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孝义河东》

闲逸慕一清

（汗青南行20）为此，还将已子斥骂一回。乔迁得信，恨得跺脚。再叫解庆，进门跪地，连叩了十数记，口称冤枉。乔迁道：“某不曾问，你便冤枉，眼见做不得好事，该打！”其再三求饶，也懒得理会，使人哄了出去。乔迁去药铺，先奔帐房，伙计们躲得老远，哪见乔固。恼怒间，管库尹七一头撞入，“固爷连撮药剂，东爷处可还足使用？”乔迁怪异，“哪个病了，要他拿药！”取帐目再瞧，各色成药密密麻麻计了十数页，刹时间头大，天旋地转。急唤骆阳，始知乔固假自己、应氏、蔡氏患病，入库取药，前后月余，也不知拿取多少。乔迁大怒，“你司值药库，任由取用，难不成痴心！”尹七辩道：“为救您命，哪里还顾得许多！”乔迁唇灰须抖，将手点指间，犹闻：“初数日只两三遭儿，俱有笔凭！”翻找再瞧，入帐条目哪个是自家笔体！忙乱中讨来明细，非但成药，名贵细料亦不计其数。其大怒，关起店门吊打一回。尹七打熬不起，招道：“解庆去，柜上事皆乔固奔走，其言语或真或假，店主不来，又谁知晓。月前置酒，道店主爷命不长久，有心收做继子。为此，尚需花费，造一造声势。是夜，趁某烂醉，私拿了钥匙将细料出库。次早，帐目不对，吃他钱银哄骗，只道是稍过两日大权在握，难不成自查已帐，才一错再错，竟成这般！”——即时清点，其私扣数笔，能五七十贯，再加细料成药，不下三百贯。乔迁又痛又悔，抢鞭再打，只三记，头昏眼花，一跤扑地，人事不知。亏得是药铺，骆阳、伙计一通忙乱，先行灌药，雇牛车送回宅上。事已至此，龙湃无奈，好生劝慰。歇去半响，其强言道：“适才乔执来，劝纳乔岫为继子。这泰、固便其举荐，害吾非浅！”龙湃道：“这厮何人，管起家事！”应氏道：“执爷稍长一辈，乃族长。”龙湃哼道：“分家另过，宅内事关他鸟事！”乔迁道：“吾夫妻虽有儿女，奈何无寿！某将去，怎忍得老妻受苦！”应氏泣道：“老爷去时，吾当随侍左右！”龙湃犹劝：“施主莫悲，吉人天相！”又道，“施主三代单传，瞧看数载，难不成没个中意！”乔迁乃叹：“原有内侄，只多载不见。”应氏道：“老爷所道乃家兄二子，单名个然字。”龙湃再问，则道：“这厮言语粗鲁，好勇斗狠，数载前也曾投奔，吾夫妻甚不欢喜。然程仪优渥，这厮竟半途偕村商过江货卖，前后三遭儿。事败，归家无门，于宁国军从役，再无音讯。”乔迁低道：“彼时年轻，难免气盛。如今年岁稍长，又经磨难，当不似旧日。”龙湃道：“某个游脚僧，岂闲散惯地！眼前清净，正想往唐国走遭儿。施主即刻作书，但凡撞见，好歹带回。”乔迁道：“师父能去时，最好！只吾时日无多，恐您这去，家业早没，找寻回来又何使用！”龙湃一想，笑道：“其实容易。”于是作书，交小厮拿着，乔家套车，送去白茅寺。次日，小厮偕一僧来，其名铁浮，年二旬，身强体健。龙湃道：“你个心野，几回欲随吾去，只碍着师兄颜面，才未允行。如今，借你往唐地做事，师兄处已然说妥，你可愿意？”铁浮答应，往见乔迁。乔迁挣扎起来，略略数笔。应氏封起书信，取银三十两、钱两贯，将三双麻鞋两套僧衣打叠一处。铁浮道：“贫僧四海为家，哪里求告不来施舍！”龙湃道：“你去唐地两三千里，知遇甚事！钱银虽身外物，世人眼浅，带上总方便些儿。”排摆下素酒、斋果。龙湃嘱道：“晋、唐非是一国，小心从事。倘有不测，你去金陵郭侍中、冠军大将军府，总有照管。”铁浮答应，草草用罢，即时动身。龙湃正送，有家仆飞脚来，“大师父快去，主母相唤！”龙湃不乐，“胡说！”那人道：“主母请大师父去，家主爷殁了！”龙湃道：“你只管去，速去速归。”铁浮答应，一路急行，数日达宣州，亏郑玉用心，周、贾帮衬，应然才得还乡。
