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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消息] 民国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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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28 15:34: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峡里峡外驻满了兵。峡外驻的是鬼子兵,冷眼观螃蟹,你看它横行到几时?从东北到华北,从上海到南京,从武汉到宜昌,在这里,在峡江的石壁上却碰得头破血流,不得越雷池一步。挡住他们的自然不是石壁,是兵,是中国的兵,他们凭着峡江天险,更是凭着一颗颗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滚烫的心,抗击着三八大盖,抗击着飞机大炮……当然,还凭着他们身后的老百姓,特别是直接为他们送粮食送弹药的民伕。
兆叔——喔,他叫兆天民,就是这千千万万个民伕中的一个。每天早早地吃了饭,他就和同伴们一起下河,把船上的粮食、弹药和各种物资搬到岸上,有的送进仓库,有的就地码堆,苫好油布,还有的直接送到营房去。
虽然已经是秋天,可是峡里的天气还是那么热,太阳肆无忌惮地向地面倾洒着火苗。山上一片枯黄,树、草、竹子还有庄稼,没有了一丁点儿绿色,只有水沟边和冲里的活水田还是绿色的,远远望去,就象一个瘌痢头穿着一件洗了几水的毛月布背褂子,黄多绿少,花里胡哨的。人说“七上八下”,指的是江水在农历七月间还在上涨,到八月就开始回落了,但是看起来仍然是那样的浑,那样的黄,打着漩儿,裹胁着树枝、杂草、木头甚至还有尸体向峡外涌去。
兆叔他们起完今天最后一船米,望望照在“瘌痢头”上的几缕阳光,看看驶走的船,一个二个地脱下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找一处浅水湾,泡在水里,又脱下同样湿透了的裤子丢在水里,用随身带着的长帕子——它既是洗澡袱子,又用它揩汗,有时候还拿它当垫肩——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接着把衣服洗了,铺在尚有余温的碛坝上,完事后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或是随便找一块石头坐下来,卷一支叶子烟点上,驱散一天的疲劳。
这时我们坐一只小划子“咿咿呀呀”地摇过来,远远地停了桨,我拿起蒿竿子插进水里,使劲一撑,抽起来,再一撑,三下五除二,船就靠了岸,驾长在后面把住舵,大家也不放跳板,争先恐后地跳到了沙滩上。
“兆叔,还不回去呀?”我凭借手里的蒿竿子,轻轻一点,落在大家前面,望着赤条条的一沙滩人,我想笑,又没笑出来,就很随便地打了个招呼。我和我哥巩宜新也在当伕,和兆叔他们干着相类似的活儿,不过我们在江北,每天乘船去乘船回。
“等你们哪。”兆叔他们望望满天的落霞,拿起湿漉漉的衣服穿上,和我们一起向山上走去。
兆叔他们驻我家。我家在山上,叫四战岭,也许是谁和谁在这里打过仗吧,反正老辈子就这么叫。在江边能望见我家房子的一角,但是走上去少说也有六七里路。江边的房子驻满了兵,有的作了部队上的各类仓库,还有什么“司令部”、“分监部”、“军法处”之类的机关,间或有一些芦席棚,开着商铺、饭馆、栈房之类,人们都叫它河铺子。走过这些参差不齐的房屋,我们转进一个大塆里,沿着小溪向上走。开始小溪里还有水,清亮的溪水能漫过脚背,走着走着小溪变窄了,水也渐渐变小,涓涓细流直至完全干涸。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们过了小溪,走在笔陡的山道上。这里是红沙坡,人们把勉强能开垦的每一寸土地都开出来了,种上耐旱的高粱、粟谷和芝麻。但是这些东西今年种得早的还有点收成,种迟了的牛草都没得一把。在黑沉沉的夜幕下,大家默默地往上攀登,人群中不时传出一声或长或短的叹息,一是累了,二是伏旱连着秋旱,把人们心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给旱没了,能不着急吗?爬完了坡,岭上就比较平缓了,人们把能打水田的地方都打成了水田,只不过是一些旱塝田,望天收,夏秋季节雨水丰沛,收成就好;今年就不行,前期长势蛮好,可是从含苞孕穗就没见过一滴雨,穗子没有出出来,少量出了穗的,也是白刁,一季辛苦,打了干丢手。往前走,已经有了一点夜白,我远远望见我家的水田里蹲着一个人,肩膀在夜色中微微颤抖。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爹。
“爹,这么晚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我哥也望见爹了,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爹,回去吧,愁也愁不出路来,别把人愁病了就更麻烦了。”
兆叔他们也看见了星光下石雕像一般的爹,走过来劝道:“大哥你也别太着急了,天不生绝人之路,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和哥一人挽起他一只胳膊,站了起来。
“兄弟,”爹眼巴巴地望望兆叔,“你一番好意劝我,我知道,可是接上明年麦季还有大半年,这日子怎么过啊?”爹总算挤出了一句话,微弱的星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两行眼泪从他脸上滑过,“今天帐房先生又来了,传东家的话:说今年他的日程也不好过,租课是不能打耍卦的,要不然,明年的话就不好说了。这分明是要夺佃。”
“大不了明年不种他的田了。”我哥说,“几个旱塝子田,三个月亮就晒枯了,他还要课,还让不让人活了?对半的课,就是好年景又有多大一点落成?一年忙上头,猫儿扳倒甑,只给狗子赶了一网。”
“你说得倒轻巧,”爹杵他,“有几个旱塝子田,总是有个指望,明年总不至于又是个大旱之年吧,还有这点旱田是送给我们种的,别忘了人家的恩德。”爹常常挂在嘴上的就是东家的恩德。
“恩德?”哥语含讥讽,“爹,你也把他看得太善良了吧!我们踩着凌渣子下水整田,起五更睡半夜割麦栽秧,红火大太阳割谷打场,得到了多少?他手不伸膀子不摇,就凭他一句话,拿走了一半,还得风干扬净了给他送到庄园里去。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明年不给他种了,让他放着雷来打。”
“胡说,你们小孩子家知道什么?”爹呵斥道,“他的田荒一年不碍事,照样肉香酒臭的过日程,可是你一年不种田吃什么?再说他的田你不种自然有人种。”
“爹!”我哥越说声音越大,“这种三年两不收的田,吃了苦没收成,你是何苦?即使风调雨顺你又挣了多少?谁爱种谁种去,我们不种了。”
“不种了不是更加没有希望了?”爹见我哥越说越离谱,着急起来。
“我听兆叔说他们乡下的田多,虽然都是旱田,但是从来没有庄稼被干死了这一说。”
我和哥是交流过无数次的,我说,“人挪活,树挪死,我们挪个地方,打出一片新天地也未可知。”
这时兆叔连忙说:“我们乡下是人烟稀少,田土多,可那都是有主的啊。”
“兆叔你把我们的意思理解错了。”哥说,“我们的意思是请兆叔帮我们租一份田——也许能逮着这样的机会呢——换个东家试试。”
“好吧,我们这几天就要换班了,等我回去了给你打听打听,如果有机会我就托人带信来,你们父子几个去看看。”
时隔不久,兆叔就来信了,让我们进山去看看。
这种事老头是不肯出面的,倒不是不想跳一步,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知道见了生人该说什么。”也是的,他起五更睡半夜,辛苦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和谁交涉过什么事情,保、甲长派伕派款,他从没说过半个不字,或是计较个多寡;就是种的这份课田,原先也是自己的,不必找谁说巴结话的。
任务自然落到我哥头上,他想了想说:“老二,我们两个去吧,遇事也好有个商量。”
说实在话,种那几个旱塝子田,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是一旦真要到里乡去,我还有点舍不得,因为劳作之余,我和哥或俩或一个人下河舀鱼,十日打鱼九日空,一日赶到九日工。我比哥有耐心,钓鱼或是在坊上舀鱼,时不时会有收获;哥撒网比我行,有一次他一网下去,拉上来一个二十多斤的鱼,把全家人乃至住在我家的伕子们欢喜了好几天……这下子突然要丢下舀子和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儿。
哥笑道:“还说呢,从穿开裆裤就下河捞鱼,这些年你落下了什么?”
