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路公汽是鹦鹉大道上唯一一条公交线路。鹦鹉大道从汉阳钟家村向西南方向的新五里木材一级站延伸,沿途基本是荆棘荒草和乱石岗,道路修修停停,一截一截向前拓展,公汽六路站牌也不断向前挪移,站牌上新站点也在增加,花了几年时间,道路铺至新五里木材一级大门口,鹦鹉大道终于完成全线贯通,公汽六路才可以一通到底,畅快跑完全程。 木材一级站上中学的子弟,绝大多数就读于距离木材一级站三站地的建港中学,当时六路车起点在煤球厂站,距离木材一级站两站地,站里中学生基本靠徒步上下学。多年以后,六路车通到木材一级站大门口,大大方便了这一带人们的出行,一级站中学生也基本选择搭乘公交六路去上学。再后来,花两块钱买张学生月票,比每次乘车买票便宜多了,一张月票,全市通行,还方便,售票员过来查票,掏出月票出示一下,或者屌一点的,月票懒得掏出来,用嘴巴出示,丢一句,月票。 江家之前住在钟家村,家里小孩上学自然都是在钟家村。江师傅头一年下半年被调动到木材一级站工作,调令来得很突然,千头万绪的事情又比较多,大姑娘转学事宜暂时搁置到一边,二姑娘说是不舍得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同学,执意要在钟家村读中学。江家夫妻两个也考虑大姑娘一个人路途安全问题,同意二姑娘的要求,让她和大姑娘在一个学校上学,以便两个姑娘相互照应。 江师傅家五个小孩,四个姑娘一个幺儿子。大姑娘名金灿,二姑娘名银灿,三姑娘、四姑娘分别叫盼娣、来娣,一个独苗幺儿子,大名江宝坤。五个小孩的名字也真是有意思,前面两个姑娘是一个思路,很正常,按照习惯,后面应该继续围绕金银财宝这个思路取名才对,怎么到老三老四这里,突然拐方向了,避开原来的寓意,另起炉灶。估计生了二姑娘以后,江师傅夫妻两个意识到了危机感,后头要一直延续这个品种,这一生就太不值了,金山银山堆在面前,没有儿子也是白搭,给谁去继承呢,这不,一边生,一边殷切的盼,结果真就盼来了弟弟江宝坤。江家这个宝贝儿子江宝坤,小时候伤风感冒,落下一个鼻炎的病根,常年两个鼻孔清鼻涕浓鼻涕不断,两个衣服袖头油亮油亮的,一级站小孩都叫他鼻涕虫,他妈妈人称宝坤姆妈,因为他的外号,拖累他妈妈背锅,小孩子背地里都叫他妈妈大鼻涕。 江宝坤今年新晋为一年级新生,开学第一天,护送江宝坤上学的队伍很是壮观,在食堂上早班的江师傅,向同事亮了亮手中一个馒头,打招呼说,我带个馍馍回克,我儿子今天上学,我回克看哈。宝坤姆妈第一个走出家门,她左肩挎着一个崭新的军书包,江宝坤跟在她后面,手里捧着一个大白馒头在啃,盼娣来娣紧紧护佑在他两边。初春早上的冷风,使江宝坤激灵了一下,他一边啃馒头,一边吸溜鼻子。两个女孩不时瞟一眼他手里的大白馒头,她们近距离清晰地闻到大白馒头飘散出来的猪油浓香,两人不断吞咽口水。出门前,她们俩亲眼所见,姆妈挖了一大调羹猪油,抹进热乎乎的大白馒头里,递给江宝坤,她们姐妹四个早上过早,每人一碗清汤面,姆妈拿调羹挨了一下杯子里的猪油,然后,这把调羹在她们姐妹四个汤面碗里,蜻蜓点水挨个蘸一下,意思到了位,面汤表面也的确看到几粒油花花漂浮起来。姐妹几个早已习惯自己碗里清汤寡水,二姑娘银灿这两天例假来了,情绪顶着,说话就比较冲,她说,又清汤寡水滴,一点个油看不到。宝坤姆妈说,就你喜欢抻头,姑娘伢,吃那多油不怕长胖。 江师傅最后一个走出家门,说,我还在班上,回克上班滴。 剩下的四个人,沿木材一级站内部一条小路继续走。 江宝坤在前面啃着馒头,突然向后扭头,伸出舌头,嗯地一声,示意大家看他舌头上一个小黑点,说,哎,哎,看到冇,我又吃到猪油渣了。后面他的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斜眼看他,两人的眼神里,除了馋,分明还蓄满了想要扑过去掐他脖子的冲动。此时,江宝坤两个鼻孔下面鼻涕流淌下来,他熟练地抬起胳膊,衣袖按住鼻子下面,蹭了几蹭,再一拖,鼻涕便被衣袖带走了。宝坤姆妈说,乖,好生走路,再就是学生伢了,要好好学习。她掏出小手巾,上去捂住江宝坤鼻子,说,擤。江宝坤重重地擤了下鼻子。宝坤姆妈说,宝,乖啊,再莫用袖头揩鼻涕了撒,你荷包里捅到有手巾。