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回来,阿秀煮好一锅稀饭端回屋,把稀饭盛进三个碗里,等摊凉了吃。疯子听到动静,从对面屋里过来。阿秀说,今天冇炒菜啊,阿来牙齿掉了,我们都吃稀饭。疯子说,阿来食粥,我要食粥,我肚好饿。疯子在饭桌前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碗里的稀饭,说,我要食冰糖。阿秀说,哪有冰糖撒,就红糖。阿秀抱来一个玻璃瓶子,挖了一调羹红糖,放进疯子碗里,说,给,调羹搅一哈。疯子接过调羹,在碗里搅动,说,呢系黄糖。阿秀说,你小心吃啊,我喊阿来回来吃饭。疯子说,阿来食粥。 阿来的牙齿是前天掉的。那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阿秀做好了饭菜,等了一会儿,不见阿来回来,正准备出去喊,何启明回来了,阿秀说,爸爸回来了,蛮好,我饭菜做好了,你快点吃。何启明说,好,我吃点,家里有旧毛巾吗,我那条用烂了。阿秀说,有。阿秀找来一条旧毛巾。何启明匆匆吃了一碗饭,说,你别去喊阿来了,我喊他,我看到他,在那边打珠子。何启明拿起毛巾走了。过了一会儿,阿来噔噔蹬蹬跑回来,说,姐,有蒸鸡蛋吧,我肚子饿了。阿秀说,不喊你,还不晓得饿咧。阿来瞄了眼饭桌上,一乐,说,是有蒸鸡蛋咧。阿秀说,哪个哄你,看撒,爸爸一点冇动,都留到你,克,洗手,黑黢麻黢滴,洗干净了再吃。阿来蹦着跳着到厨房去洗手,刚跑进走廊,又转身回到屋里,喊道,姐,姐。阿来乌漆嘛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小小的一粒东西,递给阿秀,说,给。阿秀说,么东西啊。阿秀接过来一看,是一颗黄黄的小牙齿,立刻紧张起来,说,哟,牙齿掉了,流了血吧。阿来说,流了。阿秀说,含了冷水冇。阿来说,含了。阿秀说,来,把我看哈。她扳住阿来的脸,凑近他嘴巴看,说,啊,张大一点,高头还是底下呀。阿来张大嘴巴,脏手指着嘴巴里,鼻腔发音,啊。阿秀打了阿来一下,说,哪里撒,高头底下撒。阿来身体向后一收,恼怒道,打么事打撒。阿秀缓和口气说,我问你哪边,高头底下。阿来说,我说了高头高头,这边。阿来气呼呼地,手指点了一下自己左脸。阿秀说,好好好,我再看哈,来 ,嘴巴。阿来张开嘴巴,阿秀用手扒着阿来嘴唇,看清楚他口腔左上方,第四颗牙齿位置上有一个空缺。阿秀说,噢看到了,虎牙旁边,几时掉滴啊。阿来说,打珠子时候掉滴。阿秀又一掌打到阿来手臂上,说,那不掉半天了。阿来跳起来嚷,又打。阿秀说,不是跟你说了滴,高头牙齿要往底下丢,底下牙齿要往高头丢,你捏到不丢,牙齿长不出来,看么办。阿来大声说,我是拿回来了撒,把你丢撒。阿秀说,再以后,牙齿掉了,赶快丢了它,莫筒回来。阿来说,算了吧,要丢你自个丢,我丢,你肯定又不信我滴。阿秀说,好,过来过来,我看到你丢。她拽着阿来,把他拖到打开的窗户边,把牙齿递给他,说,来,拿到。阿来手不动,说,么事撒。阿秀抓起他的手,把牙齿塞到他手中,说,来,着力丢,看你能丢几远。窗外有行驶的汽车,闲散走路的行人,成片成片的绿油油的菜地,以及树和野草。阿来一下来了兴致,握紧手里的牙齿,手臂扬起,身体略向后一侧,眼睛盯着窗外,忽的发力一甩,眼看着那个细小的一点,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越过楼房下面的院墙,越过院墙外面一条不太宽的马路,落进马路边的草丛里。 此时,阿秀从三楼来到一楼,在走廊里碰到刘嫂子,阿秀说,阿姨。刘嫂子说,哦,阿秀啊,吃饭了吗。阿秀说,还冇,喊阿来回来一起吃。