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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刊推介] 习达元《秋千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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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刚开始的噩梦之二
  
  习达元释放那天,罗谦玉用愀怆的笑脸,颤抖的声音,阻止住儿子的哭泣,然后领他回了家。那天不是星期天,习有孚也请了假留在家里。第一次从牢里接回儿子,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件大事。
  
  “你回来了?”习有孚望望刚进房的儿子,面色沉凝得象块铅。
  
  习达元惊怵地望着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的父亲。
  
  “谁叫你回来的?”习有孚的声音更严厉了。
  
  “是妈妈接我回来的。”
  
  “好了,好了,老习!”罗谦玉息事宁人地说:“达元刚回,总该把情况问明白了再说吧!”
  
  “问什么?案子已通报文教局了,指名道姓是这个畜牲写的!”
  
  “不是我写的。我是发现了反动标语去报告的。”
  
  “哼,公安机关的同志说你想图表现,自己写了又去报告。他们不但在告示栏上查到了你的指纹,还在笔盒内找到了色质相同的红蓝铅笔。现在不承认有什么用?要不是我和你母亲写了保证,放都不会放你!”
  
  习达元打开书包拿出笔盒一看,红蓝铅笔没有了。蓦地想起在看守所按脚掌手印的情景——
  
  风雨过后的天空,兰湛湛地,飘浮着片片白云,葡萄架下还滴着残雨。提出监号的习达元,被领到一间房门外,房中的油墨味直冲鼻幽。
  
  “进来,脱掉鞋袜,按脚掌手印。”一个公安人员在房里招手。
  
  习达元望望擦身而过的囚犯,往后缩缩身,“我没犯法——”
  
  “妈的屄!”领他来的公安人员,抬手就扇他一耳光,又一脚踹倒他,“不犯法能来这里?老子看你骨头又在发痒!”
  
  “嗳,算了,算了,”房里的公安人员劝阻说:“来,来,快把鞋袜脱了,按了就回去。老实对你说,每个进来的人,都要按脚掌手印。我们只管这一件事,别的你自己对预审员说去。”
  
  “脱!妈的屄,给老子老实点!”
  
  他稍一迟疑又挨了一脚。不按脚掌手印的后果他是明白的,只好忍气吞声爬起来走进房去……
  
  现在当他从父母嘴里听明真相时,竟忍无可忍了,“我没有写!是他们冤枉我!”
  
  “啪——啪——”习有孚用两记耳光回答了儿子的喊叫。他是崇尚“子不教父之过”的。
  
  罗谦玉噙着眼泪说:“达元,别和你爸爸顶嘴。他是为了你好,写就写了,现在不承认也没有用,学校已将你开除了。”
  
  在监号里,当一切朦朦胧胧时,他还有希望,希望出去。出来了,却继续遭到残酷的鞭笞,连父母也不相信他,不了解他,不宽恕他,天地对他已太窄小了。在监号中日夜期盼过的温暖的家,此时已充满了瑟瑟的秋风秋雨,寒寒凛凛的冰雪风霜,一阵阵寒气从他脚下升起,将整个人都冻起了鸡皮疙瘩,畏寒似的向五屉柜边缩缩身,好象又听到了管教员和预审员的呵斥,又呈现了脚镣手铐、拳打脚踢,和牢房里令人窒息的抑闷加恶臭。父亲似已变得狰狞可怕,母亲的脸上,也似罩上了伪善,他曾寄于全部希望的家,竟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漠……
  
  家中的风暴稍稍平息,他就想去学校看看。学校和家,这就是他全部生活圈。当他走出家门时,阳光昕昕的街上,却没能给他温暖的感觉。心底的寒意,让他感到一切都笼罩在风里、雨里、雪里。当他遥望大街的尽头时,竟心惊地自问:“啊——我的路会越走越窄吗?”同时感到街上的人们都在打量他、指斥他——“是你写的!是你写的!胆小鬼,写了不敢承认!”头脑里、耳朵里响着与事实悖离的,强大不可抗拒的声音,他只好咬紧牙,压抑住心底的怨愤跑向学校……门半关着的校园里静悄悄的,门上的开除布告赫然钉进他眼中,顿时心里仿佛被一口痰、一口血、一口气堵住,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刚看见一个老师向校门走来,他就一下跳起来,撕下布告跑了……
  
  没有什么比将无辜诬枉为罪犯,给清白乱涂上污黑更残忍了!当一个社会,制度性地运用它的功能——权力、法律、舆论来迫害和诬陷一个弱小无助的少年时,被送上人类祭坛的,并不是这个少年,而是这个社会。因为任何一个社会所衍生的社会存在,皆有赖於这个社会的道德、良心和正义。而当这一切被颠倒、被滥用、被泯灭时,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民意、失去了民信、失去了民心,就象一座大厦动摇了基石。人心和人性都是向善的、助弱的,即或在被扭曲、被压抑、被胁迫时也是如此。善良与真诚的力量在于——它附合了人们的嫉恶心理。所以当这个社会,制度性地滥用人们的善良和信赖时,最终遭到报应的,只能是这个社会本身。
  
  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着的习达元,既不知饥饿,又不知疲倦,杂乱的思绪和情感在头脑中交织、翻腾、啮咬!夕辉和朝阳被颠倒了,光明和黑暗已经倾斜,过去信赖的一切,已被黑潮卷走,仅剩下污垢、泥淖、剑与火的炼狱。生活的甜蜜已蜕变成对生活的疑惑;美好的追求已化作了黄鹤,仅剩下迷茫;幻想被粉碎了,眼前是一片荒漠、一片苦海、一片血尘;原来是一片爱的心田里,陡长出了仇恨的莠草,但恨什么呢?他又茫然。茫然中,出狱后的第一个夜降临了,街上的万家灯火,让他晃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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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6:06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刚开始的噩梦之三
  
  他从小见过武汉市许许多多皎丽的夜色,但这时才真正感受到她的美,店铺里的灯光温馨地照着,熙熙攮攮的人群,象一条条五彩纷呈的气流在蠕动。习达元宛如一具被榨干思维、情感的躯壳,被人群裹胁着移动。当习习凉风吹醒浑浑噩噩的习达元时,他看到身边已行人稀少,街灯下的梧桐树影,婆娑蜿蜒。他一步步登上江堤,眼前是一片芒洋的、无边的黑暗……
  
