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元辰 于 2012-4-26 15:37 编辑
6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七个红卫兵小将从他们那个小城出发去北京。七个人当中就有禹斌的大伯(十八岁)和阙静的母亲(十四岁)。他们先是在省城活动了几天,随后乘火车去北京。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穿着军装,戴着袖标的红卫兵。全是大、中学生。每一列车厢都已爆满,可仍然有无数的人在往上硬挤。车门壅堵着。车窗也是。不少窗口挂着半截身子。一个人的上半截已插进了车窗里面的人缝中,下半截还挂在车窗外面,像是五线谱上的两个倒挂的八分音符。人人手里都拿着由免费提供食宿的接待站发放的标有日期和车次的临时乘车证,可谁不按规矩来。 七个人被人流冲散了。其中五个上错了车,被拉到别处去了。禹斌的大伯和阙静的母亲由于动作太慢,反而因祸得福。可也难说是什么福;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上了缀在列车尾部的一节敞开的瞭望厢。已是十一中旬,寒流已出现在北方的大地上。列车向前飞奔,冷风呼呼地吹着。七八个小时以后,挤在瞭望厢里的一堆人一个个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响。有人开始砸窗。只要砸开了与之相连的那扇隔门上的玻璃窗,他们就有机会钻进封闭的车厢里去。 禹斌的大伯也参加进去。他随身带着的一个军用水壶帮了大忙。玻璃窗终于砸开。一个一个地往里钻。哪里都挤满了:过道里,茶几上、椅子背上,座位底下……不时从哪里传来了行李架断裂的声音,趴在上的某个人发出了一声惊呼,但很快便被一阵歌声淹没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谁要不革命,就滚,滚,滚,滚他妈的蛋!……几支歌交织在一起。看不到任何一个空隙,但他们还是往里面硬钻、硬挤,从别人的身上往里爬。 禹斌的大伯和阙静的母亲终于钻了进去。他们像木楔子似地扎在人丛中,动弹不得。从省城到北京需要十六七个小时。吃的喝的都没问题。他俩事先已带上了馒头和水壶。问题是解溲。厕所根本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也是白搭,除非是从窗口扔几个人下去。 男生们开始就地解决。女生的情形却比较复杂。她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为了避免把尿撒在裤子里(已经有人撒在裤子里了,还哭出了声!),只好满面通红地蹲到车厢底板上。但也有人顽固地不肯蹲下去。阙静的母亲就是其中一个。她已憋得满脸通红。既有生理上的原因,也是因为羞惭、羞辱和羞耻,更因为这一切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众人眼前。她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屈辱以及对于屈辱的无能为力。她看上去就要晕过去、死过去了。这是他俩在大串连中所遇到的头一个重大事件。在这个事件中,禹斌的大伯充分发挥了他天才的想像力:他拿军用水壶跟别人换了一个军用搪瓷杯,接着用军大衣把阙静十四岁的母亲裹进自己的怀里。随后,她在一阵激昻歌声的掩护下,在那个搪瓷杯的帮助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松弛了下来。 第二个重大事件发生在北京的某个接待站里。他俩与其他人一起集中在这里,由解放军战士带领着进行检阅前的队列训练。一边训练一边盼着。盼着盼着,最最幸福的一天终于到来了。然而,就在这天早晨(凌晨四点)队伍准备出发时,阙静的母亲胃肠忽然剧烈绞痛(事后医生诊断为胃肠痉挛),她因此失去了此生中唯一的机会。因为不久后国务院就下发了停止串连的通知,那一次的接见也就成了最后的一次。 返回的列车上,他对她讲起了接受毛主席检阅的情形。这一次是在西郊机场。由于人太多(二百五十万!)——人潮海浪般地涌来涌去,不仅嗓子喊哑了,许多人鞋也挤掉了。地上到处是鞋。由于激动得忘了形,有人一边呼喊着一边拿鞋子往天上扔!禹斌的大伯也是其中一个。这是发生在大串连中的最后一个事件,但并不是最不严重的一个。几年后,阕静的母亲把禹斌的大伯告发了。此是后话。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初,禹斌十八岁的大伯和阙静十四岁的母亲从北京回到了的小城。这一段不同寻常的共同经历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联系。他们开始了频繁往来。由于这种往来的掩护,没有人注意到禹斌的大伯和阙静的外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搞到一起”去的。 就连阙静的母亲也没能注意到。她所看到的只是那一男一女不时在一起交谈。其中一个是她的母亲,已是四十六七岁了;一个是她的红卫兵战友,二十一二岁。从年龄上看,他们不是同一辈人。可他俩在一起时却比同辈人之间更为亲密。他们之间有着说不完的话。 一开始是阙静的外祖母对禹斌的大伯提起了发生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七年之间的一些旧事。禹斌的大伯则对阙静的外祖母讲大串连。随后,她对他讲起了延安。当她讲到延安时,他就无言以对了。可事情也就是从这里开始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禹斌的大伯也开始讲起了延安。延安的城墙,城外的野狼,延安的宝塔,宝塔下的延河,河边有人在散步。男的,女的,一个个都穿着灰色军装。动手改造军装的是鲁艺的女学员。她们把腰掐进去,让曲线凸出来。白衬衣的领子也翻了出来,再把帽子略略歪向一边,看上去像是一顶贝蕾帽。傍晚时分,她们三五成群地在延河边散步。晚霞落在延河的水面上,迸射着五彩的光芒。她们当中的一个开始唱歌了。接着,其他人也一起唱起来。她们唱的是《延安颂》:“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禹斌的大伯讲着讲着,唱了起来。