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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刊推介] 习达元《秋千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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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湖服务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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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8: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三十四 章


艰难的人生旅程



愧疚的情绪在余文玉的心里交织跌宕,但她又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应该和他们一块去欺骗将要去世的外婆?不,我办不到!” 但憾悔的鞭子却无情地在她苦思的胸膛上抽打;用锈黑的犁铧在她的心田中卷起一条条血沟。沉淀的岁月泥土中,爱的种子已变形了,破裂了,绽出了嫩白的胚芽。但胚芽上的种属,却清晰地标明——我已属于困惑。

余文玉外婆下葬这天,家人坐着汽车,放着鞭炮,将外婆的骨灰盒送去了汉阳扁担山。余文玉下车一看,扁担山乍开的晨雾,和山上、山下、这里、那里鸣放的鞭炮,与烧化的纸箔的浓烟,果冻般地胶凝在一起,在桃花谢尽的桃树林里,黑虬虬地伫立着,连一丛丛绿叶,也掩盖不住它们戟指苍天的怒气。但满山遍野挤在一堆堆坟茔缝隙中的,小树和小草却是温顺的,象在慰籍地下亡灵似的,不时在他或她麻木的身上抚摩着。从山坳里泻下的溪流,感情充沛地欢叫着,和溪边的花树调情,与溪底的山石拥抱。那情爱和欢恰的声音,好象已逗得长眠地下的男男女女恢复了青春,挣扎着想出来走走,或彼此吐吐心曲,弥补弥补他们或她们,已被沉埋或从未有过的,爱之缺憾,情之遗憾。当风儿轻盈地在坟茔间漫步,柔曼地扣击着一块块墓碑时,就搔得那果冻般的晨雾咯咯笑着,怕痒似的逃走……看着,她抑闷的心仿佛变开朗了,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余文玉同家人将外婆的骨灰盒放进选定的墓穴里,然后封好墓穴,竖碑、放鞭炮、烧纸、小的叩头、大的敬礼、默哀、然后溜之大吉。文玉困惑地望着来送葬的家人,除了妈妈眼圈红了,别的人都很轻松。好象不是来给外婆送葬,而是来扁担山旅游。余文玉默默望着眼前的墓地,仿佛它们已被心里的金剑劈开,千千万万个僵尸已冲了出来,哀哀戚戚地在抱怨——“太不公平了,我们曾对活着的人付出了多少情和爱?多少心和力?但你们呢?只想尽快地忘掉我们……” 那似乎从天上、从地底颤动出的声音消逝了,一种落寞般的孤寂,和虚无般的黑暗,从她心底升起来。生与死已混淆了,天地之灵气,也象混沌初开时纠缠在一起,如晨曦中的山岚,象夕辉下的暮蔼,或者,象男女媾和时的情和爱、精子和卵子……在这一片片、一重重混沌的融合中,余文玉感到心灵中的堤坝坍塌了。在意志和意念中,锲进了贫乏和忧患;道德的现代化和道德的道学化,已倒进了一只烧杯里;希望的一无所有和失望的满车满载,同时被吸进了潘多拉的盒子;热情只是洪荒上的风,盲目又漫无目的;情爱水库中,仅剩下库底凹凼里的一点点浊水,宛如朦胧中的昏月,雨雾中的荧火……而在那朦胧中恍惚伫立的,竟是吴怀羽!她恨恨地差点骂起他和自己来,又坦荡地感到,眼前的天地已一片舒阔……

“文玉——”王心馨跟着众人快走出墓地才发现文玉没来,便匆匆跑回来喊她:“都在车里等你,快走吧——”

“你们先走吧,我还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一会。”

王心馨劝慰地说:“算了,文玉,你爸爸和舅舅们说了几句,别往心里去。”

“往心里去?哼!爸爸是为金戒指恼我,舅舅他们是暗暗高兴。他们说他们的,我压根儿没听!”

“那……你——”

“我不想看他们嘴脸,呆会一个人走!”

王心馨怜惜地望望她,深深叹口气说:“那……我和他们先走了。”

余文玉懒懒地点了点头。

车开了,王心馨的心绪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女儿的个性完全不象她,她的个性也完全不象她妈。她感到困惑——裂变后的遗传基因,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淡漠地望了望窗外——昔日死寂的扁担山一带,随着死人墓地变繁荣了,墓地价格也一涨再涨。谁说死人对社会毫无贡献?尽管车外很热闹,也经常堵车,但王心馨已没心情再看,便倦慵地闭上了眼……

猛然刹住的汽车,将王心馨拉出了回忆的激流。

骂了一句粗话的司机,无奈地望着一条母猪不慌不忙地领着几条小猪横穿马路。

王心馨望望伸出头看热闹的余龙,轻轻叹了一口气,却马上想起仍在墓地的女儿,想起了矛盾的焦点——吴怀元。“奇怪,他怎么会长得象习达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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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8:11:50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汉正街谦祥益百货商店附近徘徊的王心馨,偷窥了摊位上的吴怀元一眼想:“我怎么跟他说呢?问文玉是不是在他家?”想了想,才犹疑地走拢去喊:“小吴——”

“哟——阿姨,你也来汉正街买东西啦——”

“我来找文玉的。”

“找文玉?”吴怀元惊望着她说:“我也上十天没见到她了!”

“什么?”王心馨矍然色变。

“阿姨——你怎么啦?” 吴怀元忙跑出摊位,扶着王心馨到摊里的躺椅上坐下说:“文玉怎么回事?你老别慌。”

“给她外婆下葬后就没回去……”

“多久了?”