应氏见应然，当下落泪，“儿呀，你可回来！”当下治酒厚谢铁浮；同时，使应然沐浴更衣，着吉服拜见姑母。应氏道：“老爷收你为子，改名乔弈。你若应下，拜见亲爷！”应然诧异：“路闻姑老爷殁，哪有这话！”应氏乃呸：“幼时，是吾将谁抱大，百般看顾！如今你双亲皆殁，家业不振，难不成与大郎争执！老爷收你为子，须不辱没！”应然见大怒，喏喏连声，只得叩拜了。应氏颜色稍缓，引入内室，就见乔迁闭目，拥厚被倚炕头。乔弈跪地磕首，口称亲爷。应氏泣道：“老爷心事了，咱乔家有后！”掌抚其夫，只轻触，应势而倒。丫环婆子并口齐呼：“奶奶，大事不好，老爷殁了！”应氏不顾，乔弈搀扶时，其浑身酒气，皮僵肉紧，早死多时矣。于是，丫环仆妇捧来孝服，乔弈忙地穿戴了，停灵七日，做一回水陆道场，入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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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南行21）乔迁亡，值暑热，究何停灵至今？此话须从头说起。
龙湃使铁浮去，携小厮仍回内室。乔迁身僵，其势难缓。应氏泣道：“大师父：吾夫去矣。应然不来，可怎地好！”龙湃道：“施主若想平安，莫出悲声，免为知觉。”应氏道：“丫头仆妇还好管束。只时候久了，瞒得谁了！”龙湃道：“瞒一时是一时，紧要关头再想办法。”应氏吩咐下去，合宅照旧，有胆敢走漏消息者，打死勿论！乔迁在日，命蔡氏收拾私物，恐将逐去；丫头讨牙婆讲定价钱，寻主顾出豁；就是乔固私拿，也四下托人，意欲追索——此等事再问龙湃，则道：“宅主新殁，宜静不宜动。可将妾氏、丫头使婆子守牢，乔固、乔泰事也勿追索。”应氏答应，再问尸身，则道：“某闻一法，只未试用。施主另僻一院，闲杂勿入。旁人问起，推说宅主误中邪祟，作法三十日，以为禳灾。”于是，使家僮移砖和泥，另隔院落。龙湃讨水缸一口，执笔具单，列生药二十数味，“即刻备足，每样八两。有烈酒，要三五百斤。”应氏答应，传去柜上。稍倾，有婆子回道：“有几味不常用，斤两不足。去州府或别家采买时，需明日。”龙湃道：“不拘多少，拿来就是。”经少半时辰，有伙计将烈酒、诸药送抵，小厮接验。当晚，墙门垒罢，龙湃去新院，见两间正房三间厢房，屋沿下一口水瓮，有水半下。闭上院门，使小厮脱个赤条条，坐去瓮底淘洗干净。柴房宽大，龙湃只手提握沿儿，另掌扶定缸身，稳走几步托递门里，旋至屋角，回身将药担来，每样不等捡取十数味，齐丢缸里，倾上老酒，余下的一把火烧了。夜半，将一丸药泡酒，移尸身擦洗干净，将一被单缠裹，托浸缸里，牢牢封住。是夜，取铺盖就此歇下。
龙湃院里留守，食宿方便，倒也自在。这日正歇，忽听吵闹，“侄儿何症，连日不见，吾如何放得心下！”有人低劝，只他肯听。转眼至门首，且喝：“你等休拦，今回定要见着！”龙湃抵前，门缝儿里道：“何人吵嚷，就不怕惊了病患！”门外道：“吾乃乔执。你谁个，还不开门！”龙湃道：“宅主霉运当头，合该禳解。你何事，还强闯不成！”应氏道：“吾说么，大师父言语谁敢不听！”乔执不屑道：“妇人家心窄眼浅，见识甚了！他酒肉和尚禳灾避祸，苶呆才信。尔等让开，某乃族长，有事与族侄商议。”才说冲撞，院门一响，一胖大和尚挺身而出，“谁才说道？不见你文钱粒米，敢说吾酒肉僧！”乔执一呆，悄下避让，低首撞门，且道：“谁与你斗口！”让半步执握后颈，只稍用力，两脚悬空缩肩塌背一阵干嚎。龙湃转腕，眉眼相对间轻呵：“此乔宅非是你乔宅，岂容乱闯！”眼见他灰颜汗雨，气息难喘，松握坠地间顺握肩肘，捻捏得骨节乱响。五七条壮汉随后，眼见吃亏，喝呼大响，摆拳踢脚一拥齐上。龙湃拽扯了，只手迎战，不数合，打众人东倒西歪。乔执遭撴扯，天旋地转，声嘶力竭。随提拽一跤平卧，锁喉道：“你个讼棍，共城县里谁人不知！乔家不是衙门，某在，只认拳脚不闻说辞！”