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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刊推介] 习达元《秋千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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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湖北省十堰市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8: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愣站在十字路口的王心馨,犹豫着不知应该去哪?从利济北路可以去余龙的父母家,但她知道文玉不会去。乘一路电车可去武昌,但她不想这么早回去。昨天,她为了文玉的事,和余龙大闹了一场。今天出来,第一是来汉正街找吴怀元,王心馨认定,没有吴怀元支撑,余文玉哪儿也去不了,她没有钱。第二就是按照文生提供的地址去找习达桢。这些日子,她心里的疙瘩太多了,让她伤感的事接踵而来——母亲死了、余文玉离家出走、徐敬业的纠缠、余龙的脾气越来越坏、习达元的电话和来信……这一件件事,犹如一块块磐石压住她的身心,让她恍恍惚惚,日夜都不得安宁。她极力不去想这些事,却又不能不想。尤其是习达元,她愈是诸事困扰,就愈爱想他,明白自己内心的痛苦,只有对他倾吐,才能减轻……但他在哪里?她一定要找到他……站在十字路口的王心馨终于从恍惚中挣脱出来,乘上了二十四路公共汽车……

习达桢住在较新式的宿舍楼区,椭圆形的阳台,铝合金的门窗,一栋栋楼房的外墙,全用橙黄色的瓷砖嵌满。楼下花园中,芳草萋萋,葡萄架蜿蜒,比起她们的工人宿舍楼区,那是另一个档次。也让王心馨又产生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感叹。经过询问,她找到了习达桢的家。门铃响过后,一个三十多岁,身材丰腴的妇女开了门。

“请问,这是习站长的家吗?”

“是哇,你有什么事?”

“有点私事。”

“哦……他昨天去北京了。”

“去北京了?”王心馨皱皱眉头问:“请问你……”

“我是他爱人。”

“请问,习站长的哥哥住哪?”

“哎呀,他到北京就是为了送他哥哥去日本。”

“习站长的哥哥去了日本?”王心馨的心一沉说:“那……打搅你了……”

“哎——”习达桢的妻子叫住她:“请你留下姓名。”

“谢谢,等他回来我再来。”王心馨的心,随着一步步楼梯在下坠,幻灭了的期望,让心情更加沮丧——“真想不到他会去日本……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他为什么要给我来电话来信呢?看来,他现在已混得不错了,昨天才去北京……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呢?……”她的思绪象阳光下的冰凌,一点点地在溶化,她也仿佛随着思绪的溶化,在消融、在萎缩……她往前走着,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去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走过了公共汽车站才惊悟:“呀——我这是怎么啦?”一缕思绪又跃出来,“刚才我应该问问习达桢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既然他已走了,我还来找习达桢干什么?为了文生?不,我不是为文生来的!难道我还在寻找失去了的梦?但……梦又怎么能找得回来呢?”










静坐在电车窗边的王心馨,头脸紧贴着窗玻璃,仿佛在凝视江中的涛浪,和与风浪搏击的白鸥。

余龙一手拉住车顶扶手,一手扶住车椅,不时望望王心馨,几次想开口,又嗫嚅而止。

昨天下午近六点钟,吴怀元去了余龙家,“伯伯,文玉找到了。”

“啊——”余龙一听就眉开眼笑地放下酒杯问:“她在哪?怎么不回来?”

王心馨怨望了余龙一眼说:“小吴,就在这里吃饭。”

“我吃过了。”吴怀元一笑说:“她在乐乐酒吧。我说了,她不肯回。”

脸色一沉的余龙被王心馨目禁住问:“乐乐酒吧在哪?”

“汉口前进四路正街上。”

“哦……”

“我马上领你们去?”

“不,”王心馨摇摇头说:“还是我们自己去。”

第二天,当余龙和王心馨走进乐乐酒吧时,就被里面的豪华装饰震惊住。“文玉在这里干什么?”

“先生,你们要点什么?”礼仪小姐的微笑,让他们既感到惶惑,又觉得舒服。这两年,同志的称呼已渐渐被先生、小姐、夫人所替代。人们已渐渐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感到了不满足。但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呃……我们是来找人的。”

礼仪小姐瞥一眼王心馨问:“二位找谁?”

“找我们的女儿!”余龙望望笑容顿敛的礼仪小姐,愠怒地说:“找余文玉!”

“啊——”礼仪小姐笑靥又旋地说:“二位是——罗,余经理在吧台里。”

“谢谢!”俩人走进去就看见了坐在电脑前的余文玉。

吧台内,贴墙的一溜铝合金玻璃柜里,摆满了中外名烟、名酒、罐头、饮料。

余龙和王心馨望望埋头工作的余文玉,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在商量如何开口。

余文玉侧起脸,听完两位踅进吧台的服务员汇过报,作了简短的指示后惊站起来喊:“爸爸、妈妈——”

王心馨鼻子一酸说:“文玉,你怎么瘦得这狠!”

“是吗?我可不觉得。”

“嘿嘿,”余龙咧嘴一笑问:“帮人管帐?”

“不,酒吧我承包下来了。”

“你不读书啦?”

“读哇——”余文玉一笑说:“其实,这也是读书。”

“别任性了,文玉。”王心馨环顾酒吧一眼说:“这儿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为什么?”

“来这儿的,大多是三教九流。”

“三教九流怎么啦?社会不是由三教九流组成的?”

“我和你爸爸今天特地来接你回去。”

“回去?”余文玉摇摇头说:“那不行!我已交了一万五千元押金才拿到了承包权。酒吧的装修又花了一两万,这里刚上路,我一走,那三万多谁替我还?”

余龙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就这几个逑人,不赊得裤子也没穿的!”

余文玉掠过一抹嘲笑说:“爸爸,你别看现在人少,晚上生意可好呢!我们哪天也要净赚两三百!”

“哦嗬?”余龙惊呼一声:“一天能净赚两三百?”

余文玉嫣然一笑说:“这只是刚开始的盈利,过几天舞厅一开,就……”

王心馨叹口气说:“我总觉得这儿不地道。”

余文玉惊望王心馨一眼说:“什么不地道?那些搞官倒的、贪污受贿的、损公肥私和以权谋私的就地道?我是凭本事赚钱!”

