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雀斑男孩,紧紧闭住自己那张惹祸的嘴巴,身体死命往前坠,他后勃颈那只大手像拉弹簧,把他往后扯,和他前坠的力量进行角力,等到玉中一松手,他被弹出去,趔趄着冲出去好几步,差点摔倒,他迅速调整好步子,凭借这股力,扯起腿来追赶前面的同伴。 一旁几个女孩说,好了,他们都走了,都走了,和平街滴伢就是讨人嫌。玉中和小娥却无话可说,两人尴尬的站了片刻,玉中喉咙里喝的一声响,清了清嗓子,又活动了一下脖子,双手插进裤子口袋,一个人走了。小娥招呼同伴们说,我们也走咧。几个女孩立刻恢复到之前嬉闹的状态,一个女孩说,小娥,你好傲啊,敢抓他滴手,让他打他们撒。小娥瞪了女孩一眼,说,何必咧,为了我们打架,要闹出个么事来,他还要被他屋里姆妈骂。女孩说,是他们先惹我们咧,那个小雀斑,酱油麻子,最讨人嫌了,就喜欢到处撩。又一个女孩说,哎,小娥,你们站里他最狠吧,男伢都怕他,说他会打人。小娥说,瞎说么事啊,我从来冇看他打哪个。那女孩说,哟,你蛮维护他咧。小娥说,你滚呐。嘻嘻嘻嘻,女孩们笑成一片,小娥拎着书包追打她们。 玉中和小娥虽然都在木材大院里住着,相互之间却从不交流,即使面对面撞上,也不带说句话的。他们这些半大的男孩女孩之间,有个尴尬的局面,同住一个大院,却并无太多交集,讲话的机会也少得可怜,成为一群熟悉的陌生人。年纪更小一点的,小男小女们在一起,雌雄不辨,打得火热,那叫两小无猜。再往上,他们父母这辈,正常的男女交往,也没什么问题。最难弄就是这种半大不大的男女小孩,因为无法把握内心正在萌芽的复杂情愫,才会彼此之间刻意板着面孔,好像只有他们是在严格恪守老祖宗男女授受不清的训诫。 玉中听到煤厂发货的工人喊,下一个,几多斤。玉中连忙答应道,嗯,来了,来了。玉中把煤票递过去,说,给,票,两百斤。负责发货的工人脸上黢黑黢黑,尤其鼻翼两侧呈现出两道黑沟,他脸上两个白眼珠子滴溜溜打量着玉中,是想看看刚才打架的人长什么模样。 一块蜂窝煤比较湿的话,大约有半斤重,两百斤蜂窝煤估计在四百个左右。玉中玉华兄弟两个先把约四百个蜂窝煤搬到一边,然后一块块码放到板车上。快到中午的时候,兄弟俩完成装车,拉着堆起来满满的一车蜂窝煤返程回家。这时候掌舵驾辕的,自然是玉中了,玉华手搭着车厢边缘,辅助推车,跟着车跑。 几个月前,玉中没打出去的那一拳,在十多分钟前,叫他痛痛快快打了出去。此刻,天气晴朗,一路上有东南风吹拂,玉中心情无比畅快,开心唱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哎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也许他不记得歌词了,也许觉得歌词绕口麻烦,他就用啦啦啦,嘿嘿嘿代替。 初夏时节,正午的太阳光一照,气温很快升起来,玉中上身穿一件海军衫,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他弓着背,用力拖着板车。玉华说,哥,停一哈,我脱衣服。玉中握住车辕,两脚撑地,身子后仰,让板车缓缓停下,两手略一松,车辕下面两个站桩稳稳的站住,玉中长舒一口气,说,呜,歇一哈,歇一哈。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把两只衣袖撸到胳膊最高处,叉着腰休息,看玉华脱去了黄军装,露出里面的蓝秋衣,他说,哟,这秋衣去年我还穿咧,么样一哈子跑你身上克了咧。玉华说,嗯,妈妈说你穿小了,就把我了。玉中说,嘿嘿,闪吧,我的衣服穿得蛮好看吧。玉华腼腆的笑笑,很认真地从黄军装上取下毛主席像章,别在秋衣胸口上,再把黄军装系在脖子上,说,哥,你拖得蛮累吧,换我拖哈子咧。玉中说,算了吧,你个撇撇块头,跟到车子跑都吃亏,要不你找个空档,坐到车子高头。玉华手扶着车厢,说,我不,我就跟到跑。玉中说,不坐撒,那走了啊。玉中套上皮带,双手架起车辕,说声,起,板车在颠簸不平的石子路上又滚动起来。 