  习达元惊骇地揉揉眼,他记得江边夜色的幽丽、姣美!为了让杂乱的思绪静下来,他随地坐到江堤上,刚触摸到茸茸浅草,便缩回了手,仿佛怕弄伤了稚弱的生命……“我为什么来这儿呢?”他惊惧地哆嗦了一下,竟是想跳江自杀。他原来的希望是多么大?幻想是多么灿烂?怎么会想到自杀?顿时,他想起了五彩缤纷的街景,想起了生的快乐,生的希望;沉沉的夜,也好象开朗了,远天的星星,在睒着狡黠的眼睛;一弯新月,一声汽笛,似乎又给他麻木的躯壳里,注入了生的希望……突然,他心中杂乱的情感湮灭了,浑身感到空乏倦惫,和难以排遣的虚无……他木然地站起来,走到江堤下的石阶前,一级级走下去……寒凉的江水轻柔地抚摩着他,似一群水妖在向他示爱,在监号里半个月未洗过澡的习达元,只觉得身上痒痒的、粘粘的,便扑进了向他招手微笑的水妖怀中……没顶的江水,让习达元昏昏噩噩的头脑清醒了,猛然产生的求生欲望,击溃了他欲自杀的念头——“不,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去死!我要把一切都说清楚!”——当他意识到处境危险时,湍急的江水,已将他冲到了趸船边,回头已不可能了,只好憋住一口气,手摸着趸船底顺流而下……当他钻出趸船,吸进一口生的希望后,便想游上岸去。但江水在逼仄的趸船间格外骤急,只一霎那,他就被江水漩向了江心!但“我要活下去”的想法,这时已主宰了他的身心,并尽最大努力来凝聚和协调愈来愈微弱的力,咬紧牙向岸边游去……
  
  ※※※
  
  罗谦玉在楼梯上看到浑身透湿的习达元时吓了一跳,“你这是……”又立即缄住声。
  
  寻找儿子的习有孚刚刚回来,正在房里叹息。
  
  罗谦玉轻悄地将习达元拉进不到七平米的后房里,啜泣着小声问:“达元,你去了哪儿?”
  
  习达元正想说出刚才的经历,见母亲泪流满面,便眼珠儿一转说:“我身上尽是虱子,去江里洗了个澡。”
  
  “洗澡会穿上衣服?”
  
  “我顺便把衣服洗了洗。”
  
  罗谦玉默默望了儿子一眼说:“把湿衣换了,我给你热饭去。”
  
  “妈——”习达元愧疚地哭起来。
  
  啜泣着的罗谦玉忙捂住儿子的嘴,恐怕他的哭声会惹来丈夫的呵斥。
  
  其实,习有孚早已来到后房门外,他几次想进去安慰妻儿,但多年养成的尊严感又阻止了他,默默地听着,在妻子的悲泣里,包容着儿子的哀伤,悲怆被压抑得象人之将死时的叹吟,如欲诉难诉之哀苦。习有孚听了一会,抹去眼角的泪水,踮起脚离开后房门几步,才挺起胸回复了“严父”的神态,经过堂屋走进前房,那儿的几个孩子在做作业。
  
  一连几天,就象魔鬼在暗中作祟,习有孚和习达元的隔阂,在暗暗凝聚,开始是相互回避,如同陌路。当习有孚对儿子投以恼怒的目光时,习达元也回以怨恚的目光。习有孚认为,儿子的关押将给家人带来无穷的灾祸,而习达元却认为父亲专横,不问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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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6:47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刚开始的噩梦之四
  
  父子俩愈来愈表面化的矛盾,让罗谦玉怔忡不已。
  
  晚霞,将一片橘红辉映到正房的书桌上。斜靠在旧藤椅上的习有孚,在晚霞照不到的墙角眺望天际,似在欣赏血与火般的晚霞,和如轻纱飘渺的暮霭。
  
  “达元——”刚走进房的习达元,被习有孚冷冷地喊住,稍稍迟疑才默默走到父亲面前,目光却转向斑斓的云烟。他听见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却仍然不肯回头望父亲一眼。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凝望着儿子的习有孚沉郁地问。
  
  习达元惊愕地回过头,瞥了父亲一眼,用牙咬紧了下唇。
  
  良久,习有孚又问:“你听见没有,今后有什么打算?”
  
  习达元望望父亲,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说话?”习有孚愤愤然了:“难道让我和你妈养你一生?”
  
  猝然倾斜的生活坍塌了,破碎了,齑粉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残留下来的意念,又被敏感的投枪击碎。习达元转过身,面对父亲冷冷地说:“我走!”
  
  习有孚是听了罗谦玉的劝告,来缓和一下和儿子的关系的,不想刚刚开始,就将尚有回旋余地的事,逼进了死胡同。他望着儿子的背影,愣住了。
  
  习达元的出走让全家的生活乱了套。
  
  罗谦玉清秀的脸上,罩上了一重重乌云;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将弯弯的黛眉,挤得高低不一;揪得红红的鼻子,象个患重感冒的病人;眼角的皱纹,一日日地在深化蔓延……
  
  从罗谦玉那里听说了儿子遭遇的习有孚,矛盾又困惑:“达元不会骗他母亲的,难道反动标语真不是他写的,但为什么要栽在他身上呢?他在牢里挨了打受了刑,手上的伤痕让谦玉的心都碎了,我却不问清红皂白就打了他,象个做父亲的吗?不会吧?我们党的公安机关,怎么会乱抓人呢?难道是达元在撒谎?唉……这个逆子,真是害死人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呜呜咽咽地倍增凄凉。将几个孩子安顿睡下后,罗谦玉才将一叠叠作业本搬到桌上,刚翻开一本,眼前就直冒金花。这些天,她已分不清昼夜了,从学校回家做好饭,扒上几口就出去找习达元,只要看见一个象儿子的少年就追上去,一看认错了人,又尴尬地道欠,噙着泪望着离去的少年……闭上眼欲抑制住眼前金花的罗谦玉,静听着窗外风雨,思绪又跳向了习达元,“这风风雨雨的他去了哪?凉了病了怎么办?再去找找……”刚睁开眼,就看见面前的学生作业本,又只好用颤动的手拿起了笔,但愣怔着的她,却将泪水和红墨水,一滴滴地滴在了作业本上……沉重的敲门声让她惊站起,习有孚回家总是轻手轻脚的,谁会这么晚来访?她忙搽干泪水换上笑脸,不想刚打开门,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习有孚闯了进来。
  
  “啊——”她惊呼一声,又望望床上的儿女小声地问:“老习,你这是怎么哪?伞呢?”
  
  习有孚醉酒般跌坐到桌旁椅上,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去找达元了?”
  
  习有孚又苦笑着摇摇头。
  
  “那……”她望望他从头上流到脸上的雨水,要去拿条毛巾给他。
  
  “我们一家人完了——”
  
  惊站住的罗谦玉转过脸望定他,“你说什么?”
  
  “我们一家人完了!”
  
  罗谦玉惊睁大眼,“老习,你胡说些什么?”
  
  苦笑着望定罗谦玉的习有孚,突然抓住湿透的头发,手肘撑在桌上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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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7: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无奈的抉择之一  
  列车刚停,泪水未干的吴丽华就惊跳起来,用双手托起垂下的帆布,小心贴切地将帆布蓬上的洞“缝合”起来。刹时,手电的闪光,从蓬缝中射进来,外面在车厢板上的一点撞动,车厢里会响起惊雷,怵缩一角的习达元,似乎连心跳也怕引起车厢外的惊觉。
  
  时间在一秒秒地捱过……
  
  空哐!列车在两声耸动中缓缓开动,刺耳的汽笛声响过后,筋疲力尽的吴丽华,才喘着粗气地放下托住的帆布,将大汗淋漓的头伸出帆布洞。自从捅开这个洞口,每次停车她都弄得浑身是汗,大气也不敢出,习达元过意不去要换换她,她却冷冷地说:“你不行的。”习达元不服,偏要试试,不想,在颠动的车厢里欲托平那块三角帆布,竟比什么都难!
  
