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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刊推介] 习达元《秋千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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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9: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父子悲情之三
  
  默默地望着父亲的习达元,心里也在翻滚着愧疚的浪涛。自从听母亲说,父亲被送去劳教与他的事有关后,悔恨就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来农场后,他曾打听过父亲的下落。而当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他却轻易地用理智控制住感情,用无声的目光,阻止住欲言难言的父亲。
  
  习有孚的泪花,只一闪就敛止住;心中的情感风暴,也似刮进了深邃的山谷;连同凄苦,埋进了伛偻的胸腔里,和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中。既然在这儿一句话也不能说,站着对视有何意义?他毅然地刚转过身,人就趔趄了一步,目光集中到搪瓷杯底!原来,牙膏皮补巴经不住高温,掉了,一股稀饭从破洞中流出来!
  
  习有孚慌了,忙颤抖着举起搪瓷杯,要用嘴去接住滚烫的稀饭!
  
  习达元猛窜过去,劈手夺过搪瓷杯,跑回灶边将稀饭倒进锅里。
  
  习有孚呆望着儿子,以为他刚认出了自己,就夺回了稀饭。他想哭想喊,却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是呆呆地望着儿子,望着锅里的稀饭……
  
  “你么样搞的?”习达元板起面孔呵斥。
  
  一个拣菜的劳改犯,正漫不经心地望着他们。
  
  习达元的呵斥,似刀戳进了习有孚的心,却忍俊不禁地,将伛偻的身躯挺直。悲愤地望了望扔在灶台上的搪瓷杯,和转身去了伙房里的儿子,默默地转过了身,连粘在手上的米汤也未搽,就袖起了双手,挪动了令人心寒的、早衰的、踉跄的脚步……
  
  当习达元取出他刚用“零用金”买的两磅半新搪瓷杯时,习有孚已经走了。他突然明白过来,慌忙退出了灶里的火,洗净搪瓷杯,用铁勺舀了一杯干稀饭,四下望望,跳出伙房,向踽踽独行的习有孚追去,“爸爸——你跑什么?没认出来是我?”
  
  “认出来了,达元。”从恍恍惚惚中醒悟的习有孚,在凛冽的寒风中缩缩脖子说:“我以为你恨我,不肯给我吃呢!”
  
  “爸爸——”习达元终于哭出了声。
  
  接过搪瓷杯的习有孚,没顾上安慰儿子就揭开杯盖,嘟起颤动的嘴唇,刚凑近热腾腾的浮在稀饭上的米汤,又缩回头,伸出舌头,舔舔被烫着的嘴唇,愧赧地侧起脸,偷窥了儿子一眼。又将嘴嘟起,凑近杯子吹了吹,才连连喝了几口米汤。刚抬起头和儿子的目光相遇,又赶忙低下头,害羞似的将脸埋进从杯里腾起的热气中……当他从杯口移开粘满米汤的嘴唇和胡须时,望着儿子笑了。笑得那样凄楚、悲怆、苦涩和勉强!
  
  “别哭了,达元。你千万别跑啊——”
  
  “我不会跑的。但我愈想愈受不了!”
  
  “忍着点,达元。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忍。你不要让我老来太痛苦!五年算什么?这里多的是十年、二十年、无期、死缓,咬紧牙,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习达元想不到他会说这种话,呐呐着不知如何回答。
  
  “想想吧,为了我,为了你母亲,你应该争取早点回去。”习有孚转过身说:“快回去吧,让人知道了,我和你都不好下台。”
  
  “爸爸——”习达元低声喊住习有孚。“你在哪?”
  
  “罗——”习有孚摆摆头说:“前面劳教三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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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9:0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棉花林里的人性搏斗之五、六
  
  习达元愣望着高景龙。
  
  “脱哇——愣着干嘛?”
  
  习达元见他已是一身单衣,也只好脱。跟着他钻进棉林只几十公尺,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冷得直抖颤,望望一个劲抓飞花的高景龙,只有咬紧牙地追,在这大的棉田里,迷了方向可不是玩的。
  
  “这种花沉,抢一上午可抵一天的指标。”
  
  习达元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他更深的用心。
  
  升起来的太阳,将头上晒得暖融融的。但被雨露浸湿的身上,却冷冰冰的。别有一番滋味。
  
  捡满一袋棉花的习达元,正欲钻出大田时,听见雷哄哄大声说:“奶奶个熊,又可以开眼睛荤了。”
  
  习达元困惑地问:“高组长,雷哄哄说的什么?”
  
  高景龙诡秘地笑了笑说:“明天你就知道了。”
  
  这天的夜过得极慢,盼明天的,几乎包括所有的劳改犯。
  
  第二天一早,平日拖沓杂乱、不修边幅的劳改犯们,有的换上了干净的劳改服,有的穿上了保存多年,在过年才穿的印有“劳改”两字的“公民服装”。几乎每个劳改犯,都用半边破镜子换着你照照、我照照,连雷哄哄也特意刮了胡子。看来,劳改犯们在悄悄准备迎接什么。
  
  劳改犯出工到棉田不久,朝霞里就出现了一辆卡车,紧跟着是第二辆、第三辆。
  
  “来了,一共三辆。”
  
  捡棉花的劳改犯,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脖子,踮起了脚。
  
  站在地边的习达元,好奇地望着遥遥驶来的三辆卡车。
  
  从蛋青色云隙里,冉冉冒出来的日母,宛如一个宴起的少女,娇慵懒散又给人以青春的魅力。不到一会,眇眇忽忽的景象变清晰了,远处村子里的炊烟,在渐渐明丽的空中,凝聚成一个古代艳妇。在初升霞光里开来的三辆卡车上,挤站着清一色的短发女人。在一堆堆灰白光影中,夹杂着几点艳丽的色彩,爱打扮的女人,已成为这个年代的罪恶。
  
  从棉田边一闪而过的卡车,并未放下劳改犯们翘首以待的“仙女”,自然界的法则是异性相吸,何况是人?在老鼠也是公的的劳改队,女人成了罕见的“精灵”。
  
  由于下了几天雨,棉桃一晒,不爆就烂,拔了棉梗还要抢播冬小麦,季节也不等人。于是,农场的最高领导,就命令停止工业生产来支农,工业停几天加加班可以赶上去,农业误了天时就糟了!于是,聚居着全农场女劳改犯的被服厂停了工,支农来了。
  
  卡车经过棉田边的泥泞路时减了速,正在捡棉花的劳改犯们,都伸直了脖子,微笑着向车上的女劳改犯行注目礼。女劳改犯们,也投桃报李回以注目的微笑。
  
  “你认识她们?”习达元见雷哄哄向女劳改犯招手,好奇地问。
  
  “认识。这来的不是姐姐妹妹,就是侄女老表!”雷哄哄看看习达元认真的样儿,不由眨眨眼,大笑着在他的光头上摸了摸说:“奶奶个熊,你这个小龟儿子啥也不懂,快捡棉花去!别以为你这几天完成了指标,那是收花的偏向着你,扯别人的斤两抵你的数。换了别人哪——早闹到屌朝天了!”
  
