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丧事办完后,孙仁民叫孙孝带其他人回去,自己留下来守完“七七”四十九天再走,冷雪说要留下来陪他守“七七”。 孙仁民感到很意外:“这……”心里想她在这里算么事呢?孤男寡女的会让乡亲们说闲话,他犹豫一会说:“你还是回去吧,孙池还要你多费心。” “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咸惠,我欠她的,不为她守七我心里不安啦!”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可这是乡里,闲言碎语多。” “我知道。我是你亲家,住这怕什么?就是有闲话也是对我不利,你怕什么?” “再说乡下生活你也过不惯啦。” “我没那么骄气,正好体验乡下生活。”冷雪执意要留下来守七。 孙仁民拗不过她,只好将对面厢房过细打扫,又把被褥晒了一天。 第二天清早,孙仁民起了床要上菜地。以前他在家时每天要上菜地收拾一个钟头,再带回当天要吃的菜,咸惠在家弄好过早(早餐)的,过完早他就去别人家做活。进城以后菜地送给了邻居种,每次回来邻居就叫他上地里随便摘菜,他就当自己种的一样去地里收拾一阵。冷雪也有早锻炼的习惯,起床后就跟着仁民上菜地,他松土,她就拔拔草,然后摘点菜带回来。 过了早,孙仁民带冷雪到镇上去,要割点肉、买些日用品。 俩人在街上随意溜达。街道上看不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影子了,从前的街道狭长,沿街都是平房,那些小门面不过卖些日杂百货、烟酒副食什么的。冷雪说第二人民医院附近有一家副食小店,卖的烘糕特别好吃又香又酥,孙仁民说去找找那店还在不在,转了两条街来到医院,变化实在太大了,早先的小店不见踪影。走到第二人民医院,过去门口的矮墙院落不见了,是一片开阔的绿地带停车场,一幢六层门诊大楼在这街上很是气派。冷雪突然想进去看看,孙仁民要去对面的菜场割肉,两人约好在菜场碰头。她信步从一层楼上到四楼,患者来来往往,几乎每个科室的业务都很繁忙,在四楼,三个手术室门口坐了不少家属。从各科室的外观上看够得上二甲医院条件。 冷雪回到一楼大厅,走到门诊楼的后面,后面还是一个院子,院子尽头是一栋四层楼的住院部,她顿觉陌生又似曾熟悉:过去是一片菜地和一个简陋的篮球场,现在成了花园,给往常冷冰冰的医院增添了暖色,这里香樟绿荫如盖,各种花木错落有致,水池旁、亭子内身着病号服的人在小憩。冷雪在一片绿荫中看见两颗粗壮的法桐树,约摸四层楼高,巴掌状的叶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她欣喜的记起当年下班后喜欢到两颗树下想心事,甚至想起了年轻时那些青涩的往事。 她走到树下,发现门诊楼的一侧还有两幢熟悉的平房,现在好象是仓库和勤杂用房,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业务用房,巡回医疗的时候就是她主要工作地点,为咸惠做手术就在这里,咸惠眉心的痣跳了出来在她眼前晃。她依稀记得手术中的细节,想到这些尴尬的事情,再也无心逗留,她生怕碰见那时候在医院工作的熟人,赶紧拔脚离开。 冷雪去菜场找到了孙仁民,见中午已过俩人说去吃快餐。虽说是乡镇,城市的快餐店咖啡厅这里也有了。冷雪要了一个牛肉煲,孙仁民点了一个铁板烧。吃完饭买齐了东西,叫了一个“麻木”(当地指载客的三轮车)坐回湾里。 到了下午做饭时间,冷雪要吃灶烧的饭。孙仁民说那太麻烦,又是烟又有灰,冷雪说不怕,就是想体会体会你们往日的生活。 “那好,灶烧的饭菜另有一番风味。”说完孙仁民忙活开了,先去抱了一捆草把子,洗了几个红苕丢进灶膛边上,点燃草把子,倒上冷水盖上锅盖。冷雪拿来小板凳坐在灶前,他教她用火钳翻草把,好让草把充分燃烧。他把买回的肉分切成几块,做一盘回锅肉、再留点做红烧肉和甜蒸肉、纯瘦肉就切肉丝。水烧开了,他拿来几个水瓶,用葫芦瓢将开水舀进开水瓶:“这水连喝带晚上洗脚都够了,开水带有锅铁味,你怕喝不惯的。” “只要没有毒害,你还不是喝这水长大的。”冷雪说。 锅里还剩一些水,他把五花肉丢到锅里煮一下,过个水除去腥膻,再切成肉片。