“你应该好好读书!”

“我学的商业,这是从理论到实践的必由之路。”

余龙望望噎住的王心馨说:“你也应该和我们研究一下!”

“研究?爸爸,你也打起官腔来了!其实我们许多事办不好,就在这两个字上。等你们和我研究完,商量好,已水冷三秋,机会早让别人抢走了!”

“那……开学了怎么办?”

“那有什么?等我理出头绪来,别说上学,出国旅游也有时间。”

余龙一听余文玉已把话说到这里了,便瞅瞅王心馨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爸爸,别走,我这里有好酒!”

余龙望望王心馨问:“你说呢?”

王心馨微微一笑。

吃饭时,王心馨从余文玉闪动的目光里,看出了她担心的事。这时,她紧贴住玻璃窗想:“我是为文玉好才管她的,过去我妈不也是为我好吗?结果又怎样?那时,我和我妈想不到一块去,现在文玉就会和我想的一样?在父子母女之间,为什么总会产生鸿沟呢?是因为他们的幼稚激进?还是因为我们的固执保守?”

回到家里,俩人刚换下被雨淋湿了的衣服,余文生攥着一本杂志从自己房里走出来问:“找到姐姐了?”

“我们在她那儿吃的饭。”余龙瞥一眼王心馨说:“你妈不赞成她干的事。”

“嗯哼?”

“酒吧是你姐姐承包的。”

“哦嗬,这下姐要发财了。”余文生将卷成筒的杂志拍打着手掌问:“妈妈为什么不赞成?”

“她认为那种地方不地道!”

“咳——不开化!酒吧算什么?有机会你和妈去深圳、珠海看看,更别说国外了——”

“放你妈的屁!”余龙被儿子的神态和口气弄恼了,骂:“你小子还没长成气候,就云里雾里了!”

“我说的事实嘛——”余文生不服地说:“不信你们看看这本杂志!”

“老子没心思看!”

“算了,算了,文生,回你房里去。”王心馨息事宁人地说:“来,杂志留给我看看。”

“好咧——”余文生耸耸肩头,将杂志递给王心馨,就摇摇头回了房。

王心馨和余龙对望着笑了。只有在这时,王心馨心里才感到轻松舒坦。孩子长大了,甚至比自己强,这是令她欣慰的。

余龙刚打开电视机,王心馨便靠在沙发上翻开了杂志,蓦地,杂志目录上的一个人名跃入了她的眼睛!她以为看花了眼,揉揉眼再看,是习达元。她想也没想就找到了那篇小说,看着,看着,她的心愈来愈沉,终于无力地放下杂志,瞥一眼看电视的余龙,闭上眼,仰靠到沙发上……她听任心绪放松,仿佛遁入了空门,好一会又拿起了杂志,从新翻开了那篇中篇小说……看着,她的心好象在旷无人迹的荒原上游弋起来,“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他现在在哪?难道真的去了日本?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写的我,写的我的新婚和情感异变!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是杜梦君告诉他的?不,有的事,有的心事,除了我自己,连余龙也不知道……”王心馨起身来到余文生房外,想了想推开房门问:“文生,这杂志哪买的?”

“习站长借给我看的!”

“哦……”王心馨轻吟一声,感到近日已淡漠的幻梦又飘忽起来,身不由己地转身走近窗前——窗外的风雨,仍那么狂急。但风雨中的夜,却格外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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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8: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余文玉将贮存进电脑的帐目结算完,才轻吁一口气站起来说:“三天净赚三百二十七元五毛四分!”

“嗯哼?”吴怀元微笑地望着她问:“你就算得这么准?”

“当然还是从帐目上看。”余文玉一笑说:“这就是我用现代化管理手段经营的优点,盈亏心里很快就有了底!”

吴怀元话锋一转说:“文玉,我们这事,不可能老瞒着你家里人。我就认为,你爸和你妈,为人都不错。倒是你,个性特倔。”

“啧啧啧,”余文玉挖苦说:“还刚刚开始咧,就想拍起老丈人和丈母娘的马屁来了!”

吴怀元息事宁人地说:“我是说,总得想个法子解决好。”

余文玉笑望着他说:“好吧,老实对你说,是我爸叫我滚的,得叫他来!”

吴怀元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你要让你爸爸长长见识!”

“谈不上。”余文玉一笑说:“想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爸来接我!”

“行啦——”吴怀元眯起眼想了想说:“我看,难对付的是你妈。”

“嗯?”

“我总感觉她绝对不会赞成我俩的事……”

“为什么?”

“说不准。”吴怀元若有所思地说:“我感到你妈和我妈一样,心里憋着许多事。”

余文玉惊瞥吴怀元一眼,突然想起一天下午回家碰见的事……

那天她兴冲冲地跑上楼,正想开门,突然听见房里有争吵声,以为是父母在争吵,便贴在门上偷听。

“……心馨,你听我说嘛……”

“不听,不听,我什么都不听!”她母亲很气愤地说:“你当时怎样说的?现在后悔啦?”

“心馨……总不能说,我们一点感情也没有……”

“感情?哼!心都让狗叼走了,还谈什么感情?”

“心馨,我不想夺走你什么,只想尽尽心……”

“尽尽心?尽尽什么心?钱和东西你拿走,我不会交给她的!”

“你是不是要逼着我去给?”

“你敢?哼!我养的我了解,她决不会要你的!”

“心馨——”

“走开!你——我要喊了——”

余文玉忙打开房门。

在客厅里,拉拉扯扯的徐敬业和王心馨惊闪开。

“哟——文玉回了?”王心馨神色尴尬,脸色绯红。

徐敬业惊望着余文玉,眼神疚愧,面色愀怆。

余文玉瞥一眼桌上的首饰盒,噘噘嘴跑进房去。

徐敬业走后,王心馨进房来想对余文玉说什么,却只站了一会又出去了。后来,余文玉似乎听见她妈妈的啜泣,但她的心里有事,懒得去理会。这时一听吴怀元的话,就不由沉下脸。

“你怎么啦?”吴怀元惊望着余文玉问:“刚才的话,听了不舒服?”