  习达元愣望着雷哄哄,突然想起秤棉花时,劳改犯们的嘀咕,并暗下决心:“我一定要自己完成指标!”
  
  卡车停在队部门口后,女劳改犯将行李搬到昨天就收拾得一干二净的仓库里。响过口哨后,女劳改犯们挂着捡花布袋,陆陆续续出来了。脚步拖沓的,是年纪较大的;脚步轻捷的,是年轻的。女人在劳改队,是没法用服饰来判明年龄的。尽管她们捡棉花的大田与男劳改犯的大田仅隔着一条不到一米宽的水沟,但这条水沟却似滔滔的天河……只过了两天,男劳改犯和女劳改犯从隔沟相望,转入同一块大田攻坚。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既平静又平常,再过几天就可以拔棉梗了。不到一天,习达元就和女劳改犯们混熟了,也只有他一个人,敢跨进女劳改犯住的仓库,并受到她们,如待孩子和弟弟一般的护爱。
  
  第四天午饭后,男女劳改犯各寻了地方休息。习达元听老劳改犯说,这块棉田的一口塘里有小红鱼,便乘午休去逮鱼。不料钻进棉林就迷失了方向,眼前的这片棉林,不但棉花捡完了,棉桃也摘光了,除了拔棉梗是不会来人的。他四下打量了一会,正想转去,突然听见棉林里有响动,再听,又没有了,他的好奇心一下被吊了起来,便蹑手蹑脚向前摸去……
  
  棉林里荡出的女人轻笑,让习达元愣站住。正错谔间,一个人猛地捂住他的嘴沉声说:“别吭声!”
  
  棉林中又荡出了轻笑。
  
  习达元见是雷哄哄,点了点头。
  
  雷哄哄让他蹲下后,指指前面。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面孔,在棉梗间闪了一下。她的身下,是个光头的背影。她搂着他的脖子喃喃地说:“你有胆子去吗?”
  
  “有!”他决然地说:“但我现在就要。”
  
  “嘻嘻……光天化日的,你就不怕玷污了天?马上要开工了,让人撞着怎么办?”
  
  “那……”光头不甘心地在她身上乱摸。
  
  她艳笑着吻了吻光头说:“只要摸到床头绑了竹竿的就是。”说完挣脱了光头的怀抱,蛇似地溜走了。
  
  光头轻轻吹了声口哨,站起身,也钻进了棉林……
  
  6
  
  雷哄哄正色地说:“奶奶个熊,这事你龟儿子不许对别人说,不然,老子就拧掉你的脑袋!”
  
  习达元耸耸肩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好你个龟儿子!”雷哄哄笑着搂住习达元的肩头离开了幽会地。但他们都未发现,另一个女人藏在对面棉林里。
  
  这天深夜,一个光头从监号里溜出来,装着大小便从厕所旁的草垛,一下就窜进了住着女劳改犯的仓库,站在门角里听了一会,才象个幽灵一张张床摸过去,正犹豫着,一只手将他拉进了帐子……
  
  夜,仍然悄寂。
  
  鸡叫三遍时,钻出蚊帐的光头溜出了仓库。
  
  这天吃过晚饭,两个女劳改犯从争吵到斗殴,头发扯掉了,脸也抓破了,要不是女劳改的管教来了,谁也说不准她们会打到什么时候。
  
  心中有事的雷哄哄默默走到习达元面前,暗暗丢了个眼神。
  
  习达元心领神会地跑到女劳改犯那儿一问,是和光头幽会的女劳改犯,和她一旁床上的女劳改犯打架,因为她绑在床头的竹竿,不知是谁给扔到仓库外去了。
  
  这天捡棉花时,她又和光头见了面,埋怨他害她白等了一晚上。光头愣望着她说:“我去过了。”又将经过和在蚊帐内如何动作说了一遍。
  
  她愈听愈恼,顺手就扇了光头一耳光说:“你真是头猪,日屄连人都分不清!”
  
  光头摸着掴红了的脸,望着泪流满面的女劳改犯说:“这能怨我吗?里面黑黢黢的,心里又慌,你讲好不说话的,她伸手拉我,床头又绑了竹竿,我不认为是你?我俩又不是老感情,能闻得出你的气味,摸得出你身子?”
  
  女劳改犯一听,又气又恨又无奈,黑灯瞎火的,哪个男人能分辩两个陌生而又一丝不挂的女人?只好气得跺了两脚跑了,回去一看,绑在床头的竹竿不见了,肯定是哪个女劳改犯暗地捞了一把,火烧乌龟肚里疼,就借着丢竹竿的事骂开了。不料她一旁床上的女劳改犯起了气,两人从吵到打,闹得一塌糊涂。是谁揩了油?却是一件既不能说又不能查的事。
  
  雷哄哄听完习达元说的事,铁青着脸闷了好一阵,才叹口气说:“唉……这人,还叫人吗?”
  