他们一行人走了约十分钟左右,来到站内的后大门,从后大门上方看出去,新五里小学就在站外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宝坤姆妈把书包递给其中一个姑娘,说,来,帮他拿到,你们两个好生招呼弟弟啊,放学一起回,莫准别个欺负他。江宝坤一把从姐姐手里夺回书包,说,不要你背,我自个背。宝坤姆妈说,乖啊,莫跟别个扯皮打架啊,放学早点回。 凡是看到新五里小学的外观,心里都会打个哽,这学校吗,是座庙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在大门两边,各一尊龇牙咧嘴石雕狮子,两扇黑漆大门上,一对铜制的狮子衔环。叩开大门,脚下一道约十多公分高的木门槛,中间部分,已被踩出凹坑,黑色油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本色木头色。 关于门槛,想多说几句。门槛最基本的作用就是防风防尘,防止雨水及爬虫的进入。早年间,人们都使用木门,时间久了,木门腐朽,加之地面也不平整,门与地面之间就会出现缝隙,门槛则有效的弥补了这些漏洞。经过后来的演变,门槛被附加了更多的意义:皇家的门槛就是地位和尊严的象征,臣子们出入只能侧身而行,没人敢踩门槛。寺庙的门槛那是释迦摩尼的双肩,佛祖的额头,圣神不可侵犯,凡践踏者,等着受惩罚,等着下地狱。同时,佛教寺庙的高门槛,一旦跨进去,意味着把凡俗抛在脑后,从此一心向善,一心向佛。到了普通人家里,门槛象征着祖宗的脖子,当家人的脑袋,也是至高无上的,门槛一拦,既阻挡了外面的污秽和鬼怪,等等一切不利因素的进入,同时,防止家财外露,一句话,就是保护家人平安幸福,所以,家户人家的门槛也是万万踩不得的。 可怜新五里小学的门槛被踩烂了。新时代新社会的小学生 ,才不管那许多规矩,不仅踩门槛,还会站在门槛上,玩金鸡独立,不知道下面哪位神灵祖宗会不会脑袋痛,脖子痛,或者肩膀给踩脱臼了。 跨过门槛,迎面一个大天井,周围一溜粗大的顶梁柱,下面各自蹲坐着一个圆润稳重的柱础石,紧抱住顶梁柱,每个柱础石围转一圈刻着精美的莲瓣,常常有学生课间打闹累了,屁股一撅,坐于莲花瓣上,小憩。 这个庙宇一样构造的建筑,实则就是一所正儿八经,正规编制的公立学校。里面是木结构两层楼,越往里光线越暗,楼道,房间,后天井,曲里拐弯,层层递进如迷宫,令初来者有一种猜不透深浅的不安。这样的环境里,小学生天生具备幻想的脑瓜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场景与画面出来了,不外乎古堡呀,鬼怪呀,凶杀呀。他们既怕又觉得刺激,在这种场合躲猫或游戏,捉人或被捉,都很过瘾。 江宝坤第一天上学被学校厕所吓到。当时第一堂课下课铃敲响,潘家小二把江宝坤从一年级教室拎出来,搂着他肩膀,说,哟,鼻涕虫,你真的来上学了,走咧,跟我一路解个手克。小二每次见到江宝坤,总喜欢上去搂住他,却不是好好搂着,是趴到对方肩上,把自己重心完全挂到江宝坤身上,几乎靠江宝坤拖着前行。有小孩说,小二好贼呀,不用自个出力走路,鼻涕虫拖到走。玉华也在一旁,丢了一句道,狼狈为奸。一群小孩立刻大喊起来,说,是滴是滴,那个成语,狼和狈,好像呀,哈哈哈。小二张嘴要骂人,一看是玉华,立刻不做声了。在一级站,玉华的哥哥玉中,是大家公认的男孩里的老大,没事都要敬他三分的人物。但是,宝坤姆妈很气,她找到小二的妈妈小季,说,你管哈你屋里老二好吧,么样这喜欢占便宜咧,压到我屋里儿子,都压到不肯长了。小季右手背拍打左手掌,拍得啪啪响,说,拐了拐了拐了,占你屋里这大个便宜,把么事赔到你咧。宝坤姆妈说,你也莫这样说,冇得哪个要你赔,管哈你屋里儿子就行了。小季说,那我还真是管不住咧,要我赔点么事还阔得,伢们嘛,外头疯啊闹滴,哪个伢不这样。宝坤姆妈掉头就走,嘴里嘀咕说,缠不赢你。小季高声大气说,好走不送。宝坤姆妈气呼呼往楼下走,到了一楼,还没走出楼道中门,小季手里卷着一团毛线织物,风风火火也下楼来,边走边喊,刘嫂子,教我打毛衣啊。宝坤姆妈憋了一肚子气,自言自语骂道,哪有这种女将撒,不讲道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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