那厮几闭气，众人央告，龙湃起身，点指道：“下次再来，打出你狗屎！”乔执被搀扶，两足着地拖去老远，歇半晌好容易气匀，忍不得道：“好你个贼秃，有种的不要走！”龙湃跺脚，却才作势，那几个大惊，肩架起飞跑，麻鞋也丢。龙湃哈哈大笑。一行远去，应氏道：“其三日间来宅两遭儿，俱被挡回。只这遭儿再拦不得，硬闯入来。此番吃了大亏，但愿干休！”龙湃道：“施主放心，凡事有吾！”便作书，叫应氏备车，着小厮送去白茅寺。铁真见信，笑道：“龙师兄贯会惹事。如今没奈何，只好走遭儿。”略歇一晚，收拾起衣包，往长老处告假，搭上马车，怀揣着木鱼往共城县来。入城，叫小厮带去口信。寻店房用罢斋饭，歇至天晚，换一身僧衣，寻见后衙转墙敲起。
共城县令楚培字赞鸿，到任未久。其幼年丧父，全赖母亲东挪西借，丁点儿积攒，将就学业。楚培长成，高大孔武，因乱从军，积军功为太子千牛，转任共城县令。王氏老弱，年初时旧症复举，接来任上，将息月余才得痊愈。王氏驽信佛法，常去白茅寺礼佛。其晚睡不实，木鱼愈响，招呼丫环起来点灯，开侧门延入后衙。铁真来，见王氏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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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南行22）王氏细看一眼，“师父面善，不知是哪一位？”乃答：“贫僧铁真。施主却才于敝寺还愿，莫非记不得！”王氏道：“原是监寺。师父居高位，这般装束，夜半鼓敲究为何事？”叫丫环捧茶移座，取五百钱来。铁真道：“敝寺得惠甚厚，贫僧夜来，焉敢讨巧！”王氏道：“师父既来，再无空手而去之道理！”铁真推拒不得，权作惠存。再问时，乃道：“说出来恐您着恼！日前得一荒信：有酒肉徒假冒佛子为一家主闭门禳祸。贫僧恐施主受骗，赶来查问。”王氏疑感，“能有这事？”铁真道：“共城乃清净所在，遮颜假冒事自然是没有的。”王氏松口大气，再闻，“贫僧遇一师兄——此非寻常，乃前朝骁将，嗜杀无度，因军功为密州录事参军事！”眼见不乐，笑道，“师兄杀心虽重，却有佛缘！忽一日心生顿悟，法不修自明，经不习自诵，放下屠刀皈依吾佛，虽贫僧苦修三十数载，哪及半分！”王氏眯眼，“竟有这奇事！”铁真道：“师兄浪迹尘世，扶危济困，广施妙法巧结善缘。忽一回因善得恶，眼前便些儿不妥！”王氏急起，忙问时，乃道：“这厮乃共城一霸，虽有产业，不善经营，多有亏空，故尔专一诉讼讹人钱财，四里八乡谁人敢惹——酒肉和尚便他口出！”王氏道：“令师兄慧根独具，纵有邪魔恐难侵害！”铁真道：“老太太说得正是！师兄无碍，只一位施主不利！”待问时，则告：“某氏颇有家业，乃遭忌恨，先荐一值宿，趁夜暗逾内墙勾引主妾，至其有孕，觊觎家业；再荐一把持帐目，偷拿财物，何止三五百贯！”王氏不乐，“这等可恶！”铁真道：“月前，逗引邪祟入室，直闹得鸡犬不宁。”王氏愈急，再问则道：“事出，正然无计，幸有师兄擒妖除祟——此二人安身不牢，连夜遁去，不知所终。师兄恐家主难瞧，将事压下，又谁讲论！可这厮老起面皮，焉肯罢休。几回吵闹，再荐奸滑明说承嗣，其实图霸家业！”王氏大急，连连催问。“家主人气病交叠，卧床不起。为此，其才散风，说酒肉和尚假说禳灾，为祸乡里。”王氏怒道：“此等恶人该入拔舌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铁真道：“贫僧着恼，忍不得一路鼓敲，惊动施主。才来，又这通胡说，千万莫怪！”王氏道：“任谁不气！令师兄可怎地了？”铁真道：“佛祖慧眼，福报就在眼前——事出，自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王氏兴起，再问详尽时，乃告：“贫僧若道，污口浊耳，累施主清净，却何苦来！”