  小站、大站向后闪移,当前面的红光,在昧旦中灼灼弥漫时,吴丽华唤过习达元说:“快到洛阳了。”
  
  “你不下去?”他恋恋不舍地望着她。自从知道她是女儿身后,这十来个小时里,两人间如隔了一重山,再未有一块去洞口呼吸的事。
  
  “我又不去洛阳拖拉机厂,下去干什么?”她的话里既有怨艾又有嗟叹:“你去还有前途,我只有随车去西安……”
  
  “那……”他实在舍不得和她分手。
  
  “你去吧!”她毅然地帮他拎起包裹,又一手帮他掀起车厢接头处的帆布说:“快出去站在挂钩上,车慢了就挪到车厢头铁梯上往下跳,看明了是野地才能跳,别撞上什么!”等习达元钻出车厢,在挂钩处站稳,她才将包裹递给他叮嘱说:“你跳下车往左拐,到那片矮树林的栅栏边往外钻,千万别走站台。”
  
  习达元刚接过包裹,吴丽华就抓住他的手柔柔地问:“达元,你将来记得我吗?”
  
  习达元哽咽着连连点头说:“记得。”
  
  吴丽华笑了,笑眼中是泪光。
  
  习达元将包裹挎到肩上,斜着身子一手拉住车厢侧的铁梯,一只脚挪上去,然后将全身贴紧铁梯,瑟缩地两头望望,几次想跳,却更紧地抓住了铁梯!
  
  吴丽华急了,忙钻出车厢站到挂钩上说:“你跳呀,往下跳!”
  
  习达元却只是睁大眼望着她……
  
  吴丽华蹙起眉一咬牙,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喊:“你这个胆小鬼!”
  
  习达元一怔,终于一咬牙,闭上眼猛地一蹬铁梯,人似一片落叶,被风扬起又落下……
  
  呼啸而去的列车,留下了夜的宁静。漫长而坚实的路基,已溶进了鱼白色的轻烟里。习达元在手掌和膝头上揉了一会,刚站起来,却感到路基两边的树丛,已晃动起来,显现出了古洛阳的战场——刀剑铿锵、战马嘶鸣、两军厮杀——血,到处是血,远古的、昨天的、今天的血,从地上、从眼前腾起来,向鱼白色的云霓飞去……
  
  早起的、通宵达旦的小贩们,在昏暗早晨的洛阳车站边,组成了喧闹的长街。
  
  “油茶,油茶——”从长街里传出的清脆的女中音,蓦地被一个男子粗犷的,吆喝糊辣汤的声音压住。
  
  “洗脸,洗脸罗——”几个小孩在兜生意,“两分钱一洗!”
  
  又饿又渴的习达元先买了一碗油茶,刚喝了一口便吐了,又去喝糊辣汤。他吃不惯撒在杂酱面上的香菜,对硬杠杠一样的面条,没吃几口就咽不下去了。当他感到这儿的一切,都是这么陌生和别扭时,明天的希望,却象八音钟在心里奏响了悦耳的乐章。问明去洛阳拖拉机厂方向正准备走的习达元,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拉住:“大哥,洗个脸吧!”
  
  “不洗。”
  
  “洗个脸,大哥。”女孩瞅着他笑,“你不洗脸,别人准知道你是个扒车的!”
  
  他惊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嘻嘻……你的脸太脏了。”
  
  习达元想起来了,离家以来他总共只洗了三次脸,便笑笑跟着她去洗脸。
  
  前面的路,在渐渐消散的晨雾中,变清晰了,象只鸡蛋黄凝悬在雾中的太阳似在挣扎;鸟儿在路边的树林里呜咽,仿佛在对迟迟不散的雾云抗议。他却又想起了那个昏暗的早晨……人是种怪物,心情舒畅时,喜欢想起不遂心的往事;厄运重重时,又想在幻梦中寻求欢乐与解脱。他深深吸进一口晨雾,坚定地向前走去……在给洛阳拖拉机厂门卫递上学生证和说明来意后,门卫老头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不一会里面就来人询问,习达元竹筒子倒豆子,他有什么需要隐瞒呢?
  
  询问的人走后,好心的门卫老头安慰他说:“孩子,厂子大,事情多,就是你有证件也要研究研究,不要慌,啊——”
  
  习达元的心,已飞进他一无所知,又心驰神骋的厂里去了。从窗子里看到许多穿着工作服的人,和一辆辆驶过的拖拉机,他不由幻想起来:“将来挣了工资,要给妈妈买件她喜欢的藕荷色的衣服,给爸爸十块钱,让他自己去买书,再带上一家人去餐馆,给弟妹们买他们朝思暮想的球鞋……”沉浸在幻想中的习达元被一沉声唤醒:“你叫习达元?”
  
  “是。”他立即被面前的严肃面孔镇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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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8:07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奈的抉择之二
  
  门卫老头已惊睁大眼望着来的保卫处的干事。
  
  保卫处干事斩钉截铁地说:“从你的学生证看,你可以进我们厂。但你的政治问题没弄明白,我们厂不能收你。”说时,将学生证还给他:“你走吧!”
  
  天堂之门关上了,转身就是地狱之门。习达元犯了时代的忌讳——说了真话。
  
  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转回洛阳城里时,夕阳已在远天铺就斑斓色彩,艳艳地辉映着洛阳的新貌,和绿幽幽的树木,及远近的山峦,组成了一幅水墨画卷。多好的山河,多美的黄昏——但他的路在哪?他正走着的,是通向洛阳古城的路,金碧辉煌,苔草蔓生的城楼,在风雨的剥蚀下,显得斑斑驳驳,老态龙钟。突然,他记起了韦应物的诗句:
  
  世事波上舟,
  
  沿洄安得住?
  
  “……难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的路在哪?”
  