冷雪洗好了大白菜、红罗卜白莲藕和大蒜。 孙仁民用红罗卜加点大蒜炒出一盘回锅肉,将大白菜烧个豆腐、然后炒了一盘藕片。洗净锅后又倒水烧开,把米煮到快熟时叫冷雪熄掉火让余热把饭闷熟,饭香了底下结一层锅巴。他说今晚就吃烤红苕喝锅巴粥,把上面的米饭铲起来留到第二天再吃,底下只留锅巴再倒上水,他叫冷雪再烧两个草把子,冷雪又塞进草把,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额头烤得直冒油,烟子熏得眼睛通红,泪水直往下流,灰尘呛得她不住地咳嗽。 孙仁民打趣道说:“这往日的生活不好体验哦!不过这饭菜倒是蛮香的。”他端上锅巴粥。 冷雪喝了一口:“过去下乡巡回医疗经常吃锅巴粥,不觉得有这好喝。” “那是的,过去是常年累月地吃哪会好喝,现在是尝鲜嘛。” “这烤的苕就是比蒸的香。”冷雪剥开苕皮香气扑鼻而入。 “你尝这大锅烧的回锅肉,红罗卜水气小,加了大蒜烧才有这么香。”边说边给冷雪拈肉。 “大白菜带甜味也好吃。”冷雪咽了一大口菜。 “给自己种的菜地是用农家粪闭的,豆腐没有揭过豆油皮,还有这藕是白莲藕炒着吃才脆。”他又端起碗让她拈藕片。 “在市里还真难吃到这农家菜。” “这小菜是乡里的好吃,但没有城里吃的东西多,总那几样菜,过几天要吃厌了你就回去吧。” “我要在这陪你,只要你不怕烦。”她笑着说。 “问题是这条件差了你在这里怎么过得惯?我要把房子的门窗、墙皮整修整修,把屋上的瓦捡一捡,这房子总能找出点事做。”他皱起眉头说。 “我给你当当下手,还有做饭洗衣服归我了。” “这粗活你帮不上手。”他想了想:“要不你把书房和搁楼的书籍资料清理一下行不?” “好哇!我想我不会是吃闲饭的。” “真不好意思还要你干活。” “我还来吃饭呢,亲家就别讲两家话了。” “吃好了吗?” “都吃撑倒了,等我洗了碗还要活动活动。” “这里不比城市,晚上黑灯瞎火,也没有地方散个步。” “就在这堂屋里踢踢腿做做操吧,一样能锻练。” …… 第二天过完早,孙仁民围着房屋里外检查一遍:有的窗户框子变形关不上,有的鼓皮翘起来要钉一钉,柱子要抹点桐油,瓦要捡漏的记下方位:“房子也是要人住才好,可惜不能在这乡下长住,要不也按城里的要求改造一下。” “也说不定会回来养老的。” “希望有那一天,人都想叶落归根。”他说完带冷雪进了书房。 冷雪这次仔细看了看书房,虽然是农村宅屋,老式书柜好几个,有长书桌、写字画画的大方桌;文房四宝齐备,书柜里卷着不少的字画,墙上挂着几件条幅,她见上面沾满灰尘用手抖了抖。 她指着“宝雅无须大花香不在多”的条幅问道:“这是哪个大家的作品?你也不好好地收藏起来,弄脏了多可惜。” “不敢,都是鄙人的劣作,所以没当回事。” 冷雪凑近题章看真是孙仁民的:“哎呀……真想不到你还是个才子哟。” “你想,我家哪能挂名人大家的字画,文革时还不都抄走没收了,我自己写的画的别人不会要,损坏了我还可以再写再画。” “我虽然不是内行,但从欣赏的角度觉得还真不错。” “哪能拿得出手,只是装点寒舍调理心情,自我陶醉罢了。” “那收起来的字画呢?” “都是我爸和我的,文革中连父亲的字画都不敢挂。这样,你顺便把阳尘扫一下再清理书籍,搁楼上有父亲的病案资料和我做活的图纸。孙子辈将来从事这些行业兴许还能参考参考。” “好吧,我包你满意。” “也莫赶忙慢慢清,有的是时间。中午做饭就烧液化气,弄三个菜就行了。”他说完去了后院,支起木工凳,先要把门窗下下来修理。 冷雪看了看书柜的书还真不少,都快赶上池博知的藏书:有文学名著、社会哲学、古典文籍、诗画书法、医学和建筑类用书,好多是解放前出版的书,看来还是他父亲留下的。她先将阳尘打扫一遍,然后把书统统从柜子搬出来。她在一个隐蔽的小抽屉里发现一本旧像册,照片早已发黄毛边了。从相片中人的穿着看象是解放前照的,有几张是庐山的风景,身着美式军服俊朗的青年应该是他父亲孙汉华,旁边端庄的姑娘显然是他母亲了,还有几张是和佩着将官军衔的人合影,冷雪想孙仁民若不是身逢乱世命运乖蹇,恐怕也会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 冷雪不紧不慢地清了三天,才将书籍按文学、社会、医学和建筑、字画书法归类摆好。