。擅长叉泥鳅的高手,一晚上能叉好几斤。

  张权贵起先以为是其他村里的人,没怎么在意。那些人也挺奇怪,叉了个把小时之后,居然走到张权贵面前,比划着找他借锅,可能是要煮泥鳅吃。

  借就借呗,张权贵并不是小气的人,就拿了口小铁锅。那几个人在一块平地上用泥土砌了个简单的灶,弄了点树枝枯草就炖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放了什么佐料,炖的香喷喷的,张权贵闻着都直流口水。几个人并没邀请张权贵品尝,一声不吭的吃,边吃边把竹篓里的泥鳅往锅里倒,不出半小时,这些人把泥鳅都吃完了。

  还锅的时候,领头的人说了声连谢谢都不说,把锅搁在地上就走了。更让张权贵恼火的是,他们居然连锅都没洗!

  翌日,张权贵总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很怪,还以为是自己酒喝多看花了。没想过了几天,这几个壮汉又来借锅,还的时候也是不洗。这回张权贵留了个心眼,等他们走后,特地跑去他们煮泥鳅的地方查看,灶台在,却不见生过火的痕迹,连一点点灰烬都没有。

  到这儿张权贵才明白过来,自己是遇到坛子鬼了。他听人说过,坛子鬼在岸上胆子比较小,轻易不敢害人,但如果人把他们戳穿了,他们会很生气,没准总缠着你。张权贵左思右想,如何把这些家伙弄走,又不惊动他们。老辈的人说,坛子鬼比较守信用,借东西有借有还。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几天后,张权贵偷偷用竹篾和报纸糊了一个纸锅,用锅底灰把它刷黑,犹如真的一样。据说鬼不知道轻重,所以他们能搬走各种大铁锅。坛子鬼再来的时候,张权贵就把纸锅借给他们,结果这群鬼在生火,把锅给烧了。他们搞不清楚什么回事,连装泥鳅的竹篓都没拿就慌忙走了。张权贵意外得了几篓子泥鳅,吃了好几天。那些坛子鬼因为欠着张权贵的锅,也不好意思再来了。

  张权贵戏弄坛子鬼一事,是他自己说的,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也有村民觉得这老家伙自己晚上叉了泥鳅,故作玄虚说是骗了鬼,吹牛而已。

  ……

  “坛子鬼是真是假啊?”“把芬芬往水里拉,是坛子鬼干的吗?”“芬芬的太爷爷得罪了坛子鬼,他们也不至于要害芬芬的命吧。”“也许这些坛子鬼知道曾亲爷会路过,故意把芬芬和庆余拉到水里,给人警示呢。”故事稍停,就有不少人插嘴。

  “鬼怎么想,人是无法猜的。那天幸好遇到了曾亲爷,换其他人,就算是把伢子从水里捞上来,也不一定能救他们的命。”胖子咽了口唾沫,说道。

  “曾亲爷,小庆余是怎么醒来的呢?”有旁人问曾宪云。

  “这个我知道。”另一个人道,“这鬼伢子在我家吃东西的时候,跟我们讲过,他还笑嘻嘻的,说看到很多好玩的东西。”说话的那人名叫肖玉华,大约二十来岁,他家离曾家约四五户。

  “他看到什么了啊,该不是瞎说吧。”

  “不会,这家伙经常跑到我家跟我弟弟妹妹玩,他鬼头鬼佬,不过从不说谎。”肖玉华祖上与曾家祖上是世交,曾庆余称呼他的母亲为“老妈”,意思是比较老的妈妈。老妈比曾庆余的奶奶只小五岁。肖家子女多,肖玉华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喜欢带着小余玩。

  曾庆余当年不到四岁,他对自己的遭遇讲得支离破碎,幸好肖玉华能理顺,让大家听得很清楚。

  那天曾庆余被救起来后,只剩下一丝如有若无的呼吸。他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身体很轻很轻。奇怪的是,他明明就在家门口,却看不到一个人。天色变得灰蒙蒙的,他本想走进家门喊太爷爷和太奶奶,突然大路上走来一大群人,敲锣打鼓,有人牵着猴子,有人骑着马,还有人化妆成小丑的模样。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小孩子跟在后面,冲着他招手。曾庆余以为是玩把戏的,蛮高兴的跟着去。