  顿时,他感到脚下的路,已变得空软软、颤晃晃的,身子也似凋零的叶儿,任风去鞭转,随风去飘零了。啊——暮霭伴着夜雾来了,来得那么轻悄!习达元迈着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洛阳街头踯躅、游荡,他终于发现,在街灯的暗影里,蜷缩着几个人。他犹豫着、徘徊着,终于捱过去,在他们不远处的墙根坐下,从包裹中拿出线毯铺开,又小心地扎好包裹枕在头下,但连日的奔波,让他倒下去就睡死了,直到扫街的工人叫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跳起来,才知道是睡在人行道上,线毯和包裹已不见了。谁偷去了他的包裹和线毯?罪恶。谁让罪恶来偷走他的东西?光明。下午,饥肠辘辘的习达元寻到旧货摊上,卖掉了身上的一件内衣。一天、两天、三天……习达元在洛阳街头徘徊。饥饿,象深藏在地下的花虫,不顾一切地,啮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贪婪的目光,在一切食物上逡巡、窥探、吮吸,又害羞地闪躲开目光,咽下一口口涎水。燃烧起来的饥饿,如荒原上的野火,向周身漫延;肠子已似被干旱摧残得虬结起来的胡杨树,稍稍一动就牵扯得阵阵绞痛。开始窒息的胸口,想用力吸进点新鲜空气,却象摁扁的面包,慢慢地很难鼓起来。当他蹲下去再站起来时,眼前的金花,如婚礼上的彩纸,在飘舞、在飞散、在陨落;腿在发软,手在发软,浑身都在发软……饥饿产生的幻像和幻想,在眼前、在脑中晃动,就似造物主已幻化出无数精灵在吸引他;他挣扎着、抗争着,灵魂的渴求和肉体的需求在对垒、在搏斗、在拼杀;他想哭喊,但他连哭喊的力也没有了,只能瞪大呆滞的眼睛,犹如光明笼罩下的幽灵;别人看他清清楚楚,他看什么都迷迷糊糊,宛如一个阳间无人埋,阴间不肯收的孤魂野鬼,只能随风飘来飘去……
  
  忽然,一个特写的镜头吸引了他——几个衣衫褴褛,在餐馆内外窜来跳去的孩子,在舔盘子、抢吃桌上残剩的,半边馒头和一点剩汤——他被饥饿推搡着进了餐馆,在一个个食客面前的食物上观望着,涎水随着他们,吞咽下一口口食物而吞咽,喉咙里象有一只只手在抓、在挠,挣扎着要伸出来,正当他看准机会,羞怯地将手伸向半碗面汤时,一只脏手抢走了半碗面汤,又一口涎吐在面汤上!
  
  习达元惊缩回手,恶心地望着半碗面汤上的涎水,望着那双肮脏的小手,望着那张笑着对他挤眉弄眼的小脸,明白自己不该去抢他们嘴里的食物,只好又羞、又窘、又无奈地回过头。餐馆外兰天白云,一片光明。
  
  “68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惊愣住他,但他已饿得连转过身的劲也没有了。
  
  “68号!”又一声略带嘶哑的呼喊。
  
  习达元困难地转过身,“啊——”他终于看明了坐在餐桌上的人,勉强而羞怯地笑了。就在这一瞬间,唯物主义终于用冤屈、手铐、侮辱、饥饿,完成了习达元的转变,将一个他不愿接近,甚至躲避的囚犯,当作了绝望中的希望……
  
  “是你啦——89号!”习达元眼中闪动的高兴,又无力地暗淡下去。
  
  “想不到吧?”两个月不见,脸上有红是白的89号穿了一身新衣,他已看见习达元未抢到面汤的窘态,却故意问:“喂,68号,我看见你进来,怎么转身要走?”
  
  “我没有钱……”
  
  “吃吧,算老子的。”89号小声地叮嘱:“不要吃得太快,小心撑着。”
  
  “嗯。”习达元转向桌上食物的目光,贪婪而又眩惑。如果说他刚才是因为羞怯,没去争抢那半碗面汤,这时他心里只剩下由“实物信号刺激所引起条件反射的一系列神经活动了”。
  
  89号从习达元饥饿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便诡谲地笑着叫了一碗鸡蛋汤,“先喝碗汤润润心,吃起来舒服点。”
  
  习达元尴尬地望了89号一眼,将鸡蛋汤拖到面前,连汤匙都顾不上拿,就伸长脖子,凑近碗边猛吸一口,立即烫得头往上一弹,不甘心似的又埋下头,嘟起嘴在汤碗边吹起了一串汤窝窝,这才吹两下喝一口,一口一口地,只见他捧着汤碗的手两边磨动,睁得大大的眼睛,和全神惯注的神态,宛若一个精神病人。
  
  刚喝完鸡蛋汤,服务员又端来一碗糊辣汤。习达元只喝了几口,饥饿感就消失了,但他仍不停地一口口往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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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8:47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奈的抉择之三
  
  89号脸上,掠过一阵阵惨笑,直到习达元连打了两个饱嗝才问:“嗳,68号,你怎么也来了洛阳?”
  
  习达元泛着菜色的脸上,冒出了汗珠。这些天当别人挥汗如雨时,他因为饥饿从未流过汗,更是不说一句话。这时不饿了,思维和情感也恢复了,就谈到了和他分手后的遭遇,及来洛阳的打算。
  
  89号听完便嘘了一声口哨,摇头晃脑地唱:“……到处流浪,啊——啊——到处流浪,命运呼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习达元见餐馆里的人都望着89号,惊吓地说:“你疯了?这是在餐馆里!”
  
  “嘿嘿,老子是看疯不疯,让他们看去!”89号一脸的玩世不恭。
  
  惶惶然的习达元望望他,深叹了一口气。
  
  89号幸灾乐祸地问:“你不是要去拖拉机厂吗?怎么又在这里?”
  
  “去了。他们说我是政治问题没搞清楚,不肯收我。”
  
  “哈哈哈……”89号大笑,“好啊——伙计!由嫌疑犯变真格的了。你这一生啦——要想过好日子,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罗——”
  
  习达元一怔,头脑中竟闪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轰隆隆——不分日夜的爆炸声,大人们悄悄地说,是国民党在炸趸船,快要解放了……
  
  ……一队队国民党的军队,来的,去的,大人、小孩都站在路边看……
  
  ……一队解放军住进了他家楼上,当解放军看到他戴的毛泽东的八角帽像章后,每到他们开饭,总会给家里送来包子、饺子、面条,他跟着解放军学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解放区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一天到晚唱啦、跳啦、笑啦,那是从心里发出的喜和爱……
  
  ……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斯大林逝世,学校下半旗,学生和老师戴黑袖章,哀乐声中,他痛哭流涕,如丧考妣,一片真情……
  
  倏忽,他想起了离家出走的日子……
  
  当习达元没能用家里拿出的“公债券买”到去洛阳的车票时,只好用“公债券”换现金。而他在车站附近畏畏缩缩换“公债券”的神态,引起了吴丽华的注意,悄悄靠近他说:“别犯傻了,象你这么卖‘公债券’,抓住是要坐牢的!”
  
  习达元吓得愣望着她。
  
  “来,跟我来。”
  
  习达元毫不犹豫地跟她走了,并在她的询问下,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和打算后问:“你相信我说的事吗?”
  
  “完全相信。”她凝望着习达元说:“我看得出来,你不会骗人。”
  
  习达元认为找到了知心朋友,吴丽华却瞒住了她的女儿身和真实姓名。不久,她就领着他扒车去洛阳。一路上,她给他谈起了她的家……
  
  她的父亲是解放战争中起义的国民党军官,整编后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被判了死刑缓刑两年。她父亲劳改后,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嫁给一个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跑红的打虎队队长吴国平,她也改姓吴。婚后母亲和后父的感情不好,随之祸及兄妹二人,当她哥哥将姓名改还原后,家里的矛盾更激化了,兄妹受不了继父的气,对母亲受了欺凌,还忍气吞声的样子看不下去,就跑出了家。开始,她的吃穿全由她哥哥去弄,不久她就发现她哥哥在偷东西,她哭了,打他,骂他,咬他,不吃他买来的东西,不穿他买来的衣服……但后来还是跟着哥哥,走上了同一条道路。
  
  这时,当习达元说到“一个女扮男妆的姑娘伢,对我真好……”时,89号停住筷子望定他问:“她叫什么?多大?”
  
