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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1-4 09: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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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顺秋十八暴。”说的是如果立秋那天下了雨(顺了秋),接下来就会有好些场阵雨,那么大秋作物孕穗灌浆就足够了;当然,如果阵雨演变成了连阴,气温陡降,导致塌浆,也会影响产量。管它呢,种在地,收在天,随它吧。人们正在扎堆咵白,忽然听见保长那个破锣嗓子响了:“各花户听着,各花户听着,吃过中饭在办公处开会,宣布明天出伕的名册。都去当家人,谁不去,罚包谷一斗。”接着就是程富生敲着那个比保长的嗓子还破的锣到别处吆喝去了。
人们立时抛开原先的话题,议论开了。“不开会罚粮食,这是哪门子规矩?”
“我当伕刚回来没几天,没我什么事吧。”
“当吧,反正都说鬼子快完了,等打完了鬼子,我们总可以安安生生地种田了吧。”
我笑道:“哎哟,他说叫去当家人,哥,我俩回去吧,通知爹去开会。”
于是大家轰地笑了,相跟着往办公处去。
会开得很不顺利,保长先是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都说是抗战快胜利了,大概这是最后的一班伕了,大家不要斤斤计较,劳力多的,田里活路忙完了的,我胡乱点几个,辛苦一趟,好不好?”
没有人做声,只有一屋子吸大烟袋的“吧嗒”声和吸马棒的“嘶嘶”声,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笼罩着人们的脸,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忽然有人说:“这一向又是挖洋芋又要薅草,圈里稀得连猪窝都没有了,我得割青垫圈。”
有人开了头,说话的就多了:“我得砍柴……”
“我家母猪起圈了,得去收窝……”
“我家又是牛又是羊子,我出门了,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
立刻有人笑道:“放牲口外带喂猪子,哪里就忙不过来了,你是怕出了门媳妇在家偷人吧?”
立刻引来一场哄堂大笑。
笑完了,有人说:“保长,还是轮班吧,按着次序来,要是以后再不当伕了,是后面人们的运气,前面的人也提不起意见来,你们说是不是?”没有人说是,也没有人说不是,只有不紧不慢的“吧嗒”声和悠长的“嘶”声。
看看天色晚了,保长说:“还是我点名吧,点到谁谁去,至于以后还派不派夫,那是上面的事,我说了不算。”说着拿出一张事先拟好的名单念了起来:“巩宜新、兆天民、兆天望……”
听到保长那号丧般的声音,我立刻按捺不住了:“保长,你怎么搞的,我哥和他们这几个人出伕回来才几天?你扳着指头数数看!又是我们这几个,你凭什么呀?”
“凭什么,凭我是保长,说了就算数的,再说,为了打鬼子,为党国效力,出一趟伕怎么了?损失了你三斤肉还是掉了一条胳膊腿?”
“真是为了打鬼子,多出点力也没得说的,可是你舅子弟兄三个,田里也做完了,他家为什么不去一个?我来程家山快一年了,还没见他家出过伕呢。”哥说。
有人开了头,人们的胆子好象陡然大了起来。“保长他姑爹,父子仨也没出过伕,还有……”
“是啊,保长的儿子十九岁了,从没出过伕,老子是保长,儿子也成了保长呀?”说话的人声音很小,并且低着头,但是大家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们说的什么。
声音由低而高,由一个人说到几个人说,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谁的,谁也不管别人在说什么。保长气得直拍桌子,大声呵斥,但是没有用,因为只有这种混乱的场合,人们才能一泄胸中的愤懑。在这种“畅所欲言”的情况下,有人重新按上烟,伸到火笼里去点火,还有人伸过去的却是火把,于是第二支、第三支……点燃了的打着火把往外走,后面的火把又伸进去,人们鱼贯而出,屋子里只剩下保长和他的舅子、他的姑爹还有几名甲长了。
第二天出伕的队伍里增添了保长的表弟、保长的内侄等一些人,这是当天下午我听天望叔说的,他还说谢谢我哥俩为他主持了公道。
哥说:“以后我们得更加小心了,你别看他另外派了人,嘴上没说什么,其实他们又在打鬼主意了。我想他不敢多派款了,但是会千方百计捉我们的兵,拆我们的伴,这样他就容易对付我们了。”