余文玉苦笑着摇摇头说:“不是,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哦……好吧,我先走了。明后天我一定把你爸爸诓来!”

“千万别让他发火。”

“放心吧——这两刷子还是有的。”

余文玉望着他跨上摩托,绝尘而去的背影,思绪又飘向她母亲一件件让她荧惑的事上,“难道妈妈和徐科长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顿时,她又联想起父母之间的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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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2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加上之三
见原文链接

“出工——”江平猛喊一声,扔下没吃完的饭,一个人先走了。

少年犯们面面相觑地忙跟了出去,连饭后的休息也没了。

直到晚上,少年犯们才在蓖麻子灯(用竹签将蓖麻子一粒粒穿起来)的火光下,听刘爹爹说起了银安家的事。“银安的父亲解放前做生意,家里人做篾活,赚下点钱,买了几亩地,自耕自食,土改时给他家划了富农,后来的日子,就愈来愈难过了。银安的爹为了全家的安危,在银安还小时,忍痛和大队张书记家开了亲。这两年银安大了,死活都不肯嫁给十不全。”

“张书记的儿子叫十不全?”

“我们背地都这么叫他。你们没见他那德性?又跛又瘌,斜眼加歪嘴,越看越噁心,哪个女人肯跟他?银安心灵手巧,做的豆腐又白又嫩,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银安的父亲也后悔了,又惹不起,只好拖……”刘爹爹搽去眼角的泪水说:“张家三天两头地来催,狗日的十不全心眼又窄,只要银安和男人打交道就闹,比管过了门的媳妇还狠!我看银安过了门也落不到好结果。小江同志,你们公安能不能管这事?”

“婚姻法规定要双方同意,银安她肯?”

刘爹爹摇摇头说:“唉……这儿不是大城市,天高皇帝远,张书记说了算。”

“嗯……”江平点点头说:“刘爹爹,你老问过银安没有,为什么打她?”

“就为来你们这里多了。银安说,明天张书记会来找你们的。”

江平冷笑说:“哼,我会怕他?”

“恶虎难斗地头蛇,小心为好。”

“嗯……”江平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银安就跑来惴恐地说:“江同志,我公爹带公安来了!”说完转身跑了。

江平望着她楚楚可怜的背影,咬紧牙想了想说:“习达元,你进来。”

习达元进房不久,几个人冲进院子喊:“谁打的人?出来!”

几个少年犯抓紧了抬杠和拉木料的铁爪。

张书记身后闪出了两个公安人员,气势汹汹地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打人是犯法的!”

刘爹爹躲在房里不露面。

银安惴惴不安地靠在院门上。

“谁打的人?站出来!”公安人员声色俱厉。

当一身警服的江平走出来时,院里院外的人,都惊愣住。

两个公安人员的目光,从江平的脸上移到他武装带的手枪上,“你是……”

“我是省劳改局三十二劳改支队的!”说时和悦地伸出手,“江平。”

“哦——”两个公安人员和江平握过手,皱起眉说:“是你打的人?”

“不是。是我带来的一名罪犯,和镇上一位同志发生了冲突,推了那个同志一掌。”

“罪犯还这么嚣张?打人就是重新犯罪嘛——”

“对,打人是犯法的。不过,当时是镇上那个同志,用木棍毒打一个女同志,这个犯人只是去阻拦。”

“有这样的事?”

“银安——”江平目光笃定,“请你过来一下。”

银安胆怯地走过来,“江同志……”

“不要怕。你把手臂上的伤,给这两位同志看看。”

看热闹的人,呼地围上来。

银安手臂上的紫血伤痕,让围观的人连连叹息。

江平见时机已到,便沉下脸说:“估计银安身上还有伤!这是虐待妇女,是触犯社会主义法律的。我一定要通过省劳改局向省领导汇报,并写信给这里的地县领导!”江平瞥一眼张书记,“至于我管教的犯人侵犯公民的行为,我们也会依法处理。”说时,对一旁的少年犯挥挥手,“去,把习达元带出来!”

当两个少年犯将双手反铐的习达元挟拉出来时,人群一阵骚动。习达元手上明晃晃的铐子,比镇妖符还灵。

张书记见江平开口省里,闭口地县,心里已怯了几分,地头蛇也归县里管,十不全打的伤都在明处,众人已忿忿不平。

江平索性打起官腔:“银安的安危,我就拜托二位了。你们这里的负责人呢?”

担责任不如推祸水,一个民警喊:“张书记,省劳改局的江同志找地方负责人。”

“咳,咳,”张书记只好硬着头皮走拢来。

“哦——”江平斜睨张书记一眼,盛气凌人地跨前两步说:“张书记,银安同志送豆腐来后,能配合我们工作,表现不错啊!昨天我已做了调查,银安的婚姻是包办的,是违反婚姻法的。她还没过门就受虐待,是国家法律不能容许的!你说是吗?”

“是,是,是打得太重了。”

“希望你能对打人的事严肃处理。”江平威严地转过身说:“习达元,你好好反省!其余的人,吃过饭出工!”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江平回房摘下警帽,搽去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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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2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十二 章



从无产到更无产的家



穿一身翠绿色连衣裙的吴丽华,趿着拖鞋,慵懒地从藤椅上站起来,无所事事地走到阳台上,凝望着蒙蒙细雨中的街景,和匆匆来去的行人车辆……

回家后,她曾一度放弃复仇的念头,决心重新做人,找到适当的工作,再组织自己的家庭。但她去过少年犯管教所的经历,让她失去了一次次就业的机会,她愈想茫然的未来,就愈对这个家庭、对生母和继父充满了仇恨。这几年,她的生母,似乎已将对前夫和一双儿女的爱,转移到了继父和她俩的女儿身上,时间仿佛已让牴牾的情感和渗血的伤口悄悄弥合。

吴丽华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就转过身穿过客厅,刚推开正房的门,继父、母亲和莹莹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一阵无法抑制的寒意,从她心底冒出来,顿时感到自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并马上想起了生父高景龙。“如果我的父亲不去劳改,我和哥哥也不会落得这样的结果!”不由恨恨地望望继父和母亲想:“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我们一家人的痛苦上的,不行,我一定要毁掉这个家,让他们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吴国平眯起眼笑望着吴丽华问:“外面的雨下得不小吧?”