是啊,地痞流氓加上这几年的兵油子,打到几个鱼碰上他们就算完了,鱼保不住事小,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会撕了你的网,撧了你的钓竿,这年月靠打鱼能养家么?
我们哥俩只是说说而已,可妈就不同了,早先的议论她也没当回事儿,这下真的说要走,眼泪就下来了:“井里青蛙井里好,塘里青蛙说塘里宽敞,穷家难舍呀,这些年不也慢慢熬过来了?”
我笑了:“妈呀,哪个麻雀不往亮处飞哟?你就不想吃几天饱饭?”
“这么远奔过去,手抓的一撮儿都没有,怎么过日程呀?”
这时哥说话了:“无非就是灶上的炊具,种田的农具,不搬家用得不顺手了也得添置,您一把锅铲用一辈子?”
“听说里面冬天很冷呢,尺把厚的雪,上青钢凌,鸡子出来都会摔交。”
我觉得妈太杞人忧天了:“冬天冷起来都一样,我们这里冬天还不是刮起风来不敢开门,那风刷到脸上像刀割一般。”
妈只好向爹求援:“他爹,你也不说说话,是走还是不走?”
遇事都是这样,一家人出现争论的时候,总是爹瓮声瓮气地来上一句,就算下了结论,今天又是这样,爹磕磕烟袋:“娃们翅膀硬了,让他们去闯一闯吧,这里也不是个金窝子,银磉礅,再说,捉兵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哪天把兄弟俩捉一个去,你找谁去伸冤?”
第二天一早,我和哥就出发了。我家是在四战岭向着江的这一面,翻过岭下去七八里路就是大溪河,溯溪而上四十里有一条小河汇入,当地人叫它小溪河,山里人叫它程家河,兆叔说他们就住在这个叫“河”的小溪边。我俩在这个岔河口找了一家小馆子打尖,买了两碗无油少盐的汤菜,就着自带的干粮,边吃边向老板打听去程家山的路。老板四十多岁,穿一件油光光的汗褂子,很健谈,像他这种小集镇上的小馆子,大约就靠吆喝、套近乎维持生计吧。“你们问我算是问对人了,”老板说,“程家山我去过,这小溪河进了峡就叫程家河,从这里走二十来里就进峡,从峡口直至云中大山,都算程家山,至于你们说的几保几甲那个兆什么来着,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进峡就这一条路,错不了。”
坐在家里不知道,走一走吓一跳。潺潺流淌的小溪河两岸,山势平缓,水旱田相间,竹篱茅舍或是白墙灰瓦,点缀其间,不论水田旱田,秋播作物一片翠绿,看不出丝毫受了旱灾的迹象。半山腰一棵大皂角树下,明显有一眼不小的泉水,因为从那里传来妇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和“砰砰”的捣衣声。目光所及,两边山坡上各有百十户人家吧,鸡鸣犬吠,人相往来,看了真叫人羡慕。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面前忽然出现两道大岩,像一把巨大的木匠箍桶用的夹尺,把天空夹成了一条蓝色的河,小河则成了夹尺的交点。再往前走,我们就循着别人的脚印攀上了右边的山坡——那实在不能叫做路,只是在草丛树棵间一些不大连续的点,有的还是在岩石上凿出的几个只能放进半个脚板的石磴。河坝变成了一个一个的乱石滩,溪水在乱石滩之间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的下面是大小不一的水潭。不可思议的是清可见底的潭里竟然游动着一队队的小鱼,人影一晃,它们立即四散奔逃,一瞬间就不见了。你蹲在潭边不要动,不一会儿,一条,两条,迅速又汇成一队队的,自由自在地游着。
我俩时而坡上,时而又走一段河坝,时而上了右边的坡,时而又上了左边的坡,反正溯溪而上,不会错的。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峡里的太阳去得早,一抹夕阳上了半山腰,我们才知道那是东边,也知道时间不早了。
“哥,坐会儿再走吧,你不累么?”
“谁说我不累?我长到二十岁,还从来没有一天走过这么远的路,而且一直是在河坝里跳来跳去,但是看看现在不是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而是不见人烟——我们得转过前面那个山嘴,也许就有人家了。”
“怕什么,反正我们已经作好了吃苦创业的思想准备,就从今天开始吧,天黑了就在这峡里露宿。”
“行是行,如果一天能够走到兆叔家,不论事情成与不成,心里就有谱了,你说是不是?”
哥俩说着走着,忽然,一缕清亮的歌声从对面山上飘来:
太阳照在对门岩(方言:ai 艾),
桃花开过李花开,
我缱哥哥儿看桃树,
哥哥儿缱我梦里来,
梁山伯与祝英台。
唱歌我不在行,我哥却行。我们在船上打起坡,遇到需要几个人抬的大件,他随口就是一串号子,大家的动作就协调了。有一个四川人——我们都叫他川川——当兵逃了出来,那天夜里到了我家,我们给了他一套旧衣服,他就混在我们伕子群里,混口饭吃,后来找了个上万县的船,他就逃回四川去了。此人有一肚子山歌,特别是能现编现唱,哥向他学了不少,这时听了对面的歌声,他不假思索就来了一首:
太阳照在对门岩,
桂花开过菊花开,
妹妹儿情意万丈长,
缱哥缱得心发慌,
错把秋天当春上。
对面一时没了消息,估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怔住了。好一会儿,又唱道:
太阳照在对门岩,
菊花枝头并蒂开,
谢过哥哥儿开导意,
愚妹这厢表情怀。
请问哥哥儿哪里来?
“嘿,你这下好,人家和你对上歌了,你能应付得了?”真的,我不是幸灾乐祸,是替哥担心,对不上来或是犯了人家的禁忌是要挨骂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忘了川川儿教我的五句子歌,今天正好试巴试巴。他略一思考,对道:
太阳照在对门岩,
我家大门向东开,
家在长江边下住,
我从四战岭上来,
兆天民是我亲伯伯。
对面不假思索,对道:
太阳照在对门岩,
哥哥儿报上姓名来,
我是兆家亲生女,
你说的就是老父台,
我怎没听说哥哥儿来?