“一个多星期了……”

“哦……”吴怀元偷瞥王心馨一眼,正想说什么,恰好吴丽华提了一箱童鞋到摊上说:“怀元,把这种鞋子上摊!”说着望定王心馨,“这位是……”

“妈——这是文玉的妈!”

“哟,稀客啦——”吴丽华满脸堆笑地说:“文玉怎么没来?”

“妈呀——文玉已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哎呀——”吴丽华惊呼:“她怎么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王心馨好象在哪见过她,不由端详了一会,突然想起剪了阴阳头,挺着大肚,曾在三民路游街示众的吴丽华!又马上联想到习达元对她谈过的女扮男妆的沉香,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这难道就是天意?”却勉强地笑着说:“嫂子,都怪文玉她爸爸骂她,唉……这个伢也太心高气傲了。”

“哪里,我看文玉人又漂亮心又好!心高气傲还会看中我们这种人家?”

王心馨的心一沉。

吴怀元抢过话头说:“我们这种人家怎么啦?偷了?抢了?缺胳膊少腿了?”

“死砍头的!”吴丽华柳眉一竖骂:“我和文玉的妈说话,你插个么嘴?跟我滚一边去!”

吴怀元吐吐舌头嘟哝:“我真走,你又要骂。”

王心馨瞧着人高马大的吴怀元怯着他妈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嫂子,孩子的话对,靠自己劳动挣的,干什么也不比别人低一头!”

“话是这么说,但人家总瞧不起我们个体户。”吴丽华微笑的眼里,掠过一抹嘲讽。

王心馨心中暗暗一震,她终于弄明白了,她有时发现文玉脸上突然闪现的、陌生的、嘲讽的笑,竟是来源于吴怀元的妈妈这儿……

“大妹子——”吴丽华的轻唤,将走了神的王心馨招回来,“文玉的事,我说急也没用。一棵草一棵露水。”

“咳——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想。”王心馨悲哀地说:“这大的姑娘伢,万一……”她瞥了吴丽华一眼,没继续往下说。

吴怀元觉察到王心馨的目光,便说:“妈,你照两天摊,我去帮阿姨找找文玉,好吗?”

吴丽华佯怒说:“傻东西,早该去了嘛——还问?”

“好咧——”吴怀元打了个响指说:“阿姨,你坐一会,我帮你找文玉去——”

“找?”王心馨疑惑地望着吴怀元的背影想:“他会不知道文玉在哪?”

吴丽华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么多年来,我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孩子……”

王心馨惊瞥吴丽华一眼,不明白她是弦外有音呢?还是在自我表白。想了想站起身说:“你忙吧,我还得去找找文玉。”

“你走好,我这儿离不得人。”吴丽华招呼一声,掉头便和摊前看货的客人搭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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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8: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已近黄昏的公园里,凉幽幽的。淡淡的夕辉,仍点缀在清碧荫暗的中山公园花树上——绿珠连缀,红玉纷呈。阵阵的鸟叫蝉鸣,更添了初暮时的悄寂。

两人宛如一对近暮的夫妻,相互扶持着踅过小桥,步入幽境。

习达元很快地想起和她的一夜缱绻,却毫无激情地开始反思——“我在干什么?这种见面的意义在哪?述旧情?续前缘?我是为了重获这片刻的欢娱而活下来的吗?她已不是年轻时的吴丽华,我也不是过去的习达元了……”突然,他想起了在家中期待的妻儿,竟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吴丽华默睇习达元一眼想:“你这个冤家,日了就跑了,留下私伢归我一个人担着。那时,我怕加重你的罪,硬挺着不说你!现在,你倒象个没事人,放出来竟把我忘了,又和别的女人生了儿子!等一会看你怎么说?不,还是别告诉他,只当他死了的……不行,那太不公平了!自从有了怀元,我还从未沾过别的男人……得让他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这会儿他在想什么?冷冰冰地,真他娘的装得象个知识分子了!那天晚上你还趴在我身上哭过,吮过我的奶头呢!不过……也不能怪他,他不可能知道有了怀元,难道他家里人都没对他提到过我?这十几年劳改,真把他的心关黑了?关冷了?……”

“丽华,听说你的儿子都长大成人了?”习达元声态安祥地笑望着她。

吴丽华听出他在提醒自己,不由恼怒地说:“我的儿子?是你的儿子!”

习达元惊站住,侧转过脸望着她问:“你说什么?是我的儿子?”

“不是你的是谁的?女人是土地,没人下种能长出玉米、高粱、芋头和苕?”

“你真把我弄糊涂了……”

“你日的时候没糊涂!现在倒糊涂了?”

“咳,你怎么这样说话?”习达元反感地瞅瞅她说:“这是在公园里!”

“公园里怎么啦?一对对的不就是摸摸捏捏?你说我该么样说?你知不知道我受的么罪?”

“丽华……我们二十年没见面了,别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

“我想不通!辛辛苦苦带着怀元等你,倒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那……你也不能完全怪我,我根本就不知道怀元的事……”

“你应该知道!你应该知道!”她刁蛮地撒起娇来。

“咳……天地良心,我是真不知道……他们两次要杀我时,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没有儿女……”

“他们两次要杀你?”吴丽华惊望着他:“为什么?就为你写的那几张纸?”

习达元苦笑着点点头说:“丽华,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有个儿子……唉——释放后,我第一次请探亲假回来就准备去找你,听我母亲说,你的儿子有上十岁了,就……”

“这才是见了鬼了,阴错阳差的!”吴丽华更挽紧习达元说:“现在你知道了,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习达元深深叹口气说:“我早就不是为我自己而活着了……”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一生?”

“我妻子是在我戴着反革命帽子时跟的我。”

“我还抵不上她?”