“嗯。”吴丽华瞥一眼装着专心绕毛线的母亲,咬咬牙转身去了自己的卧房。

吴丽华解除劳教回家后,吴国平对她的态度变亲切了,替她买衣服买毛线,比对莹莹还舍得。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表现,或是母亲的作用,但她很快就发现继父和其他男人一样的目光,于是,阵阵冷笑从她心底泛起……

一天傍晚,吴丽华走近正靠在阳台藤椅上休息的吴国平说:“哟,爸——你头上有几根白头发!”

“在哪?”白头发对吴国平不是稀罕事,但从吴丽华嘴里说出来,他就感到稀罕。

“我帮你扯。”吴丽华贴近他,手已柔柔地伸到他头上,“你怕疼吗?”

“傻丫头,扯白头发疼什么?”吴国平心里,全是惬意。

“我轻轻的。”吴丽华艳笑着,双手捧起他的头,找起了白发……渐渐地,她在他身上蠕动的乳峰,和幽幽的年轻女人的体香,强烈地扇起他男性的神经,在他身上骚动,并迫使他的双眼,穿透她淡绿色的短袖圆领衫,和紧裹住大腿和丰臀的青布长裤……

房门嘎地一响。

吴丽华轻巧地弹跳到一边,噘了噘嘴。

“哟,莹莹呢?就你们俩?”碎步穿过客厅的欧阳慧敏,到阳台上瞅了一眼。

“不在这儿。”吴国平和悦地说:“可能去外面玩了。”

欧阳慧敏看看趴在阳台栏杆上看街景的吴丽华,又望望吴国平,就转身出去了。

吴丽华听见外面房门响过,才嫣然一笑地转过身说:“爸,还有几根白头发没扯下!”

“鬼丫头,”吴国平拍拍她的屁股说:“你妈怕什么?鬼机灵!”

“嗯……爸——”吴丽华身子一扭。

吴国平心中一荡,又摸了摸她的屁股。

吴丽华娇吟一声,阴冷的微笑瞬浮瞬沉,又旋身媚笑说:“爸——我去歇一会,明天替你扯。”说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进去了,将吴国平扔在余味萦回中……

被挑逗起来的情欲,火一般地在吴国平身上燃烧,在藤椅上辗转,在心底冲突;小眼睛睁大又合拢;鼻翼象热天的马鼻一样扇动;半张开的嘴,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一双手颤颤栗栗地,在一根根藤条上摩挲着、狠掐着、弹跳着;终于咽喉哽咽地站起身,瞥了阳台里的客厅一眼。吴丽华卧房的门虚掩着;罪恶的念头和胆怯的心理在对垒;他犹疑着走进客厅,怔望着吴丽华的卧房门,身子前俯,只要重心稍移,就会失去平衡……

“爸——”吴丽华在卧房中轻吟。

平衡被打破了,吴国平被一股强大的魔力,吸进了卧房……

沉静。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静。

欧阳慧敏和莹莹刚打开房门,卧房里突然迸出了号哭,一丝不挂的吴丽华,披头散发地冲出卧房,扑倒在欧阳慧敏和莹莹面前哭喊:“妈啦——我不想活了啦——”

欧阳慧敏稍稍愣怔,就象头狂怒的母狮,冲进了卧房,房里马上响起了哭喊和撕打声!

吴国平百口莫辩——撕破的亵衣、扯脱的胸罩、媾合的污物……

欧阳慧敏一气之下报告了派出所,又去吴国平单位汇了报。

吴国平被捕了。

当欧阳慧敏冷静下来,掂量了吴国平对这个家的意义后,又仔细回想了他跪着求饶时说的经过,抱着一线希望去询问吴丽华,希望她能说出真相。不料,吴丽华却轻松地笑着说:“妈——你再找一个男人嘛——”

欧阳慧敏气昏了。

吴丽华望望瘫软在床的欧阳慧敏,和已变得呆钝的莹莹,凄厉地狂笑起来……

吴国平判刑不久,欧阳慧敏就被调动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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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28:25 | 显示全部楼层
吴丽华在毁灭这个家的同时,也进一步毁了自己。一个从少年犯管教所回来的姑娘被继父奸污,别人不会说她清白无辜。她在街坊、在干临时工的地方,经常遭到女人,尤其是姑娘们的白眼,受到男人的骚扰。为了摆脱精神上的空虚,和生活上的困乏,她相中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男人,因为她是过来人,设防就不严,很快就在他的信誓旦旦下,解除了虚弱的防务,不料他从她身上爬起来就问:“是你继爹还是我有味?”

“啪——啪——”吴丽华一声不吭地穿上衣服,狠扇了他两耳光,扭头走了。

一天晚上,吴丽华刚走进房,看见欧阳慧敏将一张照片塞进了枕头下,便不声不响地到小床边蹬掉皮鞋,扯脱裙衫,去橱房里冲了凉,就一丝不挂地躺到床上。

欧阳慧敏瞥她一眼,叹口气就拉熄了电灯。吴国平判刑后,她就带上两个女儿,从局宿舍搬进了一间十六平米的房间。房间的天花板和房角上布满蜘蛛网,窗子也坏了,摆上一大一小两架床后,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房角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箱子、木柜、缝纫机,不少家具放不下,给的给人,卖的卖了。一惯喜欢整洁的欧阳慧敏,除了象个机器人上下班,没有了一丝笑容。家务事便落到了莹莹身上。

吴丽华很快就发现,自己也是这次复仇的受害者,但她在母亲和莹莹面前,仍感到一种可怜的满足。当她争取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幻梦破灭后,就感受到了自己人格的卑微,处境的险恶,认为人生除了游戏自己,就是游戏别人,就象一只摔破的陶罐,再也不会完好无损。当她看见母亲将照片藏掖起来时,又荡出一阵幸灾乐祸和鄙夷,“哼,准是有人给她介绍的男人,不到一年就熬不住了!”