这么巧,进山碰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兆叔的女儿,哥也顾不得对歌了,大声喊道:“兆家妹妹,我是四战岭的巩宜新,和我弟弟到你家来的。”
对面听了,好象比我们还高兴,喊道:“你是巩家哥哥呀,我爹昨天晚上还在念叨你呢。你就从你面前这条路往前走——我望见你们了——转过山嘴就有几户人家,然后从那个小桥过河,我把牲口赶回去关到圈里了来接你们。”
“那就谢谢你了,妹妹。”这时我们也望见了对面山上那位穿着毛月布衣服,脑后梳一条大辫子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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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 2015-10-28 23: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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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29 14:53: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兆家住着三间土墙屋,外带一间比正屋矮一点的——人们称之为钻檐——猪圈,说是猪圈,其实猪、牛、羊子都关在一个圈里。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见了给人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因为我们江边常有被风掀翻屋盖的情况,有人用很粗的合口篾把檩子固定在楼栿伸出墙外的头子上,这里却没有那样的情形。
长辫子姑娘——她叫雅芹——领我们走进堂屋:“爹,来客人了。”
“谁呀?”老人明显在楼上做什么事情。
“你的侄子呀,他们说你是他兆叔。”姑娘“格格”一笑,明显带着一种戏谑的口吻。
趁老人还没下楼的工夫,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堂屋兼作火笼屋,正面墙上供着一个小小的神龛,熏得油黑发亮的祖宗牌位和财神菩萨面前的香碗里各燃着一炷香。屋子一角的火笼里生着火,炊壶里冒着缕缕蒸汽。
“嘿,都烤上火了。”哥笑道。
兆叔下楼了,一边给我们装烟一边说:“要烧水呢,再说,这山里,一早一晚有点凉啊。”
兆婶出来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就和雅芹到厨房里去了。从过道门望过去,那边锅里驾着甑子,甑子里冒出的白色蒸汽弥漫了半个屋子。
堂屋的另一角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在一个大木盆里洗红薯,我们进屋的时候他只是冲我们笑笑,天真无邪的那种,大约他意识到缺了两颗门牙的尴尬,微微一笑就把嘴巴闭上了。
趁着兆叔出门拿柴加火的当口,我问道:“你是地舟弟弟吧?”
“是。”
“你姐的歌唱得可好了,你呢,一定也很会唱,是吗?”
“我才不会像她那样疯疯傻傻的。”说完又是甜甜地一笑,看来他并不认为“疯疯傻傻”是什么坏事。
兆叔拿柴进来边烧水烹茶边说道:“专心做你的事吧。”
那小子并不回言,又是甜甜地一笑,把洗好的红薯倒进盆里,双手拿一把大菜刀“嚓嚓嚓”剁起来——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煮过以后和在猪草里喂猪的——那个娴熟劲儿真不像是个孩子。
端着香喷喷的茶,兆叔没等我俩开口,就告诉我们:“说的那块田就在我这斜对面,大着呢,上至岩头下至河心,两边以大沟为界。明天我带你们去看一遍,中意呢就去找东家谈。”
“东家怎么说的?”我抢着问,我急切地想知道租子是多少。我虽然差两个月才十八岁,可是高地租的苦头我是吃够了的,我们在四战岭种的水田,对半租,打下粮食当场过斗,东家一半,我们作佃户子的一年忙上头,也一半。每年去送租课,看到胖胖的东家拄个文明棍,东指指西戳戳,我就恨不得上去掐死他。
“这里山高水冷,都种旱作物,打下的粮食少,所以租课都不高,给你们的那一片是荒山,还得自己去开垦,租课更少,老板说第一年两石,以后每年四石,你们如果有意的话再去谈谈,说不定能少一点也未可知。”兆叔说。
哥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家里与外界交涉的事都是他出头,所以比我“懂事”得多:“兆叔,如果一直无人问津,也许他会把价码降低一点,现在有人找上门要种他的田,这租课他不往上涨就捧着后脑壳笑了。”
“以我们三个硬邦邦的男子汉,还有妈做家务,想来三四石租课不是大问题,只是不知道有几亩地?”我说。
兆叔说:“已经来了嘛,别急,明天看看再说。”
这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进兆叔家的门还不感觉蛮累,可是坐下来就不想站起来了,勉强吃了饭,洗了一把,就上床睡了。
一觉醒来,听见楼下兆家人走动、做事的声音,我很奇怪,就问道:“哥,他们好忙啊,天不亮就做开了。”
哥也醒了,睡意朦胧地望望从楼门口挤进来的一束光亮:“哟,天亮了,怎么睡得这么死?”他告诉我,这草屋楼上没有窗子,整天都是黑黢黢的。两人连忙穿衣下楼,太阳都挂山边了。
看着正在整理犁和缆子的兆叔,我说:“兆叔带我们去看看那块地?”
哥说:“兆叔早晨忙着呢,您指个大致方向,我们自己先去看看。”
“我吃过早饭去耕田,牛,已经让舟娃子喂上了,早晨正好有时间陪你们转一转。”
这里是峡谷相对开阔的地带,溪东边大致是一片缓坡。兆叔说:“你们看,这一面是一些平缓的山岭,从溪口到云中大山脚下共有十二条,其中九条岭和它们之间的缓坡地是程家的。吃过早饭以后或早或晚你们会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穿着绸缎长衫的半老头儿,在对面山路上用拐杖对着这边九条岭指指点点的,或是坐在这边哪一条培坎上向对面山上比比划划的,那就是程家老太爷。他儿子在县里当参议,他就是这些土地的主人,包括我打算给你们租下的那一片。”
“他天天出来吗?”我问。
“天天出来,除了刮风下雨。”
三个人沿着斜路向上走,转过一个塆,到了第二条岭,这个只能算半条岭,前一条岭的分叉。三个人在岭上站住,兆叔指着对面的山说道:“我给你们说的就是那一片。”我的天,逼陡的山,好象从山上吊一个吊线坨子,就能垂到溪里,山陡,自然巴不住土,那里除了一个一个或是一排一排的石包,就是灌木丛和茅草坨子,和这一面相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条溪两边的山。三个人说着走着,不觉走到了一块平地里,青青的麦苗尖儿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可是怎么看我都觉得这像是一个屋场。兆叔说很早以前这里就是个屋场,后来得罪了火德星君,也不知道那家人搬到哪里去了,后来过得怎样?
一番感叹之后,我们在“屋场”前站下来,兆叔指着对面说:“你们看,正对面这条沟叫跌羊沟。”
“这沟里跌死过羊子么?”我不禁好奇地问。
“那倒不清楚,反正老辈子都这么叫,不过你们看,这沟又深又陡,沟底光溜溜的,除了几个道口,羊子还真过不去,至于人和大牲口就更不用说了。”
随着兆叔的手指往南,或者说向程家河的上游方向,有一条和跌羊沟平行的大沟,叫桥沟,人们为了上山砍柴放牲口,确实在那里用几根木料搭了桥。
“这么大的沟,怎么没有水啊?”我心里存了一早晨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这时候风和日丽,望过去满山清秀。”兆叔说,“一旦行风走暴,从那山上下来的水裹挟着泥浆石块,漫山而下,迅速进入这几条直沟。那时候吓人着呢,人和牲口如果没有赶在山洪下来之前下山,就只有困在山上等到雨住云收,山洪自然就过去了。”
“兆叔说得吓人巴萨的,您给我们找的地儿该不会也是这般模样吧?”我情不自禁地问。
“正要跟你们说呢。”兆叔说,“你看我们这边都叫做阴坡——对面自然就叫做阳坡了,这些田都是有主的,不论是那几户自耕的,还是程老爷的佃户子,除非有人退庄,不然是插不进来人的。现在只有阳坡这一面,因为陡,岩多土少,除有三四户人家各自租种了一片以外,大都荒着。你们要进山,暂时也只能在阳坡租一片山立足。”
“天哪,这挂得起来的岩,田在哪里啊?”我感到不可思议。
“远远望去,那些灌木丛、杂草成堆的地方,就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墩,开垦出来就可以种庄稼。”兆叔说得就像栽秧割谷一样简单。
“哪里都可以开么?”远远望去,跌羊沟外是没地方可开了,可是桥沟里边或者说南边——兆叔说那里叫二道岭——有些地方似乎很坦缓。
“那怎么可以呢,东家可没这么大方,空在那里,他还可以等鱼儿上钩,不过你们这一块也不小了,大概在一百亩上下吧,开垦十多亩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住哪里啊?看起来叉个窝棚的地方都没有。”一直没有开口的哥问道。
兆叔胸有成竹地说:“有地方。你们看那里有条小路过桥沟往外走不是有一道大岩么?”