“那是两码事。你现在什么都不缺,她现在离开了我,你让她怎样生活?丽华,我们都是从生活的泥潭中爬过来的……”

吴丽华默然。

“丽华……我对不起你……”

“算啦——别假仁假义了!要是依我的性子啦——咳,只当送给鬼日了的!”

习达元无奈地望着吴丽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良久才说:“有机会我得去看看他。”

“看他?谁?”

“看我们的儿子啦——”

吴丽华沉吟了一会说:“去看可以,但……”

“你放心,我不会说什么的……”

“我……”吴丽华一口咬住习达元手臂,无声地哭泣起来……

习达元痛叫一声,无言地搂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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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1 08:19:43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余文玉发现习达元闪躲的目光时,心中的怨恨减轻了,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吴怀元的决心,也被吴丽华和习达元手足无措的神态,扫荡得一干二净。他想:“过去的一切太复杂了,何必非要将两位老人逼进死胡同?如果他们认为不能说出来的事,肯定有难言之隐。有些事顶真不如糊涂,否则一天也活不下去……”

尽管余文玉感到习达元和妈妈的关系,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但想来想去也觉得无法开口。同时也感到惊立在眼前的习达元和吴丽华的可怜,不由恨恨地想:“真是可恶!是什么将我们两代人的关系搞得乱七八糟的?”

吴怀元仿佛为了化解眼前的尴尬说:“妈,我和文玉准备去北京。”

吴丽华马上转过神问:“去北京干什么?”

吴怀元犹疑地说:“文玉想去天安门广场看看。”

“神经啦——”吴丽华恼火地说:“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上示威,全国到处是学生游行,你们现在去能看什么?”

余文玉平静地说:“我和怀元不是去看,而是去参加。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不应该置身事外。”

吴丽华惊张开口,又满脸别得通红地闭上嘴,转过脸望着习达元。

吴怀元见吴丽华望着习达元,不由说:“习叔叔,我和文玉刚才想去找你,就是想问问去北京的事。”

习达元望了望吴怀元,却微笑着问余文玉:“你妈妈叫王心馨?你弟弟叫余文生?”

余文玉不冷不热地说:“看来,习叔叔早就知道我妈是谁了。”

“不。”习达元摇摇头说:“我不但见过你爸爸,还见过你弟弟。我也不想瞒你,我和你妈妈之间,有过初恋。惟独你,是刚才听怀元妈说你妈姓王,并在江南锅炉厂工作后推断出来的。我三弟去过你家做客,说你长得极象你妈。”

余文玉一笑,略带嘲讽地说:“习叔叔真不亏是写推理小说的。”

习达元释然一笑说:“是人,就得谋生。我想,去北京参加学生运动,应该是你的主意。”

余文玉点点头说:“是的。因为我认为这是做一个中国人应有的良知。”

习达元又微微一笑说:“按照你的逻辑,不去参加或反对这次的学生运动,就是没有做一个中国人的良知了?”

“我认为是这样。”

习达元点点头赞叹地说:“好,你不但比你妈勇敢,而且比你妈有主见。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余文玉摇摇头。

习达元轻叹一口气说:“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怀元的妈管住怀元,不许他参加这次学生的任何一点活动!”

余文玉和吴怀元不约而同地惊望着习达元,眼中除了疑惑就是愤怒。

习达元也抬起头逼视着余文玉和吴怀元,直到两人互望一眼,吴怀元才呐呐地说:“你总该谈谈为什么吧!”

习达元的目光变柔和了,轻吁了一口气说:“首先,学生们要求民主、自由、人权,和反对贪污腐败的诉求是对的,也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这几天,我一个人在武汉、黄石、沙市这些地方去看了看。”

余文玉默默望了习达元一会说:“习叔叔,既然你经过调查所得出的结论是正面的,那你为什么又阻止我们参加?”

“诉求正确的事,不一定导致的结果也是正确的。”

余文玉眼中,又满是疑问。

“唉……”习达元长叹一口气说:“我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呆了近二十年,平反回来后,在一九八一年动员我写‘入党申请书’,我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不欣赏这个社会制度,也不可能为共产主义去奋斗终生。但我做为中华民族的一员,又不得不在共产党的政权下生活下去,所以我作为一个老百姓,希望共产党为中国的老百姓多造福,少作孽。据我了解,这次的学生运动,几乎波及全国,有的地方连中学生也上了街。这是一次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矛头直指共产党政权的学生运动,其诉求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得不认可的。”

吴怀元不解地问:“那你凭什么说‘不一定导致的结果也是正确的’呢?”

吴丽华有点得意地吼住吴怀元:“别插嘴,听你习叔叔讲!”

吴怀元斜睨了吴丽华一眼,欲言又止。

习达元默然了一会说:“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来,几乎所有的弱势政治集团在对抗强势政治集团时,都会祭起‘民主、自由、人权、反腐、反贪、反独裁、反集权等这些大旗。但当他们夺取政权后,又无一不是以剥夺老百姓的民主、自由、人权为要务,将独裁和集权的统治强加到老百姓身上!这已经为满清帝制被推翻以后的中国历史和现实所证实。但每一次政权的更迭,都充满了老百姓的血泪!并让中华民族的复兴之梦渐行渐远。你们谁能保证,这次学生运动的发展和演变,不是中华民族灾难历史的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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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5:32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林子 发表于 2012-10-6 13:13
有机会拜读

谢谢

  第八章邂逅在监管队之一
  
  “强劳队”又叫“监管队”,收工出工有武装枪兵看押,劳动强度大,主要的工作是采石。强劳队背后,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小山,山的一面有一个凹口似的采石场。采石场上,十几个戴着重镣的劳改犯,坐在矮凳和石块上加工“寸口”和“锋口”,即将稍大的“坨石”捶成一寸大小或更小的石块。从塘口往山下放的“斗车”,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
  
