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故土 老宅 胡之 这里,曾经是一座封建大庄园,也是一座地主武装堡垒。在清朝后期,这里是李鸿章的部属招募乡勇、操练淮军的练兵场。在民国时期,这里是当年国民党县自卫大队队长拥兵自重、防卫森严的老巢。这里,也曾是我的老家——一座建于清代初年的高墙大院的老宅。
老宅呈一个巨大的“凹”字形,里面曾经是一百几十间雕梁画栋、联成一体的房屋。外面三面环山,均筑有厚实的堡坎,堡坎上建高大的围墙,将老宅严严实实的环护其中。在 “凹”字的底部是正大门,门前曾经是一片大如足球场般的操场,也是昔日淮军整军备武的练兵场。除正东方向的大石门外,在其宅三面还建有厚重的大石门。一旦情况有变,老宅四门一闭飞鸟莫入,具有相当强的防卫功能,俨然是一个封建大庄园。到民国时期,老宅从构建上来讲,达到它前所未有的辉煌鼎盛。最重要的标志是,当时的县自卫大队队长面对日益来势汹涌的红军的威慑,在正东门外的练兵场上修筑起了一座炮楼,同时还常年派有一个连的自卫队驻守着老宅。至此,这座封建地方大庄园完全变成了一个地主武装堡垒。
然而,再坚固的堡垒也挡不住历史的进程。一九四九年的一个深夜,刘邓大军一个团的人马,团团围住了这座经营了两三百年的封建地主武装堡垒。黎明,在一声枪炮声之后,老宅东大门的那厚重的石门板轰然坍塌。从此,这座封建地主的武装堡垒变成了平民的家园。从此,几百年来保存完好的老宅,也就慢慢开始了它年复一年的衰败之旅。居住在老宅的芸芸众生,只知道对老宅进行无尽的索取,而从不加修缮,于是注定了老宅衰落的命运。 刚开始,是临山三面堡坎上的围墙被拆了。拆下来的砖瓦石块被生产队建成了库房。只剩下屋后山边一段几米长的断墙幸免于难。黄土夯就的断墙盖着古老黛瓦,直到今天,还一如往昔地耸立在山边高高的堡坎上,似乎是在证明着这里曾经是一座封建武装堡垒。接着,人们嫌进出不便,又陆陆续续将除正门外的三个大石门拆掉了。在我少年的时候,还曾看到过西门那套尚未拆完的石门框,顶着厚重的雕花石门楣,孤零零地立在风雨斜阳中,似乎在默默诉说着老宅曾经有过的辉煌。再后来,这些石门框、石门楣、石础和构成围墙基脚的青石条,要么渐渐地被人们垒在了猪圈牛栏中,在猪屎牛粪中的熏陶中回味过去,要么就是在时光的磨砺中化为了乌有。 外面的东西折腾完了,人们开始把索取的目光转移到了老宅的内部。于是很多镶嵌在墙上的雕花衬板,被人取下来当作了搓衣板或是冬天的柴火。那些雕刻精美的花纹,带着岁月的陈香,悄无声息地在灶火中化一道道青烟消散殆尽。还有几块没有拆完的,挂在墙上灰尘满面,让人怎么看都给人一种“尘暗旧貂裘”感觉。雕花衬板拆完了,人们又开始盯上了有阁楼的房子,短短几年,所有的阁楼拆光了。拆下来的楼板,除了有幸成为家具中的某一部分或是人们屁股下的木板凳外,其它的差不多和雕花木板的命运一样,在烈火中成为了一堆堆灰烬。 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地到户后,开始有人在老宅的后山坡上建房,于是,老宅便开始进一步遭殃。老宅这一片大宅子,是由一百几十间房屋组成的,老宅的中轴线位置是过去用于议事或办红白事的官厅。官厅很大,大到能容纳上上下下几个生产队的人在里面放电影开会。官厅中成品字形分布建有三个天井用于承接雨水。其实,在这个紧密相连的老宅里,大大小小的天井大概有三十多个。有一年冬天,我十分惊诧地在厨房的天井里看到一只乌龟,它伏在一块略高处趴着一动不动,一缕阳光,从瓦楞上斜射下来,映在它甲背上一片水光闪亮。看到有人,它又不慌不忙地踱着四方步,爬进阴沟里去了。原来,这三十多个天井,均以阴沟连通,便于排水。而那些养在阴沟里的乌龟,则是当年老祖宗放养在阴沟中,用于疏通下水道的“全自动化智能机器”。 当然,即便用再自动化的机器通疏通下水道,也难以抵挡人为的毁坏。自从后山上建起了房子,每到春夏雨季,泥沙雨水俱下,从后山坡流泻下来,沉积的泥沙不断将下水道堵死了,还渐渐将屋后排水沟填平,于是大量的雨水在屋后汇聚起来,淹没了屋基上的青砖,又浸湿了上面的黄土砖。人们迫不得已,只好在官厅的后墙上砸开一个口子,让浑浊的山洪涌过官厅破门而出。此后,每到梅雨天气,官厅就变成了一条浊水滔滔的河流…… 第一年,在官厅的后墙开上一个口子,过了两年,人们干脆就将那整面墙都拆了。