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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宜昌市 2015-11-17 11: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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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对于上县里告状,我爹是很支持的。
有一天,码头上走来一群人,有穿军装的,有穿便衣的,簇拥着一个矮胖子,边看边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忽然有一个老头从人丛里挤过来,拦路跪下,口中喊道:“各位老爷,你们要为我老头子做主哇……”众人一怔,收住脚步。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跨前一步问道:“老人家,你有什么冤屈?”“长官哪,我一家七八口人,就指望那头猪过年,可是他们不由分说把我的赶走了,还把我打伤了,你看……”老头子还在解扣子,那军官回头望了一下矮胖子,矮胖子对他翘了翘嘴,他就对身旁的一名勤务兵说了句什么,勤务兵转身跑了。那军官又转身对老头说:“老人家,你起来,我们为你作主。”不一会儿,一个军人被带了过来。“你是连长?”那军官问他。“报告长官,我是连长。”“是你抢了人家的猪?”“长官,不是抢,我只是对那家人家说,弟兄们几个月不见油星了,想买那口猪。”军官回头问老头:“老人家,你看,赶猪的可是他?仔细点,不要认错了。”“是他,就是他。那几个兵把猪赶走了,他还踢了我一脚,你看……”老头指着敞开衣襟的胸前说。军官又问:“给钱了吗?”老头这时候胆子也大了,说:“你问他。”那连长说:“我给他说,回头送钱给他,可他就是不依,拉着我不松手。”“不要说了。”军官飞快地望一眼矮胖子,矮胖子微微点把头了一下。军官对勤务兵说:“去,叫他们把猪给人家送回去。”又指着连长对身边的一个卫兵说:“毙了。”连长顿时吓傻了,跪在地下求饶:“长官饶命呀,卑职下次不敢了。”“还有下次?”持枪者把他拖走了,边走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长官。你下辈子改过自新吧。”
这一幕正好被一旁看热闹的爹看见了,他逢人就说:“大官好见,小鬼难缠。有事找大官一准能行。”所以我哥说要上县告状,他一百个赞成。
对于这次告状,我和哥也是充满信心的。我妈亲自看见的,不会搞错了人;还有证人;特别是古先生的状子写得好。只要老爷准了状子,派人到他屋里一看,哪些东西是我家的,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哥走的时候对我说:“老二,你要照顾好妈,妈胆儿小,又是受了惊吓的人;还有,你出门一定要和爹同进同出,再让他们捉了去,我就不好救你了——听说师管区搬地方了。”
没想到,这是我们的永别,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以后的事,都是表哥慌慌张张地来报了信,我和爹去给他收尸,听他住店的那位栈房老板说的。
县衙门那地方我哥是知道的,舅舅家离县城不远,我哥俩去外婆家玩儿,总要和表哥一起到县城去卖菜、卖鱼,卖完后在街上溜达,而且每一次都要攀登上衙门口那高高的礓礤子,每一次都试图进县衙里面去看看,但是每一次都被门口的卫兵挡了回来。
栈房老板说——自然他也是听我哥说的——哥那天去递状子,县长接过状子看了看说:反了天了,竟然有这种事,当即就要发签子拿人。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后来才知道大家都叫他伊老四——附在老爷耳边说:这种事太离谱了,会不会是两人有什么过节,刁民恶人先告状,不如先把那保长传来,当面对质,问明白了再作区处。“好吧,那你安排两名警士去把他传来。”又叫我哥找栈房住下来,等被告来了当堂对质。
哥不知道,老板也是听别人说的,伊老四原来是个鸦片贩子,那时侯程家山一带家家种鸦片。保长——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叫程富贵的农民,自己有几亩田,也种着鸦片。伊老四在这一带收鸦片,就住在他家,两个人是多年的老宾主了。后来上面禁止种鸦片,伊老四断了财路,就设法混进了县府,他写得一手好字,又能说会道,就让他作了科员,专门为县长干一些拟公文、誊写之类的事情。这下见告的是程家山程富贵,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要设法搭救他的这位难兄难弟。伊老四找了一名交情甚厚的警士,让他把内情透露给程富贵。这保长一到县里,伊老四立即给他面授机宜,于是在大堂上他表示愿意赔偿原告的损失,达成和解。县长就让伊老四主持双方调解。
“因为巩大哥一直住在我这个小店里,所以一开始他们的调解就在小店进行。”栈房老板说,“伊老四让内人弄了四个冷盘,一壶酒,巩大哥说他不喝酒,他们就把东西推在桌子的一边,然后围着桌子坐下来,商量赔偿问题。看样子他们谈得很顺,后来伊老四又叫我也来坐会儿,作个中人。我想,中人不就是作个见证吗,也就坐了。伊老四把写好的东西——他说叫调解书——念了一遍。巩大哥说:‘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伊老四把它誊成三份,巩大哥、那保长还有我就在那三份调解书上按了指印。我仔细看了的,三份的内容完全是一样的,一字不差。伊老四说拿去给县长过过目,县长认可了就算生效,双方各执一份,县里存一份。他们三个就去了。”
“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么?”我急切地问。
“回来了的。大约去了个把时辰,他们又来了,三个人一起来的,伊老四说保长在馆子里备了一桌酒,为巩大哥赔礼,让我也去作陪,我说小店无人照顾就没有去。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就听说他出事了,早知道是这样,那时我也应该跟着去的。”老板说得泪如雨下,不时捶打着自己的胸脯,看得出他是真心地自责。
“老板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谁知道是他们起了害人之心呢。”随我们一起去的古先生说,“那调解书上都写了一些什么?”