刘嫂子说,不喊不回来,是吧。阿秀说,嗯。 阿秀来到院子里,前面不远处,有几个打陀螺的男孩,她瞄了一瞄,没有阿来。阿秀继续找,看到几个男孩趴在地上打纸撇撇,他们每人手里抓着一摞香烟外包装叠成的纸片,一会儿因为拍纸片的细节问题,他们脸红脖子粗地争执,几乎头顶到头,一会儿又为赢了一张纸片而高声喝彩。阿秀过去仔细看了看,里面还是没有阿来。阿秀转到了花坛跟前,一群小孩围着花坛躲猫猫,她张望了一下,这些跑来跑去的身影里,也没看到阿来。阿秀拉住一个慌里慌张找地方躲藏的小男孩,问道,看到阿来冇。小男孩抬起黑黢黢的手背,在鼻子下面蹭了蹭,茫然地四面看了看,说,阿来。旋即,他眼睛一亮,说,哦,想起来了,他跟小二他们,到江堤摘桑叶克了。阿秀一惊,啊,他跑那里克了。 每年春末夏初,一级站小孩开始孵蚕。一张草纸上密布着比芝麻粒还小的蚕卵,拥有这张草纸的小孩,把草纸撕成若干份,分给眼巴巴等在一旁的小孩。得到一小片草纸的小孩,欣喜万分,小心翼翼把这片草纸用棉花包裹起来,特地穿一件胸前有口袋的内衣,把棉花团揣进口袋,开始了漫长,焦急,又充满希望的等待。一天当中,无数次摸出棉花团查看,上课期间也忍不住,趁老师背身写黑板之际,偷偷打开看一眼。终于有一天,惊喜的看到,草纸上面趴着一条细小的黑线头,原先那个藏着蚕卵的小黑点空了,变成白白的空壳。蚕出来了,养蚕的第二阶段开始了。养蚕小孩为了他们的蚕宝宝,四处疯狂采摘桑叶。不要小瞧这些细小的小虫子,养过蚕的人能够体会到,什么叫做蚕食,厉害着呢,一片桑叶丢下去,上来一条蚕趴在桑叶边缘,开始咀嚼,悄无声息间,这片桑叶被一点点啃噬,最后化作无形。一级站院子里有桑树不超过五棵,还都栽在犄角旮旯处,每年四五月份发新芽,随后叶片渐渐舒展,还未及完全长大长开,养蚕小孩扑过来了,逮着树上的桑叶,左一把右一把地撸,要不了几天,几棵桑树全被撸秃噜了。养蚕小孩急坏了,眼看着蚕宝宝身体饿得透明了,距离成熟还差一两次蜕皮呢,这就要吐丝了呀。这种时候,他们会想到一个非常棒的地方,就是江堤公社养殖场。 说是养殖场,其实是一些零星的,分布在江堤内侧堤脚附近的鱼塘。每一个鱼塘的周边一圈,种植着高大的桑树。每年,桑葚成熟的时候,乌紫的果实滴滴答答坠落到地面,或掉进鱼塘里,引得水里鱼群竞相追逐,不时看到鱼嘴冒出水面,啄食桑葚。这是当地农民的一种循环经济,桑叶养蚕,蚕沙喂鱼,成熟掉落的桑葚,同样也是很好的鱼饲料,而混合着鱼屎的塘泥,又是优质的农田肥料。 甜蜜的桑葚诱惑着塘里的鱼,也使得附近一带的小孩垂涎欲滴。他们时常过来,名义上是采摘桑叶,喂自己养的那几条小蚕,实则是偷摘桑葚来了,胆子小的捡地上掉落的桑葚,胆子大的,直接伸手摘树上新鲜的,一个个把自己吃得满嘴乌黑。有时候,会碰上巡视鱼塘的农民,远远听到农民雨靴呱唧呱唧走过来的声响,吓得这些小孩连忙站到一边,不敢出声。其实,人家农民远远地就看到他们,糊满桑葚汁的嘴巴,乌黑乌黑的,如同脱皮之前的蚕。农民经过他们时,偷偷地咧嘴笑笑,并不想戳破他们。农民巡视的目的,主要查看是否有人偷盗塘里的鱼,以及鱼的健康状况。农民知道这些小孩,就是过来摘桑葚吃的,小孩子嘴馋,他们非常理解,只要不恶意损坏桑树,吃一点桑葚无所谓。等农民走过去之后,这些小孩回过头来相互看看,发现自己这群人太好笑了,一个个嘴边这么明显,这就是作案把柄,顿时弯腰笑作一团,一个小孩连忙制止说,小点声音,农民伯伯还冇走远。又一个小孩说,哎,看我们呐,像不像要脱皮的蚕。有人立刻笑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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