再后来,人们苦于洪水之后,官厅泥泞经久不干,于是干脆将官厅里有四条立柱上和上面的瓦楞全拆了,留下一片露天的空地,成为人们栓猪系牛的地方,太阳一晒,臭不可闻。官厅一拆除,老宅从中间一分为二,变成了东西两块。老宅从此就开始呈现出一片破败之相。 老宅不仅天井多,还有一个特点是弄堂多。以官厅为中线,向两侧分布着几条幽长深远的弄堂,将整片宅子划分为大房、二房、三房和四房四个部分。由于有了这些弄堂和官厅,它将宅中四个部分的家家户户串联起来,下雨天在老宅里走亲访友串门,不用任何雨伞,十分方便。当然弄堂对熟悉老宅的人来说很方便,但如果是一个陌生人,冒冒失失走进去,弯弯曲曲的弄堂,往往会让他找不到回来的路。老宅人都知道这样一个笑话,曾有一个的货郎,在傍晚时分他从正门闯进了老宅,但他在弄堂里穿行了一阵之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方向,怎么也找不到进来时那个大门。 尽管弄堂给老宅人带来了很多方便,但最后,老宅人们还是不得不忍痛割爱地将它拆了。其实,老宅在历经了两三百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很多瓦楞破了,椽子烂了,横梁被虫蛀了,需要修缮,而弄堂尤其如此。但弄堂又是公用场地,破损漏雨无人问津,日复一日,最终破烂不堪,直到最后,只要外面大雨淋漓,弄堂里就细雨纷纷。天晴后,又因为阳光照射不到,积雨难干,反倒给人增添了许多的麻烦。加之阴沟排水不畅,地气渐湿,于是,人们开始一大段一大段地拆除各自门前的弄堂。到前年冬天我回老家时,仅在正门边看到一段十几米的弄堂没有被拆,其它的地方,全都被拆得一干二净。弄堂拆除后,老宅无形中被肢解成七零八落的互不相联几大块,没有一点看相,算是彻底地破败了。 我在老宅生活了十几年,在她风韵犹存尚未完全破败之前,曾有幸目睹过她昔日的一些美丽的斑点。比如画在天井墙壁上和屋檐下的那些精美的壁花,比如窗台上那些做工精巧的木质拼花扇页。还偶尔看到过一些前清或民国时的生活用品,如青花瓷瓶、铜锁、铜火箸、银项圈、银元、民国纸币铜钱等物。但那时候人们似乎并不“宝贝”这些东西。到后来收藏热和旅游热兴起时,才突然醒悟到,当年老宅有那么多值得收藏的好东西,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早已不复存在了。而老宅本身就是一处绝好明清民居的旅游景点,也破损得没有了一点看。 前年冬天回老家时,我特意到老宅去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些值得收藏的东西。在老宅里面,我找到了一扇镂花窗页,但扇页上那些精美的花饰早已叶落花残了,天井上的壁画,也已斑斑驳驳模糊不太清了。在大门外的牛栏猪圈上,我看到一些刻有云纹状花饰的石条、石鼓和石门墩等建筑构件。我怀着一种无比珍惜的心情,用相机一一拍了下来。作为老宅的子孙,我无力为它做些什么,只好用相机为它保存一点过去的风貌。 其实,老宅不止是房屋、建筑上的破败,它还有另一种意义上的破败。 曾经,房屋众多门户深重的老宅、老宅前宽阔无比的操场和老宅后茂密的山林,在这方园上百里的地方独一无二,让老宅人倍感自豪自得。但后来老宅破败了,操场也在解放后开挖成了一口巨大的水塘,仅只剩下屋后的那一片片林子了。但随着老宅的败落,这一片片林子惨遭斧钺的命运也就不远了。 最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前,围绕着老宅的是一片葱笼的林木。在老宅的屋后及左右两侧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长满了毛竹、梨树、栗树、樟树和柏树的密林。每到傍蟓,老宅上炊烟袅袅,密林里百鸟和鸣,好一片人鸟共处、祥和兴的景象。而在老宅的正大门前,则是一株和老宅同生共长了几百年的老樟树,这也是一棵象征老宅命运的老樟树。但在七十年代未,生产队建保管室需要木材时将它砍了。老樟树粗约四五人合抱,一个壮汉砍了整整三天才将它放倒。老樟树轰然倒地的那一刻,掀起的灰尘和碎叶漫天飞扬,水塘里的鱼们纷纷惊恐不安地跃出水面又扑通通跌落下去。 