“是呀,大岩下面有个岩屋么?”我忙问道。峡里有人住岩屋,当面打了墙,墙上有门有窗户,有一家我进去过,里面隔成几个小间,比我家的房子还宽敞,还实用。
“那倒不是。你们看那小路是通向岩下的,其实不然,你走过去才能看见,小路在岩边转而向上到岩头,那里有点宽大,可以起房子,老早那里是有人住过的,现在还叫它屋场坪,边上还有个旱坑,到现在还能盛不少水呢。”
尽管决定进山我们就作好了吃苦的打算,但是看着这一面荆棘丛生的岩,我不禁心里发憷:“那得多少工夫才能开出田来哟?”
“是啊,这是要花蛮大精力的。”兆叔说,“有些可以直接挖生田,深翻,打碎,就能种;有的还得烧火田,种一季庄稼过后再挖。不过也不要太着急,到时候我们大家来帮忙,山里人就这一点好,实诚,肯帮助人。说句话你们莫多心,我们这里有句俗话,或者说是笑话:住得三年码头不认六亲——其实那只是少数人,你们对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乡下人就有救命之恩嘛。”
“是啊,苦人子走到哪里都和苦人子亲。”哥说,“哪里的财主都贪婪,天下乌鸦一般黑。”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知道,那里没有水,早年那家人家打了个旱坑,淤满了不说,拦点山水也是泥巴汤,没法吃,吃水只能下河去背。”
“这倒不是大问题,我们有的是力气。”我说。
吃早饭的时候,雅芹说:“爹,吃过早饭你继续和两个哥哥去看山,说不定那个守财奴老头今天还来,就在这里和他说清楚,定下来,省得往他家里跑。”
“兆叔要耕田呀,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墒情,耽误了多可惜。”哥一改不肯多说话的习惯,抢着说。
“不要紧,爹陪你们去;耕田,有我呢。”雅芹笑嘻嘻地说。
“你,你会耕田?”我惊讶地看着她。
哥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把脸转向别处。
“看什么看,这是什么稀奇事?”雅芹挑战似地看着我们哥俩,“本事是逼着学的。前些时爹当伕还没回来,眼看着季节到了,要种麦子,妈说请人耕,可是下雨刚开天,大家都很忙,我没吱声,扛上犁牵上牛就走了。等妈找工回来,说明天请了人来帮我们耕田,我嘻嘻地笑,妈说你笑什么,我说你到田里去看看,明天他来了帮我们点麦子吧。早晨你们看了的,那个屋场坪,种上的麦子长得青油油的哪。”
兆叔不知是感叹还是称赞:“哎,这年头,把个女娃子操练成儿娃子了。”
兆叔领着我们去村子里转了转,又上岩去看了看那个屋场坪,我们未来的家,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正像雅芹父女俩预料的那样,当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远远望见那位穿长衫拄拐杖的过来了,不用说就是那位程老爷了。于是几个人迎上去,只见他精神头蛮好,听他和路旁的人说话,声音洪亮,只是那一撅一撅的山羊胡子,使人感觉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那陷在眼窝深处的双眼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阴谋诡计……
我正在胡思乱想,兆叔早同他打上招呼了:“老爷往回转呢还是……”
“哟,是天民哪,大天晴的,你舍得歇一天驾呀——哦,来客了。”
“是我的两个表侄儿——上次我跟您说佃田的事,就是他家。”
我们哥俩也连忙上前打招呼,哥说:“我们想来投靠老爷,谋生活呀。”
“好说,好说,跟你们嘛,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热络了;我和老兆那可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互相知根知底,托得心的。”
其实我早就听兆叔说过,兆家是因为家庭变故不得已把田卖给他程老爷转身再租回来种的,真的托得心当年何不借点钱给人家渡过难关?
兆叔这时可没管我在想什么,连忙接上话茬:“这么说老爷是把岩上那一片佃给我侄子了?”
“那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要租地种,我的地正好空着,两全其美嘛。”
“只是,老爷,您那山空着也是空着,能不能把租课少点儿?您知道他们还得现开生荒现起屋,手抓的一撮儿都没有,万事开头难哪。”
“哟,我说天民哪,男子汉大丈夫,红口白牙齿的,我和你不是已经说好了吗?那么大一片山,任他开,才四石课,够便宜了,而且第一年我还让了两石,你看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像我这样佃田出去的么?”
哥说:“兆叔,咱就别和老爷争多较寡的了。”他又转向那老头,“只是我们进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安排住的,所用木料之类,都得沾老爷的光了。”
“这个你不说也得这么办,总不能让你把四战岭的木料搬进来吧。”哼,这老头倒挺“大方”的。
哥用手在兆叔背后轻轻按了按,兆叔会意,对老头说:“我老表他们今年旱在节骨眼儿上了,田里颗粒无收,不然他们也不会从码头上,从种稻谷的地方跑到这大山里来,所以请您高抬贵手,这顶头缓一缓再交,不过您放心,若是他不交租子跑了,您在我的顶头里扣。”
这老头沉吟了一阵,说:“你小子说得顺溜,若是你也跑了,我找谁去?”
“老爷您说笑话了,我还种得有田哩,田里还长着庄稼哩,再说,就是我俩都跑了,他两石,我五石,七石顶头不是刚刚够么?”
那老头突然哈哈大笑:“逗你呢,你也听不出来?住得好好的,你当真跑了不成?”
兆叔又回身问了一下我哥俩,然后说:“老爷那就说定了,明天我让我屋里的炒几个菜,请您喝酒,顺便把约据立了。”
“呵呵,要得,要得,叫你屋里的少弄几个菜,不就是立个约据吗,讲那排场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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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咸宁市 2015-10-29 21: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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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30 09:07: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立约据的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在火笼边坐着,哥说:“兆叔,明天我和老二就回去交差。爹妈同意呢我们就全家搬来,若是他们实在舍不得那条枯岗,我们弟兄俩或是都来或是来一人,这里的田总归是要种的,立了约据就没有退约的道理,而且我俩也看好这面山,不就是多出几斤力,多流几滴汗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好多事情要请您关照了。”
兆叔想了想说:“以我对你爹**了解,他们一定会跟你们一起进山的,除非你们弟兄俩改变了主意。”
我连忙说:“看兆叔您说的,我们怎么会改变主意呢?”
“所以我说嘛,你们走到哪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跟到哪里。”兆叔说,“我觉得你们不如先把住处安排好了再回去,这样你爹妈一进山就能有自己的家,心情会平和一些,本来可以在我家打一杵,可是,想一想,怎么着也不如自己有个家心里踏实。”
“兆叔说得极是,只是我们就来了俩人,手抓的一撮儿都没有,找几个工吧,秤砣掉在铧上——生(铁)打生(铁),谁肯帮忙啊?就是找了工,我们总得安排一日三餐吧,锅铲子都没得一把,还是把家搬来再说吧。”哥说。
我也在想:这万千水面,头一网该怎么撒啊?