终于,兄弟俩拉着一板车蜂窝煤,进入了一级站,并把板车稳稳停在楼道门口。玉喜捧着一个大茶缸子等在走廊门口,看到两个哥哥,她大喊道,回了,回了,妈,哥哥他们回来了。她抱着茶缸子,跑下台阶,说,快点,喝水,喝水。玉中放下车辕,接过茶缸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掉半缸子水,剩下一半递给玉华。刘嫂子跑出来,说,哎呀,累坏了累坏了,你们两个快进去洗洗,休息一下。玉中说,不洗,先把煤卸下来再说。刘嫂子说,那不行啊,累坏了,都回屋去休息,我自己慢慢搬。玉中说,不累。刘嫂子说,那玉华进去休息。玉华说,我也不累,不休息。兄弟两个说着,开始动手搬煤。刘嫂子说,这俩孩子。玉喜说,我也来搬。刘嫂子说,搬到灶台旁边,我来码。兄妹三人用撮箕,小木板把蜂窝煤一趟趟往里运,刘嫂子蹲在厨房角落里一块块码放好。三个人你追我赶,很快板车上的蜂窝煤就被搬空。玉喜说,看撒,我们人多力量大。玉中推着空板车去货场还车,刘嫂子领着玉华玉喜继续码放剩下的蜂窝煤。 玉中还车回来,和玉华玉喜挤在水龙头下面,展开了一场争夺大战,你的手接住水流,我的手卡到你上面,让水流先冲自己的手,玉喜抢不过两个哥哥,她干脆双手捂住水龙头,水柱立刻四面乱射,玉华说,哎,飙到我眼睛。玉中两只湿手对准玉喜的脸,使劲弹水,玉华也加入进来,朝玉喜脸上弹水。刘嫂子拿了块香皂过来,说,呀,别打了,弄一地水,来来来,打香肥皂洗。玉华把香皂接到手里,玉喜伸手去抢,说,啊,我先打。玉华身子一扭,护住香皂。玉喜扑过去,说,把我,把我。玉华不给她。玉中说,玉华,让到她,她姑娘伢。玉华手一摊,玉喜把香皂抓走。玉喜边打香皂洗手,边说,哥,我们真是能干哦,像不像快乐的小蜜蜂。玉中说,你像一只苍蝇。玉喜说,么样咧,我么样像苍蝇咧。玉华说,话多,嗡嗡叫。玉喜嘻嘻嘻嘻的笑。 兄妹三个洗干净回到屋里,刘嫂子说,呐,那是王顺叔叔给你们拿来的。三个人看见床上摆放着一个军帽和一个军书包,全是崭新的。刘嫂子说,记得见到王顺叔叔要谢谢他,都是挺甘贵的东西,我去做饭,你们玩会儿回来吃。 三个人围到床边,玉喜把书包抢到手里,说,哎呀,新滴。同时,她扭头又盯着军帽看,说,帽子也好闪呐。玉中抓起帽子扣到自己头上,正了正帽檐,说,么样,可以吧。玉喜说,好看好看,太闪了。玉中眼睛向上翻了翻,看上面的帽檐,正美滋滋的,一扭头,看见玉华一声不吭站在旁边,玉中说,哟,你冇得了咧。玉中从自己头上取下军帽,扣到玉华头上。玉华立刻又拿下来,踮起脚,往玉中头上扣。玉中一躲,说,哎,莫把我,莫把我,我还有个旧滴可以戴,你们两个分吧,我走滴。玉喜拉住他,说,莫走大哥,你就把帽子戴到,二哥拿军书包,他成绩好,我咧,就穿妈妈滴列宁装,她说了,她舍不得穿,留到以后把我穿,正宗部队发滴列宁装,双排扣,才叫闪。玉中说,双排扣撒,像猪滴妈妈,两排,双排扣。 玉中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玉华忍不住笑出声来,玉喜说,哎,大哥好无聊啊,锤你两哈滴。三个人打闹成一团。玉中把军帽重新戴上,说,不讲客气了哦,戴到。玉喜说,大哥,你戴出克闪吧。 玉中看到大门口闹哄哄的聚集着一堆人,他正了正军帽,朝那边走过去。远远地,有小孩发现玉中头上的军帽,喊起来,呦,玉中新帽子咧,好闪呐。许多小孩转过头来看,有两个直接奔过来,围着玉中说,哪里弄滴呀,正宗滴咧,太闪了。玉中发现大门口人群中,有个男孩哭哭啼啼的,玉中说,那是哪个啊。跟随的小孩说,阿来。玉中他们走了过去,看到阿来的脸上挂着泪痕,鼻子下面有血迹。玉中说,么回事啊。阿来哽咽着,还没来得及回答,有小孩抢着说,和平街滴,黑皮打滴。玉中又正了正帽子帽檐,说,是黑皮撒,好。他说着,两手插进裤子口袋,就向大门外走,这群小孩立刻振臂欢呼起来,呦,走哦,打黑皮克哦。有小孩喊出口号,打倒黑皮,踩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群小孩簇拥着玉中,向和平街进发。而和平街那边也早有提防,望风的人赶紧回去报告,黑皮躲家里不出来了。 