  直到几个月后,年已四十岁的女劳改犯组长的肚子挺了起来才真相大白。那个和光头幽会的女劳改犯竟幸灾乐祸地大笑。原来,象她这种判了三年刑的女劳改犯,怀了孕可以保外执行。但那个一心想减刑,三天两头跑队部的女劳改犯组长,是个谋杀亲夫判了无期徒刑的投毒犯,难道能让她在劳改队里生孩子?奶孩子?谁是孩子的父亲?女劳改犯组长被带到习达元所在的劳改队进行指认,二十三岁的光头经不住捆吊,不一会就杀猪似的喊起来:“我也不认识那个女的,连姓名也没问啦——陈队长,苗干事,是雷哄哄叫我去的啦——”
  
  “谁?”陈队长竖起板刷似的浓眉。这件事在农场,已闹得满城风雨。
  
  光头连忙改了口,“是雷远健。”
  
  “雷远健?”陈队长和苗干事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四十八岁,原国民党军队的团长,平日里怪话连篇,桀骜不驯,但又是个肯干活的好劳力。两人都揣不透,雷远健是怎么搅到这件花案子里去了的。当陈队长和苗干事找雷远健谈话后,不知为什么,既没有让女劳改犯组长去指认那个幽会的女劳改犯,也没让光头去指认,只给光头加了两年刑,调到别的劳改队去了。至于光头的“露水妻儿”的下场,却是无法知道。过了好久,雷远健才在习达元的纠缠下,说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女劳改犯来后第二天,去偏辟的棉田捡花的雷远健,突然被一个年轻女人抱住,似哭似笑地呻吟:“我受不了啦——大哥,来吧,我跟你来,就在这儿……”
  
  “快松手!”雷远健惊愣一下,又镇静地四下望了望说:“让人看见了可不是玩的!”
  
  “我不怕。我这两天正是时候,请大哥帮帮我,只一会就行了,我死都不会说出你。”
  
  “不要脸的臭婊子,痒也要看个对象。”雷远健看看她年轻漂亮的脸庞,提高了嗓门:“你放不放手?不然,老子就把你拖到队部去,看他们么样整治你!”
  
  “大……”她端祥一眼,发现雷远健已近五十岁,忙改了口,“大叔,你行行好,我想早点出去啦——”
  
  “奶奶——”雷远健刚刚怒骂,便看明她哀婉的目光和凄切的泪水,口气软下来说:“想早点出去就拉人干这事?年纪轻轻的,亏你……”
  
  “大叔——”女劳改犯泪如雨下,“我……不怀孩子走不了啦——”
  
  雷远健默然。谁不想自由呢?好一会他才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天你来这里等我,看能不能想出个办法……”
  
  说到这里,雷远健叹口气说:“小习,你年纪小,本不该说给你听,我后来也想和她……唉,这人还叫人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这件事第一次勾起习达元对人性的联想。他带着生活中愈来愈多的疑问前行,疑问的雪球在生活的雪原上愈滚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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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9: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父子悲情之一
  
  北风呼喇喇地将一排排白杨树刮得只剩下一根根光杆。昏黄的天地,仿佛被肃杀、萧条、冷漠和空寂笼罩住。一只蜷缩在枯枝上的寒鸦,好久才有气无力地呱叫一声。一柱炊烟刚勉强挤出烟筒,就被风压迫到茅草屋顶上去。在这昏黄黄、寒瑟瑟的天地下,身穿灰棉衣的劳改犯,蚂蚁般地在黑黄黑黄的土地上忙忙碌碌。好久没下雨了,播下的麦子不见出苗。一辆汽车拖起的黄色烟尘,被北风卷起,变成一片片昏黄昏黄的阴霾。浅浅的被揉皱了的塘水,龇牙咧嘴地和毗邻的沙岸,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战争。
  
  “呱——呱——”蜷缩在枯枝上的寒鸦,腾地飞了一圈,又落在那棵树上,哀哀吟吟地蜷缩得更紧。在寒鸦飞旋的弧圈里,一个老人从小路那一头走过来,他虽然没有穿印有“劳改”两字的灰棉衣,但和老年劳改犯有着同样凄苦茫然的眼神。他穿在已伛偻身上的破棉衣,在腰间系了一根稻草“要子”,蹒跚的步履使他身子前倾,仿佛要倒下去时,才探出另一只脚去支撑住。他的黑色粗呢裤上,补了块方方正正的灰布,远远望去,象挂在沉黑昊穹上的银幕。他颤颤地、慢慢走着,袖在衣袖里的双手,搂着一只两磅半带盖的大搪瓷杯。他停下脚,四下望了望——显得沉重又沉闷的深灰色铅云,低低地搁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树梢上和田野上。他深深喘了口气,身子仿佛被这无形的铅云压迫得更伛偻了。他恍惚的神情,和踉跄的脚步支撑住的身心,已象飘零的枯叶。只有那双枯陷无光的、呆呆望着不远处冒烟的茅草房的眼睛是专注的——那是劳改队的伙房。
  
  尽管房外朔风寒冽,房中却弥漫出沁人心脾的粥香。那时中国人的味口特别好。
  
  劳改犯的伙房,独立于劳改队监号的砖瓦房外,以它独特的风貌保留着昔日的雄姿。追根溯源,它原本是劳改中队的队部,里面最早的主人,可能是沙洋农场某个副场长及其股长们。那时的劳改队,还处在埋锅造饭的阶段。只要望望这间劳改干部的,黑黢黢办公室的外观,当年劳改犯的住宿处就可想而知。这间昔日的队部,屋顶上盖着厚厚的丝茅草(沙洋当时当地盛产的一种野草)。房屋的外墙和房里的间墙,全用芦苇夹成。用芦苇夹成的墙上,两面糊有厚厚的,从附近挖来的,掺了稻草茎的红色粘土,再涂上一层白垩。由于风吹雨淋太阳晒,屋顶的丝茅草,已霉黑成了一块板,手稍稍一拨拉,就会整块整块往下掉。茅屋的门楣很低,前后开了两扇不大的窗户,但房里仍很阴沉很幽暗。如果不是从门窗里,蒸腾出含有粥香的水蒸汽,和屋顶冒着烟的烟筒,真的很难看出,那儿就是一个中队一百多劳改犯的伙房。
  