兆叔连忙说:“有我呢,你怕什么?我可是知道你巩家的为人的,还有,我们这一带凡是当过伕的,哪一个没在你巩家住过,哪一个没沾过你巩家的光?说句掉底子的话,有的人一辈子没见过鱼长什么样子,还是在你家开的洋荤。只要我一声招呼,谁不来帮天把两天忙?吃饭嘛,更好说,就在我家对付一下子,能要多少粮食?下半年了,没得菜(肉),谁也不会见怪。你们是进山种田,往后就是乡亲是邻居了。”
“兆叔这样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哥说,“只是我们得回去一个说一声,天数多了爹妈操心啊。”
“这更好办,明天又有一班伕子出发,我找一个人带个口信不就行了。”
一说起山里人,就想起多见树木,少见人烟,其实纯属偏见,他们不仅朴实,而且豪爽。第一天兆叔给我们找了四五个人,说先干一天再看,谁知得了消息的一下子来了一二十人,而且都是在自家吃了早饭带着锄头、镰刀来的,有的平地基,有的砍木料,有的割草,后来的两位老人带着竹子,坐下来就划篾。大家齐心协力,两天就盖了个“大三间”,厨房是厨房,卧室是卧室,外带猪圈厕所都弄好了。第二天看着人多,又抽人把旱坑挖大,兆叔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下一场雨,杂用、喂牲口的水就有了。”
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这四战岭是我们巩家的老产业了,也许当年落叶公进山挽草为界的时候,这里就在他名下了,可是世代更替,水分三股薄,到我爷爷手里就只剩下这几个塝田了。奶奶常说,算命子说爷爷的命好,他的财产和他的福气一样长。还真让算命子说着了,先是奶奶病了,阎王老子要人,医生也没有办法,连看病带发送外带三天斋,欠了一笔债,把几个旱塝子田当给了现在的东家,紧接着第二年爷爷病了,走了,好死的老子不好死的娘,简简单单把他送上了山。七七那天算了一下,没欠债也没剩下一文钱,只是把活契换成死契,连田带屋都不姓巩了。爹一直抱着这几个旱塝子田不松手,我们都能感觉出来:他希望哪一年天老爷睁眼睛,田里猛收一季,外带打上几条百十来斤的鱼,再去给东家说说好话,哪怕多出几个钱,把田赎回来,也算对祖宗的一个交代。其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妄想,老虎把猪拖去吃了,能吐出来么?
我哥俩回去把山里的情况一说,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一个人默默地出去了。
可是出去了老没进来,哥说:“老二,你去看看爹到哪里去了?”
“去了老半天了,莫不是到伯伯家辞行去了。”我边说边走了出来。
大伯家没有,二伯家也没有。以他老几弟兄的关系,这样的大事他会在第一时间找大伯二伯商量,他会去哪里呢?我慌了,打算到坎下几户人家问问。我下了一道墩,月光下望见我家地头坐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木塑石雕似的,那不是爹是谁?我走拢去,他坐在田塍上,没有反应,只是两眼里,一双一双地往下掉眼泪。
我在他身边坐下去:“爹,你舍不得就不走,就把这几个塝田种着,我和哥两个人进山去,栽秧割谷我们回来帮忙。”
“你们能行么?”
“能行,我俩都不是小孩子了。”
“行个屁!你知道生田怎么挖?你知道火田怎么砍怎么烧吗?你们上山种田,谁给你们做饭?谁给你们洗衣服?”
“那,都不去了,大家在一起慢慢过,这几十年不也过来了?”
“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去山里能碰上好运气哩。”其实他并不是不想跳一步,而是对这几个田倾注了太多的感情。
退佃是爹去的,他说哥的脾气不好,怕和东家吵起来了不好,至于我,“旺娃子嘛,毕竟是小娃子,人家会说我拿这样的大事当儿戏。”爹说。
可是他自己,一早就去了,中午过后才回来,垂头丧气的。
妈问他:“怎么啦,东家不让退?”
“哎,他先是说:‘你要退佃也该早点啥,你说现在水落第三丘,我再租给谁啊?人家接手种豌麦还来得及吗?’我说:‘等天老爷下雨呢,没有墒谁也种不下去。’他又说:‘你退佃,租课至今还没说起,想打耍卦呀?’我说:‘田里颗粒无收,拿什么交呀?在顶头里面扣吧。’他说:‘也只有如此了,只是今年大旱,我也周转不过来,你那剩下的顶头今年是退不了啦,来年吧。’我说:‘我还指望它作口粮呀,那怎么行?’可是牛拴在人家桩上,你能怎么样?所以磨到这时候也没个结果。家里那点粮食管不到过年呢,怎么办啊?”爹说着,拼命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爹,你还指望他发善心哪,算了吧,来年能不能要出来,都还两说。你不常说天不生绝人之路吗?走一步算一步吧。”我说。
“也只能这样了,无娘的娃儿天照应,也许天老爷看着我们呢。”妈说。
看着一个空荡荡的家,什么也没有,真要搬走,东西还不少呢。铺盖衣服总得带着吧,放衣服的抽屉箱子不能不要吧——衣柜暂时不搬,寄放到大伯家——种田,能用的农具总该带上吧,要吃饭,粮食要带上吧,锅火碗盏、甑桶瓢勺一样都不能少吧,还有,大磨太重,只带上小磨子吧,几百斤重的石磨槽不消说得,光两扇磨两百多斤……一家人筹划、清理得手忙脚乱,拿起这个又觉得不能丢了那个。就在这个时候,大伯家送来一点钱:“不多,拿着在路上买杯茶喝。”二伯送来两升米:“听说里乡都是旱田,带上煮点稀饭吃吧。”几天之内,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来送行的,络绎不绝,其实大家都不宽余(财主们自然不会关心有一户邻居过不下去了打算搬家),表表心意而已。家中有男劳力的纷纷打听动身的日子:“到时候我们去送送,用得着的都得带上,你们父子仨能背多少?”
哥说:“那倒不必了,正好住在我家的这一班伕子该换班了,他们说顺便帮我们背东西,就不麻烦你们了,都挺忙的。”
说着说着,四目相对,执手相依,任泪水涕泗滂沱。平平淡淡在一起住了几十年,并不觉得和谁特别亲密——当然,也不曾和谁过不去——一旦要分开,千般挂念,万般不舍。
离愁别绪很快就被长途跋涉的艰辛代替了。鸡叫头遍妈就起床作早饭——其实她一夜没睡,只是和衣躺了一会儿——大家匆匆地吃过早饭,摸黑往下走,到大溪河边天才麻麻亮。
经过一整天的跋涉,天黑了多一会我们还在摸索着前进。忽然,我觉得峡里似乎有些异样,像极远处的微弱闪电,又像……转过山嘴,无数火把就像从天而降,把峡里照得如同白昼。“是宜新你们来了吗?”原来是兆叔和乡亲们接我们来了。两支队伍穿插起来,问候之声不绝于耳,背着的和拿火把的来了个大换班。
哥对执意要换他的雅芹说:“我不累,老二这时也腾出身来了,你和他去接我妈吧。”妈一个半裹子脚,一路上都是我爹、我哥还有我,每走一站就返回去接一程,这时候她已经落得很远了,靠爹扶着或是背着走。
在兆叔家吃了晚饭,大家一齐把我们送到新“家”。哥一一为大家装烟,我让爹把茶叶找出来,我自己拿柴准备生火烧水——大家一天负重走了一百多里,没经历过的谁会知道这其中的艰辛?