  “她比我大几个月,开始她说叫沉香,后来才告诉我叫吴丽华。”
  
  “哎呀——”89号一拳打在习达元肩上,“那是我妹妹呀!”
  
  “你妹妹?”习达元惊喜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89号幽默地说:“伙计,你学会讲客气了。我叫高士诚。”
  
  “高士诚……”习达元犹疑地望着他。
  
  “对,我跟我真爸爸姓,她跟我假爸爸姓。我妹妹去了哪?”
  
  “西安。”
  
  “哦嗬——”高士诚放下筷子。“快,吃完了去西安。”
  
  “我没钱……”
  
  “咳——谁要你买票?跟着我保险不会饿肚子。”
  
  习达元终于跨入了新的人生旅途。
  
  一路上,高士诚魔术师般将别人的钱包、提包变到自己手里。
  
  躲得远远的习达元感到新奇而骇惧。
  
  这次,习达元是跟着高士诚,从洛阳火车站的检票口,堂堂正正走进去的。即便在火车上,高士诚也是见机会就偷,他是那样的贪婪和不顾一切。开始帮着“洗皮子”(将偷来的包包里的钱取出来)的习达元又惊又怕地说:“行了,这么多钱,一下子用不完的。”
  
  “不,我得让丽华过好日子。如果我捉进去了,你帮我把钱交给她。”
  
  当他们从宫殿式的西安火车站里出来后,习达元四下乱瞅,想尽快找到吴丽华。
  
  高士诚却笑笑说:“别慌,去买两件‘叶子’(衣服),洗个澡,搞饱肚子再去找。”
  
  “好吧。”习达元的目光,却转向了巍峨的西安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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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49:27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奈的抉择之四
  
  西安古城在火车站广场那儿拆去了一大截。拆除的古城墙处,有一条踩出的小路通到城墙上。傍晚时城墙上的游人离去后,剩下的就是一个个或三五成群的流浪者。这些由原来的工人、农民、转业军人、学生等组成的男女混杂的流浪者,在城墙上聚餐聚会,谈笑风生,在他们的天地里纵横驰骋,无聊时还可以三三两两顺着城墙去北关。在北关的城墙下,白天和晚上都摆着一溜小吃摊,招徕生意的吆喝声,象一部土钢琴在叮咚。糊辣汤、油茶、鸡肠、鸡脚、鸡内脏串、各式粽子、牛肉泡馍、羊肉泡馍、大葱、蒜瓣、香醋和酱油,汇成了北关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习达元很快就适应了羊肉的膻腥,大葱和大蒜的辛辣,但对高士诚已习惯的流浪生活,还是胆颤心惊,畏葸不前……
  
  一连几天两人都没有找到吴丽华。越找习达元心里越急,高士诚更是一言不发。这天,两人在珍珠泉洗完澡出来,高士诚就拉着习达元,走进了解放电影院旁的一家冷饮店,先点了半个西瓜,切成块用盘子盛了刚端上桌没吃两口,高士诚就绕着圈去拿了两瓶汽水……刚回到桌上,习达元就惊骇地说:“士诚,你怎么……”
  
  高士诚将汽水猛地一塞说:“走——”,一人拿了一瓶汽水出了冷饮店,刚跳上一辆三轮车,高士诚就将一个刚偷到的皮包塞给他说:“别看。”
  
  习达元一声不吭地将皮包塞进了一只军用帆布包里。
  
  刚到护城河,高士诚就塞给车夫一块钱,跳下三轮车说:“你走吧,不用找钱。”三轮车刚走,高士诚向习达元要过皮包,看也不看就扔进了护城河。
  
  习达元怪诞地看看他,却不敢问。
  
  一连几天,高士诚不但乱花留给吴丽华的钱,而且将偷来的钱包,看也不看就塞进下水道里、垃圾桶里,或扔进臭烘烘的护城河里,每干完一次,就高兴得又跳又叫又笑!
  
  习达元既惊惧又惶惑,几次想离开他,但他离开得了吗?
  
  这天,西天撒下的金红色流苏,在古城楼和火车站的琉璃瓦上闪烁着,将铁灰色城墙上的一丛丛野草点缀得煜煜煌煌。城墙上几堆野火燃起的烟柱,让人想起了古城下的狼烟和恶战……
  
  高士诚到城墙上四下望了望,和习达元来到一块空地上,在军用帆布包里抽出一块漆布铺开,又将一块古城墙的大青砖搬到漆布边才说:“达元,把酒和牛肉拿出来!”
  
  这几天高士诚喝醉了就睡,第二天一早将新漆布扔进护城河说:“这都是孙儿孝顺的,送给城隍爷吧!”为他的恶作剧胆颤心惊的习达元,渐渐就习惯了。酒和牛肉刚摆上大青砖,两个身穿旧军装的流浪汉冷笑着说:“嘿嘿,小兄弟,生意不错嘛——”
  
  高士诚瞥了两人一眼冷冷地说:“想擂肥(要钱)滚远点,老子的生意好坏,跟你们鸡巴相干!”
  
  “嘿嘿,你小子吃了枪药?说话这么翻身!”
  
  “老子要翻了身,也披上你们的狗皮了!”高士诚说着,给习达元丢了个眼色。
  
  习达元知道高士诚因为没找到吴丽华憋着气,但要和来的两人干,心里怯得慌。
  
  不想来人认定吃得住高士诚和习达元,竟冷笑着一脚踩到牛肉上,不待习达元阻拦,那流浪汉已惨叫着倒地,一手血的高士诚跳起来喊:“达元,杀了这两个狗日的!”
  
  习达元突然醒悟,为了割牛肉吃,自己手里也握着一把藏刀,忙跳起来阻拦:“别乱来!”
  