  大约走了十几分钟,曾庆余觉得不对劲,路边人家的房屋明明他都认识,怎么感觉微微变了样,而且没一个他认识的人。他跟着人群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看见大爷爷曾昭宇的家,见大爷爷坐在门口,就喊了几声大爷爷,对方貌似在打瞌睡,没听见。

  曾庆余突然有点害怕,就不跟着队伍走了,爬上台坡去喊大爷爷。大爷爷被曾庆余摇醒,非常惊讶,问:“你怎么不在家,到这里来干什么?”

  曾庆余莫名委屈,哭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路我都不认识了。”

  “别乱跑了,我送你回去。”大爷爷站起身来,曾庆余把小手伸过去,大爷爷却不牵他,“你就在我旁边走。”

  曾庆余有些不高兴,觉得大爷爷怎么变了个人似的。爷孙俩正下了台坡,走上大路,有几个大肚汉子从队伍折回,拦住爷孙俩,笑眯眯的问:“小孩,你不去看把戏了?”

  大爷爷很生气:“他不看了,我送他回家。”

  “老头,他看不看,关你什么事?”一个汉子非常不友好地对大爷爷道。

  “他是我侄孙,还不懂事,你们别诱惑他!”大爷爷上前一步,把曾庆余挡在身后。

  几个汉子看起来很不耐烦,对大爷爷推推搡搡:“你这老头,自己的事儿都没完,管咱们干啥!”“要是得罪了我们,有你好受的。”

  大爷爷被他们推的连连后退,曾庆余吓得躲在一边,直哭。

  就在爷孙俩限于困境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中突然发出一道金光,两个巨大的黑脸将军露出脑袋,盯着地上的几个人。

  几个红衣汉子见到黑脸将军,吓得赶紧逃窜:“神人饶命,神人饶命。”

  大爷爷和曾庆余也吓得发抖,一位神将朝他们微微点头,示意大爷爷把曾庆余送回家。

  曾庆余走到家门口,大爷爷也不说进门打招呼,掉头就走。这时小家伙才想起来,大爷爷去年就上吊死了!他又惊又怕,身上冒出冷汗。突然一个红衣胖子窜到他面前,恶狠狠对他说“东西还来!”

  小余以为对方要抓他,赶紧往家里跑,不小心摔了一跤,跌的直冒金星,接着眼前一亮,就看到了太爷爷、太奶奶和干爹等一大堆人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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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浙江省温州市 2015-8-9 09:24:30 | 显示全部楼层
11,讨债(上)
  肖玉华的故事讲得还算精彩,比曾庆余啰啰嗦嗦的原版强多了。曾庆余只是说,看见很多人玩把戏,就跟着群孩子去看热闹,走了段路,没见一个认识的人,很怕,正好大爷爷在门口,就喊大爷爷带他回家,几个红衣胖子不让他们走,突然天上有两个黑脑袋,把红衣胖子吓走了。

  “对,那黑脸神将是曾亲爷请来的。”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这场谈话主角的胖子被肖玉华无端抢了戏份,颇为不满。

  “曾亲爷,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旁人其实早就听过,却希望能听当事人亲口讲一遍。

  “没什么,几个坛子鬼,没多大能耐,也不算太恶,吓他们一番就行了。”曾宪云淡淡笑道。

  “那黑脸神将是谁啊,怎么请来的啊?”又有人问。

  “这都不知道,尉迟恭和秦叔宝呗。”胖子抢着回答,接着又问曾宪云,“您说是吧。”

  曾宪云懒得跟这些人胡扯,微笑着不予置否。

  “话说那天曾亲爷请神,那阵势,喝,小可有幸亲见。简直比唐代的李淳风和袁天罡还厉害。”胖子见曾宪云并没否认,兴致又高了几分。

  孔和尚实在受不了胖子吹嘘了,插了句:“拿个桃木剑指天画地是吧?”