这时天望叔笑道:“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喝茶吧,这时候水还在河里呜呜叫呢。”顿时,大家都哄堂大笑。
不知道谁说了句:“明天我把背水桶给你们送来,这个路,离了背水桶,怕是吃不上水哟。”
有人说:“你送个桶,只怕他们不会背呀。”
又有人说:“那怕什么,慢慢地就习惯了——开始不过把水荡出来打湿了衣服,要什么紧?”大家说说笑笑,点上烟,走了。
望着远去的点点烟火,望望天上眨巴眨巴的繁星,我困意全无。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我翻身下楼——我和哥睡在用竹子绑成的栅子“楼”上——只见太阳已经晒到岩坎上了。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要下河挑水,昨天晚上一没洗,二没喝,早晨没水用。奇怪,我记得昨天把水桶解下来就放在这里的嘛!莫非?我方才意识到哥早已起床了,连忙奔到稻场边向下望,哥已经挑了一担水,快到岩下了。回头看看,爹也早就起来了,正在安梭钩,只等水到了挂上炊壶就可以烧水。我赶快换了草鞋向岩下去,从桥沟那一边到稻场坎这一段,别说挑水,背着东西上山都得小心别碰着鼻子,结果是两个大男人把一担水抬回去的。爹用几块石头支好锅,淘米煮粥:我们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们端上碗正要吃饭,雅芹搀着妈进门来了。
“呀,吃了早饭还得干活呢,你们就吃点稀饭?”雅芹边说边从她提着的筐儿里端出几盘炒好的菜,又说,“泡黄豆,我带得有白菜,中午打懒豆腐。”
妈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那里,只是笑。
哥早就倒了一杯茶过来,雅芹连忙放下手里的盘子 去接,一时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笑了。
我也笑道:“哎呀,总算对上眼了。”
雅芹回头望着妈说:“伯母您也不管管宜旺弟弟,净欺负人。”
“我比你大一个月,你得叫我哥才对。”
我刚说完,妈就发话了:“叫姐,什么大呀小的。”
“就是嘛。”雅芹向我做了个鬼脸,提起筐儿择菜去了。
吃完饭,哥扛上挖锄,哼着歌儿挖土去了——第一步,我们要打灶——我和爹把桌子侧立起来,又找了一些板子,夹成一个打灶的模,然后跟打墙一样,填土,筑紧,再填土,再筑紧,直到形成一个土灶一样的长方体。接下来就是我和哥把灶面修理整齐,拍紧,这一点必须反反复复,搞得光滑、漂亮——其实再怎么漂亮,它也是一堆泥土——另一件事却是爹的绝活:挖灶膛。他挖的灶膛把锅座上去,省柴,赶火(火旺)。
中饭大不相同了,在雅芹的操持下(妈还离不了拐杖,只能打打下手),除了面饭懒豆腐以外,还炒了几个让人馋涎欲滴的小菜。吃饭的时候,哥在不经意间为雅芹搛了一箸菜,过了一会儿,雅芹又为哥搛了一箸菜。
我笑道:“姐,你不能回去了,啊。”
“为什么?”
“你走了,谁为我哥搛菜啊?”
“叫我姐,还取笑我,得找个厉害媳妇儿管管你才行。”
“那就拜托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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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30 09:08:3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斑竹,初来乍到,敬请多多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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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0-30 15:52: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艰苦的创业开始了。我们挖开生长多年盘根错节的树根草蔸子,打碎土块,拣出石头,种上了小麦、米麦、豌豆和胡豆,还揽来了羊,买了仔猪,还有带来的鸡、狗、猫,窝棚内外迅速热闹起来了。
开荒种地,积攒了不少的柴。
哥说:“我们把柴给兆叔送一些过去吧。”
我笑了:“是送给兆叔,还是送给我姐啊?”
“都一样,烤火在一个火笼里,做饭在一个灶上。”
“别不知好歹了,我们进山,兆叔帮了多少忙啊。”妈连忙说。
“臊我哥呢,你以为我真的不省天日?”
吃过早饭,哥俩各背了一大背精挑细选的好柴,送过去了。阴坡地势坦和,土质好,大多开成了良田,包括兆叔在内,大家都上阳坡砍柴烧。
我们把柴倒在地上的响声,首先惊动的是雅芹。她正提着一挂嘴笼子开圈门打算把牲口送上山,听到“哗啷”一声,回头一看是我们,连忙退出来带上猪圈门,惊喜地喊道:“爹,宜新哥他们送柴来了。”
“还有我呢,怎么只宜新哥?”
“多话!”雅芹调皮地说。
我故意对刚刚出门来的兆叔兆婶说:“叔、婶可要给我作主,我背了柴雅芹姐不认帐。”
大家笑着进屋去。
雅芹重新提起嘴笼子说:“我放牲口去了。”说着辫子一甩,出去了,接着飘来一声清脆的歌:
“太阳出来(乐尔),喜洋洋(噢啷乐)……”
喝着茶,兆叔关心地问道:“打算栽几亩洋芋呀?”
“没得计划哩,挖多少算多少,一冬三个月,时间长着呢。”我说。
哥不无忧虑地说:“不瞒兆叔说,挖田还在其次,树蔸子再多也架不住我们三个硬劳力来刨,着急的是没有洋芋种。”
兆叔连忙说:“这件事儿我已经替你们谋划好了。”
“哟,兆叔家有多的?”我哥俩不约而同地问道。
“你们聊,我去园子里弄菜,中午就在我家吃,啊。”婶站起来对我们说。
我和哥连忙站起来拦住她:“您快坐,我们刚吃过早饭,喝杯茶就走的。”
兆叔说:“过几天我带你们上云中大山背洋芋种去。我有几个好朋友说了的,让我找几个托实的人先背洋芋种来栽,明年他们来背豌豆、胡豆或是挂面、灰面,以物换物,历来有规矩,唯一的要求是人实在,因为有人上过当的。”
“哦,怪不得那天天望叔说上云中大山去背呀,我还没弄明白,心想哪有这等好事,认都不认识,平白无故地谁把洋芋给你呀?”我说得他们都笑了。
喝完茶,卷上烟,我哥俩告辞出来,只听见对面山上传来清亮婉转的歌声:
“挑起扁担(啷啷扯光扯)上山岗(殴啷乐)……”
哥清清嗓子接着唱道:
“走过一山(乐尔)又一山(殴啷乐)……”边唱边走了。
兆叔望着婶笑道:“这俩孩子!”
一道跨不过去的门槛横在了面前,粮食吃光了。初来乍到,自然不好找谁去借。其实爹悄悄地找过东家,谁知那老头说:“你种我的田没上顶头已经对你宽大为怀了,再要借粮食,叫我怎么放得心呢?”臊得爹捂着脸跑了回来。
又是兆叔帮了我们的忙。正月初三晚上,他背来一斗包谷,对我爹说:“大哥,我也没有多的接济你,这只能算点心意吧,不过有个方法你们生长在低山的人可能不知道,,我告诉你,也许能渡过春荒。”
“太谢谢老弟你了。只是你说的这个方法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这可是要拿实实在在的东西下锅煮的呀。”爹着急地说。其实我们在家里天天在议论这件事,甚至设想我哥俩回老家去打鱼。
“说来也简单。”兆叔说,“这冬天,山上是枯的,但是土里面有东西,逢沟边、坎边,有狗心草;力气大的可以挖葛根、蕨根,到了春天,可以掐蒿子,上云中大山打白叶,打玉堂花叶子,天不生绝人之路啊。”
“老弟,你是救了我一家四口啊。”
“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这条命还不是你一家人给救下的!”
兆叔说的是实话。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兆叔患了疟疾,一阵冷一阵热的,瘦得嘴唇皮包不住牙齿,可是工头只管催着干活,哪管你病不病、死不死的,他就这么拖着病干活,后来越来越严重。爹说:“老弟,你不能再干了,活儿重,坡上水里的,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可是不去不行啊。”“这样吧,叫我家老二给你顶班去,你在家休息。”其实那一段时间我们挺忙的,栽秧割麦子,哥还在当伕,我们就打夜工栽秧,爹妈趁天晴割麦子、打麦子。爹又跑前跑后为他请医生,妈为他熬药、喂药、煮粥,夜里,我和哥轮流去坊上舀鱼,间或有点收获,就熬鱼汤他喝,后来爹听医生说要是能弄到喹啉就好了,于是跑到县城,请舅舅的一位亲戚帮忙,总算弄到了药,兆叔也就彻底得救了。我和爹轮流为他顶了十几天的班,到他完全康复,换班的时间也到了。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我惊奇地发现,当地也有好多人上山挖葛打蕨,挖狗心草。
我悄悄地靠近天望叔:“你怎么也来挖蕨根,想吃粉呀?”