不到一会,吴丽华就睡着了。睡梦中的吴丽华,感到身子漂浮起来,手稍稍一动就钻出了窗外,无声无息地翱翔在夜空中。她在鳞次栉比的屋宇间绕了两圈,发现在阴暗的角落里,贞洁淑女和正人君子都撕下了伪装,变得淫荡而下流,“哎呀,这些人比我卑鄙无耻多了,为什么还能高居人上?人生是什么?是衣食住行加肉欲?还是权欲、利欲加色欲?那……事业、理想、情感在人生中的位置呢?这虚虚实实的一切,又是如何交织在人生中的?……”她的灵魂对她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后,又狂笑着将她带离了这个城市……

星月的光辉,无法透射她身下黢黑的大地。但她却能将闪逝的山川、河湖、小桥、小树、汽车、甚至车里的人心跳动,看得清清楚楚。她感到了自己的万能。忽然,她认出了分开多年,已变得身材高大,相貌凶狠的高士诚。他在络腮胡子脸上浮现的冷漠,令她感到陌生和犹疑;但她对他的爱,仍是那么炽热,情不自禁地半跪在他面前,轻轻地在他脸上抚摩,象一个虔诚的修女在祈祷……突然,她惊羞地缩回手,他醒了,一丝不挂的,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个泪流满面,一丝不挂的女人……

她拉起高士诚,双双飞向沉黑寂静的天空,又双双降落在一幢房屋前,正欲进去,天空中响起了高景龙的声音:“我的孩子,你们不要来打搅我,走你们自己的路吧,我无力帮助你们,你们现在也不能慰籍我……走吧,我的孩子,你们能看到未来的……”

“爸爸——”吴丽华和高士诚哭喊着跪下来,“让我们看看你吧——”

天空中闪出个苍老的面影,“哈哈哈……我走啦——哈哈哈……我走啦——”

“追——”她猛拉愣站着的高士诚,哭喊着向电迈般的影子追去,“爸爸——”不料一脚踏空,从云头上跌下来,天空中只留下了两人的哭喊:“爸爸——”

吴丽华醒了。

早上的太阳,已将房里照得热烘烘的,枕头和床单,都被汗水浸湿。她抬起头看了看,房中空荡荡的,便起来刷了牙,冲了凉,噘噘嘴走到大床边,随手翻开枕头,枕下的一封信,和一张发黄的军人照片立即惊呆了她,“哎呀,爸爸!”她没想到母亲还保留着父亲的照片,须臾又抽出了信笺,是吴国平写来的。


慧敏,你好!

你和莹莹的信我看过了,心乱如麻,心如刀铰。尤其是莹莹,她是那样恨我,鄙弃我,怪我毁了她的幸福、她的前途,为我感到羞耻,替我感到对不住丽华……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怨自己的灵魂太肮脏,莹莹说得对,我不配做她的父亲。我一生完了,我这种罪犯,在犯人中都低人一等,不敢和任何人争,不然,别人就会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日姑娘的!”我有时真想去死。我深深感到对不起党和人民……

看到这里,吴丽华刚产生的一点怜悯又没了,冷笑着扔下信,又拿起高景龙的照片端祥起来。突然,她似乎明白了母亲做人的难,自己却从未抚慰过她暗暗泣血的心……

吴国平的信,将莹莹的心灵袒露在她面前,以前,她容不了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恨她,更恨母亲和继父对她的宠爱,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欺负她,欺骗她,甚至当她受到别的孩子欺负时,她还在一旁幸灾乐祸。这时,她不由自问:“莹莹是哪儿对不住我?我回来时,只有她是真心在欢迎我!她是那样天真、善良,我呢,对她却那么冷酷、恶毒、凶狠!以前我欺负她时,她从不告诉母亲和继父,这次又一点不恨我,反而恨她落入陷阱的父亲,她太纯洁,太善良了……”

反思让吴丽华的心灵升华起来,种种善良与狠毒的情感,在心底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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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28:57 | 显示全部楼层





习达元的刑期,只剩下最后几天。晚上,监号里的人都睡熟了,他睡不着,只好悄悄坐起身,默默望着在云里钻进钻出的月亮,思绪飘忽。近日,他只要闲下来,尤其在晚上睡不着时,总是想起银安。他从刘家场回来,就写了信偷偷寄回去,希望他母亲能照顾银安。

月儿又踅进了云里。他感到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想喊,又不能喊。想写,又不知如何去写。既感到某种力在心底躁动,又感到一切都是那么遥远。他感到离满刑的时间愈近,也愈难捱,种种怪诞的想法,在心里骚动。“不放我回去怎么办?”在少年犯管教所,有的少年犯满了刑,糊里糊涂地又呆了几个月,你不去问,上面也象忘了,如果去问,却突然将你调到其他劳改队去。在那儿,只会感到命运无常……

凄风苦雨已下了一天。船不出航,习达元高兴就去大伙房,帮忙拣拣菜、挑挑糠,或是躲起来睡懒觉。正躺在上铺被子里胡思乱想,一个少年犯跑进监号喊:“习达元,事务长叫你!”

习达元掀开被子,跳下铺就去了事务室,“事务长,你叫我?”

“嗯。” 事务长放下正在看的信说:“习达元,你在刘家场搞了么鬼?有人写信告你!”

“啊?”习达元一愣说:“你问江干事,我什么鬼都没搞!”

“那……怎么有人告你拐跑他的未婚妻?”

“我哪儿也没去,怎么去拐?”习达元暗喜,“银安果然跑了!”

事务长微笑着说:“按刑期你明天满刑,根据江干事反映你的表现,我们决定让你今天回去。你现在就去教育股办手续。”

“谢谢。”习达元深深鞠了一躬,掉头就跑出了事务室。

雨愈下愈大。

习达元如痴如醉地站在趸船上,木然地望着烟雨蒙蒙的江面,望着对岸的山影船影,身心仿佛已在烟雨中飞回了家……船来了,临上船前,他回头注目了大军山一会。思绪在时空里来回驰骋,迅雷闪电般,既不知出处,也不明落点。

临近武汉时,雨停了。夜雾迷茫,星汉隐晦,天空被一团紫红色的光芒罩定。当轮船渐近码头时,辉宏的光罩不见了,只有熠熠的灯火,在两岸眉目传情。船上的人们,似鸦雀打破蛋一样躁动起来,有的人已拥向船舷,有的人在清理行李。从岸上和水空间,喧腾过来的汽车声、喇叭声、男人和女人的呼叫声、汽笛声、乐曲声,构成了武汉市的生命交响乐……

习达元兴奋地睁大眼,猫儿狗儿般,在船舷边窜来窜去,“回了,终于回了……”他想象着家的温馨和银安的倩影——“银安如果住在家里,我明天就得去找事干!”