  高士诚一掌推开习达元,正要扑向另一个流浪汉,见他已骇变了脸色连连后退,便狠踢了倒地的流浪汉一脚,“都给老子滚——”
  
  流浪汉爬起来,拖着流血的腿,骂骂咧咧走了。
  
  几堆观战的流浪男女哈哈大笑起来,“这两小子有种。”
  
  高士诚弯腰抓起漆布,抖落上面的牛肉,扔给习达元说:“你记住,怕没用,该玩命时,就得玩命。”
  
  暮色沉落后的夜,既喧腾嘈杂,又宁静幽秘。城里和城外的万家灯火,给城墙上的流浪男女,辉映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梦。到了夜深,五彩的梦就变得似霜似雪,似那大西北灰蒙蒙、冷冰冰的沙尘。流浪的男女,就在五更寒中,去寻找尚有余温的火炉,或能避风寒的洞穴、屋檐……每当寒晨,高士诚仍在酣睡时,冻醒了的习达元,就默默数着天上的星星,咬紧牙捱着高士诚,他既希望晨曦早绽,又希望这寒晨绵延,只有在这时,他才不会受高士诚的催逼,不为高士诚和自己耽心受吓,他知道在西安找不到吴丽华了,为此高士诚的脾气越来越坏,而他也真的替高士诚耽心,明白高士诚心里,比自己还要苦。
  
  这天,领着习达元乘车去动物园的高士诚,一脸冷笑。习达元一看就知道他要恶作剧,每当那些丢失东西的人怒喊悲号时,高士诚就特别高兴,似乎这由他一手制造的不和谐,才达到了人间喜剧的最高潮。才能让他冷漠而空寂的心灵里,流出叮咚的冰泉,呼出怨疾的呐喊。
  
  “走,跟我拢去!”看准一个目标的高士诚,恶狠狠地看了习达元一眼。
  
  稍稍犹豫的习达元,硬着头皮跟着他钻进了游人中,但心中的忐忑声,则随着目标的接近,变成了巨大的骇人的声响——咚!咚!咚!
  
  “抓小偷——”一个中年男子抓住了高士诚的手。
  
  习达元骇白了脸。
  
  猛力挣脱那男子的高士诚,将挡住他逃路的习达元一拳击倒!
  
  游人一片惊叫,一阵骚乱,惊醒过来的人们,怒吼着开始了对高士诚的追堵——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人和少年人组成了人流和人墙,被围在中间的是高士诚。
  
  习达元爬起来就钻进了人堆。
  
  在地上打着滚的高士诚脸上、身上都是血。围着的人们怒骂着,脚踢着,劝阻着,象一团在蜂巢上蠕动的蜜蜂。正当习达元茫然不知所措时,却发现高士诚窃笑地望着他眨眼,示意他快走。
  
  习达元不忍心离开正在挨打的高士诚,想跟着人们去看个究竟,但又怕别人发现他是同伙,心儿就象秋风中摇摇摆摆的楝树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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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5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奈的抉择之五
  
  习有孚同一批右派被送去湖北省沙洋农场劳动教养后,四个孩子全靠罗谦玉当老师的微薄工资来养活。最现实的衣食住行每天压在她和几个孩子身上,别的孩子能得到的,他们已无权得到了。为了生活,有的东西得省下来,有的东西得卖掉,生活的凄苦随着岁月的消逝在增长。物质生活匮乏的人们往往寻求精神上的满足,但日日夜夜笼罩在罗谦玉和她的子女们头上的精神法钵是什么?是压抑、苦闷、胆颤心惊、不敢抬头。
  
  当罗谦玉带着几个孩子在生活厄难里挣扎时,居民委员会的太婆委员们降临了。
  
  “罗谦玉啦——”开口就是不祥之兆,太婆委员们免去了她老师的称呼。
  
  “哦,张组长,你老们请坐。”不明她们来意的罗谦玉勉强笑着招呼。
  
  “不坐了。”眉尖一挑的张组长和几个委员,随意去罗谦玉和几个孩子住的前后房和堂屋、厨房看了看,象误闯进传染病房似的,揪起嘴巴擤擤鼻子,才趾高气扬地说:“今天来通知你,你们住的这几间公房,居委会要用,你们得马上搬走。”
  
  “往哪搬?”罗谦玉什么困苦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这一招,顿时就感到胸口压了一块磐石。
  
  年仅三岁的习达新,望着以前笑眯眯的太婆们都虎起的脸,骇得哇地哭起来。
  
  “江汉路贯忠里二十六号。”张组长的话,象雷神喷出的电与火。
  
  “多大?”
  
  “现在你还问这?”张组长不屑一顾的神态,显示了“剥夺者”的优越。
  
  罗谦玉曾经历过“旧社会”的白色恐怖和株连,一声不吭就领着孩子们搬去了贯忠里二十六号,九点四平米的小房,恰好和一九四九年解放前住的黑房面积一样。从九点四平米的房中搬到四十平米房中转了一圈,又搬到九点四平米的房中,对带着四个孩子的罗谦玉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苦日子以前熬过,这几年还不至于忘得干干净净,只凑合不细想也就心安理得了。房间小,除卖掉一些东西来支撑日渐艰难的生活,冬天还可以和孩子们挤得暖和一点,在淅淅沥沥的秋风秋雨里,她只能想到冬夜,那漫长而又寒凛的冬夜……
  
  小房里摆了一张花格床架的满铺棕床,从床头到门口一溜墙边,挤放着五屉柜、竹书架、竹床、大白木柜和一张小方桌后,仅剩下不到二平米的空间。这时,贴墙放着的小方桌已拖到床边,站在床上背靠床架的习达新,挥动一把用兰布包了边的芭蕉扇,床前的小方桌上,摆着浆糊和牛皮纸袋。
  
  罗谦玉将一叠牛皮纸袋,顿整齐再摇出梯形缝口,均匀地涂上浆糊后,推到桌子中间,习达亨、习达利、习达桢就忙着粘牛皮纸袋,整个小房已俨如一个小作坊,只有习达新的扇子唰唰声,和叠纸袋放纸袋的嚓嚓声。
  
  蓦地,习达亨喊:“小妹,你快扇呀!”
  
  几个人这才觉察风停了的小房里又闷又热,不由都转眼床上——习达新的头歪靠在床架上,双眉微蹙,小嘴微张,紧捏在她小手上的芭蕉扇,仿佛沉重地压着她歪向一边……
  
  “别喊了,二哥!”习达利阻拦说:“小妹已睡着了。”
  
  罗谦玉鼻子一酸,忙将手在抹布上搽搽,小心翼翼地将小女儿手里的芭蕉扇抽出来,抱起她轻轻放倒床上。刚转过身就听见习达桢打了个哈欠,不由轻叹了一口气说:“达桢,你也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不要紧,我起得来。”
  
  “不,你去睡吧,这点活我们粘得完。”
  
  “好吧。”习达桢皱皱稚气的眉头,捱到床上就睡着了。
  
  倦困,更快地在小房中传染。
  
  习达亨一连将两只纸袋粘歪了。
  
  罗谦玉又轻轻叹口气说:“达亨,你也去睡吧。”
  
  习达亨喃喃地说:“我的肚子饿了。”
  
  “肚子饿了?”罗谦玉忧郁地望望习达亨,欲言又止。
  
  “碗柜里还有碗莴苣叶。”
  
  “那是留着明天吃的。”习达利阻止说。
  
  “天热,不吃会馊的。”罗谦玉苦笑着说:“你去拿来吃了。”
  
  “哎——”习达亨对习达利眨眨眼,如获敕令地倒向床头边的碗柜……
  
  习达利粘纸袋的手停下了,目光从习达亨塞得鼓鼓的两腮上,直溜到剩下的半碗莴苣叶上。
  
  “达亨,留点你妹妹吃。”
  
  “嗯。”习达亨将嘴里的莴苣叶囫囵吞下去,又挑了一大筷塞进嘴里,才恋恋不舍地,将盛莴苣叶的碗递给习达利。
  
  眼圈一红的罗谦玉笑起来说:“吃完了都去睡吧。”
  
  “这批活明早要交咧。”
  
  “我知道。”罗谦玉慢慢站起来,拉了毛巾出房刚拧开自来水龙头,隔壁房里的居委会委员王太婆就叫起来,“喂——半夜三更的,你们睡不着,别人还要睡啦——”
  
  “这老婆娘,怪不得没儿没女的!”习达亨故意大声说。
  
  “哎呀,我的小祖宗!”罗谦玉慌忙跑进房说:“你少给我惹点祸好不好?”
  