王氏叫丫头取素果来，铁真捧谢了，就便辞去。铁真此去，王氏却何睡得！天不明唤子来，详述一回。楚培强打起精神，听罢，乃哼：“这厮作耍！娘亲您想，哪有监寺夜半化缘！”王氏老大不乐，“是吾硬塞与，谁个道化缘来！”楚培陪笑，“娘亲息怒！儿新来，自然勤政，谁敢有半分懈怠！”王氏再三嘱咐，才放出去。楚培升堂，闲坐无事。近午，正欲退堂，忽一人喊冤。待唤，缠系脖颈夹裹起肩肘，三五人簇拥跌撞齐奔堂上。楚培奇怪，也不看诉状，直口问事。来人道：“本县来一位酒肉僧，为霸家业，假佛祖威势为人禳灾。族侄重症缠身，药石不进，生死未卜。余携众探视，竟遭重伤……”楚培轻笑，“共城县唯你仗义，真真了得！”旋又疑惑，“既伤肩颈，吾倒要拘捕那凶僧问上一问：何不曾捏碎你脚骨，揉烂鸟嘴！”乔执一呆，“明公，何出此言？”楚培道：“碎你脚骨便不会四乡害人，烂你鸟嘴更不会告刁状！”乔执道：“某自公心，又何刁懒！”楚培道：“你作歹事某已尽知！来人，乱棍逐去！”衙役闻声，棍如雨下。那几个见不是头，当先奔去。乔执随后，后颈、肩胛早挨数下，帽儿也飞，连滚带爬挣扒得出。
乔执吃亏，回家病倒，转眼间共城传遍，茶馆酒肆平添笑谈。又数日乔岫用心，四下打探，大略明白，急来告知。乔执连服数剂，脖颈略好，肩不能动。听罢述说，“迁侄早殁，贼秃厮瞒，难怪用狠！”乔岫道：“应氏非原配，娘家没人，更无子嗣，偌大家业岂非独占！”因乔执不语，再道：“这婆娘密不发丧，挪移财锦，早寻后路！”乔执抚一把肩颈，“那婆娘不足虑，只那贼秃儿！”乔岫急道：“难不成他就此还俗，横竖无动！”乔执道：“这倒不是。只你有胆！”乔岫道：“就这条贱命，死活由他！”便跪地，“但得好处，愿与太爷平分！”乔执细一思想，抖起手写一诉状，如此这般地叮嘱一回。乔岫答应，将两碗老酒壮胆，出了门，直奔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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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南行23）楚培坐堂，闻冤，唤上大堂，接过诉状，只见道：应氏欲独霸家产，勾搭妖僧，为蛊作祟谋害亲夫。夫亡，密不发丧，殴驱蔡氏……楚培便一皱眉，“你何人，来此首告！”乔岫道：“某族侄，因亲厚，情同父子。”楚培不屑，衙役嗤笑，更道：“三老爷在日，允吾入门承嗣，有族人为证！” 楚培道：“乔迁故，应氏其妇，理应执业，又何独霸家产！”乔岫道：“老人家尸身暴露，死无葬身之地。某不为继子，然天理昭彰，任谁也依她不得！”楚培道：“果然密不发丧，蔡氏不来，你又谁个！”乔岫道：“蔡氏入宅未久，根基不牢，诸事还须仰仗，敢有作为！”楚培道：“此状系何人所书？”乔岫道：“某为亲族，明公若不与做主，状纸倒有几份，大不了告去州里！”楚培不乐，“大胆，你敢胁迫本县！”乔岫道：“道义所在，又谁追逼！”楚培道：“如果乔迁尚在，你该何罪？”乔岫道：“任凭处置，绝无二话！”楚培道好，叫过来捕役班头盖迹，“你去查证，倘乔岫所述是实，即刻将应氏、妖僧拘捕到案；若不是，唤乔迁来衙。”盖迹答应，携捕役十余扑奔乔家，直闯二门。应氏闻报大吃一惊，迎至院首，隔着门缝儿道：“差爷何来？”奚枚道：“盖爷奉明公命，讨乔迁回话。你何人，还阻拦不成！”门里边静寂半响，才道：“家爷患重症，卧床多日。请差爷回复明公，实难从命。”盖迹道：“废话少说！你开门则罢，不然，吾等打入！”迟疑半晌，却才门开，应氏出首，王氏、赵氏守在左右。盖迹喝：“乔迁何在？明公有唤，随吾上堂！”只才迈步，应氏拦道：“此内宅，差爷怎好乱闯！”盖迹怒道：“找不来乔迁，拿你上堂。”应氏无法，叫赵婆带路，斜去另院。