思绪象一只只彩蝶,在眼前翩翩,既无法在一朵朵鲜花上停下来,又无法栖息在花丛中,须臾又变成了天空中的流星,匆匆来去,又惶惑莫名……

“咚咚——”轮船和趸船的撞击,将习达元从纷杂的思绪中震醒。望望挤向舱门的人们,也拎起了行李。跳板在脚下晃悠,江水在唠叨,当他走出码头,望着夜色辉煌、行人熙攘的柏油马路时,才想到家已搬去了新地方。

寻寻复寻寻。

在武汉市土生土长的习达元,竟象一个从高山大峒,突然掉进华街大道的山猴儿,左顾右盼地差点迷了路。乡下人进城似的,请教了一个又一个路人,才找到江汉路贯忠里二十六号。在黑漆大门外惶伫一阵,问过一位中年妇女,跟着她走进一条黑忽忽的甬道,来到一扇又矮又窄的房门前,刚推开房门,习达亨就惊呼:“大哥——”

罗谦玉笑着流出了眼泪,“达元,你终于回了。”

习有孚蹒跚到儿子面前,捏捏他的手,摸摸他的头,一句话也没说。

习达元环顾九点四平米的小房一会才问:“妈,银安来了没有?”

“没谁来过。”她愁苦的眼睛似乎在说:“真的来了怎么办?”

习达元立即读懂了她的心声。

在九点四平米的小房里,老式木床的床头,塞了一张中号竹床,墙边放着五屉柜和大白木柜,房门边塞了一张小方桌后,房里剩下不到两平米。

习达元不知所措地问:“今晚怎样睡?”

“咳,好办。”习达亨习以为常地说:“老头睡竹床,小妹睡床里,老娘捱着小妹睡,达桢捱着老娘,掉过头睡。达桢外面,你睡我睡都可以。”

“那……还有一个人睡哪?”

“就睡在方桌上,两头将方凳垒起,枕头、放脚、开行铺。”

习达元没想到回家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只好一笑说:“幸亏达利下放了,不然,我今晚得去火车站!”

习达桢和习达新倚小卖小,将习达元的行李打开并做了分配,“大哥的新被子,归我们盖!”

穷人家的孩子眼皮子薄,连囚被也当了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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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29:20 | 显示全部楼层
习达元合衣下“榻”在小方桌和小方凳拼成的“床”上,垫了一床百孔千疮的破棉絮,“被子”是几件家人脱下的上衣。这个过去的无产阶级家庭,如今更加无产化了。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难过,或是在“床”上睡不习惯,他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想象的一切太丰富、太美满,获得的就会太贫瘠、太凄苦、太失望。家里人好象都睡熟了,但仔细一听,父亲在竹床上哼哼唧唧,母亲在床上轻轻叹息。他顿时感到,心里、房里、房外,都已被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住……

第二天一早,习达元又去母校门口看了看,又去发现“反标”的告示栏看了看,乳黄色的告示栏已漆成深灰色,“反动标语” 被蒙上了。中午回家时,父亲正趴在桌上看《文心雕龙》,摇头晃脑的,就象旧学堂中的老先生,在吟诵八股文。

罗谦玉怒冲冲地将冒烟的黑锅,重重地放到桌上,黑锅灰在《文心雕龙》上腾云驾雾。

“咳,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习有孚拖开冒烟的《文心雕龙》又吹又拍,又无可奈何地望着罗谦玉。

“看了去死啦——饭都蒸糊了!吃什么?”

“不会吧——”习有孚望望冒烟的锅,息事宁人地笑笑说:“分钵蒸的,饭糊不了。”

掀开锅盖一看,钵饭下的竹垫在冒烟。

“我说吧——”习有孚如释重负。

锅内,歪歪斜斜地摆着两只旧搪瓷杯、两个瓷碗和两只瓦罐蒸的饭。在一家亲人中严格执行的粮食定量,比温情脉脉掩盖下的金钱关系更加冷酷。

书香不如饭香,习有孚匆匆忙忙将《文心雕龙》往左胁下一塞,右手就伸向冒烟的锅内。

罗谦玉一巴掌扇开他伸向瓦罐的手,怒视着他说:“这是你的。”

“呃——”习有孚望望她扔到桌上的搪瓷杯说:“这是达新的,二两半,我是三两。”

“你自己蒸的一满罐,把她的蒸干了!你不吃,谁吃?”

“那……我还多半两呢!”

“谁知你蒸的多少?三两能蒸那么多?”

“看你说的,我是蒸的稀饭。”

“达新不是也要蒸稀饭吗?”

“哟,我忘了。”

“忘了?你就知道看书,什么事也不能干!”

“我能干什么?”习有孚手捧搪瓷杯的蒸饭,却大睁起眼盯住瓦罐稀饭。

“能干什么?别人回来拉板车、挑泥巴,什么都干!就你,象个废人!”

习有孚愣望着她,好象不明白温文尔雅的妻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由想:“生活难道可以改变人的本质?”突然,他看见她噙在眼中的泪水,不由愧疚,“她身上的担子是太重了,我是得找点工作干干,但干什么呢?国民党那时,我还可以早出晚归去钓鱼,但现在是鱼都没地方钓……我几乎吃了一辈子粉笔灰,到晚年却如此穷困潦倒!”想想不由吟诵:


“有同枯棕木,


使我沉叹久。


死者即已休,


生者何自守!”

“你嘀咕什么?再不找点事干,我可养不活了!”罗谦玉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点。

“我念的杜诗。”

“哟——真是个冤家!人家急得冒火,你还在吟诗!”罗谦玉劈手夺过习有孚手上的搪瓷杯,“饿你几顿,看你怎么样!”