  “走——快走!”端着枪的武装枪兵在催促抬石头的“重管犯”。
  
  采石场山上、山腰的铁丝网外,有几个用红砖修建的哨塔。塘口四周,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登过记,习达元和同来的四个劳改犯,被领进方形的、装有厚厚铁门的监管队院内。监管队大院的红砖围墙有四米高,近五十公分厚,墙上还装有六十公分高的电网。大院四角是高高的哨塔,在监号与围墙之间,是一条三米宽的供武装枪兵巡逻的水泥路。
  
  下午五点多钟,监管队的劳改犯从山上收工回了后,几十副轻重不同的脚镣,就在大院内,奏起了奇特的交响乐。监管队的劳改犯,和一般劳改队的劳改犯不同,对新来的重管犯极其冷淡。就象笼子里的猴群,从不欢迎新来的同类。
  
  经过农场禁闭室七天磨练的习达元,已磨淡了对父亲的思念,愈来愈感到命运似涛浪中的小船,沉浮难料。正当他被重管犯们恶狠狠的目光看得发怵时,一个大高个的重管犯,提着镣链迈着内八字步走过来笑问:“你认识我吗?”
  
  习达元惊呼:“高士诚!”
  
  “哈哈——”高士诚哐地扔下镣链,双手抓住习达元的肩头,大大咧咧地说:“伙计,你长得又白又胖了!”
  
  习达元高兴地抓住高士诚,掷出一串问话——你怎么来了这儿?怎么带的镣?判了几年?见到丽华没有?……但他很快就发现,高士诚圆圆的,没有血色的脸上,只有凶狠和阴鸷,贼亮贼亮的眼中,绽出狡猾和揶揄。
  
  高士诚用鹰隼般的目光,深窥了习达元一眼,摇摇头拉着他,走向远远观看的一群重管犯说:“伙计们,这是老子的小兄弟,往后有事带着点。”
  
  “好咧——”
  
  “咋的,士诚,碰上亲戚了?”
  
  “没说的罗——兄弟!”
  
  几个年轻的重管犯围拢来,“咳,小兄弟,往后有事说一声。别见外!”
  
  习达元望望比自己高出一头,浑身筋肉结实得象一尊力士塑像的高士诚,和七八个胖瘦各异、高矮不一的重管犯,孤独感消失了,沓飘的心踏实起来,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晚饭后是重管犯的自由活动时间,习达元去找高士诚,找了两圈竟没找到,正准备回监号,一个尖嘴猴腮,身材瘦小的重管犯踅到面前说:“喂,新来的,你拐子找你!”
  
  “嗯哼?”
  
  瘦猴两边一睃说:“士诚知道你会找他,让我来叫你。”
  
  “他在哪?”
  
  “你跟我去嘛——”瘦猴咧开嘴,满口的锯齿牙,象发怒的猴儿向外呲了呲。
  
  习达元左顾右盼地,跟着瘦猴拐过两栋监号,才看见在第三栋监号的山墙处,围蹲着七八个重管犯。在他们中间摊开的报纸上,放了一副又脏又破的扑克。
  
  “我的八幺!”
  
  “我的四幺!”
  
  “老子还是对半!”
  
  高士诚做庄,几个重管犯在下注。
  
  习达元奇怪地问:“士诚,你在干什么?”
  
  高士诚头也不抬地说:“快,要来就下注。”
  
  习达元见高士诚又看牌去了,便问瘦猴,“喂,他们在赌什么?”
  
  “赌饭。”
  
  “赌饭?输了吃什么?”
  
  “饿呗。”瘦猴轻松地一笑说:“用衣服、牙膏、肥皂、家里寄来的东西抵也可以,当然,有‘流通券’(劳改队的内部货币,与人民币币值等同)更好。”
  
  “哦……”习达元在二农场劳改一队从未听说过这种事,看了一会正准备走,高士诚放下牌说:“算了,算了,老子不来了,得陪我兄弟聊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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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少年犯管教所的最初见闻之一
  
  少年犯们被特许提前登船。上船后,除了五个女少年犯,跟着押送干部去了顶舱,男的就被关进了底舱。从汉口去大军山“少年犯管教所”,要好几个小时,押送干部得把好这最后一关。
  
  坐在底舱的习达元,仰靠在行李上,眯起眼打量着在候船室还兴高采烈的少年犯们,和刚拿进底舱的“暂用马桶”,当看见他们一个个已象霜打的茄子,不由产生了自豪感——“我可不象你们那么容易受骗。”但不久就惑然,竟无法分辩轮船是顺流而下还是溯江而上?就似寄托在社会船体中的个人命运,升沉进退无法逆料,顿时,一个疑问冲突出来——“难道主宰社会的人就可以胡作非为?玩忽一般人的命运?甚至生死?”习达元愈想愈困惑。
  
  船,行行停停,终于到了。
  
  人们陆陆续续上了岸,最后才是从笼里放出来的少年犯。
  
  船码头紧贴在一片沙滩上,沙滩与上山道路的溪沟上,搭了一块约四十公分宽的木跳板,走在上面就似蹀蹀在奈何桥上。捱过木跳板的少年犯,都在翘首眺望——前面是不到两百公尺高,名不见经传的大军山。从江边有一条约四米宽的碎石路通向半山。山垭里,可见一排排红色的砖瓦房,房后的山上是采石的塘口。从塘口到红砖瓦房的路上,如蚁的人群在上上下下。
  
