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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1-15 1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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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最先发现我家起火的是天望,他家和我家隔河相望,斜对面。这天后半夜,天望一觉醒来,听得有“毕毕剥剥”的声音,明显是竹子烧着时发出的炸裂声。谁大半夜的还在烧火粪?不对,烧火粪哪有这么大的动静。是哪里竹园被烧还是……该不是谁家失火了?他连忙披衣起床,一开门只见对面岩上火光冲天,分明是巩家失了火,且没有任何救火的迹象,猛然间他想起天民说了的,找了几个人帮他舅佬倌起屋,其中包括巩家父子三人。糟了,一个半裹子小脚老太太该不会遭受不测吧?他回身在门板上敲了敲:“哎,巩家失火了,你快起来喊人,我先去救火了。”他的妻子惊惧地“啊”了一声,出门槛就没望见丈夫的身影了,她连忙左邻右舍地喊人。不知道谁说了句:“还得喊一声天民家的才好。”她说:“我这就去喊,你们先去救火。”
救火的人从一个到几个到十几个到几十个,火,很快就扑灭了,却一直不见巩家半个人影。
“糟了,老太太肯定被烧死在里面了。”天望绝望地说。
“也许是一个人躺在床上吸烟把什么东西点着了,你看这棚子,还有棚子外面围着的苞谷秆子,有一点火星就点着了。”又有人说。
这时刚好雅芹她们赶到,她连忙说:“这不可能,我巩妈不是那种走路艰难的小脚老太太,更不会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吸烟,她一定是逃出去了。”
在卧室那一块的灰堆里乱扒乱翻的人住了手。大家正要分头去找,忽然听到桥沟那边一个低弱沙哑的声音在说:“我在这儿呐,芹芹儿。”
借着微现白色的天光,几个人连忙跑过去把老人接过了沟,老人扶着雅芹的肩膀,哭得几乎晕过去了。雅芹陪着老人哭,边哭边劝,可是,她哪里知道老人当时的经历呢?
原来老人隔在沟那边,望着大火从小到大烧起来,心如刀铰,可是那几个看火的人说的话,更让她心惊肉跳。保长的儿子点着了火,丢掉火把,拍着手笑道:“烤火罗,烤火罗。”停了停又说,“可惜让那老婆子跑掉了,要是丢在里面一起烧了该多好,真不知道人肉烧起来是一种什么味道……”他的话立刻被他的老爹打断了:“还说哩,都是你们嘴上无毛,做事不牢,留下一个活口,就是一个证人,看你……”又听那老头有气无力地说:“还是去找找吧。”“黑咕隆咚的,去哪里找?”保长的声音比他高八度,“她在暗处,你在明处,冷不防她给你一石头,不死也一大窟窿。”背着东西的人早走了,他们也慢慢地走了。火光中,老人清楚地望见,保长今天也是短打扮,没穿长衫。
那伙人刚走,救火的人就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人一一记着他们的名字,人越来越多,认得的,说不上名字的,记也记不过来了,甚至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她想回来参加救火,或者对大家说一声“谢谢”也好。可是她的腿不听使唤,她就往下爬,爬到沟边上,却怎么也找不着过沟的路了,沟沿都是一丈多高的石壁,找不着路口是过不去的。她大声地喊,可是大家一心救火,谁也没有听见这微弱的声音;她想不顾一切地溜下去,那样,即使不摔伤,也不一定能找到路口子,憋在沟里,望不见也喊不应,更糟糕,还不如留在沟坎上,起码望得见,再叫几次,总有人应声的时候。
大火扑灭了。人们惊奇地发现,从天望发现起火到彻底把火扑灭,也不到两个时辰,火场里竟然没看见一粒粮食;还有,猪圈在上风头,而且有三分之二是露天,并没受到火灾的影响,可是圈门开着,里面没有一头猪一只羊,附近有没有,按说它们是不会跑远的。就在这时候,人们听到了老人的声音。
当大家听完老人的叙述,这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立刻就有人骂起来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白天是人,是保长,人模狗样的,一到晚上就成了鬼,成了抢犯,成了土匪,这是什么世道啊?还有王法没有?”
“走,找保长评理去,我就不信这么一会儿他把东西都藏起来了。”说话的是个年轻人。找保长评理?谁敢?有几个青年人站起来了,可是连说话的人都没动,站起来了的青年人有的坐下去了。
站着的人中间有一个说道:“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打不赢他?”
一年纪大的当即问他:“打赢了又怎么办?你还在不在这程家山住了?”