  习达元站在大锅前,一边用一点五米长的铁铲搅动稀饭,一边望着迷蒙苦寒的田野。田野上的风,象饥饿的豺狼,贪婪地撕咬着一切。他冷漠地望着,眼中绽出狼眼似的光亮,脸上混合着幼稚的温驯,和温驯的凶残。近两年的牢狱生活,使他变成了一个超级的外科医生,用他的视觉、听觉和思维锤炼成的解剖刀,在不断地解剖别人,和已知社会同时,也无情地解剖自己。怀疑之树,在时光和生活的营养剂的浇灌下,茁壮成长;孤独和谨慎的防卫,埋葬了对人的信任;但残存的爱心和知识,又让他渴求与人相交相知。悔恨的注释,是幼稚和轻信,是抛开一切传统,和非传统的理念。重新的审视,让人性的青藤,在日常生活的岩缝中,潜行着、畸变着,并与兽性相冲突、相交合、相补充。他在否定之否定的道路上茕茕独行,今日自认是聪明睿智的思想,明天就发现是更深地陷入了愚昧。热情让位于冷漠,幼稚让位于反思。情感的圣火,压抑在最底层。思想如荒原上的野草,枯枯荣荣却长不成幼树。希望和失望拼搏着,尽管它象地下的蚯蚓,似荒原上的野狗,只想得到骨头和泥土,但毕竟是希望。信念似冲出地壳的原油般燃烧,执着而盲目,顽强而荒唐。他似雏鹰丰满羽翼和幼兽砥砺爪牙般,磨练意志和毅力,认定在这种“爹死娘嫁人”的环境里,他必须具有独立的生活能力,敏锐的目光,冷静的头脑。就象海底岩缝中的乌贼,既能随时发动凶狠的进攻,又能释出乌汁掩护逃逸。尽管如此,他所期望的命运彩虹,却常常被疑问的刀剑劈碎,碎裂的赤、橙、黄、绿、青、兰、紫,落下来却变成了黑色。那幽深的黑色,似夜,却不是夜。夜还有星月和曦明。似地穴却不是地穴,因为地穴还有尽头。心灵,在无望中的希望和希望中的无望交迭和更替中,被毒害了、被肢解了,却未病入膏肓。因为畸变的人性,还在地壳中呐喊,因为在淬硬人心的地火里,还有退火的怪物——爱。但他的爱,只是局限在半人半兽的阶段,是自私和狭隘。人的天伦和兽的冲动,如削荸荠被竹签串起来,虽又甜又脆,却只能暗自咀嚼。他早上起床后,象一头刚刚长成的猛兽,只感到浑身躁动着野性的力。血管里的血,似要贲张而出,直想吼叫,将抑压在胸臆间的情愫,全吼叫出来。这时,他一边搅动稀饭,一边想着如何争取减刑,好早点回去,帮助已陷人生活困境的妈妈和弟妹……
  
  “我饿……我冷……给点米汤我喝……”
  
  一声有气无力的哀求,让习达元刚回过头就惊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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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9:0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父子悲情之二
  
  在一顶破旧得快要发白的,黑布棉帽下,从耷拉着的帽耳里,顽强地伸出了两排黑白斑驳的头发,和一双微微前翘的眉毛,同时前戟。大而浑浊的眼中,似乎还在闪动着被压抑的智慧之光。但仔细一看,已经枯陷的眼中黑沉暗淡,一闪的智慧之光,已变成了对锅里稀饭的乞求。高高鼻子下如杂草的胡须,已掩盖住曾表现出慈祥的嘴唇和白牙。被稻草要子扎住的破棉衣里,露出了兰色华达布旧棉背心的“V”形部分。
  
  他惊讶地望着习有孚——“风度翩翩的父亲,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就是劳动教养的结果?这跟劳改有什么区别?父亲会干坏事?不,他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过去为了革命舍生忘死,现在是一心一意扑在学校和家里,怎么倒落了个这种下场?”——他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转过脸,头也不回地从父亲怀里夺过大搪瓷杯,揭去盖子,用勺子舀了稠稠的一杯稀饭,又用抹布搽干净滴在杯上的米汤,盖上杯盖,正欲递给父亲时,才认出是家中唯一的一只大搪瓷杯,杯上的两条金鱼,现已满身伤痕。杯底已用牙膏皮打了两个补巴。
  
  用牙膏皮在搪瓷杯、碗、脸盆上打补巴,是囚犯在监狱里发明的。先用粗布搽净器皿上掉瓷或穿孔部位的锈迹,然后涂上浓度和厚薄均匀的肥皂,将用过的牙膏皮撕下大小适当的一块,用竹筷将牙膏皮压平,再贴紧到器皿上。如果不装太烫或放到火上煮,这种经过修补的搪瓷器皿还挺管用。这种修补法是哪个囚犯发明的,已难考证。但这项发明不但在监狱里流行,后来还推广到社会上。
  
  当习达元将大搪瓷杯递给习有孚时,他惊睁大眼;心中陡起的狂飙,刮得他满脸的沟壑都抖颤起来;眉毛已齐刷刷竖起,胡须已似山上凹坑边的草,在狂飙中哆嗦;欲伸欲缩的手上青筋,蚯蚓般地蠕动;从乞怜到震惊,过度到慌乱的双眼,在儿子的脸上,和搪瓷杯之间逡巡;犹豫不决的中枢神经,加剧了迟迟疑疑的手臂痉挛;竟象动物园的猴儿,从游客手上接受食物一样,贪谗而又害怕。噙在习有孚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向儿子乞讨。他的嘴唇嗫嚅着、颤抖着、艰难地想说出一句话,一句他想了许久,盼了许久,甚至练习过多次,见到儿子必须说的话。但这时却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呆望着儿子,好一会才从一张一阖的嘴里,迸出了两个字——“谢谢。”
  
  当习达元将满满一搪瓷杯稀饭递给他时,习有孚的心猛地一颤!当他从菜园窝棚里出来时,在决心跨出羞愧而又无奈的,乞讨一步时,他都不抱一点希望,不想却获得了意外的收获。满满的两磅半一搪瓷杯稀饭,在当时可以度活几条人命。这个曾去法国和日本留学的知识分子,竟在这仅值一角多钱的儿子的施舍前,感激零涕、欣喜若狂!但他的欣喜,刹时又被抑压在心底的,作为人父的尊严湮没了;种种说不出是悲怆,还是惭愧的情感,在胸臆间冲突回荡;迫使他将伛楼的身躯,尽力挺直,想恢复和维护作为父亲的尊严;但当他和儿子清澈的目光,对视片刻后,挺直的身躯,又伛偻下来,只有那双如灯油将尽,而渐渐变暗的眼睛,仍默默地望着儿子……
  
  前些日子,罗谦玉在信中谈到儿子判刑劳改的事,曾强烈地震撼过他。并日复一日加重了他的负疚,他认为是自己管教不当,造成了儿子的终身遗憾。这时,负疚感竟在向负罪感转化……与此同时,另一种疑问却倔强地冲突出来——“如果达元的确是因为去报告反标,而导致了这一切,那又是谁之罪?我没鸣放,为什么会‘内定’为右派?难道这环环相扣的一切,是偶然中的必然?”——手捧热稀饭的习有孚,虽感到心里酸酸的,却没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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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馨忙凑近她问:“妈,你感到好了点吗?”