闻呼，小厮开门。盖迹先入，门口里屋沿下搭一凉棚，棚下一案，案角一炉，香烟燎绕。案后一僧，粗眉大眼，身高体壮。众人来，麻下面皮，瞧也不瞧。奚枚跳脚，“既内宅，哪里来的和尚！”赵婆不乐，“才去门首，又来侧院，如何内宅！”小厮道：“乔施主沉疴难却。今有家师坐堂驱魔，正然禳治！”说话间，龙湃放下茶盏，将一核桃抛握指尖，右手执箸连击三记，似轻又重。待下箸，捏壳只轻扯，一颗整仁跌落掌心——油皮未破。众人惊奇，大瞪起两眼，就见他果仁丢口，似嚼未咬，混口热茶吞下肚去。待下盏，叉开中指捏取两果，随手三击，丢案头只数滚，果仁早坠。众人惊奇，刹时争抢，再行举看，竟与前番一般无二！奚枚兴起，连声催促。龙湃不慌不忙，每捏两果，就势三击，随手一抛，先后数回竟半点不差。盖迹呆看半晌，喝退左右，恭道：“大师父好身手，在下失敬！”龙湃示意，小厮移座，只他肯坐，再告：“早年，大师父可曾从军，俗姓龙？”乃答：“某龙湃，表字洪添。”盖迹一头扑地，“原是龙将军！在下盖迹，家兄盖荟乃您部属！”龙湃细看一眼，“盖荟乃某近随亲将。你却不识！”盖迹道：“奉父命探望家兄，只因年少，偶识尊颜，时候久了，您老心宽体胖，未敢相认！”龙湃扶起，“你乃官差，某托身世外，怎好受礼！”盖迹道：“家兄伤重被执，若非大师父拚死救回，哪得命在！”龙湃道：“一别数载，令兄可好？”盖迹道：“家兄伤重归养，虽瘸条腿，倒也平和，敢忘大恩！”龙湃摆手，“此小事，无须再提！”乃揽坐，“你来，究为何事？”盖迹道：“乔岫告到县衙，说乔迁病故，应氏为独霸家产密不发丧。明公不知真伪，命在下查问。”龙湃道：“乔迁症重，须静养，不便见人。”盖迹道：“师尊在此，定能妙手回春！”龙湃摇首，“须难！”又道，“足下既奉命，不妨悄看一眼！只一样，乔迁问话万不可应！”盖迹诧异，再问则告：“谨记！倘惹那邪祟，任谁也救不得你！”盖迹胆寒，谁肯张瞧，回衙复命。应氏遣赵婆奉钱两贯。盖迹推拒。龙湃道：“你处人多，怎好白跑。”盖迹再谢，使奚枚收钱，乃去。
盖迹回，见过楚培，冷眼乔岫，恭禀：“乔迁尚在，只是病重，不能来衙。”楚岫冷笑一声，“你个怎讲！”乔岫汗下，犹道：“明公道听途说，治下也未实见！”奚枚道：“吾等亲眼见，只你不信，难不成蒙混明公！”乔岫凛道：“不才请明公肯允，偕诸公往乔家走遭儿。倘是，虽死无怨！”盖迹不乐，奚枚瞪眼，捕役皆怒。乔岫性起，“左右是这身肉，总看实了才好甘心！”楚培盯瞧一眼，“盖班头，你有话说！”奚枚抢道：“这厮装痴作苶，公堂做耍，该打！”衙役们一声吆喝，盖迹接道：“吾等不去时，其言之凿凿，眼见挟私！没奈何，唯地走遭儿，倒教他死个明白！”捕役们一声吼，拉扯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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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南行24）捕役再来，奚枚当先，开宅门直去院首。盖迹近前，恭道：“大师父开门！吾等据实回禀，只乔岫不信，定要亲眼相看。”连叫两遍，没个应声。盖迹忐忑，却才伸手，“门不曾关，进来就是。”乃答。乔岫局促，盖迹长舒大气。寂静间，奚枚背击一掌，衙役们补乱脚。乔岫扑撞，于是门开，一瓢朱红混搭粪水兜头淋下，刹时间精湿。尴尬间，眼见一胖大和尚端庄正坐，半分儿未动。又半晌，拥挤入来。此时，院间淋狗血，壁角屋侧画符非少。龙湃低眉瞪眼，“你是乔岫？”其便伏首，仍答：“某是！此番奉明公命，定要见到三老爷！”应氏闻信，携丫头仆妇们拥挤院首，谁敢入门。