  “妈,别怕她!这种人属狗,你越怕她越咬!”
  
  “好了,好了,睡去吧,住街坊,睦邻居,让人非我弱。”
  
  “有的人不能让!”习达亨抗辩。
  
  “睡去!”罗谦玉怒视着习达亨说:“小孩子懂什么?”
  
  习达亨呐呐着捱到床上。
  
  孩子们全睡了,夜在一分一秒捱过。当罗谦玉将粘好的牛皮纸袋捆好时,天快亮了,她感到头晕,便伏在桌上闭一会眼,刚抬起头,眼前的金花中跃出一串影像——茸茸的野草、落日的昌光、教堂、圣坛、浑身是血的婴儿、年轻的习有孚、同学、汽车、满脸稚气的女学生、公安局的大门、火车、舞会、飞机丢炸弹、大学……“难道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日夜期盼的新社会的新生活?听四弟从武汉市文教局打听来的情况,老习根本就没有鸣放,他是先就被内定为右派。什么叫内定?什么是人民内部矛盾?我和孩子还算人民吗?……”眼前的金花慢慢消失了,思绪的山洪流泻到崖岸时,变成了悬泉飞瀑,变成了四溅的水花、水珠、水雾,淋淋洄洄、杂乱无章地奔泻到一堵岩石前,卷起一个个漩涡,却挣挣扎扎地,再也流不走了——“达元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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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5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神秘的朝鲜流浪汉之一
  
  正当习达元畏畏缩缩又不忍心离开高士诚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拖出了人堆,他望着面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同志……我……没……偷……”
  
  来人微笑着,一声不吭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动物园外急走。
  
  习达元胆颤心惊地跟着他,只希望他不要喊叫,以免招来一顿毒打。不想,就在习达元惶惑恐惧时,他却笑吟吟地将习达元拉进了一家酒店,上了楼进了雅间,才松开手,让服务员拿来菜谱点了菜,直到饭菜端上桌,才夹起舌头说:“吃吧。”
  
  习达元的确饿了,但面对这个陌生的男子和饭菜,却糊涂了,想问却不敢问。吃过饭,那男子又攥紧了习达元的手。他已感到他的手丰厚柔软,略显肥胖的笑脸也没恶意,但一串问号却浮了出来——“他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是不是让我吃饱了再送公安局?也许,去牢里又可以见到高士诚了……”直到走进钟楼附近的一家高级旅馆,习达元就更加惊惶莫名了,就象《天方夜谭》中的尔辽温丁,面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高雅,那么难以想像。他拉着习达元从富丽堂皇的大厅穿过去,甬道两边的乳白色壁灯照在腥红色地毯上,宛如血红的溪水在流,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习达元,踮起脚走在地毯上……
  
  他直到将习达元拉进房,才松开攥紧的手,然后反锁上门,从提包里取出一套外衣,比划着让习达元去洗澡,随着浴间水蒸气的漫漶,近日的人和事在眼前闪忽,让习达元愈想愈困惑,竟联想起了吴丽华,“是不是她让人来找到我?不对,这个人为什么不管高士诚?”洗完澡刚出浴室,那男子深吁了一口气,拍拍身边的沙发叫习达元坐下后,才在一个记事本上慢慢写起来……直到那男子将记事本递给他,习达元都在胡思乱想。
  
  “小鬼,我不知你的姓名,但我早就跟踪了你们。刚才你在朋友被捉后的表现,说明你的心不错。我是朝鲜人,偷渡来中国,准备先去西藏,再去印度。我会写中国字,但不会讲中国话,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将负担你的生活费用,另外一个月给你二百元零花。如果你愿意,可和我一块去印度。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金昌哲”
  
  生活真是变化莫测。习达元要么挨饿,要么随金昌哲去西藏去印度。而金昌哲答应付给他的零花钱,比他父母一个月的工资要高许多。即或金昌哲是要将他投进深渊的非洲修道士,习达元也难抗拒饥饿的折磨,和美好憧憬的诱惑。刚刚点头,金昌哲就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递给他,并示意他点一点。看来,金昌哲攫住习达元的把握,真是胸有成竹。为了去西藏,第二天金昌哲就给了习达元一笔钱去换银元,并教他每次只换四、五个银元,每天只换一两次。没过几天,一切需要说话的事务都归习达元去办,一个厚厚的大钱包也交给他,不等钱包瘪下去,里面又装满了。但他换回的银元,一交给金昌哲就再也没影了。他从不问金昌哲是干什么的,哪来这么多钱,只知道他对自己从换“公债券”时练就的机警很满意。不久,金昌哲就说不用再换银元了,并拿出一张地图来,和他商量去西藏和印度以及挟带银元的事。这时,印度《流浪者》电影中的异国情调,开始在他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天早上,金昌哲出去后,习达元走出旅馆去吃早点,刚过街就被两个男子挟持进一辆吉普车。这一切太突然了,不等他明白过来,抓住他的公安人员就摊了牌。“小鬼,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
  
  “我叫习达元,从武汉来的。”
  
  “来干什么?证件呢?”
  
  “来报考洛阳拖拉机厂。他们说……”他眼珠儿一转说:“厂里嫌我年纪小,不肯收,我便来西安找工作。学生证和包裹全让人偷走了。”
  
  “嗯……那你靠什么生活?”
  
  “给那个朝鲜人当翻译,他每个月给我两百元工资。”
  
  “喔?”公安人员惊睁大眼,“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有护照吗?”
  
  他想起金昌哲洗澡时,发现他肩头和大腿上的枪伤,以及他比划着说他是越狱受的伤时,差一点就说了实话。但这几个月所经受的一切却突如山魈伫立眼前,并随口说:“听他说是来中国做生意的,有护照。”
  
  “小鬼,我们非常相信你。”一个公安和气的说:“但我们不相信他。你能不能帮助我们?你也是中国人。”
  
  “中国人!”习达元被这神圣的名词提醒了,一脸稚气地说:“我怎么帮你们?”
  
  “你就说我是你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习达元心想:“让我来帮你们去骗他?他可从未骗过我。”近来全新的生活经历,将他的思维已推向全新的领域,“好吧,但我没问过他的姓名。”
  
  “唔——那我来和他聊。”
  
  习达元已不会为说慌脸红了。但谁有理由、有资格对他人格的进化、心灵的净化和灵魂的升华进行责备呢?
  