太阳照样东升西落,山村依然宁静和忙碌。人们有的在打青积肥,有的还在薅草、翻苕秧子,多日不见两名保丁咋咋呼呼的,人们似乎忘掉了他俩的存在,野猫子进宅,能有好事?他俩一旦出动,不是收款就是捉兵,不来才好呢。这天下午我提着一挂嘴笼子去收羊子。我们家这点条件特好,早晨在圈里给羊子笼上嘴笼子,一开圈门,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出去,沿着田间小路直上田边站好,你给它一个个摘下嘴笼子,它们就呼呼啦啦地上山了。吃饱了几个骚羖子就捉对儿抵架,其他的羊找地方躺下,悠闲地反刍,到下午又站起来呼呼啦啦地吃一场。我刚弯腰给头羊戴上嘴笼子,还没伸腰,突然间两个黑影一闪,把我扑倒在地,我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就在他们捉住我的双手,往我嘴里塞东西的那一瞬间,我用脚尖踢了头羊一脚,这畜生也真有灵性,立即向下跑去,别的羊子随后跟上,一转眼工夫,它们就会站在圈门上了。
我被他们推着拖着往二道岭走,草丛中,刺蓬茏,我尽量脚下使个拌子,三个人一起跌倒;遇到石包、岩坎,我不顾一切地往下跳:我知道,他们是要一个活着的人去当兵,搞伤了人家是不会要的。听说前几年四保的两个保丁捉了一个兵,人家从一道高培上跳下去,恰巧撞在一块石头上,当场一命呜呼,引起众怒,后来左调停右调停,最后让俩保丁当孝子磕头抱灵牌子了事。不过我心里也直打鼓,哥哥你们要快点来呀,过了二道岭,下了二道沟,一上大路到人多的地方,那时候就只能望着我的后脑壳哭鼻子了。正当他们拖着我过了桥沟,在二道岭的荆棘丛中彳亍而行的时候,猛听得背后一声大喝:“狗杂种,你们把我弟弟往哪里弄?”只吓得两个保丁同时“啊”了一声,松开手就跑了。
赶来的果然是我哥,他正在后门口——那是从厨房通往外面的门,对着猪圈——刮洋芋,也就是休息一会儿,看见羊子受了惊似的跑回来,而且大多没戴嘴笼子,连忙把羊子关进圈里,心里想着,嘴里说道:“老二哪里去了?”于是站起来走到屋山头向上望去,这一望不打紧,他惊叫一声:“不好!爹,他们把老二绑走了。”说完提了一条拦马车——四战岭紧靠码头,我们常常在码头上逛,不知道就在什么时候学会了下象棋,进山以后,此习不改,还教会了不少徒弟,后来为了对付保丁,我们砍了一些栗木棍子,把前面削成三菱形。哥说:车,横冲直闯,我们就叫它拦马车吧——如飞地追了过来。我们是在草丛中撕扯前行,哥自然很快就追上了。
其实这保丁兆地金和程富生,家里也是种课田的,两家都是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弟兄几个,才出来当保丁。尽管捉兵催款受到千人诅咒万人骂,还有保长家挑水、砍柴、种庄稼的活儿,也得干。保长为了让他们踏踏实实地作他的鹰犬,当然有时候也会给他们一点甜头。自从那天我们搅乱了保长的好事,保长就交给他俩一个任务:把我们哥俩捉一个去,并承诺事成之后给他俩各缝一件汗褂子。从那天起,他俩就时时在二道岭上蹲着,终于等到了我单独一人上山这样一个机会,他们哪里肯放过?谁知道又是空欢喜一场。
哥扯出我嘴里的破布,解掉我手上的绳子,俩保丁已经跑出老远了。哥在后面追了下去,我环顾四周,竟然一时找不着一根木棍什么的,随手捡起两块石头也跟着追了下去。
从二道岭过去的一条直沟叫二道沟,下山的路就是从沟边的缓坡草丛中蜿蜒而下。他俩哪里是从“之”字形的山路跑的?我们在后面只望见草丛灌木胡乱摆动,就像山上滚下的两截烂棒木,“呼啦啦”,眨眼就下了沟底。
“狗日的你们不要跑,老子掀石头砸死你们。”我一边尖声叫道,一边抛出手里的石头。
“当心一点,真要砸死了人可是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爪。”哥说。
“我晓得。”
他俩可不管我在后面嚷的什么,一口气跑出沟口,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正说坐下喘口气呢,冷不防从旁边伸出一条拦马车来:“狗日的你把我儿子弄到哪儿去了?老子一棍子打死你。”
我向下一望,只见爹一手横着一根拦马车,另一只手挥舞着,站在沟口的苞谷田边上吼道,可是哪里还有俩保丁的影子?原来那两个家伙见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早吓得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七魄,也不知道是跳还是滚,钻进苞谷林里不见了。父子仨合兵一处,望望高而密的苞谷林,我们也只好作罢。爹和哥各自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休息,我沿着一条培坎无目的地往过走。
忽然我看见坎下田中间的苞谷秆子在动,接着听见兆地金喘着粗气的声音:“这兵是不能再捉了,搞得不好丢了小命划不来。”
接着是程富生比他高八度的声音:“他敢?我们有保长、乡长撑腰,你怕什么?”
“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真出了事,吃亏的是你我。”
我听了连忙大喊一声:“哥,他们在这儿啦。”
还没等哥应声,只见苞谷秆子一阵乱动,两人早已跳过几道坎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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