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峡里峡外驻满了兵。峡外驻的是鬼子兵,冷眼观螃蟹,你看它横行到几时?从东北到华北,从上海到南京,从武汉到宜昌,在这里,在峡江的石壁上却碰得头破血流,不得越雷池一步。挡住他们的自然不是石壁,是兵,是中国的兵,他们凭着峡江天险,更是凭着一颗颗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滚烫的心,抗击着三八大盖,抗击着飞机大炮……当然,还凭着他们身后的老百姓,特别是直接为他们送粮食送弹药的民伕。
兆叔——喔,他叫兆天民,就是这千千万万个民伕中的一个。每天早早地吃了饭,他就和同伴们一起下河,把船上的粮食、弹药和各种物资搬到岸上,有的送进仓库,有的就地码堆,苫好油布,还有的直接送到营房去。
虽然已经是秋天,可是峡里的天气还是那么热,太阳肆无忌惮地向地面倾洒着火苗。山上一片枯黄,树、草、竹子还有庄稼,没有了一丁点儿绿色,只有水沟边和冲里的活水田还是绿色的,远远望去,就象一个瘌痢头穿着一件洗了几水的毛月布背褂子,黄多绿少,花里胡哨的。人说“七上八下”,指的是江水在农历七月间还在上涨,到八月就开始回落了,但是看起来仍然是那样的浑,那样的黄,打着漩儿,裹胁着树枝、杂草、木头甚至还有尸体向峡外涌去。
兆叔他们起完今天最后一船米,望望照在“瘌痢头”上的几缕阳光,看看驶走的船,一个二个地脱下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找一处浅水湾,泡在水里,又脱下同样湿透了的裤子丢在水里,用随身带着的长帕子——它既是洗澡袱子,又用它揩汗,有时候还拿它当垫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接着把衣服洗了,铺在尚有余温的碛坝上,完事后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或是随便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卷一支叶子烟点上,驱散一天的疲劳。
这时我们坐一只小划子“咿咿呀呀”地摇过来,远远地停了桨,我拿起蒿竿子插进水里,使劲一撑,抽起来,再一撑,三下五除二,船就靠了岸,驾长在后面把住舵,大家也不放跳板,争先恐后地跳到了沙滩上。
“兆叔,还不回去呀?”我凭借手里的蒿竿子,轻轻一点,落在大家前面,望着赤条条的一沙滩人,我想笑,又没笑出来,就很随便地打了个招呼。我和我哥巩宜新也在当伕,和兆叔他们干着相类似的活儿,不过我们在江北,每天乘船去乘船回。
“等你们哪。”兆叔他们望望满天的落霞,拿起湿漉漉的衣服穿上,和我们一起向山上走去。
兆叔他们驻我家。我家在山上,叫四战岭,也许是谁和谁在这里打过仗吧,反正老辈子就这么叫。在江边能望见我家房子的一角,但是走上去少说也有六七里路。江边的房子驻满了兵,有的作了部队上的各类仓库,还有什么“司令部”、“分监部”、“军法处”之类的机关,间或有一些芦席棚,开着商铺、饭馆、栈房之类,人们都叫它河铺子。走过这些参差不齐的房屋,我们转进一个大塆里,沿着小溪向上走。开始小溪里还有水,清亮的溪水能漫过脚背,走着走着小溪变窄了,水也渐渐变小,涓涓细流直至完全干涸。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们过了小溪,走在笔陡的山道上。这里是红沙坡,人们把勉强能开垦的每一寸土地都开出来了,种上耐旱的高粱、粟谷和芝麻。但是这些东西今年种得早的还有点收成,种迟了的牛草都没得一把。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大家默默地往上攀登,人群中不时传出一声或长或短的叹息,一是累了,二是伏旱连着秋旱,把人们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给旱没了,能不着急吗?爬完了坡,岭上就比较平缓了,人们把能打水田的地方都打成了水田,只不过是一些旱塝田,望天收,夏秋季节雨水丰沛,收成就好;今年就不行,前期长势蛮好,可是从含苞孕穗就没见过一滴雨,穗子没有出出来,少量出了穗的,也是白刁,一季辛苦,打了干丢手。往前走,已经有了一点夜白,我远远望见我家的水田里蹲着一个人,肩膀在夜色中微微颤抖。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爹。
“爹,这么晚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哥也望见爹了,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爹,回去吧,愁也愁不出路来,别把人愁病了就更麻烦了。”
兆叔他们也看见了星光下石雕像一般的爹,走过来劝道:“大哥你也别太着急了,天不生绝人之路,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和哥一人挽起他一只胳膊,站了起来。
