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的情怀 一些亲人的老去 李评 父亲 姑妈八十寿宴,老表们为她选定在镇上一家餐馆里。 寿席由两张圆桌并成,像一个仰面朝天的“8”字,暗合着天意的祝福。父亲和姑妈是寿宴的核心,他们坐在8字的腰身处,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猩红的寿字。姑妈居右,父亲居左。姑妈这一桌坐着夫家的同辈;父亲的这一桌坐的父亲的兄表同辈。他们都是上了年纪,六十多岁往上走的人。 我夹在孩子们中间看他们,感觉他们就像集中展览老物件——古朴的妆奁或旧式的椿台。一个甲子的岁月无情地在他们的脸上刻下痕迹,即使在这个喜庆隆重的场合,他们的衣着不再鲜亮。寿星姑妈的面前还系着围兜。稍稍年轻点的女前辈,也只是穿着带着暗淡细花的衣裳。父亲们呢,一律是灰黑或深蓝。这种颜色,承载着他们所经历的时间的重量。 父亲平静地坐在姑妈身边,两手垂放在腿上,略显拘谨。因为稍稍饮了点酒,微酡的面容泛着亮色,姑妈的稀疏的鬓发飘着白雾一样的祥光。他们靠得很近,是父亲曾经向我们诉说的那种近:六十多年前,祖父祖母早逝,姐弟俩相依为命。姑妈出嫁后,无依无靠的父亲给叔父做了养子,这种近就消失了。时间好像一个圆,六十多年后,又让他们如此亲近地相依在一起。这一刻,我仿佛突然弄懂了一直拿不准读音和写法的两个字:“耄耋”,感觉就是眼前的姑妈和父亲。接着又有些妒嫉起来,七十七岁的父亲,还有一个姐姐的疼爱,而他却未能给我们留下一个姐妹疼我们和让我们疼。 姑妈的脸笑成一朵瘦菊,她张罗人们吃水果,一次接一次地接晚辈们斟进的饮料。父亲也惬意地微笑着,额上的皱纹深刻粗砺,像秋塘里的荷梗。姑妈父亲两姊妹都瘦,人一瘦,两颊就很凸出,下巴变得削尖,两眼也有点陷,这样的面容更显出老人的慈祥。我们常暗自感谢这千难买的老来瘦,得以让两位亲人倔强地活在今天。 姑父家曾经是个大族,特别注重旧式礼节。旧式到什么程度,我也不能说清,只是记得,每年正月初一,姑父姑妈是不早起的,老表们领着孩子,依次到床头叭叭磕头请了安,他们才起床。老表作为姑妈寿宴的操办者,按照九礼十八拜的礼数给姑妈及陪客拜了寿。芦笙和唢喇悠悠唱着,这个寿拜了一个时辰。 轮到我们内侄了,我和支客先生(司仪)商量:能不能我们弟兄一起,作三个揖磕三个头算了?答曰不拘礼节,完全可以。有人找来一长块纸片垫在地上,我们兄弟五人,和着芦笙和唢呐的节奏,跪了上去,三揖三磕。跪下去的那一刻,我听到一声骨骼的闷叫,是紧挨我的大哥身体发出来的。 我们甚至都来不及看见父亲的表情。我们可能一时无法体味此时的父亲,他应该是自豪的,他的生命以这么多个体的形态延续下来,他人生无憾吧。 晚饭后,客人们一拨一拨地散去。父亲走出餐厅,反剪着双手在空地上站着,目光游弋地看着纷纷被儿孙叫走的同辈们。脸上的酡红已经消失,身子好象一下子矮下一截。那一时,他心里是不是装着和我一样的寥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生也没有永远的繁华。乐声依旧,鞭屑遍地。平凡的日子仍要继续。也许他心里什么都没装,只装着家里的一口猪、一块地,或是对死去的母亲若有若无的思念。 我说:爸你等等,我开车来送你回家。父亲从迟钝里醒来说:好吧,你去开车,我先上路,边走边等。 父亲反剪着手,在宽阔的公路上走着。速度已不再快,身体明显佝偻,走路左右摇晃,身子一高一矮的。