第二天星期一,玉中到学校去捕黑皮却没捕着。当时社会上很乱,罢工罢课,学校没几个人上学了,要碰上一个人非常困难。之后玉中又连续捕了几次,依旧没捕着黑皮。 经过询问,玉中基本了解了阿来挨打的经过。那天,阿来死缠硬磨,找姐姐阿秀要了五分钱,一个人跑到和平街副食店买零食吃。他扒在玻璃柜台上,反复打量里面展示的食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小凳上,正在剥新鲜蚕豆的外壳,她问阿来,小鬼,要吃么事。阿来犹豫不决,吭哧了半天,说,港饼几多钱呐。女售货员说,五分一个。阿来说,发饼咧。女售货员说,三分,么样,钱不够,吃不起港饼。阿来说,我够啊,我有五分钱。女售货员说,那买撒,港饼几好吃,里面有冰糖,芝麻,桔饼,桂花,一大堆东西,外面还沾到芝麻。阿来说,我晓得,我吃过了滴。女售货员说,吃过了还问我几多钱一个。阿来说,我问哈子,要是你这里便宜些咧。女售货员说,冇得便宜滴,满处都这个价,想好了冇,到底买么事。阿来没说话,弯下腰,从一只鞋的后跟里摸出一个五分硬币,攥在手里,眼睛盯住柜台里面,左看右看,继续犹豫不定。这时候,一个约四五岁的小男孩踮起脚,扒着柜台边缘说,买个港饼。阿来叮的一下,把手里五分硬币拍到柜台上,大声说,我先来滴,我要一个发饼。女售货员站起身,两只手麻利的在面前衣襟上擦一擦,收钱找钱,拿了一个发饼递给阿来。女售货员的手指指甲缝里黑黑的,也许是剥蚕豆的缘故,也许不是,她本来就没洗干净过。 阿来也极其麻利,一手举着发饼,再次弯腰,将找回的两分硬币,塞进鞋后跟里。他舒了一口气,看着手里的发饼,嘴里涎水涌上来。别看发饼光溜溜光板一个,里面也无馅,手轻轻捏上去,泡泡酥酥,散发出一股香甜气息,饼中间一个圆圆的红点,就是点睛之笔,顿时感觉到喜气,增添了光彩。阿来在发饼上咬了一小口,嚼得细细绵绵的再咽下去,一边看女售货员给小男孩拿港饼,一边继续流连柜台里面各种花花绿绿吃的玩的。他看到售货员拿出港饼放到了柜台上,那小男孩个头太小,扒着柜台也只露半个脸,伸出手去探摸柜台上的港饼,就在这时,阿来突然一把抓住那只港饼,在柜台台面上一磕,掉下来几粒芝麻,阿来有点懵,就这么点,这港饼上的芝麻粘得也太牢了吧,以前吃它的时候,生怕芝麻掉了,要用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现在这么用力磕,上面芝麻又不掉了。阿来急了,手捂住港饼,几个手指一抠,港饼的表面,生被抠出几道痕迹来,他顺势把港饼推开,中指食指伸到舌头上迅速一舔,用湿手指去粘掉落柜台上的芝麻和饼的碎屑,送到嘴里,咯几咯几的嚼。 这一串动作,连贯,精准,包括售货员,都没来得及看清,阿来的嘴里,已是满嘴的芝麻香。 可怜的小男孩,他自己花钱买的东西,当然会密切关注了,眼睁睁看着身边这个坏蛋,在自己头顶上一气呵成完成了打劫全过程。小男孩也是个精怪人物,他看懂了阿来的鬼把戏,决不肯善罢甘休,他嗯哼一声,上去揪住阿来的衣服,哭嚷着要阿来赔他港饼,赔他芝麻。 小男孩一声哭嚎,如发令枪打响,惊动了四周大大小小玩耍的小孩,纷纷竖起耳朵立起身,问道,么事啊,么事啊。 阿来一看这阵势,方才感到慌张,知道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唯有张开大嘴,抓紧时间吃掉手里的发饼,落个饱死鬼吧。 和平街的小孩从四面合围过来,阿来被牢牢锁在了他们的包围圈里。这些小孩兴奋地嚷着,这里,这里,一级站滴,都快来撒。他们问哭哭啼啼的小男孩,么样,他欺负你。小男孩指着阿来说,他,把我饼子高头芝麻吃光了。有小孩上来推阿来,说,你搞邪了吧,跑我们这里犯嫌来了,不想活了是撒。这是全体和平街小孩的愤怒,他们目光齐刷刷盯着阿来,一个外来闯入者,居然如此张狂,活得不耐烦了。阿来紧赶慢赶,把最后一口发饼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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