  湖北省少年犯管教所依山而建,一栋栋房屋成梯形向下排列。在管教所大门对面,是品字形的平房所部,依序排列着正、副所长室、生产股、财务股、教育股等部门。穿过所部前的花坛,可俯视长江和山下村镇的古旧房屋。在管教所大门右边,有一溜平房,里面摆着桌椅,那是供少年犯和家人接见的地方。管教所外右边有一条路可去织布厂、浆纱房、灯泡厂和女少年犯的监号。走进少年犯管教所大门,迎面的女儿墙挡住了卫生所一排平房。卫生所后,是七个男少年犯中队的队部,这是第一层次;一中队、二中队、三中队少年犯的监号和教室是第二层次;再往下是四中队、五中队、六中队、七中队的监号;第四层次是个约五百平米的操场,大伙房和仓库是第五层次;最底层是大礼堂、图书馆和厕所。习达元一行从沙洋农场转来的少年犯,住进了大礼堂的舞台上。
  
  快开饭时,去大军山上搬运石料的少年犯们回了,在大伙房门前的坪台上,和通向大礼堂的石梯上,围满了少年犯,和沙洋农场来的少年犯,象两群陌生的猴群,在相互窥探。一个个瘦骨嶙峋面目稚气的少年犯,穿着臃肿的灰黑色棉衣,宛如一个个大肚瓶。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真会以为闯进了幽冥。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从心灵到肉体,因饥饿产生的疾病,也感染了这儿的少年犯。
  
  第二天,从沙洋农场转来的少年犯,就根据文化程度和年龄,分去了各个中队。习达元被分去了七中队。少年犯应受的最高教育是初中,习达元已经达到。
  
  第三天开大会。早上八点钟,各个中队在操场上集合,列队进入大礼堂,七中队坐在最里面,依次为六五四三二一,八中队的女少年犯,紧挨着年龄最小的一中队少年犯。
  
  女少年犯来前,大礼堂里清一色的光脑壳,宛如讲经堂下的众和尚。
  
  凡是男人多的地方,女人特别惹眼。独立在僧众统一色素外的女少年犯,不但以她们的娇、憨、嗔、色惹人耳目,她们的黛发在僧众里,就显得格外美丽动人。当她们穿上自己的衣杉,走进大礼堂时,仿佛一群翩翩的彩蝶,在穿过幽邃的峡谷。
  
  一切秘密都对人有诱惑力。女性对习达元,还是一片神秘的腴地。
  
  谁也没有命令,光脑壳们就整齐划一地向左看齐,目不转睛地转向了八中队的女少年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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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7:59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犯管教所的最初见闻之二
  
  按照惯例,开会前有一个大合唱比赛。
  
  “四中队,来一个!四中队,来一个——”五中队的少年犯,在管教干部的授意下,首先发难。
  
  “我们是新中国的少年,准备着参加……”少年犯们唱《少年先锋队队歌》,别有一番滋味。
  
  “六中队来一个!一二三,六中队来一个——”歌声刚落的四中队,啦起了六中队。
  
  六中队唱了一个新歌,将接力棒传给了七中队。七中队歌声刚起,八中队就开始准备。尽管相隔最远,但碰电的,还是这日趋成熟的阴阳两极!还未等七中队啦啦队的第三次浪潮滚过去,八中队前站起来一个女少年犯,她目光迅速地一瞥,扬起手清脆地喊:“预备,唱——”
  
  习达元眺望着指挥唱歌的女少年犯,不由呆愣住。
  
  指挥唱歌的,是女少年犯的小队长——吴丽华。
  
  一切被社会旋涡卷起的浮渣,都逃脱不了被卷入涡底的命运。习达元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被命运又卷在一起的吴丽华。
  
  从窗口、从门外斜照进来的春光,艳照在吴丽华的脸上和身上,她比以前清瘦了,苗条了,两眼也似乎比以前更抑郁、更温柔。
  
  望着望着,习达元脸红了,他想起自己情欲萌动时,总想拥抱她的情态,就愧疚地低下了头。既为最初的傻气和无知惋惜,又为失去的机会惆怅。
  
  歌声停了。
  
  沉浸在凄迷中的习达元,感到浑身燥热。情的陡起,唤醒了欲的冲动,他拼力地抑压,懊恼地将食指弯起,塞进嘴里啮咬,兽性和人性的搏斗,在“自我”里比什么争战都惨烈。冲动的结果是冷静、自卑、悔恨,却又急于想让吴丽华知道——我也来了。
  
  那是一个小便多于大便的岁月,习达元站起身,跟着两个少年犯去厕所,在经过吴丽华面前时,故意咳了两声。
  
  吴丽华目光一闪,但一瞬间又蒙上了一层冷漠。
  
  习达元从厕所回来时,和她四目相对了,在两人的默视中,仿佛已旁若无人,但她的眼中,水波一浪便低下了头。
  
  习达元的心腾跳着,好象已和她的心相呼应,他半侧起头偷窥,希望她能转过脸,哪怕只一瞬,但她没有。
  
  大会后第二天,习达元被分配去织布厂当保全工。他一见到她就欲和她说话,但传闻的纪律,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她给他的窃笑。当他再去用眼传声时,她的眼中却只有冷漠。他愈想愈茫然。
  
  入夏后的一天,晚霞似浓妆艳抹的妇人,几株垂柳在蝉鸣中颤栗。渐近的暮色,让大礼堂里更加阴暗,已分辩不出舞台金丝绒幕布的暗红。舞台下是少年犯们秘密活动的场所,只有让眼睛适应,才能看清台下一根根柱子撑住的旮旮旯旯。善于钻洞的少年犯,用他们的手和身体,将台下弄得不太难堪,就象懂事的畜牲窝里不太狼狈。
  