“你——”习有孚愤愤然了。

“拿去——”罗谦玉将瓦罐稀饭换给白瑞,自己拿上搪瓷杯,噙着泪出了房……

习达元跑到后门外,一拳打在墙上。

罗谦玉终于帮习有孚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每天摇着铃,走街串巷拖垃圾车。

一天,罗谦玉兴匆匆地从学校跑到习达元做临时工的地方说:“达元,刘老师说,正在报名参军,让你去街办事处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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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29:58 | 显示全部楼层
习达元从少年犯管教所回来不久,既不了解他将面临的社会,更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幻想,满以为“改了恶就可以从善” ,便急忙去了“水塔街办事处”报名参军,不料,当他找到负责人,说明自己情况并要求参军时,那位负责人竟冷笑着说:“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 习达元愣了好一会,才默默转过身走了,他知道那位负责人还在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却想起五年前去洛阳拖拉机厂报名的事……当他咬紧牙,不让眼泪流出来,而匆匆跑回家时,罗谦玉竟还在家里等他的“好消息” ,“达元,抱上名了?”

习达元一怔,微微一笑说:“报上了。街办事处的人,让我回来等通知。”

罗谦玉一听,连声说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地去了学校。

习有孚狐疑地瞥了习达元一眼,将放在桌上的拖垃圾车的铃铛往胁下一夹,也出去了。

习达元无力地靠着墙坐到桌边的方凳上,想了一会,终于从五屉柜里拿出了在沙洋农场和少年犯管教所几年中写的日记,翻开第一页,是他最早写的一首诗——

“祖国,我的母亲,

慈母怎么不知道孩儿的心?

放我离开黑暗吧,

我将用身心捍卫着你,

谁侵犯,

决不容情!”

看着,看着,习达元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日记本上,不由自问:“我究竟干了什么对不住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的坏事?”

习达元回家一个多月也没找到工作,使本来窘困的家境更趋恶化。罗谦玉放了学,就带上习达新去菜场捡扔在地上的残菜,已顾不上为人师表了。

一天,当身无分文的习达元欲在江汉桥一带找点事干时,遇上几个从少年犯管教所出来的年轻人,“习拐子,在哪公干?瓦得很啦——(穷得很)”

“嘿嘿,好久没找到工作了。”习达元勉强地笑了笑。

“哼,习拐子,你这么苦撑就能让政府相信你?干脆破罐子破摔!”

习达元苦笑着摇摇头说:“也许……有人就是想我们破罐子破摔!”

几个人一听大笑说:“哈哈哈……习拐子,还没吃吧?走,上馆子去——”

这提议对饥肠辘辘的习达元,诱惑力太大了,说:“丑话说在前头,我身上没一分钱。”

“放心,不会把你拐子押在馆子里。”

习达元随着他们去馆子里刚坐下,就连连咽了几口涎水,却不由想:“这餐吃好了,那下一餐呢?难道……不,我和他们不是同路人!”立即站起身说:“你们坐一下,我去厕所。”

“哈哈哈……习拐子,这又不是在坐号子,上厕所还要打报告!快点回,菜凉了不好下酒!”

“马上就回。”他逃出酒馆不远,就看见一个拖着板车上桥的老头,便跑过去腼腆地问:“要人拉车吗?”

老头斜睨他一眼,“去十里铺。”

“好——”他抓过背绳。

“多少钱?”老头怕扯皮。

“随便你老,我没事干。”

载重的板车,在江汉桥上爬行。饥饿的火,在他肚子里、胸腔中燃烧。思绪已从大脑磁带上抹去。嗓子眼火辣辣地,咽进的涎水鼻涕虫似的趴在那儿,不肯溜下去。他咬紧牙,让套在肘臂上的绳子,深深地勒进肉里,用疼痛来压抑饥饿。冷汗从额头、从眼角、从胸口,笔杆蛇般向下蠕动,撩拨得他已痉挛的胃里,象有无数条蜈蚣在载歌载舞。

“要下桥了,去车后拉着点。”老头满意地望望跑向车后的习达元。

下桥时,空枵的腹中,象针在里面扎,似棍在里面捅,疼得他只会张大嘴喘粗气。拉紧绳子,追着板车的两只脚,轻一下重一下地,仿佛在一条凹凸不平的山道上蹦跳。眼前只有金花在闪烁、在飘忽。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挺住,挺住,到十里铺就有钱了!”被饥饿和疼痛攫住的习达元,已无视周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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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30:11 | 显示全部楼层
板车到十里铺时,习达元接过老头给的五角钱,转身就去菜场里买了一角钱的红薯,用衣角搽搽,就塞进了嘴里!又甜又凉的薯汁,既净化了他的心灵,又带来了心的恬静。但狭小纷乱的家里,却让他五心烦乱,只好躲进武汉图书馆……于是,他开始了“两面人”的生活——没钱时就穿上破衣,戴上草帽去江汉桥拉车,挣够了生活费,就换上干净衣服,去武汉图书馆或逛书店……

每次去武汉图书馆,习达元都是响过铃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这天,他刚回家,母亲指指桌上说:“这是二十斤粮票换的大麦粉,三十八斤。刘老师可怜你,多给了几斤。”

她抑郁地望望行径蹊跷的儿子。

“把多给的还给刘老师,我不需要别人可怜!”

“刘老师是好意。”

“那……给爸爸吧。他更可怜!”

“唉……”罗谦玉深叹了一口气。

习有孚抬起头,赞赏地望望儿子问:“达元,又去图书馆泡了一天?”

“嗯,”习达元望望父亲面前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不明白他是如何在家里静下心来看书的。

“人在逆境中要百折不挠。我有个同乡考北京大学时,一个教授说他只够格来北京大学扫地,他掉头就走,回家钻研梵文,十年后发表论文,北京大学请他去讲学……”

“爸——我听你讲过多次了。”

“嫌我说多了?”习有孚摘下眼镜,边拭边说:“我看过你看的书,是想搞研究还是写作?”