我跟着他的背影追上去,一抹夕阳的余晖照过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大哥 大哥捻了捻手中的百元钞票,沉吟一下,然后下决心似地说:就点一百元的歌,以倩儿两个姐姐的名义。侄女倩儿的婚礼上,大哥把一张捏皱的人民币送过来。那稍稍的迟疑,低低的自语,零乱的胡须,粗糙的手指,陡然就让人感到一种苍老。 五十六岁的大哥正在老去,在我兄弟里,他是带头追随父亲的人。 不是光阴催人老,而是后代逼你老。人生不能天天面对一页镜子,看不见自己渐老的容颜。儿女才是一面镜子,虽然他们永远是你的孩子。这镜子很多时候空缺着,使我们并不觉得尘满面鬓如霜。而当儿女求学归来,打工归来,带着朋友归来,那冲起的个头,浓密的胡茬,婀娜的身姿,一下子就能照出你的衰败和沧桑。 大哥结婚时我尚小,没有什么记忆。但对于娟子的记忆却似在昨天。那时我仍在读书,暑假回来,便见着一个细细小小的人儿,在两代人的呵护里歪扭学步。大哥没读多少书,但好像在未结婚之前就为这个小人儿准备了“娟”这个名字,他心里同时准备了一个男孩的名字的,只是他从不向人提起。俗话说:幺儿子,长孙子,爷爷奶奶的命根子。娟子的确享受到了非常的待遇。母亲生前未生一个女儿,把她当着上天的还愿,疼得不行,一断奶,就霸在自己的怀里不放手。有几次,大嫂和母亲红着脸争着伺弄娟子,言语间都有了火药味儿。大哥则满脸自豪一边偷着乐。我们四个叔叔,也争着抱她逗她。睡梦里,娟子都享受着长辈的亲吻。那时大哥二十六七岁,刚刚分家出去。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下地耕田,上山砍柴,种香菇木耳,从不觉得累。 大哥是从三十岁开始老的。生下娟子后没两年,他们怀上了媛。那时正是计划生育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因为没到间隔年限,乡上计生干部和村里妇女主任上门做工作,要把孩子引下来。大哥可能他认定媛是个男孩,也心疼大嫂怀孕的辛苦,就犟上了一根筋,带着大嫂躲了很多日子,还跟上门的干部们吵了架。最后硬是生了下来。生下来,就要交罚款。村子里分田到户那几年,一千块钱,是可以压弯男人腰身的数字。前一年庄稼遭旱,收成不好,生下媛儿又是洗九又是满月的,弄得大哥焦头烂额。经济跟不上,大哥东借西筹咬牙交清了罚款,人变得沉默了,整日里山上地里,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劳动的机器。 大哥穷不丧志,他自己没读多少书,却发誓要让一双女儿读上高中。娟和媛间隔近,十年前,一个考上大学,一个刚上高中。学费再次成为大哥平添白发的大事。他借遍了亲戚,还贷了款。我们兄弟开了会,人人集资,总算让娟子上了大学,媛上完了高中。那一年,大哥刚刚翻过五十岁的山头,话一天比一天少。 人生没有消停,当年两个女儿一个趴在田头,一个坐在犁耙上的情形仿佛只在昨天,转眼她们却都成了新妇当了娘。现在,和大哥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听他念叨最多的,是那个才三岁的小孙孙。岁月无情逝去,让人真切感受到,老,形而上的含义就在于,我们在儿女和孙子的身上,清析地看见自己从前的影子。那一刻,我们不再沸腾,安静如读一部短暂而漫长的生命大书。 宛儿 我总是在乡亲们的红白喜丧上,有意无意地看到宛儿。所谓有意无意,是指我接过茶水或与人寒暄之时,总会感到宛儿在某个角落,目光软软的粘着我。 