  突然,舞台外响了一下。
  
  “是不是文艺队来了?”小胖子忙摁熄烟。
  
  “不管他,不会到台下来的。”习达元不慌不忙地,吐出一串烟圈。
  
  洞口的响动让俩人都屏住气。
  
  习达元忙摁熄烟。少年犯管教所比其他劳改队,多了一条纪律——不许抽烟。
  
  吴丽华刚钻进来,习达元差一点高兴得叫出声来。不料,她却轻车熟路地,摸去了另一个旮旯。
  
  须臾,一个男少年犯也钻了进来。
  
  “秋秋——”吴丽华轻唤。
  
  不到一会,那边就传来了她的娇笑……
  
  习达元顿时感到鼻窦里酸酸的,胸腔中胀鼓鼓的,拳头捏紧又松开,想想正要溜出去,小胖子拉住他说:“喂,我们也上去。”比习达元高半个头的小胖子,很有点蛮力。
  
  “你想干什么?”
  
  “嘿嘿,这不是明摆着的,见人有份。”
  
  “那哪行!”
  
  “哼,不怕他们不肯。不然,拖到队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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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8:22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犯管教所的最初见闻之三
  
  习达元恶狠狠地望了望小胖子,上牙深深地咬进了下唇。
  
  “你去不去?”小胖子以为习达元胆怯,“老子已熬不住了!”说着就要过去。
  
  “砰——砰——”习达元狠揍小胖子两拳。
  
  “你为什么打老子?”
  
  “老子就是要打你这种人!”
  
  一条人影兔脱般冲出洞外。
  
  当习达元闪出洞外时,吴丽华才不慌不忙地钻出来,轻蔑地望着习达元说:“闻骚的牙狗,卑鄙!”
  
  “你——”习达元在织布厂几次寻她说话,均被她避开,不由恼怒地迎上去。
  
  “怎么?”吴丽华冷笑着,用情欲未熄的目光盯住他说:“去报告吧,开批斗会,打死我也心甘情愿!”
  
  习达元的心仿佛被她捅了一刀,泄了气似的低下头说:“小胖子还在里面,你们什么也别承认。”说完抹去委屈的泪水跑了。
  
  吴丽华愣了愣,也踅进了化妆室。
  
  小胖子骂骂咧咧地跑去了队部……
  
  由于无人证明,这件事不了了之。
  
  当吴丽华在织布厂借检修布机和习达元搭讪时,他却吱吱唔唔地躲开了。
  
  ※※※
  
  饥谨以触目惊心的态势在蔓延。少年犯们盯住食物的目光,似在雪原上觅食的狼眼,连大伙房倒进臭水沟里的腌菜头,也有人捡起来吃。一到晚上,大礼堂外的小操场院墙边,会燃起一堆堆火,火堆旁的少年犯们,在砖石垒起的灶上,用搪瓷杯、脸盆、铝盆煮起蚂蚱、老鼠、野菜和烂菜叶。大伙房的盐经常被盗,浮肿成了时髦。连女少年犯也来大伙房混饭、混菜和偷盐,饥饿将一切人变得鲜廉寡耻……
  
  习达元从七中队调进大伙房后,经常跟船出去买东西,也经常听到饿死人的事,处在迷惘中的人们,只想到了天灾,没想到人祸。
  
  接见日那天休息。家中有人接见的少年犯,象春暖时躁动的小虫,兴奋、激动、叽叽喳喳地四处乱窜。一群群没人接见的少年犯,象枉死城内外的孤魂野鬼,四处游荡着、寻找着、窥探着。每次接见日后,少年犯管教所里,就有一次蜂起的恶性盗窃和毁坏事件发生。
  
  轮船来了。接见的人群,以特有的姿态,和匆促忧郁的神态,穿过沙滩,危行木跳,象朝山敬香的虔诚信徒,成群接伴地蜂拥上山。
  
  习达元靠在木船桅杆上,远远望着五颜六色的接见人群。他母亲有时在接见日来看他,但家里穷,来去坐轮船的一元二角钱,可以买一个星期的菜。他在人群中没看见罗谦玉,便转过脸望着涛涛的江水,望着阴沉的天穹。
  
  一个大伙房的少年犯,跑到溪沟边喊:“习达元,叫你接见。”
  
  “你别骗我,我妈没来。”
  
  “是事务长让我来叫你的!”
  
  习达元一怔说:“好,我马上去。”当他匆匆从江边跑上山,刚跨进接见的平房就惊愣住:“爸爸——”
  
  习有孚的身边,站着两个如临大敌的管教干部,但他却是一脸平和的微笑。
  
  散乱地、星布在房中的,接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悲悲切切、欢欢笑笑、勉勉强强地构成了一幅幅凄切的画面。
  
  一个年近四十的妇女在乞哭,“干部同志,让我见见瑞祥吧,见了面我也可以教育他。”
  
  “不行。”七中队的管教干部脸色严峻,“你儿子关了禁闭,不许接见。”
  
  她痛哭的声音,让接见房里的气氛更趋悲切。
  
  习达元睃了一眼,目光沉凝在父亲身上。
  
  习有孚浮肿的身上,紧绷绷地穿了一套用黑色土布做的干部服。裸露在外的头脸和手脚,都是黄亮黄亮的,赤着的脚,塞在方口黑布鞋里,头上戴了一顶黑色布帽。既象个农村来的,土头土脑的土干部,又仿佛已提前进入这个光辉岁月统一划定的黑五类色调。
  