她闭闭眼,勉强地笑了笑。这时她感到身上有了活力,特别想活下去。但她看看连眼圈都没红的女儿,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媳妇、女婿不哭,她可以想通。但儿子和女儿为什么也不哭?难道他们希望她早点死?他们呆在这里,不是为了安慰她、守护她,而是在做样子给外人看?于是,她想起了文玉。自从她病倒以来,日夜守在她身边的是文玉,哭得最伤心的也是文玉,她心里掠过一抹慰籍:“唉……只有文玉最好,也最孝顺……”顿时,她想起了一件未了的心事,便挣扎着说:“心馨,让他们都进来,让我看看,尤其是文玉……”

“嗯。”王心馨刚对房外招招手,十几个儿孙就陆续地进了房,挤站到床前的二十几只眼睛,齐刷刷地望定了她。

她的目光在一张张脸上逡巡着,平日见惯了的嘴脸,这时全变了,变模糊了,变陌生了。最让她恼火的,是那么多的眼睛里,只有期待,没有哀伤。仿佛在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是多余的了,我们守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一个希望——你快点死!”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停下了逡巡的目光,将放在床里的右手挪到被面上,摊开了手掌……

二十几只眼睛,霍地跃向了她的手掌心。

“爸爸你看——奶奶手里有只金戒指!”年仅八岁的孙儿欢叫起来。

十几双眼睛似乎都在掂量——“嗬——这枚戒指有上十克吧!”

这时她看明白了——大儿媳的脸,转向了大儿子;二儿媳的眼,比刚才睁大了许多;三儿媳往前挪了挪,将小孙儿更推近床边。三个儿子中,就三媳妇生了个儿子,三媳妇的脸上,已露出了稳操胜券的笑容。可恶!她最不喜欢三儿子的新潮媳妇,平日恶言恶语,没给过她一点好颜色看,还想金戒指?哼,做梦!大儿子得到这枚金戒指是当之无愧的,大媳妇一年来不了三次,态度当然和蔼可亲,就是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二媳妇长相标致,性格温顺,很讨她喜欢,但……那肚皮不争气,结婚几年了,连泡也没冒一个。王心馨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王心香大概认定没自己的份,只是赌气似的斜睨着那枚金戒指。

“妈啦——”三媳妇终于忍不住,将王家的一脉单传更推近床头,欲全力挡住老人的视线,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腔调说:“妈呀——你想吃什么,想说什么,就尽管说。我们都守在这儿呢!只要你老(她不习惯地顿了一下)吩咐,我就去买!”但她的一双眼,却从未离开那枚金戒指。

她斜睨了三媳妇一眼,死也不宽恕地抬起左手,手背对着三媳妇摆了摆,指指文玉,拍拍床沿。

嘿,爆了个冷门!

刚才漠不关心金戒指去向的余龙,心一下跳到了嗓门口。十克!按眼下的金价,每克一百四十元,就是一千四百元。何况她老人家手上的金戒指是老存货,嘿嘿,那金价只怕还会看涨!

王心馨也是一惊,她早算好这枚戒指不归她大哥,就归她三弟的,怎么轮到文玉了?

余文玉刚坐下,她外婆就开了口,活鲜鲜地,连哽也没打一个说:“文玉啦——我要走了,想来想去,就是放心不下你。”

文玉鼻子一酸,落下了眼泪说:“外婆,别乱想,你的病会好的。你说过要和我一块去公园照相呢!”

“等不到这天了。”外婆叹了一口气说:“文玉,我也不想和你去公园照相,只想你能听我的话……”

“外婆——”余文玉想起自己不听外婆的话,惹外婆生气的事,就哭得更伤心地说:“你放心,我听你的话。”

“嗯……只要你听我的话,外婆就把这枚戒指给你,三钱多重呢,喜欢吗?”

一双双眼睛更睁大了。

余文玉眯起眼望望金戒指,哽咽地说:“喜欢,外婆。”

“喜欢就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老说吧。”

“别跟汉正街那小子来往了……”

“你老说什么?”余文玉惊睁大眼。

王心馨吓得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她比她妈更了解余文玉。

“我不许你再跟汉正街那个个体户好!”外婆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斩钉截铁地说。

余文玉停止了哭泣,伸直了腰,微皱起眉,怨咎的眼里,象要冒出两团火。

“快答应外婆啦——”余龙见文玉不吭声,急忙催促:“不就是一句话吗?”

王心馨斜睨余龙一眼,知道这时最好不吭声。

大舅在哀求了,“文玉……答应外婆吧……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必善。外婆是为了你好!”

二舅妈也温吞吞地说:“文玉,外婆最疼的是你咧,还没看出来?”

恨不得夺过金戒指的三媳妇也顺水推舟地说:“文玉,认了算啦——别让她死不瞑目!”金戒指反正到不了手,她的腔调也变了。

“姐姐,答应外婆吧,怪可怜的。”余文生眼里,噙满了泪水。

在等待文玉的回答中,小房里又归入死一般的沉静。

“文玉……”外婆也在哀求了。

详情请看:http://bbs.cnhan.com/read-htm-tid-16492054-page-2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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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邂逅在监管队之四
  
  高士诚轻轻拍醒习达元,“喂,你帮帮我们。”
  
  “怎么帮?”
  
  “我们出去后把梯子拿开!”
  