他这么一唱,阙静的母亲就愣住了。显然,他的延安比她的更具体,更生动,而且,声情并茂。比较起来,她的延安是那么有限那么苍白:它主要来自那个燕大青年最初的一封来信。而且,真正说起来,信里谈的还不是延安,而是西安。加上那时国民党的《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尚未颁布,通往延安的道路上也还没有设卡;所以那六个人几乎是一路顺利。他们顺利地到达了西安,顺利地找到了七贤庄一号(西安八路军办事处),顺利地被招进了几个不同的学校。所以有关这些并没有太多好说的。而且,由于再也没有来信,所以实际上,对阙静的外祖母来讲,她的延安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还没有真正进入延安就结束了。 渐渐的,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禹斌年轻的大伯开始变成了有关延安的发言人,主讲者。他讲得是那么具体,那么生动,就像是他在那里生活、战斗过多年似的。而且,有关的话题,说不完,也说不尽。渐渐的,阙静的外祖母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听众,一个极其热心的、永不厌倦的听众。 只不过,她并不是唯一的听众。已经开始有一些中小学请禹斌年轻的大伯去学校里做报告,去给他们讲延安。他甚至比一个曾经去过延安的老红军讲得更好。那位老红军讲得过于简短了,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艰苦啊,没油水。”再不就说,“时间长了,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禹斌的大伯却能讲出艰苦的具体情形以及艰苦以后的事情。是的,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毛主席为自己确定的生产任务是年产一担二斗。周恩来学会了纺线。朱老总一手提筐,一手拿铲。干什么?拾粪!南泥湾,大生产。遍地荆棘。从一人多高的芦苇和野草丛中钻出来了野羊野猪,钻出来狼和豺狗。男的开荒种地,女的纺线线、纺线线还有一首歌。它是这么唱的——禹斌年轻的大伯说着就在主席台上唱了起来。 他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请他的人越来越多了。渐渐的,人们把他看成是一个老红军的后代了。事情弄到了这一步出问题就只是迟早的事了。 终于有一天,由于阙静母亲的告发,禹斌的大伯让有关部门给逮了起来。随后,更多的问题逐一揭露了出来:北京的西郊机场,他在欢呼声中把鞋子扔上了天!他和一个可以做他母亲的人成天搅和在一起。他已经承认,他和她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勾当!随后,这两个人被一起押到了批斗台上。半年后,阙静的外祖母交革命群众监督改造,禹斌的大伯则被送进了劳改农场。 猪狗不如的勾当自然属于无中生有。让禹斌不解的是,告发他大伯的为什么会是阙静的母亲?他们不是有过一段共同的难忘经历吗?把她从那无能为力的屈辱困境中拯救出来的人不就是他吗?嫉妒,或者,更高的原则,就可以把这一切轻易抹去吗? “最早,” 阙静说,“我也这么认为,我认为她是出于嫉妒。可后来,我觉得更像是出于某种更高的原则,而嫉妒反倒是她要克服的东西,牺牲的东西。她要克服了它、牺牲了它之后才能走出去告发你大伯。嫉妒是什么?嫉妒也就是情感。当然你可以说它是一种低劣的情感。但谁能肯定它从来就没有和高贵的情感混在一起呢?她爱他。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否则她干嘛一辈子不结过婚?……为什么这么看我?我是她的侄女,过继的,你不知道?” 禹斌摇摇头。 “也不奇怪。”她继续说,“想想吧,她要告发他,她就得首先舍弃自己的爱。不过这在她们那个年代并不太难。革命和路线高于一切。难的倒是她自己,她以后的生活。不过呢,这种生活大概也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悲惨。不错,她是牺牲了自己的爱,但这种牺牲所产生的崇高感足以让她自豪一辈子。她会认为她所做的一切是光明的,磊落的。请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带着讥讽在说着这番话。其实,我们和她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罢了。” “这么说起来,她倒成了一个女英雄了?” “如果不含讽刺。” “可究竟是谁在讽刺呢?时代?一个时代讽刺另一个时代?” “我不反对你这么说。” “不过,我是倒有另一个想法。会不会是因为屈辱?她差点尿了裤子,他帮了她,这不错,可他也是此后唯一的见证人,她会不会因此反而恨上了他?她会不会把此后的坏运气,比如胃肠痉挛什么的一古脑儿地归到他的头上?再加上这正好是她的第一次,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对吧?” “又是那个‘行动受挫’?” “你不觉得这种挫败感有时可能会给一个人带来终生的影响?” “我倒没这么想过。” “想想你的外祖母吧。她在临行前改了主意。可她没有想到,她此后的一生全都活在一种奔波的旅途中。她是奔波在去延安的路上。在他们那个年代,延安就是理想,就是生活的意义。延安代表着民主,自由,新的中国。至少,对相当一部分青年来讲就是这样。” “‘虽然,镣铐锁住了两脚,心还是奔驰的?’” “正是。” “只是……” “只是?” “这一切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尤其在我们今天看来。我不知道,你把这些搬上舞台,别人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有点怪异?” “十九世纪的医生常常用蚂蟥给人放血。让我们想像一个美丽贵妇,她秀美的额角上横七竖八地趴着几条蚂蟥,那该是个什么样子?” 阙静笑了笑,端起啤酒杯,将里面剩下的半杯啤酒一口喝了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