  “绝对不是,”胖子似乎没发现孔和尚的不满,连连摇着肥硕的脑袋,“孔亲爷,您是和尚,跟曾亲爷的功夫不一样,他那天骑车去吃酒,又不是去斩妖除魔,哪会带那玩意?”

  “老曾是巫家,跟我们都不同。”孟叫花眯着眼睛,好像要睡觉了,见这些人满嘴跑火车,稍微纠正了一句。

  “这叫花子比较厉害,平时聊天也没透什么底子,他居然给看出来了。”曾宪云心中暗道,忍不住歪脑袋看了孟叫花一眼,对方依旧闭着双眼。

  “对对,曾亲爷是巫家,巫家可比道家、佛家都要早,对吧。轩辕黄帝的时候,就有巫师召唤龙、虎、狮、豹,帮其打天下。山海经上说,楚国有十大巫师,都能移山倒海。”胖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各种传闻,张冠李戴却又自圆其说。

  “胖子别扯远了,讲讲曾亲爷怎样请神的事儿。”“对对,曾亲爷请神比颜仙姑厉害多了,胖子你当时见到了,给大家说个明白。”见胖子又跑偏了,旁人赶紧刹车。

  胖子先微微对曾宪云点头示意,见对方也饶有兴致,顿时神气起来,“喂,那个谁,肖玉华,先跟你胖哥倒杯茶,要凉的,润润嗓子。”肖玉华觉得不爽:“凭什么要我去。”

  其他人急着想听故事,催促道:“你这小子,婚都没接,就是伢子,不叫你叫谁,快去快去。”肖玉华极不情愿站起来,恨恨地瞪了胖子一眼,又问曾宪云、孔和尚和孟叫花,“三位亲爷要不要,我端个茶盘子来。”

  孔和尚呵呵一笑:“行。”

  见肖玉华去倒茶了,胖子才满意地开始了他的故事:

  这阴间跟阳间是一样的,村还是这个村,镇还是这个镇,山还是这座山,河还是这条河。每个地方都有土地爷,每坐山都有山神,每条河都有河神。人们活在阳间,看不见阴间的事儿,而神灵能自由穿行。

  为什么曾家小子见到的村子跟咱们这一样,又觉得不认识呢?那是因为阴间的发展比阳间要晚上几十年。大家想想,人要在阳间过完才去阴间,你在阳间的金银带不过去,去了那边还得从头干起,对吧。

  “胖子别说些有的没的,这玩意大家都知道,你讲讲细节。”有个人忍不住胖子过长的铺垫。

  “好,细节就细节。”胖子喝了口肖玉华端来的茶,开始了他所知道的“细节”:

  “那天曾亲爷见小余总是迷糊着,就让大家抬了张八仙桌,把小余搁在桌上,头南脚北。也许是太心急,他老人家连香都没点,要了张门神年画,然后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了个符,口中念念有词,把年画和符烧了。”

  胖子说道这里,突然停住。

  “结果呢?”

  “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啊,小余醒了,那年画上的秦叔宝和尉迟恭,把坛子鬼给吓走了啊。”

  “日,这就是你知道的细节啊。”“胖子你尽吊人胃口。”

  “曾亲爷,您给说说,那天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的。”胖子遭到围攻,赶紧找曾宪云求救,“除了咒语部分我不清楚,对吧。”

  “嗯。”曾宪云点点头。

  “曾亲爷,您念得是什么咒啊?”有人忍不住好奇。

  “知道了对您没好处,驱鬼请神,不是什么好差使。”孟叫花突然睁开眼,“要是您没事儿想闹着好玩,引起神憎鬼厌,就麻烦了。”

  “是啊是啊,孔圣人都敬鬼神而远之。”胖子赶紧接话道,“别说我没听明白,就是听明白了也不敢乱说。”

  “这事儿到此就完了?”“坛子鬼要小余还他什么东西啊?”“还有,小余的大爷爷,为什么坛子鬼说他的麻烦事都解决不了啊。”此次夜谈,似乎已经接近了尾声,人们仍然不肯散去。

  “哪完了?还差得远呢?小余是好了,可跟小余一起掉下水的芬芬,当晚就出了问题。”胖子继续道。

  “芬芬怎么了?”“她不是被救醒了么?”