  习达元犹豫一会说:“行,你们把梯子搬去,我去搬走。”
  
  高士诚眼珠儿一转说:“行啦,够朋友。”
  
  习达元跟着高士诚来到墙角时,准备逃跑的重管犯已蜷缩在山墙边,高士诚用脚在两乘木梯绑接处踹了踹,低声问:“瘦猴,被子带来没有?”
  
  “带来了。”
  
  点点头的高士诚仰起头,凝望着岗楼和围墙上的电灯。灯突然熄了。高士诚一手扯过棉被,一手抓住木梯,眨眼就从铺上棉被的电网上翻出墙外。紧跟着,几个蹲在墙根的重管犯,也扑向了木梯……
  
  武装枪兵从岗楼里跑出来,几支手电的光柱在围墙边晃来晃去。
  
  习达元匆匆地搬走了木梯,但搭在电网上的棉被被发现了。刹时,监管队里外响起一片哨声、拉枪栓声、吼叫和怒骂声……
  
  不平静的夜。
  
  六个逃跑的重管犯,第二天一早就被抓回了。他们以为是习达元没有搬走木梯,导致了逃跑的失败。
  
  不到一天,习达元在监管队成了胆小怕事出卖朋友的人,成了重管犯中的重管犯。可怕的孤独和嘲笑、无端的挑衅和辱骂已包围了他。跟他同放一辆斗车的重管犯故意找碴,两人差一点用压车棍打起来。晚上睡觉也怕有人来掐脖子,好容易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鞋子、牙膏和牙刷都不见了。只好光着脚上山,口脸也没法洗。
  
  老耿也盯上了习达元,找个借口就调他去抡大锤破片石。
  
  突如其来的压力,凝注着习达元心底的风暴。他感到不公平,想解释,想诘问。但一切仇恨的报复,都是悄无声息、不落痕迹的,连打架也找不到对象。习达元除了忍受就是咬紧牙关。第三天,习达元就因为参加逃跑集团,被关进了监管队的禁闭室。他是因为逃跑送来监管的,面临的抉择,要么说出一切,要么带镣加刑。他进退两难。
  
  监管队禁闭室的最大特点,是具有时代气息。自从发现饥饿对人的作用,就开始用在对人的惩罚上。禁闭室一天只吃六两粮,习达元第二天就感到饥饿难当。一个人关在禁闭室里,只有回忆往事来消磨时间。但他愈想、愈矛盾、愈困惑。他知道只要说出实情,就可以跳出监管队,也可以为这次逃跑集团的事辩解。但他认定半步也不能迈出去,从而做好了带镣和加刑的准备……正当他决心孤注一掷时,却被放出了禁闭室,和几十个少年犯,被送去了集训班。原来,就在他单独关在禁闭室里时,监管队将押在看守所的六个逃跑犯带回监管队批斗。在大会上,管教干部宣布了他们逃跑的罪行,说明了武装枪兵在电网上发现棉被,从而发现有人逃跑的经过,以说明逃跑犯顾前不顾后的愚蠢。于是,重管犯们马上明白冤枉了习达元,首先是高士诚等人翻了供,承认他们拉习达元逃跑,他不肯跑才咬住他。别的重管犯也出来证明,他睡在铺上没动。于是,刚刚十七岁的习达元成了好的典型,被选送进当时刚组建的“湖北省少年犯管教所”。
  
  卡车上没有武装枪兵押送,四十三个少年犯有说有笑,仿佛正奔向天堂。从“湖北省少年犯管教所”来接他们的管教干部说,他们到了少年犯管教所后,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干的是轻活,里面不但有教室,还有图书馆、篮球场、果园。为了他们的未来,还要培养他们有一技之长……管教干部嘴里的少年犯管教所,无疑是洞天福地的花果山。习达元听着,笑着,满心疑惑。
  
  尽管到了春耕的季节,但一路上枯瘦焦黄的人比比皆是。饿得极为虚弱的人们就坐在公路边和田埂上,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是愁苦且因饥饿而泛着菜色的脸。一双双眼睛,似一口口深深的枯井。
  
  西天的橙红,懒散地仰卧在灰碧色云霭的怀里;清穹上的几片白云,没精打采地在观看大好河山。天黑时,喘息着的卡车前,出现了一个直达苍穹的,粉红色的光罩,光罩下是武汉市。卡车停在汉口王家巷候船室门口。
  
  “藕汤——罗卜汤哪——”
  
  “三合粉——三合粉——”
  
  “乔麦粑粑罗——”
  
  许多以前在武汉市罕见的小吃,随着饥荒的蔓延,登上了城市舞台。也让少年犯们伸长脖子,咽下一口口涎水。随着押送干部的催促,少年犯们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跳下车,集中到候船室的一个单间里。
  
  习达元刚跳下车,习达桢惊呼:“大哥——”
  
  “嗨——达桢,你怎么在这里?”
  
  “妈妈和二哥说,去大军山要在这里坐船,让我天天按时来看!”
  
  “快回去喊妈妈她们来!”
  
  “好咧——”习达桢高兴地跑走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罗谦玉带着习达元的弟妹来了,其他的少年犯家里,也来了人。候船室的单间里,说呀,笑呀,热闹非凡,竟不见有一个人哭。看来,这个社会的人心,已承受住了这个社会的考验——对家人去坐牢所带来荣辱的漠视。这,究竟是人们对这个社会法制的蔑视?还是这个社会的自我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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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6:28 | 显示全部楼层
  邂逅在监管队之三
  
  “不吹。”老耿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就发生在我们大队,去年春上工作组在县里抓典型,宣传大好形势,我们大队书记是个搞假的祖宗,不想这回吃了个哑巴亏。”他望望全组的重管犯都大睁起眼望着自己,更是慢吞吞地说:“他明里在县里汇报经验,暗里叫人回来做准备,经验汇报大会一完,他就领着人回来参观。嗨,一路上那个臭哇——熏得人三天都吃不下饭!但参观的人不但不敢捂鼻子,还一个劲地夸我们大队积肥有成绩。其实,他让人将全大队的人粪猪屎都泼在参观的人经过的路边田里。他的名扬了,可苦了我们大队的田地,幸好第二年天旱,那家伙就把他造的孽推到老天爷身上。”
  
  吴瑾见老耿又停下来,“喂,这算什么搞假的吃了哑巴亏?”
  