“兄弟,”爹眼巴巴地望望兆叔,“你一番好意劝我,我知道,可是接上明年麦季还有大半年,这日子怎么过啊?”爹总算挤出了一句话,微弱的星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滑过,“今天帐房先生又来了,传东家的话:说今年他的日程也不好过,租课是不能打耍卦的,要不然,明年的话就不好说了。这分明是要夺佃。”
“大不了明年不种他的田了。”我哥说,“几个旱塝子田,三个月亮就晒枯了,他还要课,还让不让人活了?对半的课,就是好年景又有多大一点落成?一年忙上头,猫儿扳倒甑,只给狗子赶了一网。”
“你说得倒轻巧,”爹杵他,“有几个旱塝子田,总是有个指望,明年总不至于又是个大旱之年吧,还有这点旱田是送给我们种的,别忘了人家的恩德。”爹常常挂在嘴上的就是东家的恩德。
“恩德?”哥语含讥讽,“爹,你也把他看得太善良了吧!我们踩着凌渣子下水整田,起五更睡半夜割麦栽秧,红火大太阳割谷打场,得到了多少?他手不伸膀子不摇,就凭他一句话,拿走了一半,还得风干扬净了给他送到庄园里去。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明年不给他种了,让他放着雷来打。”
“胡说,你们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爹呵斥道,“他的田荒一年不碍事,照样肉香酒臭的过日程,可是你一年不种田吃什么?再说他的田你不种自然有人种。”
“爹!”我哥越说声音越大,“这种三年两不收的田,吃了苦没收成,你是何苦?即使风调雨顺你又挣了多少?谁爱种谁种去,我们不种了。”
“不种了不是更加没有希望了?”爹见我哥越说越离谱,着急起来。
“我听兆叔说他们乡下的田多,虽然都是旱田,但是从来没有庄稼被干死了这一说。”
我和哥是交流过无数次的,我说,“人挪活,树挪死,我们挪个地方,打出一片新天地也未可知。”
这时兆叔连忙说:“我们乡下是人烟稀少,田土多,可那都是有主的啊。”
“兆叔你把我们的意思理解错了。”哥说,“我们的意思是请兆叔帮我们租一份田——也许能逮着这样的机会呢——换个东家试试。”
“好吧,我们这几天就要换班了,等我回去了给你打听打听,如果有机会我就托人带信来,你们父子几个去看看。”
时隔不久,兆叔就来信了,让我们进山去看看。
这种事老头是不肯出面的,倒不是不想跳一步,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知道见了生人该说什么。”也是的,他起五更睡半夜,辛苦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和谁交涉过什么事情,保、甲长派伕派款,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或是计较个多寡;就是种的这份课田,原先也是自己的,不必找谁说巴结话的。
任务自然落到我哥头上,他想了想说:“老二,我们两个去吧,遇事也好有个商量。”
说实在话,种那几个旱塝子田,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是一旦真要到里乡去,我还有点舍不得,因为劳作之余,我和哥或俩或一个人下河舀鱼,十日打鱼九日空,一日赶到九日工。我比哥有耐心,钓鱼或是在坊上舀鱼,时不时会有收获;哥撒网比我行,有一次他一网下去,拉上来一个二十多斤的鱼,把全家人乃至住在我家的伕子们欢喜了好几天……这下子突然要丢下舀子和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儿。
哥笑道:“还说呢,从穿开裆裤就下河捞鱼,这些年你落下了什么?”
是啊,地痞流氓加上这几年的兵油子,打到几个鱼碰上他们就算完了,鱼保不住事小,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会撕了你的网,撧了你的钓竿,这年月靠打鱼能养家么?
我们哥俩只是说说而已,可妈就不同了,早先的议论她也没当回事儿,这下真的说要走,眼泪就下来了:“井里青蛙井里好,塘里青蛙说塘里宽敞,穷家难舍呀,这些年不也慢慢熬过来了?”
我笑了:“妈呀,哪个麻雀不往亮处飞哟?你就不想吃几天饱饭?”
“这么远奔过去,手抓的一撮儿都没有,怎么过日程呀?”
这时哥说话了:“无非就是灶上的炊具,种田的农具,不搬家用得不顺手了也得添置,您一把锅铲用一辈子?”
“听说里面冬天很冷呢,尺把厚的雪,上青钢凌,鸡子出来都会摔交。”
我觉得妈太杞人忧天了:“冬天冷起来都一样,我们这里冬天还不是刮起风来不敢开门,那风刷到脸上像刀割一般。”
妈只好向爹求援:“他爹,你也不说说话,是走还是不走?”
遇事都是这样,一家人出现争论的时候,总是爹瓮声瓮气地来上一句,就算下了结论,今天又是这样,爹磕磕烟袋:“娃们翅膀硬了,让他们去闯一闯吧,这里也不是个金窝子,银磉礅,再说,捉兵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哪天把兄弟俩捉一个去,你找谁去伸冤?”