  习达元望着父亲近似滑稽的样儿,却不由想起一张张父亲西装革履,神俊飘逸的照片,不由眯起眼想:“他们为什么要将一个老老实实教书的人,整成这样?”顿时咬紧了牙。
  
  “达元……”声音哽咽的习有孚,将眼皮和双眉都耷拉得下下的,以掩盖潮红的双眼。
  
  “爸爸,”他扶住前俯的习有孚,“真想不到是你来了。”
  
  “嘿嘿,我解除劳教前天才回,听说今天接见,便来了。”习有孚说着,用青筋暴凸,微微哆嗦的右手,从左胁下抽出一只断了背带的,军绿色帆布包。一双手捧住看了看,才去解那帆布包带,不想,他那捏惯粉笔的手指,已随暴凸的青筋,变僵硬了。尽管他紧紧地掐住死结用牙去啃,不但没解开,双手的手指,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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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犯管教所的最初见闻之四
  
  习达元看不下去了,“爸爸,我来吧。”
  
  习有孚抬眼望望儿子,噘噘嘴摇摇头,又将右手插进死结下,再次俯下头,用牙咬住了死结……死结终于被咬开,他也似耗尽力气地松开手,用搏斗前估量对手的眼神,打量了一会帆布包带,让它死蛇般垂到地上。
  
  习达元的心在泣血……
  
  习有孚攻碉堡似的,解开帆布包上一对已经发黑的铁扣袢,掀开帆布包搭,取出一个报纸包,正欲打开,又和悦地拉住习达元的手说:“来,到这边来。”刚到墙边,他就贴着墙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将帆布包摊平,放在紧紧并拢的大腿上,然后才将报纸包搁在帆布包上,笑笑说:“蹲下,快蹲下!”
  
  习达元瞥周围一眼,苦笑着蹲下。
  
  这时,习有孚才打开报纸包,得意地将里面的宝贝亮出来——两个大麦粑和一只熟鸡蛋。
  
  习达元咬紧牙,轻轻按住他的手说:“爸爸,你留着自己吃,我在伙房吃得饱。”
  
  习有孚生气地推开习达元的手说:“这是我咬紧牙省下的。爸爸没别的本事,只有尽点心……”咽喉哽了哽的习有孚埋下头,用哆嗦的手捏住鸡蛋,在帆布包的铁扣袢上敲敲,看看换个边,再敲敲,再看看,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剥蛋壳。每剥下一片蛋壳,就仔细地看看,然后将粘在蛋壳上的,一点点蛋白舔干净。后来,干脆将剥下的每一片蛋壳塞进嘴里吮吸干净再吐出来……
  
  习达元的眼睛,在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颤颤栗栗的手上,和斑斑驳驳的鸡蛋上,进行着接力赛跑,直跑得他心中的血,和咽进的泪水搅和在一起,砰砰地在胸臆间咆哮嘶鸣。
  
  一只熟鸡蛋,终于在习有孚颤抖的手中,遍体鳞伤地剥出来,又双手颤颤地捧给习达元,“吃吧,达元,吃下去……”
  
  “爸爸——”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住了……
  
  接见的时间到了,习达元站起来时,恰好碰上了吴丽华羡慕而凄惶的目光。
  
  穿一身紫花布连衣裙的吴丽华,宛如初绽的海棠,亭亭玉立在一个近四十岁,娇媚和悄怆并存的妇人身边。一个在她们身边转悠的,粗眉小眼的男子,不时望望那妇人和吴丽华。
  
  习达元和吴丽华的目光霍闪一下,就怏怏地告别了父亲,掉头走进了湖北省少年犯管教所。
  
  ※※※
  
  吴丽华和高士诚离家不久,吴国平就升任了副局长,欧阳慧敏也同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妻俩的生活也渐趋平静和融洽。就在这时,吴丽华从西安遣返回了。
  
  “慧敏,你看丽华回来……”吴丽华回家第三天,吴国平逗着女儿玩的时候问。
  
  “你说呢?”欧阳慧敏对吴丽华的归来也感到头痛,她既不想搅乱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又摆脱不了做母亲的责任。
  
  “丽华如果呆在家里,将对我们产生不好的影响。姜书记已问过这事了。”
  
  “你让她去哪儿?”
  
  “我已问过姜书记,说可以送她去劳动教养。”
  
  “送她去劳动教养?”欧阳慧敏惊睁大眼。
  
  “听姜书记说,劳动教养的人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改掉恶习后还可以回到人民队伍里来。”
  
  “那……丽华肯去吗?”
  
  “这可由不得她!”吴国平站起身,踱了几步说:“我们过去改造二流子,也是收到了效果的。”想起过去业绩的吴国平,眼中绽出熠熠的光亮。
  
  “嗯……”欧阳慧敏无奈地说:“随你便吧,反正她也是你的女儿。”说完就亏心地绯红了脸。
  
  吴丽华被父母送进少年犯管教所后,几次逃跑抓回来,在批斗时尝够了女少年犯整治女少年犯的苦头。她也在一次次批斗中,变得凶狠恶毒和冷酷无情。而过去的流浪生活,已磨练出她比别的女人更顽强的个性,和更有头脑与心计。自从她知道是继父和母亲送她来少年犯管教所的,就决心复仇。却又明白她欲摆脱目前的处境,又不能不倚赖母亲和继父。于是她压抑住对继父和母亲的仇恨心理,写回家一封封忏悔信,并改弦更张靠拢干部,用别人对付她的手段进行回击。自从她担任了八中队的小队长并经常受到表扬后,欧阳慧敏来看她的次数多了,吴国平有空也和妻子同来,但他和她都不明白,吴丽华是绵里藏针,暗藏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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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少年犯中的阶级斗争之一
  