  “嗨——好戏还在后头!”老耿一笑说:“他听说报社要来大队拍摄幸福之家,便去信用社弄来几百个存款折,胡乱填上钱数盖上章,写上各家各户的姓名,来人参观就拿出来看,还叫每家每户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穿上最好的衣服,为了能让报社拍摄到幸福之家的照片,特地让人清理出一栋连三间的半新瓦房,又突击地粉刷了一下,将里面的家俱和锅碗瓢盆都换了,就象演戏,布景全准备好了,就缺演员。你们猜怎么着?他让人在我们大队找了五个人种:一个白胖富态的婆婆、一个红光满面的爹爹,然后给这两个不同窝的‘老伴’挑了个相貌英俊的儿子,又让他没过门的媳妇去扮演媳妇,一岁的孙子,也是挑了又挑的,就这五个八竿子也搭不上的人,组成了幸福之家。不久报社来人采访、照相,大队书记的名也上了报,县政府门口的宣传栏里也贴上了‘幸福之家’的照片,一时间谁都夸‘幸福之家’,没料到,大队书记没过门的儿媳妇,还真的和那个英俊后生过起日子来!”
  
  “啊——”连其他小组的重管犯也惊笑起来说:“喂,老耿,那小子的胆也够大了,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了!哈哈哈……后来怎么了?讲完啦——”
  
  “其实,大队书记的儿子是个哈巴苕,女方家里又不敢得罪大队书记,这次是干柴碰上烈火,干完事又搂在一块商量,利用报社记者采访的文章和照片做文章,又想方设法和报社记者套近乎,大队书记不敢说出真相,农村又不兴打结婚证,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为苕儿子挑的一朵花,自己送到别人家里去了。”
  
  “哈哈哈……”听的人全笑了。
  
  习达元也笑了,却不由想:“我在一队学习时都是规规矩矩的,为什么到监管队来反而都变了?似乎什么人都是满不在乎?”由于高士诚的关系,习达元在斗车组受到了重管犯的照顾。斗车组的工作,是从塘口将炸开的“片石”装上斗车,然后通过轻便铁轨运到山下。不到三天,习达元就适应了监管队的生活,放“斗车”尽管又紧张又危险,但比起农业队的“双抢”,还是可以忙里偷闲。小组装车的重管犯都会弄巧,斗车推到坪台边,几根撬杠一齐撬,两块大片石就能堆一斗车,但车里却是空的。这样干,容易完成规定的指标。
  
  监管队集中了沙洋农场劳改犯的反改造的尖子,从沙洋农场看守所拖出去枪毙的劳改犯,大多是监管队“保送”的。
  
  料峭的春寒与和煦的春风,摩肩接踵地抚摩着刚钻出冻土的春绿。傍晚时的太阳,血淋淋地染在屋宇上、树梢上、和重管犯们鬣狗般的眼睛上。刚下脚镣的高士诚,悄悄走到打麻草鞋(即用麻来打草鞋)的习达元面前蹲下说:“达元,跟我一块去找丽华吧!”
  
  习达元愣怔了一会,停下手抬头望定他说:“士诚,我知道你和丽华对我好,我也想去找她,但我不能跑,我不能让我的父母太伤心。”
  
  “象你现在这样,他们就不伤心?”
  
  “…………”
  
  “你真的不跑?”高士诚恶狠狠地望着习达元说:“我向几个兄弟打了保票,说你会听我的。”
  
  “不,这事我不能听你的。”
  
  “好吧,到时候别后悔。”
  
  习达元望着怨恨离去的高士诚,轻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三天三夜的大风,刮得干涸的土地,象老农皲裂的手掌。风大,不能打炮眼放斗车,被关在监管队大院里的重管犯,就似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上窜下跳难得安宁。这天一早,习达元就看见高士诚一帮人在大院里窜来窜去,知道他们准备已久的,逃离监管队的行动要开始了,不由暗暗替高士诚担心。这天晚上,月黑风高,监号外的路灯,在风中摇晃,显得浑惨惨地漫漶朦胧。一条人影钻出墙角向岗楼附近的电闸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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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7 17:35:59 | 显示全部楼层
  邂逅在监管队之二
  
  高士诚领着习达元走到一栋监号的山墙处,望望围墙上的电网说:“你怎么也来了?”
  
  习达元微微一笑,将在西安动物园遇到朝鲜人,和去收容所遇到吴丽华的事说了说,当他谈到和吴丽华一块杀伤大组长时,高士诚才动容地说:“好哇,达元,够朋友!”
  
  “没什么,只是后来不知她去了哪儿。”
  
  “嗯……”高士诚马上阴沉下脸,点了点头问:“你这次是因为逃跑送来的?”
  
  “我不是想逃跑。”
  
  “那是为什么?”
  
  “我是想去劳教三队看我父亲。”
  
  “你父亲也来了?”
  
  “嗯。”
  
  “为什么?”
  
  “右派。”
  
  “哦?哈哈哈……”沉吟着的高士诚突然大笑起来,“好哇——你们一家人也完了!”
  
  习达元困惑地问:“你高兴什么?”
  
  高士诚面带嘲笑地说:“你们翻身户,也落了个我们反动家庭的结果,很有意思。”
  
  习达元默然。
  
  高士诚冷冷地问:“他们这样冤枉你,都不想跑?”
  
  “我父母不让我跑。”
  
  “嘿嘿,”高士诚冷笑着说:“你父母能保你一生?哼,老子反正是要跑的!”
  
  习达元望望恨怒的高士诚,低声问:“你判了多少年?”
  
  “三年。这次可能要加刑。”
  
  “怎么?”
  
  “我是第三次逃跑。”
  
  “再别跑了。”习达元淡然地说:“我听老犯人说过,逃不掉的。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有本事的人多得很,容易跑不都跑了!”
  
  “哼,”高士诚不屑一顾地说:“老子就不相信!”
  
  “咳——”习达元翘心地说:“我以前的组长是国民党青年军的团长,抗日时还得过勋章,好跑,他不早就跑了。”
  
  “你来前在那个队?”
  
