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高峰过去之后,老邱往炉膛里添了几锹煤,拄着铁锹,看炉膛里的火头,摸着自己肚子,脸上浮现笑意,突然,锅炉房门口有人喊,姓邱的,出来。老邱一个激灵,看到门口站在一个人,他赶紧回应说,哦,来咧来咧。来人说,还在这里慢慢滴秀,是撒,忘了要游街了。老邱急忙说,莫忘莫忘,封哈炉子啊,一哈就来。来人说,麻利点啊。来人说完,走了。老邱嘴里说着,哦,哦,迅速行动起来,关上炉门,到窗口前关闭送水阀门,收回票箱,有两个人过来打水,说,哎,么样关了咧,还冇打咧。老邱说,不打咧不打咧,我游斗起咧,游斗完了再来打哦。两个打水人没说什么,提着空水壶,打转回家。 老邱看了看桌子上小闹钟,九点五十分,他锁上锅炉房的大门,匆匆往白楼方向走去。 也是这个时间,玉中洗漱完毕,从厨房回来。刘嫂子坐在饭桌边纳鞋底,问道,饿了吧,要吃什么。玉中看到饭桌上反扣着一个筲箕,上面摊放着一摞薄饼,说,过早吃这个。刘嫂子说,我们早上吃的这个,抹点腐乳,挺好吃的,是吧,玉华。饭桌的另一边,玉华从书本上抬起头,说,嗯。玉中拿起两张饼。刘嫂子说,抹点腐乳。玉中说,算了吧,不要。刘嫂子说,要不你等一下,马上就做中饭。玉中说,先吃饼子吧。玉中拿起饼子咬了一口。刘嫂子发现玉中头发用水抹得整齐光溜,笑着说,哟嚯,抹了个大背头呢。玉华抬起头来看。玉中拿手呼噜了一下玉华头发,说,看么事看,好生做你滴作业,我们要出克看游斗了滴。刘嫂子说,上边都说了,要抓革命促生产,学生要一边上课,一边闹革命。玉中说,好吧,我出克了。他嚼着饼子往外走。
大约早上十点多钟,一级站的游斗活动开始。起点依旧在白楼中门前面,大卡车挡板两侧,依次站立着五六个人,他们一个个弯腰低头,每人头上一顶报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以及所定义的罪名,包括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分子,流氓分子等等,名字和罪名皆被红色墨汁打上大大的叉。挂走资派牌子的是老主任,挂现行反革命分子牌子的是何启明,挂流氓分子牌子的是老邱。在他们身后,站着几个绿军装红袖标人员,敲着铜锣,高呼口号。卡车下面,有一些小孩跟着车跑,他们更多的是凑热闹,车上喊口号并不能带动他们。一年前的情形可不是这样,当时的游斗现场,气氛热烈,路两边围观人群情绪激昂,车上车下呼应强烈。 以前,每次游斗活动,黄毛丫头必定出来观看,每次她都会把自己弄得泪眼婆娑。黄毛丫头这个情绪,主要针对老主任一家,她放不下这一家人,以追剧的方式,沉浸式体会老主任一家每一次挨斗的过程。老主任家是夫妻两个一同被游斗,老主任胸前牌子上是走资派,他妻子成分不好,牌子上大红叉叉下面是地主婆三个字,外加名字某某某。他们夫妻在车上挨斗,他们家两个女儿被勒令必须到现场来,加入到群众队伍中,批斗她们的爹妈。这两个女孩平时都很高冷,不怎么出门跟院子里小孩玩,也很少跟人讲话,游斗现场她们爹妈在车上受辱,被人拳打脚踢,两个女孩站在下面,可怜巴巴的哭。拽拽的两个人一下子变这么窝囊,落差好大。黄毛丫头就看不得这种,太受不了了,鼻子酸酸,眼泪涌上眼眶。还有,被游斗者在车上挨揍的时候,也让她倍感难受,忍不住悄悄抹眼泪,有一次被汉英看到,说,好啊,你敢哭啊,斗地富反坏右,你还敢哭。黄毛丫头说,没有,你不晓得,他们一打,我就觉得好怕。汉英说,打他们打得好,他们活该。黄毛丫头内心其实相当的享受,就跟看苦情戏一样,陪着感受痛苦,陪着伤心流泪,看似受虐,实则从中获取乐趣。 何启明家情况特殊,组织者最担心他们家疯子出现在游斗现场,万一,她一个精神病人,搞不好瞎胡闹起来,可以想象,场面一定会乱,对游斗活动不利。因此,游斗期间,特意安排阿秀在家,看管好她母亲。他们家阿来是自己要参加,每次游斗卡车一出来,他从头跟到尾,和一群小孩一起疯闹,开心得不得了,卡车上有谁与他无关。 游斗卡车缓慢行驶,从白楼到食堂,中间约一百米的路段,全程是一群小孩跟着闹。小二手持一根树枝条,跟着汽车跑,他挥动起手里的树枝条,去打车上的老邱。汽车正在行驶当中,车上人所站位置比较高,小二的树枝条很难打到老邱,可他的举动吸引到其他男孩,纷纷效仿,也拖着枝条跑来,贴身到汽车边上,跳起来用枝条打车上的坏分子。车上的绿军装红袖标人员立刻吼起来,滚呐,都滚远些啊。他们扑到车厢挡板前,伸出棍棒驱赶下面这些小孩,骂道,滚不滚滴呀,想被车子轧死吧。小二跑到路边,咯咯的笑个不停,他看到了玉中,正站在不远处树林里,两手拢进裤子口袋里,漫不经心的观望游斗汽车。小二跑过去,说,玉中,过来撒,树枝打他们,蛮好玩。玉中说声呲,眼睛一夹,掉头离开了。小二说,你走滴,不玩了。玉中没理他,回到家里,端起水杯喝水,刘嫂子说,肚子饿了吧,我马上做饭。玉中说,不饿,我到同学那里克哈子啊。刘嫂子说,啊,你不吃中饭,哪个同学啊。玉中说,建港滴。刘嫂子说,哦,洗照片哪个。玉中说,嗯。刘嫂子说,再拿两个饼子,免得饿了。玉中说,不饿,走滴啊。刘嫂子说,早点回来啊。玉中说,好,晓得了。 游斗活动很快结束,被游斗者一个个有序交出身上披挂,跳下车。老邱下车后,被一群男孩围攻,他们冲他喊,流氓,流氓头子,流氓阿飞。小二捡了块泥巴坨子,向老邱扔过去,泥巴坨子打在老邱背上,然后弹飞,背后衣服上留下一块土黄色印迹。老邱头也不回,匆匆向锅炉房赶去。何启明跟着从车上下来,往食堂一侧的平房后面走去,在那边靠近铁路附近,修建了一个简易猪舍,里面养着两头猪,何启明现在的工作是饲养这两头大肥猪。 胡凤兰坐在楼道侧门的小院子里,安静的喝茶,大约十点钟左右,听到卡车在白楼那边集合的动静,她扭头向那边看了看,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指甲剪,喝茶,仔细剪每一根手指甲,偶尔抬头看一眼马路上行进的游斗卡车,直到游斗行程结束,看到车上人纷纷跳下车,她才起身,端着茶杯,收拾桌椅回到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