  “什么问题,被小余的大爷爷和坛子鬼都摸了!也是曾亲爷给治好的。”
  12,讨债(下)

  在小镇中,人们为阴邪所伤,统统称“被鬼摸”。“摸”人的可能是不认识的游魂鬼,也可能是左邻右舍的先人,还有可能是奇奇怪怪的夜猫子鬼、老鼠鬼、蛇鬼等。

  荆楚大地上,人们对神与鬼的区分很模糊,比如屈原老夫子笔下的山鬼,其实是个美女山神。到了民国年间,人们按照为我所用的原则,大致这样划分:凡是害人的,就是鬼,不害人的,就是神。一条河,既有河神,又有各种河鬼;湖中也一样,湖神和淹死鬼能和谐共处。

  曾宪云当天救了芬芬和小余后,急着吃酒,略微交待几句就走了。

  晚上约十点钟左右,早已睡熟的芬芬突然在梦中大哭,哭声凄厉怪异。父母把她弄醒,怎么哄都没用。问她原因,她也不说。闹了一个多小时,芬芬父亲张平发心头火气,将孩子打了几耳光。芬芬被打怕了,躲在母亲怀里嘤嘤啜泣。

  大约到了圆钟时分,也就是半夜十二点整,时钟指针走圆,芬芬家的狗又哭了起来,引得许多的狗都在哭。

  狗哭不同于狗叫,狗仗人势的时候,叫得响亮嚣张,落水被打的时候,叫得可怜兮兮。狗哭跟人哭的声音差不多,嘤嘤呜呜。

  狗天生阴阳眼,能看到很多东西,狗哭肯定不是好事。张平发更是心烦,起床点灯,抄根棍子把狗狠狠打了一顿。

  第二天,张平发就到曾家找曾宪龙,求他一起去请曾宪云。曾宪龙也被昨晚的狗哭弄得一宿没睡好,当即就答应了。

  曾宪云应邀再次来到灯塔村,却要张平发去请孔和尚,张妻去求颜仙姑。曾宪云丝毫不敢托大,说自己懂一些东西,但是不懂的更多,需要其他能人搭手。

  张妻很快从颜仙姑那里回来,把曾宪云和孔和尚拉到一边,传达了颜仙姑的话:曾庆余的大爷爷和坛子鬼都沾了芬芬。

  芬芬和小余在水渠边洗手的时候,坛子鬼被小余身上的阴气吸引,他们想拉小余下水,但忌惮小余身上带的虎牙和玉佩,不敢靠近他,就拉了芬芬。芬芬果然在慌乱中把小余也带下水了。

  鬼是无法直接伤人的,只能通过恐吓或者诱惑来害人。坛子鬼本想诱惑小余,慢慢将他的阳气耗尽,不想小余的大爷爷曾昭宇挡了道儿。

  曾昭宇生前本来身体还不错,某天跟儿子吵架,一气之下,半夜在横梁上挂了根绳子,吊死了。阎王爷对阳寿未尽的鬼魂是不收的,让他们仍然呆在原处,每天准点重复生前的自尽行为,再次经历那份痛苦。曾昭宇在阴间,每天半夜要自杀一遍,所以坛子鬼说他的麻烦还没完。他想早日解脱,就摸了惊魂落魄的芬芬,目的是让阳间的亲人知道,给他做场法事。

  而欠坛子鬼的东西,应该是金子,被芬芬的太爷爷张权贵拿了!至于坛子鬼的来历,颜仙姑也说不清楚。

  曾宪云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曾昭宇摸了芬芬的问题比较好解决,孔和尚给亡人做超度驾轻就熟。芬芬父亲张平发、小余父亲曾宪龙、孔和尚一同上门,跟曾昭宇的大儿子曾宪武讲了事情的经过,曾宪武本来对父亲的死就很愧疚,当即答应筹办超度之事。