龙湃手指，“乔迁养病，你个不信，自去张瞧！”言语平淡。乔岫疑惑，再瞧盖迹，乃遭推搡，“只你乔岫心明眼亮。早看明白，吾等才好回话。”挪移两步，鞋底打滑，一跤跌坐，挨一腚污血。众人哄笑，这厮恼起，乍起胆气，抖一抖泥血再去。盖迹瞧着，其稍行数步，左脚落地，右膝半弯，似抬又举时，龙湃早吐枣核，右指轻弹，吱地下飞去，膝弯里早中，刹时跌跪。众人大笑，“你亲爷恰在房里，见了面才行大礼！”其面青额白，扭颈回喝：“大师不肯，某不去就是！”龙湃道：“你乃公事，谁人阻你！”哄闹间悄指一处，“这厮胆寒，已然脚软，劳你去时才好照管！”盖迹一愣，“乔公症重，怎好搅扰！”龙湃道：“其年老体弱，遭无头鬼缠索，纵有妙法急难施展！催磨得久了，这多半截儿无处挨身，正该小心！”幽道，“你不去，这厮踌躇不前，几时终了！”盖迹无奈，壮一壮胆气，赶几步逼住乔岫。待近，屋门上锁，窗扇紧闭，有符老大如遮似盖。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相对处，一窄扇外开，纱帘半透。盖迹干咳一声，窗儿轻启，随一股酒气，乔岫争瞧时，北墙下一人稳坐，左执扇，右抚案，宽衣大袖，须发灰白，不是乔迁又是谁个！惊疑间却才思谋，左耳巨痛，乃遭拉扯。定晴再瞧，乔迁执盏，端去唇边嗞啦一记，一个声音怪异道：“何人张望？还不与吾换热茶来！”盖迹心惊，乔岫迟疑，却才开口，竟被看见，一把捏握，其喉头一紧，莫道言语，丝气莫出，不由得乱挣。奚枚后来，见情形照发鬓一按，拉起腿脚一把扯回。抵案旁，盖、奚丢手，乔岫倒地，两眼泛白干呕了半晌，好容易喘口大气。龙湃淡道：“你可看清！”盖迹抢道：“只不眼瞎，一清二楚！”奚枚猛踹一脚，乔岫点头。盖迹骂道：“你谁人，张嘴搭腔，真个是不知死活！”奚枚也道：“若非大师父指点，作出事来你受还是吾受！”捕役皆怒，再行踢打，乔岫连着数滚，不住声讨饶。龙湃劝止。临去，应氏使赵婆送大半贯酒钱，与众人压惊。盖迹谢过龙湃，携众回衙。
再去堂上，乔岫面如死灰。楚培道：“乔迁非你亲爷，终系尊长。才道亲厚，为财锦,竟这般信口雌黄，留你这忤逆何用！”乔岫叩道：“小人误信车六谗言，起了贪心，才来首告！”楚培再问时，知乔氏家仆，命盖迹提人。稍倾，车六到堂。衙役们一声吆喝，水火棍乱摆。楚培道：“告乔岫家主身故、主母为独霸家业密不发丧的可是你！”车六道：“家主爷宅心仁厚，硬实的紧，谁敢胡说！”乔岫道：“你收受多少，竟敢害吾！”车六道：“明公休听！吾与岫爷虽系旧识，然尊卑有别，并无深交。至于收受，更无从说起！”乔岫道：“前日，酒案上不是你时又是谁个！”车六道：“某与钱沮于刘家吃酒，是你挨挤来同坐，说三老爷症重，依稀殁了——咱招惹不起，唯地哼哈两声，既没点头也未摇头，扯吾个鸟！”楚培大怒：“你既哼又哈，还不答腔！”衙役们一声吼，车六胆颤，叩头求饶。楚培道：“非你饶舌，能生这事！你个背主滥交闷头胡吣的狗奴，看吾不封了你嘴！”随一声吆喝，鞋底、签板一拥齐上，连三十余记，直捣得面青额肿鼻破唇翻，满口喷血，一顿乱棍赶了出去。
乔岫哀告，伏地请死。楚培道：“你贪心虽重，罪不至死。且实说，此状究谁人代笔，又什言语哄骗你来！”乔岫指天划地，“车六挑唆，至某不忿，路遇个先生，求他写就。”楚培道：“真个凑巧！欲告刁状，迎头撞见讼师！”再问则道：“许教书先生，抑或卦师。某只路遇，又何找寻！”楚培道：“你诉状非少，几时去州里首告！既这般大包大揽，本县能不成全！”命人抬出站笼，将乔岫右腕锁住，颈子卡牢，抽去垫板，歪斜起拉长了身子，左臂帮扶，掂直脚尖免强立足。只半刻，蝇虫乱舞，满街争看，指指点点。

闲逸慕一清