“说不上。”

“这不好。一个人干事,要先认准方向,十年八年,总会钻通的。比方唐诗吧,你能钻出别人未悟出的东西,就有了收获。”

“爸——”习达元咽下一口红薯,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赞成你的话,也不会去钻研古人。”

“嗯哼?”习有孚惊诧地望望儿子,“那你……”

“我要写出想写的东西。”

“嗯……那也好。写东西和字画一样,要多写多练。不过,要成功,难哪——”

“我知道。”

“知道个屁!”罗谦玉生气地说:“没有工作,一日三餐都吃不饱,能搞写作?”

习有孚摇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搞文的没有一个不是穷而后功的,陋室出杰作嘛——”

罗谦玉不依不饶地说:“你少说鬼话!你和我结婚这多年还不穷?头发胡子都白了,你的功在哪?哼,现实一点吧,少让伢们受你的害。”

“受我的害?我教他们干坏事啦?”

“你啃书,教他们也啃书!书中有你的黄金屋?有你的颜如玉?”

“咳,看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习达元见家中“战乱”又起,只好抓起两个冷红薯,叹口气准备出去,罗谦玉叫住他说:“达元,你来了一封信。”

他拆开信一看,不由愣怔住。


达元哥:

我逃出家不久,就上了坏人的当,没能来你家。现在我已和别人结了婚,请不要再惦记我。



银安
即日


泪水斑斑的信上,没写时间和地址。

回家以后,习达元一直担心银安找来。在这个破破烂烂、叠床架屋的家里,哪有银安的容身之地?但她的信,仍如愧疚的鞭子,在他的心上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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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1:3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十三 章



初恋



从汉口铜人像踅进民权路不远,有一条百年老街——花楼街。花楼街两边,百足虫一样的小街小巷,集中了近百年老城区的——古旧的矮平房、深巷里的小工厂、狭窄的街道、两人侧着身才能通过的小巷,构成了网络紊乱的八阵图,让人们进去后,就四向莫辨,进退维谷。在这片重重叠叠、参差不齐屋宇堆中,有一条名叫三义里的小巷,巷内有一爿约六十平米的矮平房,住着姓王的一家人,老两口和三个儿子及两个女儿。这时,老两口的大女儿,刚刚十七岁的王心馨,正处在激动和怯喜中,她的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硬面笔记本,这是习达元从沙洋农场,到少年犯管教所近五年日记中,整理出来的“诗集” 。她还没见过他,但他凄苦的遭遇和纯洁的心灵,勾起了她深深的同情,挑开了她含苞的情窦,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颗洁白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她不由又开始吟颂“诗集”的第一首诗:

“祖国,我的母亲,


慈母怎么不知道孩儿的心?


放我离开黑暗吧,


我将用身心捍卫你,


谁侵犯,


决不容情!”

王心馨看着一行行,用钢笔工整地写在笔记本上的诗,眼中又绽现一抹疑惑:“听杜梦君讲,他被判了五年刑,从少年犯管教所放出来还不到两年,他到处做临时工,挣足了生活费,就去武汉图书馆看书写东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犯的什么法?他在写什么?……”

房门轻轻一响,杜梦君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说“心馨,他来了!”

“在哪?”王心馨一阵心跳,以为他已到了家门外。

“在我姑妈家。去吗?”

王心馨拿上习达元的“诗集” ,跑出家门,就和杜梦君手挽手说笑着,兴冲冲地跑上黑而狭长的楼梯,刚到房门口,就和习达元四目相对!就在这一瞬间,他将羽箭般的目光,射进了她心里,晕眩着好一会才定住神。他的微笑烧红了她的脸,她弯弯垂下的眼梢,宛似正在闭合的含羞草,欲笑又怯的嘴半张着,无言中既吸进了他明亮的笑眼,又吐出了她甜蜜的心声……

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

火红的晚霞,既在窗外金黄的树梢,和墨绿的树叶间闪跃,在房间的家具上抚摩,又悄悄叩响了俩人的琴弦,他和她似乎都感觉到了激动的窒息,感觉到了颤栗的快感,似乎这小房中只有他和她……

王心馨被杜梦君拉坐到床上后,还是下意识地,将他的“诗集”双手紧抱胸前,既忘了坐在一旁的杜梦君,也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感到心在随着他的嘴唇翕动而搏动,连悄悄逼近的夜,也未觉察……

一个难捱的一周。他和她都在期盼。

雨,饱蘸着初夏的温情,在树梢上、花草上、屋宇上轻舔着,抚慰着饥渴的大地,浸润着干枯的生灵。王心馨象只雨中的鸟儿,不安地从江汉公园展览馆的门里,跳到江汉公园门口,又匆匆跳回展览馆门里去。这一天她的心,象风、象雨、象太空正在形成的星云,既被自己的心的磁力,吸引得旋转着、搏动着、裂变着,又被更大更有力的星云所吸引……蓦地,她的心颤动了一下,就象星云裂变的震荡。

他来了,和杜梦君一块来了。一张伞下贴得近近地笑着,笑得她的心都抽泣起来,紧缩起来,却又象初夏的雨,来无根去无底,恨恨地,却没有缘由。妒忌吗?凭什么呢?她偷偷地笑了。他终于走上了江汉公园展览馆的台阶,他笑了。

她脸红了。啊——他那可爱的笑脸!令人心动的,含蓄的目光!

展览大厅里的灯光,仿佛已暗淡下来,周围的一切,甚至杜梦君疑惑的笑脸,都不存在了。她和他对视着,宛如两颗心在互相吸引,看似无语,却在窃窃私语……

这默默的凝视有多久?一天?一年?一个世纪?还是象宇宙一样恒久?她只感到,心儿象蓓蕾般在绽开,在绽开,绽开得可以将天地万物,都包容进去……

她领着他和杜梦君,不!她的心里只是领着他,在一柜柜展品前流连着、徘徊着,娓娓动听地讲解着。仿佛那一柜柜展品,没有充满阶级斗争的血腥,没有触目惊心的剑与火!她只是在吟诵春花秋月的诗句,优美动人的乐章。生命的螺旋桨已旋转起来,满载着心的呐喊,爱的情愫和美的幻梦……

她知道他在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她时张时合的红唇,听着她银铃般的声音,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情感——陶醉。那陶醉的情感,已象一根莹白的丝包裹住他和她,就如两条蚕,被裹进了一只茧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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