“你小孩子没当过家,那里知道呀,我家孩子多,就靠我一双手,去年当了二十几天伕,回来又赶上下连阴雨,苗子荒得不像样子了,东家的一粒都不能少,只好委屈自己的肚子了。”
“你也断顿了么?”我毕竟阅历太少,光问傻话。
“当前还有,可是到断顿的时候正是春种的大忙季节,岂不误了农时?再说,现在天冷,蕨根还没动精气,粉多,粉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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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1-2 15:58: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和哥欢欢喜喜往家走,当太阳过河上坡的时候,我们就到了第一次进山哥和雅芹对歌的地方。哥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太阳出来(乐尔)喜洋洋……”
这时在金色的阳光里传来一串银铃似的歌声:

哥在唱歌妹在听,
妹妹知道哥的心,
没有喜事不开口,
开口必然喜临门,
问哥喜出哪一门?

哥略一思索,接口唱道:

哥在唱歌妹在听,
好事乐坏几家人,
出去乌云压头顶,
回来弟兄两个人,
气死保长和保丁。

对面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哥在唱歌妹在听,
阴阳二坡传喜讯,
弟弟鸿运当头照,
哥哥作事有本领,
(你们过来)吃了晚饭再走人。

哥又唱:

哥在唱歌妹在听,
改天过来诉衷情,
爹妈还在家中望,
不知弟弟死和生,
早点回家早安心。

边唱边走,渐渐走进兆家下面的一道大塆,互相望不见也听不见了,那银铃似的歌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哥,雅芹姐对你那么好,你该早点请个媒人去说合,不然万一哪一天雅芹姐姓了别人,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以为我不着急呀?可是我跟她说了几次,她总是说:‘再等等吧,你对我家的情况不了解,等你把我家的情况弄清楚了,你愿意娶我就请媒人,看不上我我也不怪你。’你说我能怎么样?”
“不要说你,连我对她们家,我都觉得非常了解了,怕是她嫌咱们家穷,住着个窝棚,又是外来户,不想跟你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雅芹她不是那种人。”
“我说的也不是没有依据,你别看她家现在是个佃户,估计原来家境还是不错的,你看她念过书,她弟弟都十一岁了,还在上学,跟别家大不相同呢。”
“有什么不同啊,那先生教了二十几个学生,除了保长的两个儿子,谁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说起先生,哥,你注意到了没有?姐弟俩都是那古先生的学生,可是见了那先生,她父女俩总是待答不理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那天哥背了一大捆柴过去,兆家的柴堆正对着老俩口卧室的窗户,中间隔着稻场。哥满头大汗地走到柴堆旁,打上杵,褪出一只胳膊准备把柴倒下去,却听到屋里有嘁嘁的笑声,但是胳膊已经褪出来了,顺势倒掉了柴,也没有去细想那笑声是怎么一回事,放下背架子,就去把柴码好。弄好后他撩起衣襟擦擦汗,就往屋里走。他一步跨进堂屋门,只见堂屋中间的猪草剁了一半,猪草刀还歪在剁了的和没剁的猪草中间,明显是主人正剁着猪草,临时有事站起来就走了。他想起刚才码柴的时候听到猪子在打圈门。“是啊,该喂猪了,猪草剁了一半,大门开着,人到哪里去了呢?待我喝杯茶再来喂猪吧。”他想着,自己提起火笼里煨着的铜罐倒了一杯茶,坐下喝起来。这时卧室的门开了,雅芹妈从屋里走了出来,再粗心的人也看得出来,她略微有一点慌乱,头发蓬松,特别是她把满大襟衣服最下边的一颗扣子扣到第二个眼里去了,所以衣服明显地不整齐,和她平时收拾得干净利落的样子大相径庭。她没等哥开口,就语无伦次地说道:“呀,又难为宜新给我送柴来,还多呢,今天真不巧,地舟在学堂里有点事,我得去一下,就不留你了,谢谢你啊,又给送柴来。”
“有事您去吧,我来给您喂猪子——您把钥匙带着,我喂完猪子锁上门就是了。”
“不用,不用,我去一下就回来的,回来再喂。”哥自然不便多说什么,告辞出来。
他边走边想,总觉得不对劲儿。他又把刚才的经过梳理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他转过兆家门前的小山包,到望不见的地方放下背架子,空手折回来,在一丛灌木丛后面蹲下来。他刚藏好,就望见一个人从兆家大门出来,只见他高而瘦的身躯,穿一件长衫,四十来岁年纪,哥认得,他是私塾先生古发亮,地舟的先生,听说雅芹小时候也是在他的学堂里读书。哥正想,刚才他在哪里?兆婶为什么不肯说屋里有人?只见那先生张望了一下,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退回屋里,同跟在他身后的兆婶亲昵了一下,双双发出一阵嬉戏的笑声。这笑声和刚才在窗子外听到的那笑声一模一样,且不说哥他不傻,再傻的人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在背水,打算明天找工割麦子,我今天的任务是把水备足。望见哥低着头,像在想心事似的,我叫他,叫了两声才听见。
“啊,你叫我?”
“你在想什么哪?那么专注。”
“没,没想什么。”他要换我背水,我没让,哥俩往回走,见左右无人,他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我,并且嘱咐我:“别告诉爹、妈,也别告诉任何人。”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我说。
“但是人家知道和从我们嘴里说出去是不一样的。”
“这我知道——我是不会和别人说的。”我说,“可是,会影响你和雅芹姐的关系吗?”
“刚才我一边走一边在想,也许雅芹说我不了解她家的情况就是指的这件事,看来她心里十分在意这件事,你说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嘛。”
六月下连阴(雨),点点是黄金,这一点天老爷对高山人特别眷顾,每年六七月间,低山最容易发生伏旱甚至伏旱连着秋旱的时候,高山是三日一雨五日一暴,有时候干脆下起了连阴雨。这天又是长脚佬雨,雅芹一早就过来了,跟我妈学绣花。与其说学,不如说到我家来作,因为她绣得十分漂亮,他绣的牡丹大气而艳丽,她绣的鸳鸯戏水看着就像真的俩鸟相顾,水纹波动一样。妈要忙家务,只能看她绣,娘俩品一会儿,妈就忙自己的去了。哥在一旁打草鞋,陪她说话。我把牲口送上山,回头把嘴笼子挂在猪圈门边的钉子上,正要进屋,听得雅芹说:“哥,你怎么不唱歌啊?”
“咳,在家里唱什么歌啊,还不如咱俩说说话,亲近。”
“说什么啊?你说吧,我听着。”
“我在想,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交了租,我家大概可以起房子了。”
“那是,你们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天老爷也来帮忙,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是啊,天老爷体恤我们,叫我盖了房子娶媳妇儿呢。”
“没羞,你娶媳妇儿跟我说什么啊?”
“那关系大着呢,我喜欢,我爹我妈也喜欢,据我观察,叔、婶也是喜欢我的,就差你开尊口说句话,一锤定音哪。”
“哥,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是你真得等等看,要对我家有个透彻的了解,心里真的没有疙瘩,我才能答应你。”
“莫不是还有别人提亲,你还没拿定主意吧?”