（汗青南行25）乔岫悔恨交叠，涕泪横流。有小厮顽皮，长大的掏裆摸腋，短小的脱鞋，抓挠足心。乔岫再忍不得，拧身跳笑，稍顷力尽，身子绵软侧首吊挂。初时，衙役们看笑，少刻不济，忙将乱棍赶散看客，脚底板垫砖，托举帮扶。经久，乔岫身直，缓过口气。其老母妻子儿女闻讯，衙前哭闹。衙役们不耐烦，先一顿威吓，驱殴不去，抽去垫砖，随手掼地摔作八瓣儿。乔岫掂足尖，有气无力再行央求。张环两眼望天，揽臂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敢徇私！”直无奈，舒氏、凌氏奉上钗环，张环捻看，使衙役寻垫板塞了，婆媳泪眼，乃去。
楚培闻吵闹，屏去左右，独唤盖迹，“你将乔家事如实道来。倘有一丝欺瞒，另侧站笼须为你备！”盖迹大惊，伏拜道：“属下初去时，委实不见！”楚培瞪眼，“好你个贼胆！”盖迹再叩，“乔执、乔固、乔岫做人太过，共城百姓谁人不忿！”偷瞧一眼，再道，“属下于乔宅遇龙湃，乃异士，须万人敌！”楚培乃哼：“异士怎地，与你何涉！”乃答：“家兄曾为部属，有活命之恩，某这本事也系偷师！”又道，“其在乔家，属下只有恭敬，岂敢招惹！”楚培道：“龙湃乃前朝勇将，斩杀无数，因善念而顿悟，皈依佛祖。然他半路出家，什法力为人禳灾除祸！”盖迹道：“明公所道正是！然二回再去，果然见着！”楚培道：“你可看得仔细！”盖迹道：“倘错认，乔岫肯依！”又道，“乔迁病弱，风吹倒地，命不长久！”楚培略一思想，“汝系是前任推荐，却才留任。某这功名也是沙场饮血，一刀一枪挣来。倘出异端，再杀几个须不在意！”盖迹汗下，叩道：“乔执、乔岫谋人家产，绝非善类。一朝得手，记得谁了！”楚培道：“你盯瞧严密，一旦有事，速来禀告！倘有俄延，你自家想去！”盖迹汗流浃背，再磕个头，退了出去。
乔岫难挨，不及天晚，舒氏、凌氏往求乔执，指望出首。乔执早不耐烦，“你等往衙前吵闹，惹恼差役，自有亏吃！”二人愈慌，再三肯求。“楚县令孝悌，其母慈善。若求她处或有好处。”凌氏道：“老太太深居后衙，闭门不出，却何见着！”乔执道：“见着见不着，你自想去。”二人回，思前想后不得要领。儿女肚饿，牵衣扯带。凌氏打了一掌，哭得愈响。烦躁间舒氏悟道：“敢要咱将这声儿传入去！”于是，一家人顾不得天黑，扶老携幼拥挤衙侧，扯喉咙号起。偏这晚，楚培公干，不待王氏打问，早有门禁、更夫五七人来，执木棍舞铁叉，高声喝呼：“哪来野畜敢此号丧！晓事早去。不然，拿你去牢里吃苦！”一家人魂飞魄散，哪顾得乔岫，蜂拥而去。
又两日，乔岫脱相。舒氏、凌氏再求乔执。“非吾不肯，实在是楚县令新来，行为做事与旧日不同。”因酒肉非少，旋又转念，“吾看你老少不易，乔岫乃吾侄孙，大不了老起这脸！”集族中老幼三十余口，衙前哭诉。楚培正在堂上，哀声大举。有衙役告禀，说乔氏族人衙前扯哄。楚培不乐，只才说乱棍子逐去，盖迹拦道：“明公不可！”待问时，乃答：“其来老幼，含悲带戚。强行驱赶恐有扑跌，倘有折损有碍官声。”楚培一想，携捕役出衙，且告：“非本县不仁，实则这厮自取其祸！”众人哭拜，以头触地。楚培摆手，“今看汝等颜面，且饶过这厮！”叫衙役打开站笼，扯出乔岫，斥道：“你那心思如何瞒得本县！若非族人央求，罚站三旬以为惩戒！”乔岫气息奄奄，欲拜不成，被家人、族众搀扶了去。
旬日，铁浮携应然归。应氏大喜，急忙忙告知师徒。小厮把门，龙湃取出尸身，将清水冲洗干净，套上新衣，移入内宅，将衣被围裹，盘膝倚坐。乔弈来，跪拜亲爷。应氏抽泣间轻抚，就势倒卧。王氏、赵氏齐道：“奶奶，大事不好，老爷殁了！”乔弈搀扶，僵硬凉透，早殁去多时。乔弈换孝服哭拜，停灵七日，入土安葬。期间，应氏做主，不允蔡氏守孝。十日，唤至门首，“你来宅上两载有余。如今家主爷殁，你何打算！”蔡氏道：“老爷尸骨未寒。大娘这问，莫是容不得！”应氏道：“什么话！你肯为家主爷守节，那再好不过。芸梅家有典身钱，领她人回；若无，一文钱也打发了去！”默然半响，又道：“某老矣，心比石坚。只你青春年少，无儿女可守，长夜难熬！”