第二天一早,我和哥就出发了。我家是在四战岭向着江的这一面,翻过岭下去七八里路就是大溪河,溯溪而上四十里有一条小河汇入,当地人叫它小溪河,山里人叫它程家河,兆叔说他们就住在这个叫“河”的小溪边。我俩在这个岔河口找了一家小馆子打尖,买了两碗无油少盐的汤菜,就着自带的干粮,边吃边向老板打听去程家山的路。老板四十多岁,穿一件油光光的汗褂子,很健谈,像他这种小集镇上的小馆子,大约就靠吆喝、套近乎维持生计吧。“你们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老板说,“程家山我去过,这小溪河进了峡就叫程家河,从这里走二十来里就进峡,从峡口直至云中大山,都算程家山,至于你们说的几保几甲那个兆什么来着,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进峡就这一条路,错不了。”
坐在家里不知道,走一走吓一跳。潺潺流淌的小溪河两岸,山势平缓,水旱田相间,竹篱茅舍或是白墙灰瓦,点缀其间,不论水田旱田,秋播作物一片翠绿,看不出丝毫受了旱灾的迹象。半山腰一棵大皂角树下,明显有一眼不小的泉水,因为从那里传来妇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和“砰砰”的捣衣声。目光所及,两边山坡上各有百十户人家吧,鸡鸣犬吠,人相往来,看了真叫人羡慕。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面前忽然出现两道大岩,像一把巨大的木匠箍桶用的夹尺,把天空夹成了一条蓝色的河,小河则成了夹尺的交点。再往前走,我们就循着别人的脚印攀上了右边的山坡——那实在不能叫做路,只是在草丛树棵间一些不大连续的点,有的还是在岩石上凿出的几个只能放进半个脚板的石磴。河坝变成了一个一个的乱石滩,溪水在乱石滩之间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的下面是大小不一的水潭。不可思议的是清可见底的潭里竟然游动着一队队的小鱼,人影一晃,它们立即四散奔逃,一瞬间就不见了。你蹲在潭边不要动,不一会儿,一条,两条,迅速又汇成一队队的,自由自在地游着。
我俩时而坡上,时而又走一段河坝,时而上了右边的坡,时而又上了左边的坡,反正溯溪而上,不会错的。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峡里的太阳去得早,一抹夕阳上了半山腰,我们才知道那是东边,也知道时间不早了。
“哥,坐会儿再走吧,你不累么?”
“谁说我不累?我长到二十岁,还从来没有一天走过这么远的路,而且一直是在河坝里跳来跳去,但是看看现在不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而是不见人烟——我们得转过前面那个山嘴,也许就有人家了。”
“怕什么,反正我们已经作好了吃苦创业的思想准备,就从今天开始吧,天黑了就在这峡里露宿。”
“行是行,如果一天能够走到兆叔家,不论事情成与不成,心里就有谱了,你说是不是?”
哥俩说着走着,忽然,一缕清亮的歌声从对面山上飘来:
太阳照在对门岩(方言:ai 艾),
桃花开过李花开,
我缱哥哥儿看桃树,
哥哥儿缱我梦里来,
梁山伯与祝英台。
唱歌我不在行,我哥却行。我们在船上打起坡,遇到需要几个人抬的大件,他随口就是一串号子,大家的动作就协调了。有一个四川人——我们都叫他川川——当兵逃了出来,那天夜里到了我家,我们给了他一套旧衣服,他就混在我们伕子群里,混口饭吃,后来找了个上万县的船,他就逃回四川去了。此人有一肚子山歌,特别是能现编现唱,哥向他学了不少,这时听了对面的歌声,他不假思索就来了一首:
太阳照在对门岩,
桂花开过菊花开,
妹妹儿情意万丈长,
缱哥缱得心发慌,
错把秋天当春上。
对面一时没了消息,估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怔住了。好一会儿,又唱道:
太阳照在对门岩,
菊花枝头并蒂开,
谢过哥哥儿开导意,
愚妹这厢表情怀。
请问哥哥儿哪里来?
“嘿,你这下好,人家和你对上歌了,你能应付得了?”真的,我不是幸灾乐祸,是替哥担心,对不上来或是犯了人家的禁忌是要挨骂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忘了川川儿教我的五句子歌,今天正好试巴试巴。他略一思考,对道:
太阳照在对门岩,
我家大门向东开,
家在长江边下住,
我从四战岭上来,
兆天民是我亲伯伯。
对面不假思索,对道:
太阳照在对门岩,
哥哥儿报上姓名来,
我是兆家亲生女,
你说的就是老父台,
我怎没听说哥哥儿来?
这么巧,进山碰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兆叔的女儿,哥也顾不得对歌了,大声喊道:“兆家妹妹,我是四战岭的巩宜新,和我弟弟到你家来的。”
对面听了,好象比我们还高兴,喊道:“你是巩家哥哥呀,我爹昨天晚上还在念叨你呢。你就从你面前这条路往前走——我望见你们了——转过山嘴就有几户人家,然后从那个小桥过河,我把牲口赶回去关到圈里了来接你们。”
“那就谢谢你了,妹妹。”这时我们也望见了对面山上那位穿着毛月布衣服,脑后梳一条大辫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