宛儿姓陶,在老版《百家姓》里,我们隔得很远;少年时,却是我的隔壁邻居,我的青梅竹马。在我们那个没有姊妹的家庭里,宛儿是母亲第一个让我叫“妹”的人。她小我一岁,上学与我同班。她是家中长女,我是父母断肠儿。我虽然叫她宛妹,心里却是有点复杂的,想在她面前充大人,又有些依赖她。小学五年级之前,每天上学,基本上是她早早来叫我。我坚持让她走在我前边,看她的小辨一甩一甩的,花布书包一下一下拍打在屁股上。我则拖着一根小棍,防着几家门口的狗。散学后打猪草时,她则逼在我后面,把我指引到野菜茂密的地方,并大方地塞给我许多猪菜让我完成任务。更小时,我们可能把鸡屎当菜肴,把石头当餐桌玩过过家家,——只是都忘却了,从我们投入成人生活开始,谁还记得童年的某些细节呢? 虽然在镇子上有个吃皇粮的工作,但我回到村子里,却从没有过衣锦还乡的优越感。这些年,我和我的乡亲们之间,没有经济上和精神上的落差;我只是一个经常出长差的乡党,回来了,就是那个戴着眼镜的李家老五。我和好多乡亲们闲扯,但和宛儿,却少有话说。内心又分明感到有话的,说出来,却只有四个字:你回来了?通常是我先问她:你来了?宛儿目光总是很软,带着些忧郁。话一答完,目光就躲闪到别处,幽幽的,有些落寞。 我打麻将时,她会静静地站在或坐在旁边,看我出牌,不说话,仿佛一把空着的椅子。跟乡亲们闲扯时,她总在看得见我的某个地方,静静地听我说话,不插一句嘴。开席吃饭时,她选择的位子,也总让我不经意就能看见她。我感到她总是在思考和寻找属于我们的,某些菲薄却混沌的记忆。我回家次数并不多,这样的时候,总让我觉得,二十年,三十年,她还是一前一后和我走在乡路上的孩子。只是孩子之后的那些岁月,在沉淀中模糊。 侄女的婚宴,宛儿照例来了。天气少有的晴,太阳清澈鲜亮。宛儿坐在临时搭起的遮阳蓬里。穿着简单暗淡,她一向勤俭朴实,不事打扮。光亮把她的朴实也映衬的明媚起来。 你回来了?这次是她先开了口。她脸带着笑,有些不自然。 啊,回来了。我镜片后的眼,静静地瞄着她。 她露出了牙,洁白如瓷。她还纹了眉,弯弯的。只是眼袋下,有几幅斑,往眼角洇开去。我突然觉得她像我的某位爱好文字的网友,却独独不像她自己——那个曾经被我无数次叫个“宛妹”的宛儿。沉默下来,我们再无话可说。可仍觉有很多的话在心头涌来涌去。 不知宛儿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近似透明的隔膜使我们变得敏感而微妙。三十年的厚重岁月堵住了我们的嗓子眼。我们过去没发生过爱情,现在也早已过了发生爱情的年纪。一些东西,过于模糊和过于清澈,都能达到平淡。我在客人中串来串去,偶然想起了那句词:“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那日是中秋,天气清凉,少遇的晴朗的日子。 我 独居的日子里,我就是自己的亲人。 我把身边的这条山溪,当作梭罗的瓦尔登湖。但我不能像梭罗那样改变自己的生活。生活很严酷和真实,我只是一个俗人,喊不出“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那样的心声。我有自己的屋子,与集镇大多数近年来才兴起的楼房一致。我的独居,只是在每个夜晚和午间的时候,没有第二个人陪伴我。在这漫长日子里,我只能把语言节制到内心,与自己交流。 这儿不是枯寂的野湖,我做不了自横的孤舟。没有山毛榉和土拨鼠、狗鱼等野生动植物让我交流,也看不见广阔的湖面和沉静的深蓝。寄浮生于此,聊以活口的生计必须继续。每天六点半,我会起床,把枕头直起来,靠在上边,看一会儿电视。