从老樟树喜雀巢上拆下来的枯枝,砍树的壮汉居然整整綑了三大捆,挑回家当柴火去了。但这仅仅只是老宅人砍伐林木的开始。从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由于人口增多,老宅已居住不下。人们便逐渐向这一片片生长了几百年的密林进军,随着一栋栋房屋的崛起,林子逐渐萎缩,直到现在,老宅屋边的那一片片林子,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株毛竹、粟树、柏树,以前那些脸盘粗细的樟树基本上绝迹了。 那口由操场开挖成的水塘,几十年来一直为老宅人提供养鱼、灌溉和洗涤的便利,它不但滋润了一代又一代老宅人的生活,而且荡漾的清波还滋润老宅的风景。但自从分田到户之后,水塘里的淤积长期得不到清理,淤泥越来越深,水塘变得越来越浅,慢慢地,水塘干涸了,而水塘两侧的厕所、猪圈、牛栏反倒逐渐多了起来。 失去了碧水的映衬和葱浓林木的掩护,老宅就似乎少了一种灵秀的韵味,多了一些污秽之气。站在水塘前的乡道上回望老宅,它给人的感觉是是如此的破败零乱,即便是房屋比比该是,还是给人感到缺少一种生气与活力。 在我的印象中,老宅似乎一直没有进行过修整,唯一一次算得上修揖的是根据老辈人的意思,将大门由正东方向改为东南向。 据老一辈人说,我们这个家族是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时从江西迁徒过来的。在迁徒的途中看上了这一形制如躺圈椅的宝地后就此落地生根,两三百年来一直是人才辈出,文武秀才成群结队。这一点,更是老一辈老宅人倍感自豪的事。在官厅被拆除之前,官厅木板墙上曾高高地贴有几张字迹模糊的大张红纸,还在门前的路边有一个形如浴缸却比浴缸深长的石槽。老人们说,红纸是过去祖上中秀才举人的报贴,石槽就是武秀才们喂马的马厩。 但自从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末,整整三十年,这个有着一两三百人的老宅,仅仅只有区区的四个人上过高中,还赶不上民国时期。民国时期再不行,好歹还出了一任考试院院长和县自卫队队长。老人们的意思是,老宅六十年一运,现在该行运了。于是按照老人们的意思,将整个大石门的方向调整了一下,以应运气出人才,重振家族的辉煌。 老宅是不行了,人们于是将唯的一希望和梦想寄托在人才的陪养上。但遗憾的是,自从门向调整之后到上个世纪末,整整二十年,老宅仅仅读出一个大学生和中专生。那时候读书的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一罐咸菜从周一吃到周六,有的吃得肾脏发炎小腿发肿,于是娃儿们初中没毕业就纷纷辍学了,他们宁可和父辈们一起出门打工也不愿意进学堂。如此即便老宅的门向调得再好也是枉然。 居住在老宅人并不姓蒋,但多少年来她偏偏一直被人称为“蒋家楼”。据说是当初老祖宗们搬迁过来时,这里早就有蒋姓人先入为主了,老祖宗们是以贿赂县官的办法打官司赢取过来的。地是夺过来了,但“蒋家楼”这个名字老祖宗没法让人改口,于是一直延用至今。也许是新世纪的来临给蒋家楼带来了好运,娃儿读书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这十年来,从老宅走出了十来个大学生。这个数里看起来似乎很平常,但它却比全村(大队)从解放初到二十世纪未的五十年间考上的大学生还多,也是过去五十年间老宅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十年来,也是老宅快速衰败甚至是消失的十年。新一代的老宅人以一种毫不惋惜的心情纷纷拆掉老宅中的房子,却又以一种依恋老宅地基的复杂心态在那里建起了一栋栋新楼。随着一栋栋漂亮的洋房从老宅中崛起,老宅也就年复一年地萎缩下去。总有一天,这片历经了几百年风雨、又养育了几代蒋家楼人、同时又给新一代老蒋家楼人带来梦想的老宅,会在新一代的老宅人手上变得面目全非乃至彻底消失。 也许,这就是老宅的命运,一种必然的、无法避免的命运。但是可以想象,即便如此,不论再过多少年,人们还会永远把这里叫作“蒋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