“写得蛮详细。”老板说着,从屋里拿出两页毛边纸来,“这是他们当时写的稿子,誊过以后就丢在桌子上。开始我并不在意,随手放在柜台上,昨天早晨听说巩大哥出事了,我想了想,就把它收进屋里去了。”
先生拿起来念给我们听。如果按照这份“调解书”,倒也还说得过去,他退还我们的粮食数量都比我们自己估计的略高,另外他还给我们五十棵树,两石包谷,五斗黄豆作为补偿,房子由我们自己建,他让他儿子帮忙一直到房子建好……
“可是在我哥身上并没看到片纸只字,更别说调解书了。”我说。
“那他是不是放到捎马子里了?”老板想了想说,“可是他们三个一道来一道走的,巩大哥并没有回房去,捎马子还在这里呢,没时间呀。”说着他找出了哥的捎马子。
我们把捎马子翻来覆去搜了一遍,自然没有。
我和古先生还有表哥他们商量了一下——爹从看见我哥的那一刻起,就完全傻掉了,他一屁股坐在沙坝里,没有眼泪,也仿佛没了知觉,把他扶回来,让他坐着他就坐着,把茶递到他手里他就端着,也不知道往嘴边送。
请古先生重新写了状子,拿着去衙门口喊冤。县长倒也很爽快地接了状子,谁知道他粗看了一遍,立即喝道:“真是一些顽劣之人,你哥刚和程富贵达成和解,你又来反悔么?”说着掷下一页纸来。
那纸飘落下来,掉到我面前,我连忙捡起来请古先生看。他说:这上面说,保长退还你家包谷一石,黄豆六升,双方握手言和,永不纷争。我连忙拿过来一看,写的什么我一个字都不认得,但是下面一溜三个指印十分打眼。承约要打指印这我还是知道的,可是怎么看三个指印没有一个像是我哥的。
我问古先生,他指着中间那个说:“这个指印是你哥的。”
我一看忙说:“县长大人,这指印不是我哥的,我哥的脶都是筲箕,十把筲箕,可是这个指印明显是个螺——这且不说,您看看状子,我是来告程富贵勾结伊老四害死了我哥。”
“一派胡言,早晨验尸的回来说,死者是自然溺水而亡,身上并无打斗痕迹,而且食指上有红色印泥,明明是打了指印的。”县长的声音高了八度,致使堂上发出“嗡嗡”的回响。
我没敢抬头,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反正那个调解书是假的,我这个才是他们当时协商的内容。”说着把栈房老板给我的那一份调解书递上去。
县长随手翻了翻,猛地往下一掷:“你拿一个没有抬头,没有具名,没有指印,没有日期的东西给我,这是调解书么?”
我还要辩解,古先生带着哭腔轻轻地说:“算了,你说不清的。”
我们只得退下来,先生说:“明显是他们调了包,这会儿你能让伊老四把那份真的拿出来么?外带这县长,怎么说呢?一个大草包,能断出个是非吗?”
“我就是想不通,我哥那么好的水性,他怎么就会……”
“所以我说嘛,这县长如果稍微有点头脑,哪会如此轻率地判案。”
表哥他们在衙门口礓礤子上接着我们,唏嘘不已,他能有什么办法么?他不过看见了一具完整的尸体而已。哥呀,你不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怎么就着了人家的道呢?你就不能显显灵吗?我听说冤死的人是要变成厉鬼掐死那些害他的人的呀!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在表哥家的后山找了个地方,埋葬了不肯闭上眼睛的哥,和柔弱的古先生扶着我那已经没有了眼泪,完全变成了一个木头人的爹一步一挪地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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