或者傻呆一会儿,检索一下昨晚的梦境。挨到七点左右,我就很利索地起床。当然有时也相当懒散地跟那七点指针磨蹭一下,在七点二十多的样子,火烧火燎地起床洗漱,赶上到单位的钟点。独居有一些寡淡的自由,冲销挂碍在心头的悲哀。每个早晨,我都深信相信今天的太阳是新的。 山镇其实耐不得寂寞。早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早点铺的铁卷门就撕响了。和面的师傅在案板上砸着闷实的声音。骑摩托车送鱼收货的已在街上往来,光柱一晃一晃射向窗帘。清洁工开始打扫街道,扫帚划过平滑的地面,只闻其声,并不见灰尘。赶早班车的,嘀咕着,快速地迈着步子。 七点半单位早餐。本来八点之前任何一个时段都可以是早餐时间,但十几号员工,约定成俗的都在七点半吃饭。把吃饭的时间拉长些,好像更能为一天的工作养精蓄锐。叭叽叭叽的吃饭声在餐桌上响开来,听着都是一种幸福的享受。这些年乡镇单位几经改革,像这样还有十几号人吃着一个食堂的,已经不多。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单位给配了一个生活老婆。桌上有人会说几句笑话,活跃一下气氛。我有时也说一句,有时正决定说与不说,饭已吃完,下席了。 八点钟前一点点,我们会涌至签到处,草签上自己的大名。乡镇落后于城市,还没有用电脑手纹签到的设备,估计不久也会那样。签字各具特色,一年两百多次草下来,各自的字就成了各自的“人”,局中人只须认字不必认人了。 打开电脑,一天的工作开始。参加工作之初,干的是财会工作,主要是审据记账,但因为爱好文学,私下里给自己定下了业务上当骨干、写作上出成绩有宏大目标。如有神助一般,工作二十年来,竟从十年前开始,完全脱离了数字,被派上了文字的工作。文字虽不比数字那般枯燥单调,但却沤心沥血的,总是在无声无息无形无状中磨蚀了你的精气神。总结、报告、汇报、调研、新闻、请示、讲话……得心应手地完成这些,可以听听歌曲,觑领导不在的时候,还可以玩玩游戏。 中午有两个时辰的休息。通常是,吃了食堂,步行三百米街道,上五层楼梯回家,换上拖鞋。歪到床头,摁开电视机。正好是新闻三十分。在李修平、郎永淳的播报声里,悄然睡去。开着电视入睡,竟成习惯。 晚上十二点前是最难熬过的。前些日子,坚持写了一段时间书法,最终被搓麻将取代了。书法讲究持久意念,不解眼前风情。麻将,这以前一直拒绝的娱乐国粹,真的有神奇魔力。不仅能消磨时间,洗换大脑,还可以修炼心态,养出大将风度来。时下流行的“双开”(红中、赖子开杠),与政治上的“双规”有会心一笑之妙,讲究防中取胜之道。把玩操练之中,得无限乐趣。当然不是每晚都搓,生活不能过得密不透风,总要留些空隙,喘口气,那怕是寂寞一下,悲哀一回。 寒暑往来,日复一日。究问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比如衣服、食物、住处和温暖,平淡,烦忧,琐碎。如果你惧怕这些,只能说明你对生命缺乏耐心。上班下班路上,总要穿过一些人群。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极其孤清的,其实不是,在山溪边的小镇上,我是一条小鱼,游在人的水流里。每一个我身边的人都是我生命的参照物,也许一个扭头,一个照面,一声问候,不经意地,我,我们就悄然老去,永不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