眼见踌躇，乃哼：“老爷在日，咱不肯多事，纵有家法未免荒疏。你守得，移来同住，食用一般。”眼见她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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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南行26）乃怒，“休道些鬼打墙！乔弈还家，身魁胆壮。那两孤魂不来还罢，来时，打他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蔡氏张慌，乃拜：“非是守不得。婢女愿闻大娘主张！”应氏道：“你回娘家时，一应使用尽管携去，婚嫁自凭，再无牵扯！”蔡氏叩头，收拾衣物，乃去。初半载倚门卖酒。转年，兄嫂弟媳一并难容，择客商远嫁，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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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已定，龙湃欲行，只乔弈肯依！应氏道：“族人觊觎，若非大师父帮衬，恐吾家败人亡，葬身谁处！”龙湃道：“贫僧游走惯地，这双脚如何闲得！”乔弈道：“大师肯时，咱供养一世不足为谢！”龙湃道：“讨扰些日，若非那几个捣搅，几闲出鸟来！”苦留不住，执意要去。直无奈，乔弈将百金为谢。龙湃见意诚，命铁浮收存，转交白茅寺，算乔家功德。应氏后来，亲捧僧衣四件麻鞋八双。龙湃见小厮袍旧，且半数大小合用，也就收下。龙湃携铁浮去，乔弈送至城外，寻一僻静摆上斋饭素果，欲言又止。龙湃瞧一眼铁浮，“浪荡日久，也该收心。某远游，暂且别去。此间离白茅寺尚远，你赶早回去，与师兄报个平安。”铁浮答应，掖几个馒头先行。眼见去远，乔弈打一呼哨，有家仆提食盒肩着老酒来。小厮帮忙收起素食，就地排摆。龙湃兴致，哪还客套，大口吃肉，大碗吃酒，直醉饱，挂上横刀，拴系包裹，乃行。乔弈等恭送数里，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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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弈安顿，盖迹寻来，说起楚县令断案，精明强干。乔迹明了，便置酒，谢过盖迹，找母亲商议。应氏道：“你归家多时，凡事可自作主张。”乔迹道：“他是官，咱是民，轻易开罪不得。一任三载，讨扰无多。”乃购江南土产，货值二十余贯，寻机过府。楚培见货品鲜亮，大喜。说起旧事，族人难缠，乔弈恭道：“若非明公，乔家败亡有日。明公大恩，小子没齿不忘。”还家，恐族人再生异端，捡子侄多、生活无着的收几个去铺里打杂。其等这去，衣食无忧，岁末还五七贯辛苦钱，乐得自在。隔岁三月，楚母寿诞，乔弈备十数礼金送去。楚培眉开眼笑，推让一番也就收下。自此，再无他事，耐着性子过起日子。母子俩几回往白茅寺进香，每见监寺、铁浮，肯请致意。龙湃也曾回寺，终究不去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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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哪句犯忌,只好拆开了发!)
林汗青随周、贾南行，又数日抵黄河北岸。