  “沙洋二农场一队。”
  
  “二农场一队?有个高景龙没有?”
  
  “他就是我以前的组长。”
  
  “哦……”高士诚眼珠儿转了转,似乎还想问什么,不想敲钟了。他弯下身提起镣链上的布带说:“走吧,上学习了。”说着,竟自顾自地走了。
  
  习达元疑惑地望着高士诚的背影,“他怎么只判了三年,我反而判了五年呢?难道真象别人说的‘坦白从宽,刑期翻翻’?”当他回到小组时,组长已在读报。重管犯们有的在听,有的两人在小声嘀咕,十几个人懒懒散散地,就象破庙前晒太阳的叫花子。
  
  组长刚读到“光化县粮食丰收,亩产四十万斤”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重管犯说:“喂,老耿,你把光化县亩产多少粮这段再念念。”
  
  老耿瞥他一眼重念:“光化县粮食丰收,亩产四十万斤……”
  
  “呸——我日他奶奶!”那重管犯恼怒地骂:“真的吹破天,四十万斤粮堆在一亩地上要堆多高,狗日的报社知不知道?”
  
  “喂,吴瑾,你别反动!”老耿厉声阻拦:“这是放的卫星!报上登的还有假?”
  
  吴瑾睥睨着他说:“我说你算了吧——老耿!吹牛就是吹牛,报社是牛皮筒子!你说说看,馒头是屁眼屙的还是地上长的?一亩地产四十万斤,怎么生长?”
  
  习达元忍不住说:“我们都在农业队呆过,最好的收成一季就七八百斤,四十万斤,光稻谷在田里就要堆好高呢!”
  
  老耿瞥一眼习达元说:“谁不比你滚的泥多?”又笑着抖抖报纸,“哎,哎,我念你们听,有想法放在心里,别咋咋呼呼的,怪不得打了右派还送来监管!”
  
  “那又怎么了?”吴瑾笑嘻嘻地说:“昧着良心说假话,那叫人?”
  
  老耿望望吴瑾,索性放下报纸压低嗓子说:“你们没心听,老子也读的没劲,干脆讲个事你们听!”
  
  “瞎吹吧?”一个重管犯在灯影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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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10 18: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乐乐酒吧左面一溜珠帘深垂的厢座里,彩灯幽淡;正厅的几张小圆桌上,杯盘狼藉;右面雅厅里,笑语软软,酒令声声。

余文玉面前的电脑上,显示出各种菜肴的名称和价码。

吴怀元跨下摩托,摘下头盔,对酒吧门口的礼仪小姐挤挤眼问:“文玉在吗?”

礼仪小姐一笑说:“在吧台里。”

吴怀元走进去,瞥了一眼,走进吧台,站到余文玉身边说:“余老板,生意不错嘛——”

“呀,怀元,你现在怎么有时间来?”

“怎么,怕我来吃白食?”

“谗鬼,撑死你!”余文玉嫣然一笑问:“是不是我妈找去了?”

“嘿——真有你的!”吴怀元正色地说:“回去吧,我看你妈怪可怜的。”

“不,这酒吧刚顶下来,回去了怎么办?”

“你不读书啦?”

“读哇,暑假还有半个月呢!”

“以后怎么办?”

“半工半读!”余文玉眉峰一挑说:“这老板我当定了。”

“行啦——”吴怀元叹口气说:“我就怕你父母担心……”

“让他们去登寻人启事!”

乐乐酒吧原来姓“公” ,经营不善亏了,决定让个人承包。余文玉得到信息,来找吴怀元商量合伙。吴怀元没这么大一笔钱,只好回去找他妈。

吴丽华听后想了一会,从箱底拿了两万元说:“你把这钱交给她,由她去办。”

“我不参加?”

“你去?汉正街的生意怎么办?”

“那……”吴怀元试探地问:“让她写一张借条?”

“写什么借条?就说是我给她的!”

“嘿嘿,妈——”吴怀元涎笑着说:“你对我都没这么相信过。”

吴丽华莫测高深地一笑说:“老娘要用两万块钱买一颗人心!你那颗心本来就是老娘的,不用买!”想想又说:“我这话,别对她讲!懂吗?”

吴怀元愣了一会说:“妈——在这世界上,除了我,你还相信谁?”

吴丽华想了想说:“不是不相信她,年轻的女人变化大。到现在为止,真让我放得下心的,除了你舅,就是你爸!”

“我爸?”吴怀元睁大眼望着她。

吴丽华微微一笑说:“瞪那大眼干嘛,该让你知道的,总会让你知道。去,帮文玉把那家酒吧盘下来!”

吴怀元无奈地说:“妈——我看你就是被‘克格勃’训练出来的!”

“哈哈哈……”吴丽华乐了,大笑着说:“差不多——”

吴怀元和余文玉将乐乐酒吧承包下来不久,余文玉的外婆去世了,还为了一枚价值一千多元的金戒指陡起了一场风波。余文玉一想,干脆搬去了乐乐酒吧,当起了老板。

酒吧刚装修好那天,吴怀元帮她整理好房间,商量好经营方向后,已很晚了。余文玉见他不想走,也心动了,原始的欲念在体内冲荡,在脑海里波动。她不时偷窥他一眼,窃望他扑上来,又怕。“他真的不走怎么办?他要蛮干怎么办?啊——我真傻!来前我怎么没想到?还是我也想?这么晚了,就我一个人在这么大的酒吧里……真是太冷寂、太可怕了……让他留下来?那又算什么……”

吴怀元猛地跳过去,抱住神思恍惚的余文玉,喃喃地说:“文玉……”

他男性的气息和肉体,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唤起和激荡着她的欲望,心已狂跳起来,胸脯里火辣辣地,呼吸也变促急了,微张的嘴仿佛在呼唤……

她动情的目光,似推又迎的娇羞,更促进了他的欲望,迫切地要捕捉到她摆动的芳唇……

她眩晕了,头却下意识地挣扎着后仰……

他终于吻住了她……

她很快从羞怯转入了大胆和狂热……

从此,吴怀元每天收了摊,就来乐乐酒吧“帮忙”……


详情请看:http://bbs.cnhan.com/read-htm-tid-16492054-page-2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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