  一场角逐在平静的表面下进行——筹划已定的公安人员,认为可以稳操胜券;习达元却决心向金昌哲示警,并帮他逃走。
  
  早上投在旅馆窗子上的斜辉,已变成了灿烂的光影;毫无顾忌地照在地上、屋顶上、小树上的阳光,火辣辣地晒得人直冒汗。习达元呆望着对面的公安人员“小刘”,刚听见金昌哲开房门的声音就惊站起来,一碰上“小刘”的目光又慌乱地坐下。
  
  金昌哲的笑脸,在看见“小刘”时凝住了一刹那,又绽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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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湖北省十堰市 2012-10-6 08:51:11 | 显示全部楼层
  神秘的朝鲜流浪汉之二
  
  习达元忙着介绍,又拿出纸笔让他们“交谈”,却发现了“小刘”所谓相信的目光,便眼珠儿转了转说:“肚子都饿痛了,去吃饭吧。”说着,也不管他两人同不同意,径自走到衣架前,先将二百元工资装进了自己口袋,又取了大皮包递给了金昌哲。
  
  金昌哲接过大皮包,笑着点了点头。
  
  习达元稚气的外表,让“小刘”未能觉察这眼皮下的诡计,一手搂住金昌哲的肩头,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出了旅馆。
  
  他领着在身后比划着说笑的“小刘”和金昌哲去了一家酒店,掏出自己的零花钱去买了酒菜,又取了杯筷摆到桌上。
  
  “小刘”看来一切正常,金昌哲也似乎对他的警告,麻木到了极点。
  
  他原以为金昌哲在接到警告后,会找个借口溜掉的,不料他和“小刘”越谈越高兴,急得他不断地暗骂:“你这个笨猪。”菜刚上桌,习达元打开瓶盖,给他们斟上酒说:“你们先喝,我去小便。”说时就向酒店后走去。
  
  相顾一笑的“小刘”,和金昌哲双双抄起了筷子。
  
  由于经常来这酒店吃饭,他知道酒店楼上是旅社,后面厨房一侧有扇除炉渣倒垃圾的便门,因见金昌哲没溜,只好溜出酒店乘三轮车去了汽车站,换乘汽车去了坝桥……他在坝桥一家小客栈里辗转不安地呆了两天,将一次次东去武汉的机会都放弃了,认定必须回西安弄明白金昌哲的情况,才能安下心来,不想,刚刚走出火车站就被捉了。原来,“小刘”和金昌哲吃过饭还未等来他,只好一块回旅馆去,“小刘”刚进房就被金昌哲打昏,手枪也被抢走,迁怒于习达元的公安人员,痛打了他一顿,关进了西城分局看守所。审问他为什么要跑时,他只说了一个字——怕。
  
  不知姓名的抢枪要犯,已逃得无影无踪。习达元既没有说出他的姓名,更不会说出他的去向,神秘的朝鲜人只是个神秘的谜……他因为害怕而逃跑,既是无罪的犯罪,又是犯罪中的无罪,西城分局审来审去毫无所获,只好将他送进了收容所。
  
  收容所是什么地方?是罪恶的渊薮!是病菌的滋生地!是痛苦的转运站!热天,收容所里麇集起来的苍蝇、蚊子、臭虫、虱子和跳蚤,日日夜夜都在开着吮吸人血的运动会。这里聚集着从全国各地来西安的男女流浪者、乞丐、和无法辩明身份的人们,他们有的精神呆钝,活像新寡的小媳妇;有的终日恬嬉,宛如经常偷情的小寡妇。这是一群在欢乐中潜藏着忧愁,在绝望中希冀生存的人们。
  
  这栋过去用作仓库的,钢筋水泥结构的两层楼建筑,厚实的铁门加上四公尺高的围墙、电网、和院墙四角的了望塔,更似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如果说监狱里还有国法的框架,收容所则是无法无天的场所。它名义上隶属于民政部门,实际上归属于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收容所的职责,就是将逮进来的人进行甄别,有的人可遣回原籍,有的人可进行安置,在被收容人中发现罪犯,或将逃犯送回监狱,有的人也会长期被“收容”。这栋凹形建筑中间,是一个供被收容人活动的地方,凹口中部是两扇大铁门,进门后,左边住着说不清是公安部门,还是民政部门的管理人员。顺左手转过去,直到正面楼上、楼下,全住着被收容的人。但他们又是被严格区分的,有长期收容、短期收容、已甄别、未甄别、待甄别、待遣返、待送公安机关和待提的逃犯。左面楼上住的女收容人,她们大多是年轻的女人。还有戴着红领巾被收容的。收容所是个特殊的世界,它集中了这个社会最底层,却折射着这个社会的最高建筑。从收容所楼下去楼上,须经过铁制的楼梯。每个甄别室的门都是铁制的,窗上装有粗铁条。不知是为了结实还是为了防止破坏,收容所里除了墙壁,其它东西都是铁制的。仿佛设计者的初衷,就是要让来这里的人们,进来就想到铁,铁的纪律、铁的手段、铁的幕……
  
  习达元来收容所那天,阳光熙和,柔风袅袅,早收的晨雾,还在树林里婆娑。街道两边的建筑一闪而过,匆匆来去的行人,谁也没注意他,仿佛这个社会,有他无他都无关紧要。洒水车留下的清新和凉意,已消失了。逼人的热气从地下、从房屋上、从各个旮旯里冒出来,化作窒闷,像幽灵般四下游荡……自从习达元在审讯中知道公安部门没抓住金昌哲后,心里就特高兴、特踏实。这次虽然又在监号里关押了十几天,但他从未感到烦燥不安,反而认为来得不亏,心安理得。仅仅遗憾未能碰见高士诚。他突然惊怔住——“我怎么会变得和高士诚一样,对进出牢房已无所谓了呢?”
  
  在六十多平米的已甄别室里,密密麻麻挤住着七八十个老老少少等待批文和回文的男人。由于他们呆的时间不会长了,其住宿和生活的条件,要比待甄别、未甄别和待送公安机关,以及待提的逃犯要差,当然更不如长期收容的人们。由于天热和收容人的密度过大,房间里终日弥漫着臭烘烘的味道。早晨天凉,臭味还不太浓。愈近中午,臭味愈浓。于是,收容人都拥去水龙头,有力的和走运的,能将毛巾打湿,喜笑颜开汗流浃背地,从人丛里挤出来,用湿毛巾搽搽汗,凉快凉快。有的人挤不进去,有的人挤倒了,骂声和争吵陡起,需要刺激的人们,就会围住打架的人喝彩:
  
  “啊——喝,加油!”
  
  “好哇——对,再给他眼睛来一家伙!”
  
  “对,对了,吹灯!吹灯!(打眼睛)”
  
  “娘的,你当俺老子是好惹的?”
  
  “哈哈——这一下来得漂亮。”
  
  只有在这时,老弱病残的收容人,才乘机围到自来水龙头那儿去喝去洗。他们心里只希望斗殴的双方多打一会,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愈热闹愈好。这是一个弱肉强食,泯灭人性的地方。
  
  “啊——自来水关了。”刚刚得到一点机会的老弱病残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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