仁民非常满意,他搬出梯子搭上搁楼,扶着梯子让冷雪先上自己再上,他指着一口箱子对冷雪说:“这都是爸爸和我的资料,爸爸除留下了几本笔记外大多是行医病案,有不少是典型病例和他治疗的总结;我的是读书心得和做手艺活画的图纸。你把它分开清理好。” “书房腾出了一个柜子,干脆放在书房里。” “那也行,反正不会再有文革抄家的事了。”仁民找来袋子一点一点地将东西拿下来,然后让冷雪去清理,自己去做粗活了。 冷雪先把容易清理的施工图纸用鸡毛掸子扫去灰尘,从图纸中她看出仁民的细致缜密,打个普通家具或做泥工活,他都把图画得那么仔细,真是太屈才了,要是读过大学搞建筑设计一定会是大师。他父亲的资料有些复杂,有病历、有笔记;有钢笔记的、也有毛笔写的,纸张也大小不一,而且都发脆了,不小心就弄破了,看来还是个细致的功夫活,她找出胶水和胶纸,破碎的就粘贴修补。 晚上吃饭时,冷雪边吃边说:“我看了你父亲的几个病案,他在治疗时还参考了古代中医的一些药方和技法,看来你爸爸在解放前就在用中西医结合治病了。” “有可能,事物都是有人先逐步摸索才发展为广泛应用的。” “有些治疗方案现在都没有过时,我还真有事做了,可以找典型病例的医案加以整理,回去后把它投到医学杂志上去发表,让更多的人受惠。” “那好哇!老人家在地下也能对病人作点贡献了。” “你看我没有白留下来吧!”冷雪高兴得像个小姑娘,自打丈夫、女儿先后离世,她的心情从没有这样敞亮。 寒潮来了,夜间气温还不到0度,铺盖大都带到了书香苑,家里没留下几件,仁民把唯一的一个热水袋给冷雪偎被子。冷雪将袋子捂在脚头,但热不了整个被窝,身子不由得缩成虾弓。她觉得亲家没有热水袋肯定被窝还冷些,自己也不好意思捂热水袋,想送给他用,又一想热水袋也管不了一会。她想了想,披了衣服去敲对面的厢房。仁民问道:“有事吗?” “快开门!我要进来。” 仁民犹豫了:“是不是有事?” “你快开门吧!” 仁民下床开门,见她披着上衣穿着睡裤:“是不是还冷?我找些棉衣搭在你的被子上就不冷了。” “不用了。”冷雪急忙钻进仁民被窝的另一头坐着:“你这被子比我的还冷,怕你受不了,我来帮你捂捂脚。” “不用……不用,这……几不好。”仁民结巴了,拿他的衣服要去冷雪房里睡。 冷雪拉住他不让走:“亲家,我只在这头捂你的脚,你也偎我的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会有什么的。” “那也不好,要让闻章华知道了,你俩的婚事恐怕要吹。” “现在先度过寒夜要紧,没想那么多,你也别想多了,我是老太婆,不会有激情的,你也不是随意有冲动的人。”她把他拉进了被窝的另一头。 “谁知道老闻会不会想多,你也不晓得。” “现在不想这个问题了,能睡着觉最要紧。” “你在床上我哪能睡得着?” “睡不着也不要紧,只要不冷得难受,你看你的脚象铁一样冰冷。”冷雪摸着仁民的脚板说。 “真把你冇得整(没有办法)。”仁民摇摇头。 冷雪对面看着仁民,这些时明显苍老,原来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上十岁,回湾里来一是伤心操心,二是做着活也不讲究,手也磨糙了。今后呢?他一个老男人要料理家务照顾孙子,谁又来照顾他呢? 仁民靠在床上打起了鼾,她偎着他的脚仍然在想…… 第二天早上冷得手都伸不出来,仁民找出一双手套给冷雪戴上,两人仍然上菜地去整地摘菜。 在地里,孙仁民长叹一口气:“唉!要不是咸惠走了,你、孙孝和老闻父女的婚都结了。按乡里现在的规矩孙孝也要守孝一年,让闻家等那长时间也不好,我想变通一下,这过几天不是过年吗,跨了年就算过了一年,再等上十天‘七七’一完孙孝和闻明、你和老闻一起把婚事办了它,你说呢?” “孙孝和闻明是该早点办事了,免得夜长梦多,我和老闻再说。” “又么样了?你和老闻又不受习俗的约束,应该是你们先结才对呀!” “我……亲家,孙孝和闻明都是正干事的人,结婚后两个孩子都得老人带,咸惠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带得过来。你还有装修公司的事要操心,我想帮帮你。” “装修公司已经托给黄中代管了,过了年就折股盘给他,你和老闻的事不能拖,一拖那孙孝和闻明不又出麻烦了。” “反正过几天就过年了,我和老闻再商量商量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