噎得那年轻人没了下文。
天大亮了,有的人开始清理火场,希望找出一些能用的东西来。
雅芹说:“算了吧,能用的都被人家抢走了,你还能找出什么来?”回头对老人说,“伯母,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也不要太悲伤了,身体要紧,您和我妈到我家去吧。我就从这里上山,去找我爹和巩伯他们回来。”又对大家说,“大家都回去吧,辛苦了。”
“芹芹儿,你巩伯是去帮你舅舅家做事的,本不该这时候去惊动他们的……”
雅芹连忙打断老人的话:“您快别这么说,舅舅那边是起屋,迟几天不要紧的,又不是驾板论了日期,就是丢不开手,遇上这种事也是应该回来的。”说完,过桥沟上二道岭去了。
保长家自然也不消停,“忙”到天将亮的时候才算完,该分的分了,该藏的藏好了。他的妻子早已做好了饭,大家一起上桌子吃饭。
“喝酒,先喝酒。”保长喳喳呼呼地说,“今天,一醉方休,然后回去睡他一整天。这回呀,他巩家大概知道了我程某人的厉害了吧,他如果是个识趣的,自然要远走他乡,另谋生路,不会在这里跟我捣蛋了。”
“是啊,什么都没有了,他赖在这里喝北风吧。”
“豌豆麦子出土了,拿麦苗当面条吃哟,葱花都可以省了。”一时间,老的少的,哈哈大笑,接着是杯盘乱响,“趣”话不断。
“喝,庆祝胜利,庆祝这一场大丰收,喝!”全场数保长的儿子程裕让最活跃,“爹,走一个,你还从来没和我喝过酒呢。”
“喝,难得老的少的都这么高兴,大家一起喝。”保长端起杯子要和大家碰杯,一回头,却见狗头军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就没有动杯子的意思。“姑爹,你怎么了,是不是你那一份少了,不如意?”
“多了,不是少了。”老头没好气地说,“你们听见没有?刚才对面还在救火,我们却喝上了,人家要是提着拦马车打上门来,怎么办?”
“大家都叫你军师,你还真谋划上了,姑爹。”保长揶揄地说,“在野外,他拿着个拦马车乱打一通,我们只有两名保丁,自然打他不过,可是他如果胆敢找上门来,我使个绊马索就叫他跌一个狗吃屎,然后来一个捆一个,来两个捆一双,是报官还是交兵,那就得我说了算。”
“那他要是不跟我们对打,而是去把你告了,那就不由你作主了。”
“嗨,您太多虑了,就他那满脑壳上落满了苞谷花子的,知道衙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
“小心为上,听说乡长的姨太太是他巩家的闺女呢。”
“这个我听首士说了,他们是去送租课在首士老爷家里碰上了认识的,乡长会把他放在心上?”
“话虽这么说,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那是的,舍点小财,把乡长和首士打点一下,没事就好,如果有事,他们自然会为我们说话。”保长说,“明天,哟,今天,这会儿吃完饭我就去跑跑。”
我们一行五人往回走,大家都默不作声。我觉得太沉闷了,无话找话:“这下子我们又和一年以前一样了,只剩下赤手攥(zuan)空拳了。”
“比一年以前更惨,那时侯我们多少还有一点家当,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哥愤愤地说,“但是我们一定要讨回公道,他白天当保长夜里当土匪,我要去向乡长告,乡长管不了就去县上告,我就不信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难哪。”兆叔说,“保长和首士是本家,虽说出了五服,却一直认得蛮亲;对乡长,他比对亲爹还亲,而且一直拿他妻子把乡长笼着呢。”
我想起前几天送课的那一幕,说道:“乡长可是我姑爹啊,还让东家照顾我们呢,他自己能六亲不认?”
“那敢情好。”兆叔不无忧虑地说。
五个人折进小路——兆叔要我们从大路下二道沟直接下河去他家,可是那哪儿行啊,怎么着我们也得看看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来到家,哪还是什么家哟,虽然火已经在半天以前被扑灭了,但是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糊味。爹枯着个脸,站在那里,泥塑木雕似的;我一屁股坐下去,也不管地下是泥土还是烟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觉,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哥也坐下来,双手抱头,一言不发。
雅芹到猪圈、菜地里转了一圈,又揭开火场中间的苕窖板子看了看,说道 :“困难不比去年大多少,别愁坏了身子——走吧,还是先到我家安顿下来,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是啊,还是下去吧。”兆叔也说,“早晨打了个大早工,正要吃饭,芹芹儿过去这么一说,都只动了一下筷子,这时早该饿了——你们要想开点,饭总是要吃的,把身体拖垮了就更不得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说:“那,走吧,兆叔遇上我们,也算是倒了大霉了。”
“快别这样说。”兆叔说,“有困难的时候不帮着什么时候帮啊?我不也是在病得要死的时候你们帮了我吗?”
雅芹说:“我先回去帮妈做饭去,你们可以慢慢走,边走边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我们家来来往往的人多,说话不方便的。”
哥这才站起来:“我想过了,你们到兆叔家去,别让保长他们看到我不在,我从这边翻山下去找乡长,如果他真的是官官相卫,那就只有上县里去告了。”
“只是你饿了呢,应该吃点饭再走。”兆叔说。
“要不,我回去弄点饭送来,你在这里吃了走。”雅芹连忙说。
“我不饿。”哥说,“我心里胀胀的。”
我本想让大家轻松一点,就说:“乡长是我姑爹呢,他能不管一餐饭?”
要在平时我这句俏皮话早把大家逗笑了,今天,谁都没笑,包括我自己。
良久爹说道:“哎,我们也不指望沾这门亲戚的光,只要他当乡长的良心未抿,秉公处置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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