一句话把雅芹说急了:“哥,你怎么这样不信任我呢?我给你说实话吧,去年你进山来的头几天,那个酸先生仗着教过我,现在弟弟还在他学堂里读书,提着礼物来要将我说给他的侄儿子古祥春,我没等爹开口,随手就把那些东西连包袱一起丢了出去,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就是嫁个跛子或是哑巴,也不会嫁你侄儿子。’我妈连忙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妮子,成与不成你也不能这样对先生无礼啊。’‘谁答应谁去,我反正不去。’我甩下一句就出去了。”
哥笑笑说;“那祥春人还是不错的,模样不错,又能做事,还读过几年书,自己家里有几亩田,条件可以嘛,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我妈……”雅芹一时失口,连忙打住,憋了老半天方才说道,“他再好我也不喜欢。”
真是天赐良机,哥连忙说:“妹妹,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是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不过我要说的是,上辈人的是非恩怨我们作小辈的不要去理会它,我不会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就像你不嫌我家穷一样。”
雅芹放下手中的针线,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哥,你听谁说什么了?”
“咳,薅草田里能有什么正经话?左耳进右耳出,管它作什么?”
“我知道了,知道别人说什么了。哥,你真的不在乎我妈么?”
“妹妹,只要你我同得心,相互知冷知热的,就什么都好了,上辈人的事我们管它干什么,难道上辈人有点什么差错要留给下辈人来承担么?”
听到这里,我笑自己,堂堂男子汉怎么听起壁根子来了?我轻脚轻手地拿起檐下的叉背背上,上山割青去了——爹有空暇就在割,既作牲口的夜草又积了肥,山里人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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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1-3 08: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弯弯 发表于 2015-11-2 19:14
“兆叔说得吓人巴萨的,您给我们找的地儿该不会也是这般模样吧?”吓(黑)人巴萨的,鄂西土语,乡土气息 ...

谢谢弯弯老师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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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1-3 08: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家是新搬来的,有些事只是听别人说说而已,村里人都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啊?兆家原本有房有田,田不多,七八亩地,典型的自耕农,不剥削人也不受人剥削。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灾祸,那一年暴雨频发,苞谷正灌浆的时候又是一场大风,兆家的田里像磙碾过一样,田里少了一大半的收成,偏偏在这时候老人家,也就是兆叔的父亲、母亲急火攻心相继病倒,拖到年跟前,老娘先走了,紧接着,翻过年老爹爹也赶了伴儿,请医抓药连带发送,欠了一屁股债,那都是借程老爷的,先是把田当给他才拿钱,两场丧事完了一算帐,把个兆天民吓了个半死:活契变成了死契。那一年,兆叔十六岁,还不怎么知事哩,都是他丈人,也就是雅芹她外公一手操持的。首先他同程老爷交涉,田卖给程老爷,但是仍然由兆家种着,顶头由他出,租课按年交,和别的佃户一样。回头又给小两口圆了房,总算是个完整的家呀。小两口虽然年轻,凭着勤扒苦做,日子也还过得去,过了两年,雅芹出世,更是给这个家庭增添了无限乐趣。兆叔那时是个有雄心的小伙子,他想,田卖了,我不能攒点钱重新买一份呀?他农忙务农,农闲就鼓捣点小买卖,或是给铺子里背脚,总而言之,见钱就抓,有门路就钻,抓着一个是一个。几年下来,钱没攒下多少,倒是后院出了点问题。
        这里往大了说叫程家山,几个保的地界。兆叔他们住的村庄叫兆家塆,从岭上坟园里的墓碑上看,兆家在这里至少住了十辈人以上了,塆里零零散散几十户人家都姓兆。例外自然也是有的,兆叔屋后坎上的一户就姓古,就是私塾先生古发亮他们家。其实他爹是一户兆姓人家的上门女婿,也改姓了兆,后来老俩口作古,老古就认祖归宗了,但是他自己没有把名字改回去,只是给儿子取名古发亮。因为家境还算宽余,老头也比较开通,就让他上学读书,读了十来年,功不成名不就,可是他却适应不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生活了。正好乡亲们请他教几个发蒙子,这也遂了他的心意。凭心而论,他教书还算尽心尽力,只是有一个毛病,自己的妻子其实蛮贤惠的,但是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眼睛总是盯着人家的姑娘媳妇儿看。渐渐地他发现兆天民农事稍闲就出门去了,留下媳妇在家独守空房,于是瞅准机会就下手,三下五除二就给弄上手了。久而久之,兆叔也听到一些风声,他问过妻子,吵过,也打过,可是这样能解决问题么?女人抵死不认帐:“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看见了个红的白的?”噎得兆叔举起的拳头落下不是,不落下也不是,只是恨恨地说:“你等着,等我拿了双,不打死你我不姓兆。”
        后来雅芹长到七八岁,女人极力撺掇:“我们芹娃子聪明,将来一定能当女秀才,让她去读书吧。学堂近,舟娃子可以带到学堂里玩——好多学生都带着,稻场里常常有三五个七八个孩子在那里玩。”兆叔也是个常年跑四方的人,他也认为不管是儿子是姑娘,读点书总是好事,于是雅芹成了古先生的学生。腊月间,兆叔送去了斗米四斤,当着师母的面,先生很高兴地收下了,当晚他又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兆叔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能说什么?女儿还在他学堂里读书,过几年儿子又要上学,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找茬儿揍女人一顿。
        两年后的一天,快中午了,先生让大家读书、习字,他自己信步踱了出来,以往上完书都这样。等他踱回来的时候,学生们一个一个地上来背书、呈字。偏偏这天雅芹读完书该写大字了,她磨了墨,铺开纸,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弟弟要把她的笔拿着玩,她把它搁在妈妈卧室的窗子里了。她一路小跑着回到家,推开虚掩的房门,一下子把她惊呆了,只见妈妈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先生也脱得一丝不挂正要上床。雅芹涨红了脸,笔也没拿,扭头就跑。当天她没有写字,第二天也没有上学,无论她爹是劝还是吓,她就一句话:不去,就是不去。她爹不知就里,只好说:“不去就不去,反正咱也不靠读书吃饭。”
        自此雅芹就跟别的农家孩子一样,放牛、打猪草,稍微大一点就跟着她爹下田干活。有一次她妈说:“芹娃子也该学着做饭了。”雅芹立刻堵了回去:“一家四口人吃饭用得着两个厨子呀?爹一天到晚忙得黑汗白流的,你不心疼我作女儿的也不该心疼?”她妈本来有点心虚,见女儿顶撞自己,而且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再也不说叫她作饭了。不过,细心的兆婶发现,针线、茶饭,女儿并不是一窍不通,塆里有个红白之事,请人下厨必定少不了雅芹。有一年冬天,兆婶拿出自己的样包,说:“芹娃子过来,我教你配线、绣花,一个女娃子整天不是放牛就是薅草,怎么行?”谁知雅芹张口就说:“我才不学绣花呢,会绣花不做好事。”他妈被噎得够戗,又不好反驳,因为她知道,有一次她给古先生绣了一方手绢,不巧又被雅芹认出来了,讥讽之言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雅芹对她爹,那是声叫声应,安排什么就立马去做什么。在人堆里,她更是人中磁铁,唱起山歌来就像敲响了一只银铃铛,老老少少都爱听。男孩子们只能偷偷地听,谁也不敢邀请她唱,她是能即兴作歌的,如果她随口在歌中带一句,要你和一首,几个人有那本事?我哥是第一个和她对歌并“打”了个平手的。也就是那个晚上,她立马喜欢上了这个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说话和气的“哥哥儿”。可是想起自己的妈妈,心里就直打鼓,要是这个“哥哥儿”知道了有关妈**那些传闻,他会怎么想?他会瞧不起我么?后来“哥哥儿”几次向她表白,她就是不敢点一下头,这下好了,听“哥哥儿”那番话,他一定知道了妈**那点烂事,而且不在乎那点烂事,她的心终于可以放回肚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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