  叶落了。
  
  深秋的风,肃杀而萧瑟,但不见雨。
  
  土地龟裂,田园荒芜,饥人鹄立,红旗高擎。
  
  在湖北省少年犯管教所附近的黄陵公社,一天只三两带壳荞麦做口粮的公社社员,仍然去抗旱修水渠,口号惊天动地——天大旱,人大干,誓夺粮棉翻几翻。
  
  少年犯管教所的教育课停了,教室成了批斗会的会场。十几副铁镣,在九岁到十七岁的少年犯的脚上轮换,哗哗啦啦地,让花果山洞天福地里鸾音缭绕。少年犯每天从山上背下和抬下一块块石头,有的送去江边装船,有的加工成耐火砖,教室又改成了耐火砖的作坊。阶级斗争的弦,在少年犯的心灵上愈绷愈紧……管理大伙房的管事务长,因破坏粮食政策被判了刑后,一连换了两任事务长。饥饿象燎原的烈火,在少年犯们身上燃烧,对食品,已从偷偷摸摸,演变成明目张胆的哄抢……
  
  鹰风,将大伙房外的几棵杨树刮成了秃枝,好似抗议般,戟指天庭。昨天教育股通知大伙房,为新来的少年犯准备的饭菜,一钵钵地都堆放在案板上,只要新的少年犯一到,再蒸一次就可以分给他们吃。那时的唯物主义者格外聪明,认为人的食欲可从视觉得到满足,便发明并推广“双蒸饭”、“三蒸饭”,用堆头来欺骗肚子,用精神来迷惑物质。但少年犯们十分实在,他们偷哇抢哇,杀人放火的事也敢干,惟独不肯欺骗自己。
  
  在少年犯管教所的大院里,上千双饥饿的眼睛在四处逡巡、探索、窥望,凡是能吃的东西,都难幸免。有天晚上,在粮食仓库里抓到三个十岁左右吃生米的少年犯,连几只在手电光下张皇的耗子,也没去躲避他们!大伙房每天如临大敌,每抓住一个来偷或哄抢的少年犯,除了大伙房的少年犯会对他们捆绑吊打外,还要交回各自中队批斗。即或这样,饥饿仍迫使少年犯们铤而走险。晚饭后是大伙房的少年犯休息时间,在大伙房周围,仍和往常一样,有一伙伙的少年犯在游荡……突然,一伙伙游荡的少年犯们冲进了大伙房,有的抓起案板上的钵饭就跑,有的按住饭钵一旋,就将饭旋在手掌上,塞进各自的“油水袋”(自己缝在衣内的大口袋,专门用来装食物)里,钵子就砸向欲来阻拦的大伙房少年犯!搁在灶台上的一桶剩菜和一面盆食盐,也眨眼间抢光了,但各个中队的少年犯,还在拥进大伙房……
  
  大伙房的少年犯纷纷拿起了抬杠、铁通条、大锅铲、切菜刀,流血事件已迫在眉睫……
  
  “不许动手!”
  
  大伙房的少年犯一见是事务长来了,忙回护到事务长身边,事务室里,还存有粮票和钱……
  
  来哄抢的少年犯如暴发的山洪,来势汹汹,去时匆匆。
  
  大伙房的少年犯将抓住的几个哄抢的少年犯推到事务长面前。
  
  事务长怜悯地望望几个面黄肌瘦的少年犯,挥了挥手说:“放他们走——”说完就皱紧眉头,咬紧牙回了事务室。
  
  站在事务室门边的习达元,听见事务长长叹一声,紧跟着一声脆响,探头一看,血从事务长紧贴着玻璃板的拳下流出来……
  
  ※※※
  
  一九六一年年中,从饥饿线上挣扎过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老百姓,脸上开始复苏。但少年犯管教所里的少年犯,仍未从饥饿中挣扎出来。
  
  半个月前,少年犯管教所大院内,就隐若显现了变化——废驰许久的教室,在准备启用;破旧的课桌和板凳,也在赶修;还给低年级的少年犯发了新课本;戴在十几个少年犯脚上的铁镣,也全都下了。除了各中队的干部经常检查外,所长、教育股、连劳改局也来人检查。少年犯每天都在操练:排队、解散、齐步走……
  
  各中队少年犯破破烂烂的衣服,交旧领新,晚上还有“积极分子”值班,负责喊醒爱尿床的少年犯。少年犯管教所的院内院外,旮旮旯旯里都进行了清扫,管教干部的脸上,已将威严“装饰”成了和蔼。
  
  一连两天,大伙房都在准备——炖肉、炸鱼、炸元子,比过年过节还办得丰盛。
  
  第三天不是例休,却意外地放了假,少年犯们都穿上了整洁的衣服,走进教室,端坐在课堂里,琅琅的读书声,冲淡了惊惶的面孔。经过打扮的图书馆里,摆上了不少新书——《杜少陵集详注》、《亚里士多德》、《战争与和平》、《康帕雷拉传》……洋洋大观,琳琅满目。往日晾晒尿被子的矮墙上,已是鲜花盛开。斜坡上杂乱的草坪,已似绿茸茸的地毯。凄苦冷峻,和令人寒栗的少年犯管教所,真正变成了花果山洞天福地——阳光充足,喜气洋溢,鱼香肉香,花草芬芳。
  
  这天,少年犯们最关心的是时针,因为开饭时可以吃到蒸肉、炸鱼、烩元子,晚上还要放电影。有的少年犯却高兴不起来,尽管有人喊,还是尿了床。但尿湿了的被子不许晒出来,晚上睡尿湿的被子,他们知道滋味。
  
  响过钟,各中队干部都跑向了预定地点,哨子声将各中队的少年犯召唤到各中队干部前,刚排好队,由洋鼓洋号组成的乐队,列队到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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