  可芬芬的太爷爷拿了坛子鬼的金子,曾宪云就得仔细问问了……

  “张权贵那老鬼胆子还真大,敢拿坛子鬼的金子?”“究竟拿了多少啊?”“他是怎么发现那些坛子鬼有金子的?”“想想也是,老张的儿子种地不成,也没啥副业收入,去沙市码头上给人抗包卸货,两三个月就赚了笔钱,回来就能盖大瓦房了。”听故事的人们早就对张家早些年的变化有几分猜测,而今恍然大悟。

  “张平发和他媳妇这几天走丈母娘了,没在家,我们随便说说,别传他耳朵里就行了。他的父亲张祥才就是个活见鬼的,好吃懒做,哪可能做得起大瓦房?还不是他爷爷张权贵弄到了坛子鬼的金子,张祥才拿到沙市变卖了,才换来的钱!”胖子的语气既肯定又猜测,反正张权贵、张祥才都死了,张平发的老娘痴痴呆呆,说说他家的鬼事也不打紧。

  “神鬼不可欺啊,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还啊,老张家把金子都兑换成了钱,做了房子,怎么办呢?总不能拆房子卖瓦吧?”

  “那就得靠曾亲爷了,这鬼是他干儿子引来的,总不能说只管干儿子,不管别人了吧。”胖子道。

  其实,当天曾宪云心中也没个底儿。张权贵拿了坛子鬼多少金子,他不清楚,张家显然是没金子可还的,如何将坛子鬼打发走,他还得费点心思。在曾宪云和张平发反复细问之下,芬芬的奶奶边哭边讲了公公张权贵生前骗坛子鬼的事情。

  张权贵跟儿子媳妇吵架后,独自住在偏远的荒地中。他遇到坛子鬼一事真假不可考,可他挖到个小坛子,摸出两根金条,是真的。

  尽管对儿子媳妇非常不满,必定血浓于水。张权贵得了金条后,连夜就回家跟儿子张祥才商量,把金子拿到沙市换钱。

  张祥才很惊讶,问爹这金条是怎么来的。张权贵说,他在某个傍晚看见一群人提着灯笼叉泥鳅,他也拿了叉子和竹篓跟着去沾光,就着人家的灯笼。那群人都不说话,他想套近乎,对方只是点点头。叉了一会儿,那些人就找他借锅煮泥鳅吃,吃完还了锅就走了。

  此后那群人经常来找张权贵借锅,既不请他一起吃,归还时又从不洗干净,张权贵本就是个倔脾气,一怒之下不借了。那群人再借的时候,他就说,你们自己去买一个,我的锅都被你们烧坏了!

  对方很无奈,表示没钱,示意用泥鳅和他换,张权贵说:“我的东西,只能用金子换!”乡下人很喜欢这样说怪话,倘若某人很厌恶谁,对方失手弄坏了他的东西,他就会大声嚷嚷:“咱家的东西宝贵,金子银子换不来!”

  张权贵提到了金子,倒是没难住那群人。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就有个矮子拉着张权贵往前方一个臭水沟边走,然后指块杂草地让他挖,张权贵将信将疑,真挖出个坛子,里面有两根小金条!

  世间许多无主之财,人不知道藏在何处,鬼神精怪却知道。张权贵明白自己遇到鬼怪了,可他贪心一起,丝毫不觉恐惧。他听老人们说过,鬼主要由三魂构成,没有七魄,他们喜欢金银,却不知其价值。另外,金银本是阳间之物,在阴间也不能用。想到这里,他起了个念头,回来后把金条扔在地上,对那群人说:“这点东西,换不了我的锅,你们还是拿走吧。”

  那群人想吃泥鳅,急得抓耳挠腮,最后一个貌似领头的人对张权贵伸出五根手指,然后指了指金条。

  “你的意思是,用这个当租金,租我的锅用五次?”张权贵忍住欢喜,问道。

  那群人显然比张权贵还高兴,连连点头。

  这场人与鬼的交易在愉快的气氛中达成了。事后,张权贵担心鬼反悔,就糊了个纸锅租给他们。那群鬼不明就里,架着干柴炖泥鳅,结果把纸锅烧没了,可能是担心赔不起,就再也没来了。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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